掛著拖車的拖拉機載著我們和鋪蓋行李,一路顛簸,終于在一個破廟前停下了。廟前有棵老槐樹,上面掛著一口鐵鐘。廟門邊釘了一塊木牌,上面寫著“北旺公社旭日大隊革命委員會”。司機朝著我們喊:“到了!都下車?!蔽覀兗娂娏嘀欣钕铝塑嚕粗緳C突突突地把拖拉機開走了。除了我們,周圍空無一人。我們站在那里,不知所措。過了一會兒,從廟里走出一個黝黑的漢子,大約有四十來歲,看起來有些像沒長胡子的張飛。一雙賊亮的眼睛又大又圓。滴溜溜地在我們每個人的身上轉(zhuǎn)了一圈,然后說:“跟我來。”我們機械地跟在他后面,自覺地排成兩行。來到一排明顯是剛剛竣工的房子前,那個漢子向屋內(nèi)一指:“你們就住在這排房子里,左男右女,八人一屋,進去放鋪蓋,給你們一泡尿的工夫,放下鋪蓋就出來?!贝蠹s半分鐘后,我們又齊刷刷地站在房前,等待那漢子下一步的指示。漢子臉上帶著一絲詭異的微笑開始了他的講演:“我姓唐,隊里專門派我負責知青的政治思想工作。我看過你們每個人的檔案,知道你們都是反革命、走資派、資本家的子女。從今天開始,你們就要接受貧下中農(nóng)的再教育??刹皇俏蚁虢逃銈?,是毛主席讓我教育你們。要是依我自己,才沒那閑工夫呢。你們城里人講立場,我們老農(nóng)民講干活。你們的表現(xiàn),我都看著,我不管你爸爸是劉少奇還是赫魯曉夫,只要你自己干活不惜力,做人不耍骨頭。就他媽的是好樣的!你們吃飯先在大隊部里吃。每天早上聽到敲鐘就到隊部門口集中,由負責生產(chǎn)的大隊長給你們派活?,F(xiàn)在跟我去領農(nóng)具,農(nóng)具錢在年底分紅時候扣除。領完農(nóng)具去喂腦袋?!?/p>
在領農(nóng)具的路上,我們偷偷給姓唐的起了個外號:“賊大眼”。
晚飯是黃澄澄的大窩頭、白水煮老窩瓜。我們端著飯,環(huán)顧左右沒發(fā)現(xiàn)有桌椅,便問:“沒桌子椅子怎么吃飯呀?”賊大眼把本來就大的眼睛一下子瞪到了極限:“啃個窩頭還要桌子椅子?你以為你是慈禧太后啊!”我們不再說話,各自蹲在地上啃起了窩頭。老窩瓜沒削皮,有一股子臭腳丫子味。吃在嘴里像是咬一塊鞋墊。
床鋪是幾塊粗木板上鋪了些稻草,房子沒糊頂棚,一仰頭就直接看到了瓦。窗子倒是玻璃窗,不過是用一條條裁剩下的玻璃邊條拼起來的。屋子的中央放了一個生鐵煤爐。煤鏟、火鉤、通條一樣不少,就是沒有煤。賊大眼閃身進來,順手抄起煤鏟敲敲煤爐:“俺們老農(nóng)民可沒有煤給你們燒,你們要燒煤,村東邊有個煤廠,去管你們的資本家老爸要錢買煤。”賊大眼停頓了一下,接著說:“煤廠再往東,有條鐵路,每到入冬,火車上拉的都是煤,嘿嘿?!辟\大眼的臉上再次閃現(xiàn)出詭異的笑容。
第二天,天還不亮就聽到了敲鐘聲,我們沒來得及刷牙洗臉就一路小跑來到隊部前。老槐樹下站著一個精瘦的漢子,一雙眼睛炯炯有神,旁邊三三兩兩地圍著前來領活兒的村民。精瘦的漢子正在派活兒:二隊一組,去一傾三(地名)刨盤;二隊二組,去炮擋(靶場)修渠;三組去豬場起圈……語速飛快,條理清晰。不一會兒,村民都各自上工去了,只留下了我們。精瘦的漢子這時才回過頭看了看我們說:“以后由我給你們派活兒,我姓姜?!辟\大眼馬上接話茬:“他姓姜。