雖然所有王朝的末年都不免朽爛,但明末似乎尤以朽爛著稱。我們不曾去具體比較,明末的朽爛較之前朝,是否真的“于斯為盛”,但在筆者看來,明末朽爛所以令人印象至深,并不在于朽爛程度,而在于這種朽爛散發(fā)出一種特別的氣息。
簡單說,那是一種末世的氣息。過去,任何一個朝代大放其朽爛氣息時,我們只是知道,它快要死了——但并非真死,在它死后,馬上會有一個新朝,換副皮囊,復活重生。明末卻不同,它所散發(fā)出來的朽爛,不僅僅屬于某個政權、某個朝代,而是來源于歷史整體,是這歷史整體的行將就木、難以為繼。你仿佛感到,有一條路走到了頭,或者,一只密閉的罐子空氣已經耗盡。這次的死亡,真正無解。所謂末世,就是無解;以往的辦法全部失靈,人們眼中浮現出絕望,并在各種行為上表現出來。
這是明末獨有的氣質,及時行樂、極端利己、貪欲無度、瘋狂攫取……種種表現,帶著絕望之下所特有的恐慌和茫然,諸多人與事,已無法以理性來解釋。以弘光朝為例,在它存世一年間,這朝廷簡直沒有做成一件事,上上下下,人人像無頭的蒼蠅在空中劃來劃去,卻完全不知自己在做什么?;实壑煊舍鲁商斓⒛缇茦罚钡匠霰贾叭浴凹鎴@子弟雜坐酣飲”;首輔馬士英明知勢如危卯,朝不保夕,卻不可理喻地要將天下錢財斂于懷中;那些坐擁重兵的將軍,倉皇南下,無所事事,為了誰能暫踞揚州睚眥相向……他們貌似欲望強烈,其實卻并不知所要究竟系何,只是胡亂抓些東西填補空虛。一言以蔽之:每個人所體驗的,都是枯坐等死的無聊。
然而,這時代的深刻性,不只在于舊有事物的無可救藥。我們從萬古不廢的自然界可知,生命機體腐壞,也意味著以微生物的方式轉化為養(yǎng)料和能量,從而滋生新的生命。明末那不可挽回的圮毀。在將終末感和苦悶植入人心的同時,也刺激、誘發(fā)了具有反叛性的思想。
的確,以理學、八股為特征,明代思想狀態(tài)有其僵死、保守的一面,就像遺存至今、森然林立的貞節(jié)牌坊所演述的那樣。但是,對于明代精神的另一面——懷疑、苦悶與叛逆。談得卻很不夠:對于明代知識分子的獨立意識、批判性以至戰(zhàn)斗性,談得就更不夠。
歷朝歷代,明代知識分子的上述表現應該說是最強的。從方孝孺到海瑞,這種類型的士大夫,其他朝代很少見到。如果說明中期以前多是作為個人氣節(jié)表現出來,那么從萬歷末期起。就越來越顯著地演進到群體的精神認同。著名的“三大案”,看似宮廷事件,實際是中國古代政治史一個分水嶺;以此為導火索,正直士大夫與傳統(tǒng)皇權的分歧終于表面化,從而觸發(fā)黨爭和黨禍。從天啟年間閹黨排傾、錮殺東林,到崇禎定逆案,再到弘光時馬、阮當道——確言之,從“梃擊案”發(fā),到弘光覆滅,明季歷史均為黨爭所主導。這一現象,表面看是權力爭攘,深究則將發(fā)現根植于批判性的強勁提升和由此而來的新型政治訴求。在此過程中,正直士大夫不光表現出政治獨立性,也明確追求這種獨立性。他們矛頭所向,是企圖不受約束的皇權,以及所有依附于這種權力的個人或利益集團(皇族、外戚、太監(jiān)、幸臣等)。
這是一個重大歷史跡象。雖然黨錮、黨爭在漢宋兩代也曾發(fā)生,但此番卻不可同日而語。明末黨爭不是簡單的派系之爭,也越過了“只反貪官,不反皇帝”;事實上,它是以知識分子批判性、獨立性為內涵,在君主專制受質疑基礎上。所形成的帶有重新切割社會權力和政黨政治指向的萌芽。若日不然,試看:豈天地之大,于兆人萬姓之中,獨私其一人一姓乎?
這是黃宗羲《原君》中的一句。如果我們意識到闡述了這一認識的人,正是在天啟黨禍中遭迫害致死的一位東林黨人的后代(黃宗羲之父、御史黃尊素,天啟六年死于獄中),或許能夠從中更清楚地看到明末的精神思想脈絡。
在歐洲,資產階級的崛起,使君權、教權之外出現第三等級,最后導致民主共和。我們無意將明末的情形與之生搬硬套,卻也不必因而否認,黃宗羲在中國明確提出了對君權的批判,而且是從社會權利分配不合理的全新意義提出的。我們不必牽強地認為明末發(fā)生了所謂“資本主義”(它是一個如此“西方”的語詞)萌芽,但我們依然認定,這種思想連同它的表述,在帝制以來的中國具有革命性。
(選自2011年7月18日《今晚報》)
原報責編 霍春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