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回到故鄉(xiāng)南京探親,和我時時懷念的二哥久別重逢,在傷感與欣喜的絮語之后,眼淚之后,二哥問我的第一個問題是:“那年你真的從圓光里看到我往哪里走?”那年是民國三十七年,亦即公元1948年。
二哥是我的二堂哥,父親三兄弟的子女大排行中名列第二。二哥生性活潑,調(diào)皮搗蛋,當時正讀高中,是大人眼中的麻煩,但是在我們這些弟弟妹妹心目中卻是個英雄。特別是我和英姐:一個三年級,一個四年級的小女生,對二哥那是崇拜到了家。而二哥對我們可也真是呵護備至。我有一次跟男生打架,臉被抓破,哭著向二哥告狀。二哥領了我去找到那個男生,當著我的面把他狠狠訓斥一頓。二哥還警告那個男生,以后他再敢欺負女生,就要不客氣地飽以老拳。這種事如果碰上是非不明的爸爸媽媽,遭到訓斥的肯定是我。
二哥除了講義氣常為我們打抱不平,也最愿意讓我們到處跟著他當跟屁蟲。逛中央商場,看電影,到玄武湖劃船,他都會帶上我們。錢到了二哥手里,總能變著花樣花,多出好些樂趣。他帶我和英姐去看電影,會叫我們兩個身體蹲低點進場,而且叫一個先跟著前面正在進場的某個大人走,假裝是跟那個人一道的,而他則領著另一個在后頭跟著。這樣混進電影院,英姐和我的半票錢都省下了,于是看電影時便有鴨肫肝什么的零嘴可吃。眼睛享受,嘴巴也不閑,樂壞我們兩個小鬼頭。有一次二哥還邀了一位朋友,到了電影院,二哥讓他朋友如法炮制帶英姐和我進場,宣稱他自己則另有妙法免費入場。二哥的妙法是在出口處,乘大批前場觀眾散場出來之際,他倒退著逆流而進,以期混將進去,結果被工作人員扭了出來。最后也就只好灰溜溜地買張票了事。二哥帶我去游泳,常常請上他的好朋友滾筒子。到了游泳池二哥買兩張票,讓滾筒子一個人先進去,他帶著我到圍墻的一邊等著,聽到滾筒子叫“大頭”,他就讓我爬上他的肩頭,就勢我便能爬到墻頭,墻那邊滾筒子便把我接進去。
我那時小小年紀也能看出二哥和滾筒子的交情不同尋常。他們兩個到了一起有說不完的話,而且說的不是什么電影、球賽之類。從零零碎碎聽到的一言半語,我拼湊出一幅模模糊糊的景觀,有那么個地方他們倆都想去。不過他們都說是要“投奔”。起先我聽不懂,多聽了后才明白,他們嘴里的“投奔”就是“去”的意思。而且我想多半是跑著去,因為有個“奔”字嘛。只是他們說起“投奔”有一副很了不起的樣子。我跟二哥說我們也要和他一起“投奔”,二哥說現(xiàn)在不行,等我長大了才可以。他一再囑咐我不要跟任何人提“投奔”的事。我問二哥他為什么和滾筒子說話特別多,他說滾筒子有思想,其他那些同學都是糊涂蟲。他向我解釋,滾筒子之所以有思想,是因為他有一個思想有深度的哥哥。他說的“深度”讓我糊涂了好久,隱隱約約覺得與“投奔”有關。我沒好意思追問,怕他說我是糊涂蟲。我猜想大概滾筒子的哥哥很會跳水,跳得很深吧。真是那樣的話,我是很佩服的。那一陣我正熱衷地跟著滾筒子學跳水。
好不容易放了寒假,我等不及要二哥帶我和英姐去玩,而二哥卻不見了。家里當天晚上便急忙報了警。夜里我夢見二哥去“投奔”,從很高的地方跳水,好嚇人,我嚇醒了。二哥的寡母——大伯母——心焦得不得了,第二天聽傭人李媽說有個懂圓光的人很靈。據(jù)李媽說,有一回她的嫂子的姐姐,掉了手鐲,請了這個人來圓光,弄一盆水搖晃搖晃,水里就現(xiàn)顯出人形,竟是住在隔壁的人,就這樣抓到了小偷。李媽說得那么靈,大伯母很相信,立即讓她去請那個人來家里圓光。媽媽聽了直說:“胡鬧?!钡钦f歸說,媽媽卻急急地跑去了大伯母那里。等我和英姐走了兩條街,轉(zhuǎn)了一條巷子,到大伯母家時,只見一大堆人圍著一張桌子,一個陌生男人站在桌子前面,閉著眼口中念念有詞。他不時地問:“看到了嗎?看到水里有什么?沒看到?我再把水搖搖。這回你們看到人了吧?看到了房子?”我擠在圍著桌子的人后面,踮起腳,伸長脖子,比他們更急想看看二哥去了哪里。
