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家胡同51號

我的關(guān)于過年的所有記憶，都在史家胡同51號。

小的時候，過年真是非?？鞓返氖虑?，那時候物資缺乏，我們都拿著每年有配額的小本本。跟著大人的屁股后面去買幾斤花生、幾斤瓜子。因為每家都有限量，所以我們都很小心，那時候買東西都自己帶網(wǎng)兜，里面襯一個塑料口袋，我們回家的時候，都把裝滿花生瓜子的網(wǎng)兜抱在懷里，哪怕一粒都不能掉。

我外公在的時候，過年最有意思的事情是躲在他的太師椅后面看所有來拜年的人。我記得很清楚，有各式各樣的人，有個老頭，像電影里面的地主，穿著大馬褂，外面還有個棉背心，頭上頂著瓜皮帽，不知道為什么我對這個老爺子印象特別深，后來才知道他是個學(xué)者，“文革”的時候被斗死了。

我記得更清楚的是我的干媽，小時候我的衣服都是她做的。干媽姓周，她每次來拜年都要帶好多好多衣服，每件都是她親手給我做的。她就是個上海太太，嫁了一個很有錢的人家，那時候就她的花樣多，燙了個蜜蜂窩的高高的頭發(fā)，穿著很緊身的花棉襖，一扭一扭地走到外公面前說：“章老爺子，晚輩給你拜年了?！泵看挝腋蓩屵@身打扮都能把外公逗笑了。大概解放后這種女人實在太少見了。

“文革”的時候，史家胡同51號是最熱鬧的，這里成了很多人的避風(fēng)港，大部分是我爸爸家的入。有我小叔叔，北大一個數(shù)學(xué)系的高才生，學(xué)校武斗了，他就躲在51號陪我外公聊天，給我講小人國的故事。我六歲那年，大人允許我和他們一起熬夜，我就逼著小叔叔給我講了一晚上的故事，一直到他講著講著自己睡著了。后來，小叔叔被分配到貴州去了，他是“老三屆”，我們想了各種辦法不讓他去，好像都不行，因為他大學(xué)畢業(yè)了，要服從分配。小叔叔從史家胡同走的那天是陰天，我跟在他屁股后面哭哭啼啼的，拉著他的衣服邊兒。他昂首挺胸，背著一個軍用書包，我爸爸走在他旁邊，幫他拎著一個旅行袋，不時地拍拍他肩膀，安慰他兩旬。我們就這樣從史家胡同51號走到北京火車站。

慢慢地，人都走光了，新年也越來越冷清、凄涼了。我外婆是在1970年新年后過世的，所以那年的春節(jié)，可憐的外公一個人躺在床上，只有阿姨給他端點年夜飯，其他人都到醫(yī)院里去陪外婆了。年三十那天，外婆精神非常好，年夜飯的年糕還吃了不少，大家都覺得她也許馬上就能回家了，結(jié)果沒幾天，人就沒了。大夫說，年三十晚上是回光返照，說老人走之前經(jīng)常會有一天特別好，為了和親人最后聚一下。那天晚上。醫(yī)院破例讓我們在外婆的病房里支了一個她最喜歡吃的菊花鍋。

外婆走了之后我也被送進了寄宿學(xué)校，平常就我外公一個人在家，一定非常寂寞。之后，外公身體不好，記得那時候基本上是在北京的醫(yī)院過年，我們做好了飯菜，拿棉被包好，帶到醫(yī)院病房和外公一起吃年夜飯。我那時候很胖，還巨能吃，家里人都不許我吃，只有外公，躺在病床上說：“讓妞妞吃嘛!”

1973年，外公去世了，我9月份去了美國，史家胡同51號院就成了喬部長的家。據(jù)說那些年間的春節(jié)，51號又熱鬧起來，回到我小時候那種氣象。來拜年的能踩破門檻。那年頭沒有大款和老板，所以部長是非常值錢的，不像現(xiàn)在，說什么北京的部長能拿籮筐裝。但是那幾年我不在，我1977年夏天曾經(jīng)回來休假，可以體會當(dāng)時史家胡同51號的盛況。我家旁邊的55號是外交部宿舍，一天回家，突然從那院兒里出來一個阿姨，手里拎著一筐蘋果，沖到我的面前，死活要把蘋果給我，嘴里說著：“問你媽媽好，問喬部長好!”

但是不到一年，我就在51號過了我這輩子最慘的一個春節(jié)。1977年“四人幫”倒臺后，喬冠華的部長被撤了，他和我媽媽都被隔離審查，就是現(xiàn)在的“雙規(guī)”。我媽媽被關(guān)在老外交部樓里一個儲藏室里面，喬冠華被一個12人的學(xué)習(xí)班關(guān)在史家胡同后院，我從半個高干子弟一下子變成了整個“四人幫”爪牙的后代。春節(jié)前，駐聯(lián)合國的使館把我們從美國人家招回來，告訴我們一周內(nèi)回國，我知道是因為我家里出事情了。其他四個孩子其實是陪我回去的，因為我們在美國的學(xué)習(xí)還沒有結(jié)束。我們春節(jié)前回到北京，外交部沒有讓我去找我父親，而是在史家胡同的前院把司機的房間騰出來讓我住，讓我也好好交代問題?；貋硪院笏麄冚喠髡椅艺勗?，問我知道不知道他們犯了什么錯誤，我說不知道，這絕對不是我犟嘴，或者有斗爭意識，只是我那時候是個16歲的“美國孩子”，除了覺得這些大人完全像美國電影里欺負人的惡霸，對其他事情都毫無概念。后來，這些問話就越來越不友好，再后來，干脆把我外公的圖章、煙槍、部分書畫，我媽媽的照相機、錄音機都擺在我面前，以命令的口氣說：這些東西我們沒收了。至今這些東西沒有還給我們。這天是1978年農(nóng)歷的臘月二十九。

