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蘿蕤教授生前是我的師長,也是我的朋友。與她訣別已經(jīng)十余年了!但她的音容笑貌仍不時闖進我的腦海和夢境,它們令我溫馨,也讓我悲傷。如再不寫點什么,它們就會在我心中形成塊壘,難以排遣。
我與趙蘿蕤先生的認識始于1960年初秋。
那一年的新學期開始,北大西語系主任馮至根據(jù)中宣部加強外國文學教學的指示,對西方文學教研室進行調(diào)整擴充,為此我和英、德、法專業(yè)的個別同學提前一年畢業(yè),留在教研室當助教。
那時外國文學教研室的中心工作除教學外,是編寫《歐洲文學史》,分別由楊周翰、吳達元和趙蘿蕤三位教授擔任主編,馮至則受中宣部委托同時主管《歐洲文學史》和《中國文學史》這兩項編寫工作。趙蘿蕤先生當年不到五十,她在不惑之年就已是二級教授(當時的正教授分三級),這個級別的女教授當時全國只有兩名(另一名是山東大學的馮沅君,馮友蘭的妹妹)。因為是初創(chuàng)階段,教研室務虛會很多。我發(fā)現(xiàn),在教授行列中,那位面貌端正、儀態(tài)雍容、舉止優(yōu)雅的唯一的女性??偸庆o靜地聽著,很少說話。我對她一無所知,連她的名字都不知道。于是一次會后就主動向她自我介紹,以便慢慢認識她。沒想到,她第一句話就是:“我一看你就是個浙江人!”口氣中帶點贊揚的味道。我趁勢說:“看來您也是浙江人啰?”“當然嘛。不然我怎么會一猜就中呢!”我的心情輕松起來。在知道了她是湖州人以后,我說:“那就是說,‘我住江之頭,君住江之尾’?!彼龗伋觥肮币淮β?,說:“原來我們‘同飲一江水’啊!”于是我們儼然成了“同鄉(xiāng)”。趙先生很為浙江自豪,說:“國內(nèi)外就我到過的地方而言,浙江是最美的,而富春江則是浙江最美的身段?!薄翱磥?,你愛人也是浙江人吧?”她說:“你猜對了!”我很快知道,他愛人就是大名鼎鼎的詩人和考古學家陳夢家先生。
我原本只想寒暄一下,沒想到第一次接觸就談得那么投機,那么愉快。聽說她年輕時曾是燕京大學有名的才女、?;ǎ稽c也看不出一般漂亮女人常見的驕矜。那年她48歲,正好大我一倍。我們的忘年交就這樣開始了。那時她在學校的宿舍是未名湖畔一字排開的德、才、均、備四座教師樓中的均齋(后遷備齋),我住德齋,相距很近。她希望我有空就去聊聊,我也高興那樣做。因為作為師輩,無論學問,還是生活閱歷,她都比我豐富得多,這是多么好的學習機會!此外,我們還有兩個共同業(yè)余愛好:詩歌和音樂。而這兩方面她也是我的理想的師長。我經(jīng)常寫一些不像樣的詩請她指教,每次她都和我一起推敲修改。趙先生年輕時就是詩人,而今則是英美詩歌的研究專家,不但善于翻譯,也喜歡朗誦。在彼此感興趣的話題談完的時候,她就朗誦英文詩歌給我聽。她那么講究詩的音步、音調(diào)和音韻,即使你聽不懂內(nèi)容,也感覺得到那種音樂的美。通過她的朗誦,進一步激發(fā)了我閱讀英美詩歌的欲望,尤其是拜倫、雪萊、朗弗羅、惠特曼等等。自然,她也經(jīng)常讓我用德文朗誦她熟悉的那些德國名詩。比如歌德的《野玫瑰》,海涅的《羅蕤萊》和《菩提樹》等,都是她指名的。正好這些詩都被譜上了名曲,便一一唱給她聽。唱《菩提樹》時,她是跟著我搖著頭一起哼的。然后她說:這些曲子久經(jīng)考驗,最大限度地挖掘出了詩歌中的美;但朗誦本身也是一門藝術(shù),成功的朗誦也能增添詩歌中蘊含的美。接著,她朗誦了雪萊《解放了的普羅米修斯》的一個片段,又讓我用原文朗誦歌德的名作《普羅米修斯》。聽完后,她連連說:“好聽,好聽——包括你的嗓音也好聽!”
大家都知道趙蘿蕤先生的英文詩朗誦得好,雖然當時批判資產(chǎn)階級學術(shù)思想。老教師(按年齡她還是中年,但按留過洋的知識背景她已被劃人“老教師”隊伍了)已不那么吃香,可西語系的青年教師還是以團支部生活擴大會的名義舉辦過一次晚會,專門請趙蘿蕤先生講詩朗誦。她的演講和示范獲得一片掌聲。
在音樂方面我們也是談得比較多的。但我的愛好主要是聲樂,而她則側(cè)重于器樂,尤其是西方的交響樂和鋼琴曲。因她彈得一手好鋼琴,所以經(jīng)常談起肖邦,認為肖邦的魅力是“憂郁與歡樂相交織”。對于德奧兩大巨頭,莫扎特和貝多芬,她更喜歡后者。她認為莫扎特的樂曲固然很典雅,很優(yōu)美,但“多少帶點孩子氣”。而貝多芬的作品“既有柔美、輕快,更有雄渾、沉郁,有時如萬馬奔騰”。其他如勃拉姆斯、李斯特、舒曼和柴可夫斯基也在她興趣范圍內(nèi)。我想,這位寧靜、端莊的女性內(nèi)心里,裝的是浪漫主義的激情。難怪她在文學研究和翻譯中多半都跟浪漫主義詩人打交道。
北大校園很大,趙先生發(fā)現(xiàn)我沒有自行車,就說:“我借給你一輛自行車吧!這是我從英國買的女車,很好騎的,很輕?!蔽艺f那你自己呢?她說:“我年紀大了,不喜歡騎車?!碑斔牢覜]有無線電收音機時,又說:“把我這臺拿去用吧,一個音樂愛好者沒有收音機怎么行!”我說:“那怎么行。你自己沒有了!”她說:“我家里有呀!而且我本來就想買一臺新的,體積更小,技術(shù)更先進?!彼婚_始就直呼我的名字,我仿佛聽到兒時母親喊我的聲音。但母親在我七歲時就去世了,那久久失去了的母愛,如今仿佛在這位師輩面前得到了補償,我感到無比溫馨。
(本文節(jié)選自2011年7月10日《文匯報》“筆會”《溫馨忘年交——憶趙蘿蕤先生》)
原報責編 安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