圓光完了后大家七嘴八舌。大伯母說:“好像水里晃著兩個淡淡的影子。”李媽說:“恐怕是躲在電影院里。我看到一個房子,像是‘首都戲院’?!辈恢l說看到了一座大山和許多的樹。有人咕嚕了一句什么“落草為寇”。大伯母哇地哭了出來。我媽媽笑罵道:“全在亂講!不就一盆水而已,哪有什么東西!我什么也沒看見?!蔽覅s肯定地說:“二哥在揚州?!贝蟛竿A丝蓿瑔栁以趺粗朗菗P州。我說:“我認得瘦西湖?!蔽业耐馄抛≡趽P州,媽媽常帶我去那里看望她。每次去了揚州,都會去瘦西湖,我當然認得瘦西湖。李媽說:“小孩子的眼睛最靈光,那一定是在揚州?!贝蟛竼栁叶缭鯓恿?。我說:“他好好的嘛。”大伯母說:“好好的,跑去揚州干什么呢?”我說:“他去學跳水,跳水跳到很深很深的地方。”大伯母又哭了起來。我媽媽叫道:“這個小鬼的話聽不得。全是胡說八道。這么冷的天怎么跳水?”然后媽媽拽了我就走,一路罵我,斥說我不該撒謊,說我亂講話讓她丟人現(xiàn)眼。我一路哭哭啼啼,一路不改口地咬定:“二哥在揚州?!?/p>
隔天傍晚二哥就被送了回來。送他回來的是滾筒子和滾筒子的爸爸。二哥去了揚州要找滾筒子那個有深度的哥哥,到了揚州卻找不到。滾筒子的哥哥在揚州教小學,放寒假外出玩去了。二哥撲了個空,趕緊回南京,卻不敢回家,就去了滾筒子那里,滾筒子爸爸弄清楚原委,連忙帶了滾筒子送二哥回來。大伯母見到了二哥,先是喜得哭,接著就是罵,后來聲稱心口疼,讓李媽來把爸爸叫去,要爸爸好好管教二哥。爸爸回來樂滋滋地對媽媽說:“小二這孩子不錯,有出息。”家里的大人都把二哥叫小二。爸爸又笑著說:“他聽說同學的哥哥有學問,是去要向人家請教讀書的事?!眿寢尣灰詾槿?,反駁道:“聽他鬼扯!你大嫂每次叫他讀書就像求什么似的。他的屁股就像是尖的,書桌前坐不了三分鐘。這樣一個渾蟲會去向人請教讀書?他這么一聲不響就跑個沒影子,像什么樣子?都是被你大嫂慣壞的?!彼纸又f:“這圓光還真怪。我們家這個小丫頭真看出是揚州呢?!卑职中χf:“那是胡說。一派胡說。正好讓她碰上了?!眿寢屨f:“就有那么巧?”然后她疑疑惑惑地瞟了我一眼。
李媽逢人就說我有陰陽眼,聽到有人家里請圓光,她就跑來要帶我去看,惹得挨了媽媽一頓好罵。媽媽告訴她:“隔壁張家說這個圓光的是個騙子。張媽媽說真正懂圓光的人都是用一張紙,紙上顯出的東西清楚得跟照片一樣。”媽媽還警告李媽不許再提什么圓光和陰陽眼的事。
二哥悄悄地問了我好幾次,到底怎么回事。他說:“我連滾筒子都沒告訴,你怎么會猜到呢?”顯然他不相信我在圓光時從一盆水里看到了什么。我說:“我就是知道?!蔽掖_實知道,因為他和滾筒子一談到“投奔”一談到滾筒子哥哥的“深度”就把我撂在一邊。我卻從來在旁邊豎著耳朵聽他們說,一個字都舍不得漏掉。他們常常談到滾筒子在揚州的哥哥,還說總有一天要去揚州找他。二哥不解地說:“我媽好發(fā)愁,怕我大冬天去學跳水?!彼闷娴貑柕溃骸澳銥槭裁凑f我要去學跳水呢?”我想了想到底沒跟他提關于“深度”的事。
直到四十年后我終于向二哥揭開了這個謎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