第二天，大年三十我跟學(xué)習(xí)班的人要求去見我父親，他們笑嘻嘻地說：去吧，去吧，隨便去。你又沒被隔離。我問他們能不能幫我打聽一下我父親在什么地方，他們都哈哈大笑，說：你還以為你是高干子弟，我們得替你找你爸!之后，喬冠華帶來的保姆梅阿姨就差我出去買點蝦。她說不管怎么樣，是過年，她想給喬部長做點好吃的。再說，作為黑幫子弟，我也應(yīng)該學(xué)會干點活兒。

我拿著供應(yīng)本跑到東單菜市場，已經(jīng)快關(guān)門了。但是還是買到了點蝦。走到家，大紅門莢著。我使勁按鈴，就是沒人開門，我開始喊，還是沒人。我突然意識到，也許黑幫子女在大年三十就是賣火柴的女孩，凍死在門洞里。我開始真的害怕了，坐在門墩上開始號啕大哭。最后是鄰居杜大媽救了我，看見我哭，把我拽到他們家去過的年。

也就是那天晚上，杜大媽和她一家給我講了喬冠華是部長的時候，51號有多少人來拜年，“多得嚇人，比你外公在的時候多!”杜大媽說，“那好日子你可沒趕上?！贝汗?jié)過了以后，我決定自己去找我父親，或者干脆搬到杜大媽家去住，要不就去朋友家。我打好了包裹，從51號出來，真的沒感覺我還會回來。胡同里，我又碰到那位蘋果阿姨，她瞪了我一眼，吐了我一口唾沫，惡狠狠地說：“四人幫爪牙!”我的吃驚和半年前她塞我蘋果的時候沒什么不同。我開始長大了。開始懂得什么是中國的政治。

1979年春節(jié)前，我已經(jīng)在國際廣播電臺工作了。那天是周六，我上中班，辦公室來了一個女的。說是外交部的，找我。我兩年沒有回51號，更不想跟任何外交部的人有來往，所以對這個阿姨我態(tài)度很壞。她卻很耐心地把我拉到一邊，說：你媽媽回家了，喬伯伯也在家，快過年了。你回去吧。

“你是誰?”我問她。“我是你媽媽學(xué)習(xí)班的。看她的。但是現(xiàn)在我們倆是好朋友了。”

聽到這個消息我沒有馬上回去，緩了兩天，心情很復(fù)雜。后來那個阿姨又來了，說：你怎么還不回去?你媽難受死了，以為你不認她了，要和她劃清界限。聽到這個我馬上回家了。

1979年的春節(jié)我們又是在史家胡同51號過的。那年特別熱鬧，因為我媽媽剛被放出來，所以大家都決定要好好過。我舅舅一家過來了，帶著我的表哥和表妹，我們買了很多鞭炮，說要把外交部學(xué)習(xí)班的晦氣用鞭炮趕走。幾個小孩對東西的貴重毫無概念，拿了一個巨大的玻璃盤子放鞭炮。結(jié)果一個火花進了盤子，里面所有的鞭炮和盤子一起炸得粉碎。那年大人都心情好，沒有罵我們。后來才知道那是基辛格送給喬冠華的禮物，是水晶的。

媽媽放出來之后，我只在51號住了兩年，就又自費出國上大學(xué)了。當(dāng)時去的是紐約州立大學(xué)，我媽媽還挺不高興，一是我爸爸聯(lián)系的，二是她覺得我應(yīng)該上個好學(xué)校。可是我當(dāng)時男朋友在美國，所以怎么可能聽媽媽的勸再等等出國?；鸺被鹆堑刈吡?。

這一走就是五年，就在我大學(xué)畢業(yè)的前一年喬冠華去世了，我媽媽沒有告訴我，我是在《紐約時報》上看見的。我往51號打電話，沒人接，怕媽媽想不開，出事。后來才知道媽媽去南方在黃宗英阿姨家住了一陣子，51號對她來說也是很傷心的地方。

1985年，我讀完大學(xué)，回來替外國公司做事情，又搬回51號陪媽媽住。那時候過年沒有什么特殊的，只是親戚朋友一起吃年夜飯，我家的菊花鍋是每年都點的。大概最熱鬧的一年是2003年，那年我們答應(yīng)了寧瀛導(dǎo)演。利用過年放假在我家拍了電影《無窮動》，這個年可以說是徹底沒過，工作來著。但是也是我們?yōu)?1號做的最有意義的事情，留下了大量的影像素材。

兩年前，我媽媽也在春節(jié)前過世了，我的朋友把我拉到海南過的春節(jié)。我當(dāng)時非要抱著骨灰一起去，被朋友勸下。那年的春節(jié)，51號院里只有媽媽了。

我媽媽一直說，51號院也就到她這一代，我從小就走出去了，不屬于這個院子了。這個說法是對的，我不屬于史家胡同51號，它也不屬于我。

我這幾天總是在想，搬出來完了，這個院子對我最重要的東西我都有了，就是我的記憶，這個誰也拿不走，而我不想讓我自己變成那個送我蘋果的阿姨，我不想得到一個四合院，或者一個大一點的公寓，但是卻讓我的靈魂變成一個廢墟。

(選自2011年7月8日《文藝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