就是王八羔子砍掉四條腿,再加個男盜女娼的女?!苯犻L理都沒理他,接著說:“你們初來乍到,今天就叫魏和尚帶你們四處轉(zhuǎn)轉(zhuǎn),熟悉環(huán)境。今天也給你們算工分,按整天工半個勞力計分?!辟\大眼馬上就接著說:“今天你們算是抄上了,以后誰要是偷奸?;桶呀裉斓墓し纸o刨了去?!比缓笾钢粋€胡子花白、五短身材、長眉毛的老人對我們說:“這老幫子是俺們村的治保主任,是個還俗的和尚,我們叫他魏和尚。老東西練過童子功,走道嗖嗖的,腿腳慢的還真跟不上。”又轉(zhuǎn)身對魏和尚說:“他們是城里來的孩子,你老幫子走道悠著點,別老跟前邊有個大姑娘似的?!蔽汉蜕袧M臉慈祥,把煙袋鍋從嘴里拔出來對著賊大眼來了一句:“你大爺?shù)?前邊要是你媳婦,那可保不齊。”
這個村子不算大,全村的土地一分為三,一份為農(nóng)田,一份種果樹,一份是苗圃。除了村子北邊是一望無際的農(nóng)田外,其他三個方向都被果園和苗圃圍繞。綠樹成蔭,景色宜人。村子里有三大姓:唐姓,齊姓,姜姓。除了三大姓外,其余都是由外來戶組成,成分也比較復雜,散兵游勇、還俗和尚、破了產(chǎn)的小本商人、流浪漢等等,三教九流,什么鳥都有。
魏和尚果然快步如飛,我們一路緊走,就差小跑了。老和尚話不多,煙袋從不離嘴。帶著我們一會兒鉆果園,一會兒穿苗圃,每到一處就會告訴我們這塊地里種的什么,面積有多大。半天時間就把村里的土地都看了一遍?;氐疥牪浚虾蜕姓f:“咱們公社在全國都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對外叫農(nóng)場。說農(nóng)場那是唬老外的。好證明社會主義的優(yōu)越性。其實還是農(nóng)村,咱們還是老農(nóng)民。咱們村在公社里算是比較富裕的,只要你們干活賣力,掙得就不比城里人少??喔蓚€十年八年。五間磚瓦房指定能蓋起來,娶個媳婦不成問題?!边@時姜隊長也走了過來,向我們進一步介紹村里的情況:“咱們村里人多地少,你們來了,也算是村里的人。按照政策,每個知青應該有一分自留地,能自己種個菜了啥的??稍蹅兇宓耐恋厍闆r不允許。所以隊里決定自留地就不給你們劃撥了,你們吃的菜由隊里負責,也就不算錢了。你們要是有意見就提出來,我們再考慮”??纯次覀儧]人提出異議,他接著說:“咱們村有兩個能人,一個是老郭,是個老大學生。這么多年一直幫襯著咱村搞經(jīng)濟建設。咱們村里經(jīng)濟條件比別處都好。老郭功不可沒。你們以后見著老郭,都要恭敬!村子里你們誰都能罵,就是不能罵老郭!第二個能人就是咱村的書記,是個婦女,姓齊,平時在村里的時間不多。齊書記可是全國人大代表,還吃過國宴呢!甭管是區(qū)里還是市里,齊書記可是腳面水——平瞠。中南海和釣魚臺的綠化都是用咱村的樹苗,引進種豬、拖拉機、脫粒機的指標,給村里通自來水用的水管,都是齊書記從上面跑下來的。以后你們見到齊書記,問問她在國宴上都吃啥菜了——我們問她也不說,我估摸著能和你們說。咱們嘴里吃不著,也過過耳朵癮?!?/p>
