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玲大姐將她近年回憶父親的文章結集。交給三聯書店出版。作為第一讀者,我一口氣讀完集子的校樣,忍不住對三聯的朋友說:這本集子,首先是文章美,情感真摯;第二,這會成為孫犁研究的最新史料;作為從業(yè)近三十年的老編輯,我敢預言。這本集子還會是2011年引人注目的新書。我平生少有預言,但對這本集子的市場前景卻敢作出預測。
孫犁去世已近十年。孫犁的作品還活著。我觀察到,學術界對孫犁作品的研究,正在向縱深推進。尤其是對晚年作品——那質樸的10本小書——的深入研究。隨著時間的推移。像地質運動一樣,平地推擠成高地,高地聳起了山峰。學界愈是研讀孫犁,愈是感到孫犁的重要。在當代文學史上,晚年孫犁的10本小書,維系著20世紀下半葉中國文學的命脈;因為孫犁,由魯迅開創(chuàng)的現代文學才一脈相承,并在世紀末永續(xù)發(fā)展。
今天還在激勵、溫暖著不少讀書人的。還有孫犁那特立獨行的性格,自我放逐的生存方式,與熱鬧場絕緣的一意孤行。有人譽孫犁為“大隱”,這只看見了作家的表象;何況,“圣朝無隱者”。政治清明后,作家衰年變法,勤懇耕作,寫了那么多文章,何隱之有?在中國歷史上,大多數隱者都是逃避現實,以息影林泉的方式表示與當權者的決裂。說孫犁為“大隱”,無非是這位著名作家不出席各種各樣的會議,不參加名目繁多的活動,不接受各類媒體,特別是電視臺的采訪;甚至。這位倔強老人,連住所的大門都不邁出:住在舊居多倫道時,十幾年問,老人家只邁出過大門一次——回訪專程來看望他的丁玲。他自喻為自織羅網的蜘蛛。唯愿以不多的時間“面壁南窗。展吐余絲”。
其實,孫犁只是決絕地屏蔽了影響生活和創(chuàng)作的噪音,以農夫的姿態(tài),誠實的勞動,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各種報刊、半導體收音機,是他與社會發(fā)生聯系的媒介,每有重大新聞,他還持續(xù)關注,深入思考,完全不是“萬事不關心”的朝市大隱。1981年,彭加本在科考途中失蹤,他每天收聽搜索的消息,還寫下長詩《吊彭加木》。國家每有大事,他焦慮不安的心情不下于熱血青年。
但是,長期與社會不直接發(fā)生關系。雖沒出現作家、社會兩相棄的情況,卻使信息不對稱:外界對作家的誤會、不理解就發(fā)生了。比起同時代的作家。有關孫犁的社會活動記載幾近空白,研究史料稀缺零星;如果不是這本回憶父親的女兒書,我們還不知有什么新的發(fā)現——似乎有關一位重要作家的史料已挖掘一空,資源枯竭了。
曉玲大姐是孫家最小的孩子。從童年到成家前,她經歷和感受到了家庭中的一切,看到了父親的喜怒哀樂,退休居家后,經常侍奉父親,且有練筆的興趣,在第一現場,看到了父親的創(chuàng)作和交往。她又敏感心細,知道材料如何剪裁,文章如何布局。集子中的文章,原是獨立成篇,在報紙發(fā)表,免不了,她還要按編輯的要求來寫。文章越寫越好,越寫越知道如何才好?!稇驂粲朴啤酚许嵨?,回憶母親的片斷寫法,有父親的筆意。寫回憶性的文章,片斷的寫法比完整的寫法更簡潔凝練。沒有枝蔓。高爾基回憶托爾斯泰。就是以片斷回憶勾勒出一個偉大作家的完整形象。
回憶是幸福的,也是痛苦的。這本集子的靈魂。是女兒對父親母親的深情。讀校樣時,有幾處曾使我熱淚盈眶:特別是奶奶病逝后,母親不讓養(yǎng)病在外的父親知情,一身重孝,坐著馬車,挾著婆母的靈樞回鄉(xiāng)那一段,真是感天動地!熟悉孫犁作品的讀者知道,在散文《移家天津》里,作家的妻兒是坐馬車進入城市的,多少年后,又獨力擔承,坐馬車送婆母的尸骨還鄉(xiāng)。孫犁寫過,母親和妻子是他文學語言的源采。正是質樸的勞動婦女的美德,奠定了他早期作品的基調,使他進入繁華的城市后,還連接冀中平原的地氣。
這本集子的另一個特色。是寫出了孫犁對老戰(zhàn)友、老同學、老同事、老朋友,以及對兒女的真情。在外人眼里,孫犁孤高清傲,冷若冰霜,不近人情;但熟悉他的朋友都了解,他比常人的心更熱,情更真,他更珍惜戰(zhàn)爭年代里人們的生死與共。他不參加社交活動,自然不必敷衍別人;朋友理解他,也不在意他有時言語舉止的不恭。
王國維在《人間詞話》里,說“主觀之詩人,不必多閱世。閱世愈淺,則性情愈真”。老人家在世時,我曾當面說他是個主觀的作家,他同意我的認知。盡管他寫過長篇,寫過社會的動亂,身心受過摧殘,但他仍缺乏廣闊的視野,不會結構工程浩大的巨制。他的修行路徑,是內省自悟,而不是空間的擴展。1984年,他發(fā)表詩《眼睛》,肯定嬰兒看世界才是“完全真實的”。研究老子的公木(張松如)先生,隨即唱和,也作《眼睛》,以發(fā)明老子“恒無欲,以觀其妙”的哲學思想。由此研究發(fā)表于1956年的《鐵木前傳》,我們看到,這部中篇的開篇就是“在人們的童年里,什么事物,留下的印象最深刻?”——《鐵木前傳》,是以兒童的眼睛在看過往的生活,是人到中年的作家的痛苦選擇。在作家眼里,有真情才有美麗。鮮花要在土地上綻放。
在曉玲大姐的記述中,父親與梁斌、李之璉的感情,對病中鄒明的深情,使我們看到了一個真摯的孫犁。1990年,有一篇幾百字的《覓哲生》,更能看出一位風燭殘年的作家對人與人之間真情的懷念和呼喚。在孫犁一生的內心沖突中,除了個人情感生活,就是理想與現實的背離,丑惡與美好的糾結,真實與虛假的并生并育。
為這本集子寫序,我自知不是合適的人選。但曉玲大姐和出版社,都希望我來寫,我不能推辭。以上所談,只是第一讀者的讀后雜感,不是系統評論;明眼讀者,自會掂量這本集子的分量和價值。
2011年2月18日于北京西城
(選自孫曉玲《布衣:我的父親孫犁》,
三聯書店2011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