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不鬼魅,再加個量詞,“七十年”也不鬼魅。但你試一試,將“七十年”與你名下的房產(chǎn)擁有期勾連起來。是否會讓你原本平穩(wěn)的心臟,陡生出異樣的敲擊?,F(xiàn)今國泰民安,人活古稀,早不稀奇;但房至七旬,則必須脫手而去。你還坐得住么?
倒回去十四五年,我曾有過一陣看房的癡迷,將正事之余的空閑,打發(fā)成水中撈月的愛好。通常說,看房是為了買房。我不是,只是喜歡,也并不直奔現(xiàn)成的房子,往往先瞧“源頭”的地基。我喜歡看民工干活,他們常常一邊捆扎鋼筋,一邊說笑哼歌。鋼筋簇新,日頭下閃出瓦亮的藍光。有一回,進得一工地伙房,幾位川東口音的同鄉(xiāng),贈我剛出籠屜的饅頭,我亦不見外,再申請一塊涪陵榨菜。雙味回環(huán),一時恍惚于少年胃口的快樂里。
房子擺在哪兒,好與次,表面看一日了然,其實“水”挺深??捶勘緦凫F里看花,有了去偽存真的積累,才曉得視角對路的品鑒。我乃膚淺之人,略有心得,便不忍獨享,有人咨詢,又從不敷衍。也還自己爭氣,并非浪得虛名,人家報出地段、結(jié)構(gòu)、樓層、朝向,便能答出八九不離十的價碼。一女士售樓多年,經(jīng)綸滿腹,臨到自家買房,卻東奔西走,不知如何是好。經(jīng)量身推薦,夫妻倆走進我鎖定的樓盤,踏勘兩小時,成交十分鐘,落得皆大歡喜。
再去工地,慢慢發(fā)現(xiàn),民工氣色不對,柔和褪去,冷漠滿眼。又慢慢發(fā)現(xiàn),鋼筋直徑不對,粗如牙簽,裹滿黃銹。售樓員也開始不對,男生女生一律巧舌如簧,鬼都不信的承諾(虛無縹緲的容積率、綠化率之類),動輒出[=_]成章。樣板間也開始不對,無意中食指彎弓,對友鄰墻面作輕輕叩擊,仿佛隔墻有人,即刻還你空洞的回音。與種種“可疑”同步,房價撒歡兒,似野馬脫韁。隔三差五傳來的樓脆脆、樓歪歪、樓倒倒,燦若罌粟花開,令人驚艷。看房的興致,由新趨舊,不再回頭。心下所喜,只是那些年份久遠的老屋了。
北京陳建功,文壇一首長。我與他沒有深交,但追隨其出門數(shù)次,從“非典”期間看臺灣,到最近北??蠢辖?,都是我心儀的行旅。北海的街老,不是大而化之的虛說。早在十九世紀(jì)開初,一船船異域強人,破浪而至,狂喜于北部灣地理的位置,山川的植被,海灘的白沙。安營扎寨的寶地,放棄就是對上帝的辜負(fù)。于是,歐款騎樓,融會嶺南民居,便有了北海的老城。昔日各色建筑,多已修舊如舊,蒙上夢幻滄桑的外衣。而格局謹(jǐn)嚴(yán)的英、法、德諸國領(lǐng)事館,均銘牌高懸,成為國家級文物單位。
那日游覽商街珠海路,意猶未盡,又跨進一座百歲酒樓,憑欄遠望,這般年紀(jì)的老屋,成片鋪開,直至目力難及。飯后再乘車出城,去觀摩一處在建小區(qū)。當(dāng)?shù)嘏笥延性挘魑贿h客,給你們看前世,也看今生,新舊搭配,才有北海演變的脈絡(luò)。對新房我早無興趣,但念及客隨主便,遂相跟而去。
貴如黃金的銀灘西端,一碩大的房產(chǎn)項目,已初見雛形。同是商人掠地攻城,境界往往高下懸殊。就說眼前的“開發(fā)”,名符其實,鋪陳于一片原始灘涂。而無數(shù)別的地方,多以“拆”字打頭,推土機碾平無辜的村落;或由“聯(lián)防”開道,挖掘機稱雄世代的良田。此刻所見,吻合于所聞,樓房墻基的砌筑,全用福建莆田的天然石料:而人行道的鋪設(shè),則只用云南騰沖的火山巖磚。工地東面“苗圃”里,已成活的上干株古樹,身世坎坷。來自泰國、越南、緬甸的深山……這一切謀劃,出自一份何等樣的心思?要花費何等樣的成本,去做成一件何等樣的事情?朋友介紹,房主瀟灑又實誠,他不是要蓋光賣錢的房子,而是要造能傳世的建筑。聽來嚇一跳,建筑傳世,起碼百年高齡。相形之下,讓人倒吸涼氣的產(chǎn)權(quán)“七十年”,其實已成難以兌現(xiàn)的游戲。前些年問世的樓宇,很多并未等來七十年“善終”,存活三二十載,便遇種種原因,落得三長兩短,消失于無形之中。
登上會所平臺,看到另一番陽光世界。寬大的落地窗外,幾只小鳥翻飛上樹,而樹上的芒果,似乎伸手可觸。作為項目輔助部分,是十八洞的標(biāo)準(zhǔn)高爾夫球場。起伏的草坡,推涌的海浪,顯現(xiàn)出矜持的逍遙。都說項目名稱好,“天隆·三千?!?,大氣加洋氣,跟數(shù)公里之遙的老街,互為映襯,正壯大著一座耐看的新城。
拋開那類“干邑一面”的貨色,人們到過一個城市,隔了許久,念念不忘的,往往是那城里的建筑。即如這次,北?;貋聿簧偬欤耘d奮,亦向朋友鼓吹。只因那里的房子,無論新舊,皆具別處房子少見的面相,格外令人回味。
(選自2011年7年2日《今晚報》)
原報責(zé)編 霍春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