午飯依然是黃澄澄的大窩頭,菜是醬湯煮西葫蘆。比起昨晚的飯菜要好咽一些。吃完飯后,魏和尚帶我們?nèi)ヘi場和馬廄。來到豬場,首先被強烈的騷臭味熏得反胃。接下來被兩頭碩大的黑豬嚇了一跳。這兩頭豬長著長長的獠牙,身子長得比馬還長,巨大的腦袋,肥碩的屁股,走起路來左右搖擺,一副威風凜凜的架勢。魏和尚看到我們吃驚的樣子又把煙袋從嘴里拿出來:“種豬,一頭八百多斤,一頭一千多斤。這倆祖宗可是進口的。是咱村里的寶,在區(qū)里都是掛了號的,整個豬場的收入有一半都靠這倆祖宗了?!笨纯次覀兟牪幻靼?,魏和尚就告訴我們,現(xiàn)在全公社的豬場配種已經(jīng)施行人工授精了,每年村里賣種豬精子就是一筆不小的收入。
豬場占地面積很大,一排排豬圈,一口口熬豬食的大鍋,一堆堆如小山般的豬糞,四處亂竄的耗子和鋪天蓋地的蒼蠅。
馬廄的規(guī)模比豬場小了很多,大牲口有28匹、毛驢兩頭、大車13掛。魏和尚推開了值班室的門,一個戴氈帽的老漢迎了出來:“哎喲!今兒個是啥日子啊?我這兒也沒鬧賊啊!還勞煩您治保主任大駕光臨!可惜您來晚了點兒,料豆剛喂完,您要是嘴饞,蹲馬屁股底下等會兒,興許能有個消化不良的。…‘你大爺?shù)?別沒正經(jīng)!這些是城里剛來的知青,我?guī)麄兯奶庌D(zhuǎn)轉(zhuǎn)?!薄坝謥砹艘慌?那我可得把料豆看緊嘍?!崩蠞h嘴上說著。手在炕頭哆哆嗦嗦地摸來摸去摸出個紙包,打開紙包往大鐵壺里哆哆嗦嗦地倒什么東西。魏和尚一看頓時眉開眼笑:“呵!早就聽說你老東西藏著好茶葉。鬧了半天藏炕席里了?!薄拔疫@可是給城里來的客人喝的,正經(jīng)的茉莉高末!沒你老幫子啥事兒,您先到馬屁股底下喝飽了再回來?!敝蛋嗍依锏拇罂簧箱佒窈竦臍謮|。我們蜷在大烷上,喝著帶鐵銹味的高末,聽著兩個老人你來我往地斗嘴,不由得樂得肚子疼。
揚糞、抬桿、開土包
下鄉(xiāng)第一次干的活是揚糞,就是把堆在田邊上的糞土均勻地撒滿田地。這在農(nóng)村是婦女干的活。糞土堆旁邊的地可以用鐵锨鏟了糞直接揚撒,遠處的田地則需要用糞筐把糞土運過去再撒。半天下來倆胳膊就像是被抽去了骨頭,最后連鐵锨也攥不住了。眼看著日頭已快落到了西山頂上,可還有一半的田里沒撒上糞。這時看到已經(jīng)有收工的農(nóng)民三三兩兩地走過來了?!斑相?知青隊長完不了工啦?我咋看著你的兵都撒巴掌咧!咱嫂子今兒個還不等急了?”一個農(nóng)民站在糞堆旁咧著嘴幸災樂禍。賊大眼一個勁地揚糞,頭也不抬地給了句:“你見過一出娘胎就會下蛋的雞嗎?這些孩子頭一回干活,能干成這樣就不軟了,別站在那兒廢話!下來幫忙!”其實沒等賊大眼開口,那個農(nóng)民已經(jīng)在揚糞了。路過的農(nóng)民紛紛都下來幫忙,不過一袋煙的工夫全部完工。
村邊修馬路,要埋上電線桿,齊書記設法讓供電局就把這活“轉(zhuǎn)”給了村里。我們要干的是把水泥電線桿抬到規(guī)定的位置。四個人抬一根,兩人抬一頭。我和三個青年農(nóng)民一組。系好了繩子,串好了杠子,三個農(nóng)民很快就位,剩下一個位置留給我。正要用力,突然看見賊大眼走過來,對前面一個叫秋生的農(nóng)民說:“你和知青換個位置,你去抬大頭?!鼻锷荒樀牟粷M:“憑啥呀!憑啥我就要抬大頭!”“這萬一把知青的腰給壓壞了,咱們可怎么向人家的父母交代!”“那我的腰不是腰啊?我的腰壓壞了咋辦?”“你的腰壓壞了我養(yǎng)著你!少廢話!你找抽哪!”秋生一臉不高興,很不情愿地和我換了位置。各就各位,隨著一聲“起”使勁一用力,肩膀壓得鉆心地疼,走起路來兩腳拌蒜?!跋确畔铝?”秋生旁邊的那個農(nóng)民喊了一句。然后從自己肩上摘下護肩,扔了給我。那一天,我這一組共抬了25根電線桿?;卮宓穆飞希业挠壹绨蜃右粋€勁地往下垂?!昂?一肩高來一肩低,家中必定有賢妻?!币膊恢朗钦l在后面跟我開玩笑。我連回頭的力氣也懶得用了,只想著早點睡覺。
后來過了很久才知道,秋生是賊大眼的兒子。
村里把平整土地叫做“開土包”。就是把土山土坡削平,挖出來的土填埋到低洼地帶。每到冬天,村里的主要活計就是開土包。村民自愿結(jié)合,每人每天以3個立方米算一個工,多勞多得。我和另外兩個知青結(jié)成一組。每天至少要移走9個立方米的凍土才夠基本定額。移走凍土談何容易,首先要把凍土刨下來。一鎬下去一個白點,震得虎口生疼。往往掄了幾十鎬刨下的土還裝不滿半籮筐。沒辦法,改成大錘砸鋼釬。一開始,掄錘沒準頭,不是砸到了地上就是砸到了扶釬人的手上,半天還沒過,我們仨的手上都已經(jīng)鮮血淋漓,幸好都沒傷到骨頭。一個星期過去了,我們仨一共才開了不到8個立方。第二個星期過去了,我們仨又開了10來個立方??纯催@樣下去不行,我們以后就每天摸黑起床,天黑透了才收工,開的數(shù)量也每天增多,到開春前的最后一個星期,我們仨在七天里開了二百多個立方。最后算下來,在這一冬里不多不少,我們仨每人每天剛好3個立方。不過還要說明,我們開下的土有一部分是村民幫我們運走的,所用的鋼釬和大錘也是村民無償支援的。只不過是一個冬天,我們的手指已經(jīng)從圓柱形變成了長方形,長滿了厚厚的老繭。肩膀上也長出了一大疙瘩死肉,任你千斤重擔壓在上面也不覺得疼了。
看青
初夏到了。果樹上開始掛果。一天,魏和尚把我們幾個男知青叫到一旁,挨個摸了摸我們的肩膀。然后問:“怕死不?”我們有些奇怪,魏和尚接著說:“要是不怕死,我就去和大隊長說說,讓你們?nèi)タ辞唷!笨辞嗑褪强垂芄麍@,不用干活就能掙工分,況且還有果子可以隨便吃,我們幾個無不興高采烈。兩天后,那姓姜的大隊長走進了我們的宿舍:“你們都想看青?”“沒錯!想看!”“你們是想看青還是想吃果子?”“都想!”接著是哄堂大笑?!昂?說的是實話。先告訴你們看青的規(guī)矩:每個禮拜抓倆賊,少抓一個就別看了。能做到嗎?”“要是沒那么多賊我們抓誰去?”“賊有的是,就看你抓不抓。你要是想抓。每天都有。”“抓著了咋辦?”“抓著了就送到大隊部來,剩下的事就別管了?!薄斑@賊要是玩命咋辦?”“你說咋辦?長著手是干嗎的?就會摸大姑娘?只要你給他留一口氣,剩下的事由大隊兜著。果園里白天是婦女看著,太陽落山你們就去接婦女的班,天亮后婦女來接班。你們倆人一組看一個園子,看一宿算一個全勞力整日工?!薄案闪烁闪?這活兒干得過兒!”我們一起嚷起來?!皠e高興得太早!規(guī)矩還沒說完哪!咱村里規(guī)定有四不抓:第一,老人婦女兒童不能抓;第二,殘疾人不能抓,像什么瘸子瞎子呆子傻子都不能抓;第三,有過路的順手摘個把果子解渴的不抓;第四,前半夜來偷的一律不抓?!薄盀樯肚鞍胍沟牟蛔?”“前半夜來偷果子的都是些嘴饞的小青年,誰沒個嘴饞的時候?吃倆果子就抓人哪?咱們不能干那種不仁不義的事兒!凡是后半夜來的可不是嘴饞。都是想來個大豐收,靠賣果子發(fā)財?shù)?,專抓這幫人!你們凡是遇上四不抓的,轟走了事?!?/p>
我和老高看桃園。桃子分品種,成熟期不同?!拔逶迈r”最早熟,“崗山白”稍后,接著是“久?!?、“蟠桃”,最后是“黃金”。我們每天進了園子后先練一陣子抻筋踢腿劈叉甩腰,然后找個兒大的果子吃個肚歪,再四仰八叉地睡上一覺,后半夜再起來。姜隊長說得沒錯,凡是后半夜來的都是成幫結(jié)伙,剪開鐵絲網(wǎng)整筐地摘果子。我們看看月亮過了中天,就躡手躡腳地圍著桃園走一圈,看到鐵絲網(wǎng)外有人影晃動就俯下身子等著,一會兒,幾塊大磚頭就從鐵絲網(wǎng)外扔了進來,這叫“投石問路”??纯礇]動靜,就開始剪鐵絲網(wǎng),然后一個賊先進來,伏在地上借助微弱的月光仔細查看。先進來的賊都是老江湖。十分狡猾,果園的地都很平整。我們要是趴在地上,賊能看到隆起的身影。每到這時,我倆都會悄悄地站起身來,把一條腿搭在齊胸高的樹枝上,一條腿著地。這樣,賊看見了我們的腿就會以為是樹干。要是兩條腿都著地,賊就能看出那是人腿,因為兩棵樹干不會靠得那么近。等賊確認了沒有危險,就會招呼同伴進來“大豐收”。我們專等賊們的注意力都放在果子上的時候下手,突然一聲大喊,兵分兩路,掄起一米多長的白蠟桿向賊陣猛沖,這時盜竊團伙也不知道果園里面埋伏了多少人馬,加上做賊心虛。馬上會一哄而散,各自逃命。我倆一個繼續(xù)連吼帶叫,揮桿暴打,另一個則迅速盯準一個落單的賊,一個虎撲將其摔倒,馬上鎖喉,以防喊叫并迅速拖進樹林深處,以免被賊伙搶回。就這樣,依照“定額”,每周抓兩個,有時候抓得興起,也超標幾個。一個月后,除了我和老高這一組,其他知青都被“下崗”了,回到大田里干農(nóng)活。而我倆,桃園看完了看梨園,梨園看完了看葡萄,葡萄看完了看蘋果,看到最后一茬國光蘋果采摘完已是深秋了。
自從看了半年果園后。一直到現(xiàn)在我一看到水果就反胃。
齊書記
一天晚上,齊書記推開了我們的門。齊書記五十來歲,完全不像個農(nóng)村婦女,身上披著一件呢子短大衣,口袋里還別著支鋼筆。一進門就滿臉笑容,先看看火爐的風擋,又仔細看了看鐵皮煙囪的接口。然后瞥了一眼堆在地上的煤塊。笑瞇瞇地問:“去干鐵道游擊隊啦?”看到我們只笑不答,就說:“其他公社有知青從火車上摔下來,摔死了,多可惜啊!能不能想想其他辦法?”我們依然笑而不答。齊書記接著說:“我看見女知青宿舍里也是硬煤,算你們還挺仁義。”“咱們農(nóng)村的生活條件是比較艱苦。農(nóng)民全靠沒日沒夜地死干才能填飽肚子。你們到了這里就和在家里不一樣了,你們往后都要娶媳婦生孩子,用錢的地方多著呢。嘴饞了?誰不饞!可也不能圖個一時痛快瞎造化。你們知道娶個媳婦要花多少錢嗎?我來給你們算筆賬:蓋房子起碼要5000磚3000瓦,3根柁8根檁,少說也要200根椽子。自行車總要給新娘預備一個,鍋碗瓢盆、暖壺簸箕、被子褥子、枕頭炕席,哪個不要錢?新衣服總要置兩套,要關心國家大事和聽個小曲啥的,還要置辦個收音機,這還沒算上婚宴和彩禮。你們想想,錢從哪來?還不是平時一點一滴攢下的!咱村里也有好吃懶做的,老大不小的連媳婦都娶不上,咱村里就沒人把他當人看。不管你們恨不恨我,我已經(jīng)關照了小方,以后不是過節(jié),就不準賣給你們點心熟肉!排叉香不香?留神把媳婦香沒了!你爸爸再有錢,那是你爸爸的錢。你爸給你多少錢我們管不著,可你們也算是大老爺兒們了,老爺兒們起碼的也要自食其力啊!這個我也不多說了,自你們來后我也一直沒得著空和你們聊聊,從今兒個起,你們沒事就到我家來坐坐,我就是不在家老頭子也在。別的不敢說。5毛1斤的高末管夠。”齊書記說話一點沒打官腔是我們沒料到的,因為我們以前可是常聽齊書記和公社來的人打官腔來著,說起話來就跟副總理差不多,一套一套的。這會兒“5毛1斤的高末”一下子把氣氛放松了。我們開始七嘴八舌起來:“齊書記,聽說您吃過國宴?跟我們講講?!薄皣缡浅赃^,那場面還真叫入開了眼。光宴會廳里的服務員,那一個個的水靈!穿著帶花邊的白衣裳,就跟一幫白蝴蝶兒似的?!薄氨抡f蝴蝶兒啦,說說吃啥菜吧?!薄皾M桌子的菜,咱也叫不上名字,就是想吃也不能叫人家說咱們農(nóng)民不開眼不是?忍住了沒怎么夾菜,餓著回來了。”“總不能一點沒吃吧?吃了啥就說啥嘛?!薄班?甭提了,現(xiàn)了個大眼!我身后站著的那個白蝴蝶兒看我不夾菜就幫我夾,給我的小碟兒里布了一個圓不溜秋的白疙瘩。我還問旁邊座兒上的那位:國宴上的雞蛋怎么麻麻嗒嗒的?身后的白蝴蝶兒都樂出了聲,告訴我說那不是雞蛋,是蝦圓子。我咬了一口,嗬!那個滋味兒真叫好吃啊!我都舍不得往下咽。剩下半個蝦圓子含在嘴里就出來了,低著頭緊著往外走,生怕遇上首長和我說話?!笨吹轿覀児笮?,齊書記也邊笑邊站起身,走到門口又回過頭來說:“身體是革命的本錢,小命兒就更要緊啦!”又抬頭看看房檐說:“這房頂可不太結(jié)實,上邊要是積雪多了可要及時掃下來。馬廄院子里有幾根長竹竿,村里也沒大用,你們拿回來晾個衣裳夠個高兒啥的用得著?!闭f完就走了。
自打那以后,“鐵道游擊隊”有了新武器,長竹竿子大有用場!山西的優(yōu)質(zhì)煤,把爐火燒得通紅。
老郭
很少能見到老郭。老郭的皮膚很黑,總戴著一副黑邊眼鏡,臉上有著很深的皺紋,看不出老郭的實際年齡。估摸著總有五十來歲了。老郭總是深居簡出,也不怎么和知青說話。我們只知道在大隊會計的辦公室里面還有一個套間,老郭經(jīng)常在那里。我們沒有進過那個房間。只是聞到過從那個房間里飄出來的茶香。老郭的家就住在我們宿舍的后面,那是齊書記特定分給老郭的,是村子里最好的房子,全磚全瓦,比別家的房子都要高出一塊。一個大院子,院門永遠緊閉。老郭有一兒一女,都在城里上學。每到寒暑假,兒女就會回到村里。兒子叫小弟,也就十四五歲,女兒叫小妹,年齡和我們相仿。小弟經(jīng)常會到我們宿舍里玩,我們給他果子吃,小弟從來不吃,說:“我家里有著呢?!庇袝r候小弟在我們宿舍玩的時間長了,小妹就會過來,怯生生地站在門口叫小弟。別看老郭其貌不揚,小妹倒是長得亭亭玉立。我們叫小妹進來,她總是笑著和我們打個招呼,但從不進我們宿舍。小妹到底是在城里上學的,和農(nóng)村姑娘就是不一樣,非常講禮貌。我們有一次問小妹:“你爸爸每個月掙多少錢啊?”小妹顯得有點緊張,說:“我也不知道?!蔽覀兓剡^頭來問小弟,小弟倒是口無遮攔:“隊里每月給我爸開九十多呢。”小妹急忙拉著小弟走了,往后小弟就不怎么來我們宿舍了。有一天我們和賊大眼聊天。問起隊里給老郭開九十多塊錢的事,賊大眼告訴我們:“老郭其實是個下放的右派,是個解放前的老大學生,學經(jīng)濟的。這些年一直幫襯著村里搞經(jīng)濟建設,是咱們村的諸葛亮。咱們村里果樹和苗圃占了一多半,還不是老郭出的主意!老郭和齊書記兩人一個主內(nèi)一個主外,老郭出了主意,齊書記就到上面跑關系。上邊本來說是以糧為綱的,所有的土地都種糧食??煞N糧賠錢,種的糧越多村里就越窮。老郭叫齊書記吃國宴的時候拿了幾個大桃,分給宴會廳里的服務員,和服務員照張相,然后就回來吹風,咱村的水果上了國宴,有相片為證?!?/p>
“原本咱們村里沒有苗圃,那年齊書記在市里開會時聽到園林局的代表說釣魚臺國賓館里急需綠化用樹苗,就回來和老郭商量。老郭出主意馬上找到園林局把活應下來,接著全村的大車連夜出動,到外地買了樹苗回來,直接拉到了園林局,一分錢沒要,說是兄弟單位相互支援。回來后就吹風,釣魚臺和中南海里的樹苗是咱們村的苗圃提供的,有園林局作證。齊書記是人大代表,在上面熟人多,面子大,公社都是知道的。所以咱們村種果樹和苗圃,公社里也支持。現(xiàn)在園林局只要需要樹苗,都會找齊書記,咱們村里光苗圃這一塊就是一大筆進賬?!?/p>
“咱們公社最高的工分值是每個工分一毛五,有兩個村子就是這么定的。每個工分一毛五,可是每工最多定在五個工分。你就算再能干,每天掙上個七毛五也就到頭了。老郭出主意,定工分別冒頭,槍打出頭鳥。每個分值定在一毛三,工分則下有定額,上不封頂。日工超出五個工分以上的部分,隊里一律先記在不參加勞動的老年人、家庭婦女和殘疾人的名下,等年終分紅的時候再按勞力每人實際干活多少劃撥。這樣在上邊看起來咱們村的工分不屬于冒尖的,也就沒那么多參觀團來搗亂了?!?/p>
“村里準備裝上自來水,機井打好了,管材備齊了,老郭出主意先別動工,在農(nóng)村裝自來水,咱們村還是頭一個,冒這個頭要慎重。等村里兩個復員軍人回村后再開工。等過年那兩個大丘八回來了,村里就讓那兩人負責這事。其實東西早就準備好了,也就是使使那倆丘八的名兒。齊書記對上面吹風說咱們村如何重用復員軍人,復員軍人如何利用在部隊里學到的知識積極改善農(nóng)村面貌。當時公社里的簡報都登了這事兒!咱們村可是名利雙收,就是白白便宜了那倆丘八!”看到我們哈哈大笑,賊大眼接著說:“人家老郭是大學生,想得就是長遠!要是換成老農(nóng)民,懂個屁呀!也就只會說點葷的逗個樂兒吧??稍蹅冸m是農(nóng)民,投桃報李的道理還懂,咱們村里也不能虧了老郭不是?那個錢是咱們村里給老郭的補助,對外可不能說?!?/p>
一天我們在收工的路上遇到了老郭。老郭沒有官職,村里又關照過對老郭要恭敬。我們一時不知道該怎樣稱呼,就叫了一聲“郭大爺”,接著就不知道該說啥了。老郭笑了笑說:“我家小弟給你們添麻煩了。”接著就摸摸衣兜,掏出一包大前門給了我們。我們瞬間把大前門給分了,自打插隊后還沒抽過煙卷呢。也不知道哪來的膽子,老高突然對老郭說:“郭大爺!你家小妹要是找對象,就從我們這里挑一個吧!”老郭一愣,隨后笑得把眼睛都瞇了起來,也不理我們,背著手扭頭就走,邊走邊笑,走出好遠還在笑。
后記
轉(zhuǎn)眼過去了三十年,我們又回到了村子來看望老鄉(xiāng)。
村子已經(jīng)沒有了,果園、苗圃和農(nóng)田都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大片的樓房、公路和廣場。當?shù)氐拇迕褚捕及徇M了樓房,我們經(jīng)多方打聽,終于找到了賊大眼的家。開門的是一個滿臉胡子茬的中年人。我們一眼就認出了——秋生。秋生的背后,一個滿頭白發(fā)的老人探頭出來。我們一齊叫:“隊長!”老人疑惑地看著我們,突然眼睛里閃出了光,臉上再一次露出我們熟悉的詭舁微笑。老人手指著我們,一個個地叫出了我們的名字,然后對著秋生喊了起來:“快去買豬頭肉!挑膘肥的買!”秋生樂呵呵地站在那里,說了句:“爸,現(xiàn)在時興健康食品,我還是買鱸魚吧?”“少廢話!找抽哪!”唐隊長把我們讓進了屋子。一個白發(fā)婆婆迎了出來,我們齊刷刷地叫了一聲:“嬸子!”唐大嬸看著我們一個勁地笑:“長大了長大了!當年的猴崽子都長大了,瞧這一個個的,人五人六的!”唐隊長對老伴說:“快去沏茶!把好花茶都碾碎了,今兒個喝高末!”
飯桌上,唐隊長給我們講了村子的變遷和一些老村民的情況:魏和尚死了,是盤腿坐著死的,到死嘴里還叼著煙袋。馬廄老漢死了,就在我們離開村子的第二年。一天夜里馬廄里的牲口叫個不停,村民從睡夢中驚醒,感到馬廄出事了,等大伙趕到馬廄,老漢已經(jīng)死在馬食槽子旁,懷里還緊緊地抱著半口袋料豆。老郭也死了。他終于等到了“平反”的一天,但是卻拒絕回城,和老伴兩人真正在村里“落戶”了。但不久他就得了怪病,整天發(fā)高燒,到死也沒查出得的是啥病。在醫(yī)院里住了兩個來月還是沒能熬過去。村子里給老郭掏了所有的醫(yī)藥費,到了出殯的那天,全村人都為老郭披麻戴孝。齊書記在老伴死后跟著兒子搬到城里去住,以前還總回來看看,這兩年沒見回來,估摸著身子骨也不行了。姜隊長辦起了公司,發(fā)了財。也搬到城里去住了。
酒過三巡,唐隊長突然說:“你們進門的時候叫我什么?隊長?當年你們在背后叫我什么。現(xiàn)在還接著叫吧,叫隊長生分了?!蔽覀児笮?,借著酒勁,一齊叫道:“賊大眼!”唐大嬸和秋生夫婦在一旁笑得前仰后合。秋生的小兒子也跑到桌邊,學著我們叫了聲:“賊大眼?!碧脐犻L把眼睛一瞪,還是那么圓:“小兔崽子!找抽哪!”順手給小孫子嘴里塞了塊豬頭肉。
離開唐隊長家后,秋生陪著我們四處轉(zhuǎn)了轉(zhuǎn)。除了村東邊的那條鐵路還在,其他的都被城市化取代了。面對著大片的水泥森林,我們比劃著當年豬場、桃園、炮擋的位置,眼前又浮現(xiàn)出老槐樹、供銷社和重重松林的影子。唉!物換星移,恍如隔世啊!
(選自2011年第4期《隨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