堅硬的都市,軀體貪婪地向著田園伸展。人群如蟻,爬滿街市的枝條。經(jīng)濟時代大地上極致的繁華與荒涼,高樓向著天空瘋長,燈火在夜半燃燒,每一分鐘都發(fā)出了硬幣一樣锃亮誘人的光,每一個人在巨石陣的街道,感受彷徨、渺小、孤獨……而給人撫慰的歷史遺跡被一次次滌蕩,從前生活的點滴快速遺忘,無跡可尋。
時間像一片淺灘,失去了靜水深流的平靜與安寧……
三十年城市生活,觀察并伴隨它劇烈的變化,我心已疲乏生厭。一次次的遠行,都是逃離的姿態(tài)。
這一次,逃到了最南的半島。一尊石狗像出現(xiàn),讓我獲得一種更加遙遠的目光——石狗那個年代的眼光。我看到荒涼是物的云煙過眼。石頭都荒蕪了,還有什么能敵過時間的刀劍。最豪華的都市,也不過是荒蕪的前奏。幻想的超脫,都市即欲抽身而出的快感,我看見一幅陰郁的內(nèi)心圖景。
頹然而坐,背靠石狗,青草的氣息濃郁得惶恐。眼前是無邊起伏的稻穗與蔗林,陽光稀薄,感受亙古寧靜一寸一寸涼水浸地。一只石狗,讓身體觸到了時間積淀的堅硬。
身后村莊的瓦檐與樹尖,在飛動的云朵下靜默,三日之隔,廣州遙遠如往事,突然覺得自己成了都市的局外人。那些已經(jīng)煙消云散的歷史,因為一尊石狗,像另一個世界正在來臨。
這只雷州半島上的石狗,有著滄桑的模樣,歲月把它侵蝕得面目模糊,那些工匠雕刻的痕跡變成了天然生存一樣的混沌。不知道它的年代,更不知道何人雕塑了它。在稻田的小路邊,青草正在瘋長。我心里念想著它是遠古百越土著人的杰作?一千多年前,俚僚人在這片紅土地上生活,雷擊、臺風、旱災(zāi),把狗視為圖騰的俚僚,相信其有超自然的神力,石狗是他們的神物,是日常生活香火繚繞的地方,是他們求得神靈保佑的所在。
穿過繁華的廣州街頭,曾有這樣的念頭閃過:那些百越土著去了哪里?歷史這么快就把嶺南曾經(jīng)真正的主人抹得蹤跡全無?仿佛他們沒在這片土地上生活過。燈紅酒綠里,為什么要想象這么遙遠的事情?是內(nèi)心的空虛、無聊,還是現(xiàn)代化全球化的心里逆反,對原始、古老有一種瘋狂的渴求?或者,像我這樣新來的移民,看到了以前中原人的南遷,看到那個年月中原人走進他們的地盤,怎樣的融合、擠壓,甚至流血,那些不被中華歷史記載的猺、獠、猹、獽……卻被中原人冠以“犬”旁,野獸一樣稱呼他們,這是怎樣的偏見與傲慢!他們在歷史中的遭際已不難想象。百越與中原不同的文明被貶為“蠻夷”,絕跡于中華文明史外。那些皇皇歷史巨著里,只找得到草草的幾筆?!澳闲U”也成了語焉不詳?shù)膫髡f。邊地的鮮活、本真、淳樸、潑辣在儒家的禮儀教化看來都是野蠻的。強大的中原文化壓境,傲慢與偏見的目光里,中原焉能著述他們的歷史與文化!
雷州半島的石狗,經(jīng)風歷霜,仍然在田野上站立,猛然把從前土著人的生活推到了面前。它們數(shù)量如此驚人,成千上萬個不同年代不同模樣的狗,散落在鄉(xiāng)村中。這場面讓人心靈戰(zhàn)栗。這頑強的精神之力,是黑暗中的一線曙光。
踏人嶺南,身為異鄉(xiāng)人,那些在歷史視野消失的百越土著人,以一種詭異的邏輯,走進了我的內(nèi)心,讓我常懷憐惜。也許這是弱者對弱者的感情——南下遭遇的歧視與排斥,強勢進入的擠對,都是一樣的心靈傷痛。在南粵大地,我尋覓不到他們一絲一毫的音訊。他們的血液消融在現(xiàn)代廣東人的身體里,就像洶涌的海潮里的一粒粒鹽。只有一個一個百越出土的文物,一次次證明著嶺南土地上的先民創(chuàng)造了怎樣獨特的文明,而非“俱無君長,隨山洞而居”。這是嶺南自我生長的文明。石狗作為話著的文物,可能是他們留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藝術(shù)創(chuàng)造。它們?nèi)栽谡拷奶镆吧狭餍小D切靶U夷”粗糲、質(zhì)樸、放達的生活,在這個偏僻的半島,留下現(xiàn)場。
石狗在雷州半島的徐聞、雷州、廉江、遂溪及周邊地帶出現(xiàn),或者是鄉(xiāng)村的村口、小鎮(zhèn)的巷口、房屋的大門前,或者在水塘邊、河岸上,或者在墓地前、村廟旁,它們大都由玄武巖雕刻,高大的一米多,小的僅手掌大,造型多的是前腿向前撐直,后腿蹲坐而呈彎曲狀,昂首翹尾,有的雄性生殖器雕得十分夸張。角尾、邁陳、營仔、覃斗、烏石、英利、調(diào)風、草潭、良垌,這些鄉(xiāng)村名字與漢族人取名的邏輯不太一樣,不含福貴與吉祥的意義,有的甚至沒有含義,這些村莊石狗最多。村名與石狗之間有怎樣文化卜的奧秘?這些村莊大都是雷州半島上最古老的村莊,多數(shù)靠近海岸。
狗最初是作為這塊土地上的圖騰出現(xiàn)的。以狗為圖騰的除了北方的游牧民族還有南方的游耕民族?!逗鬂h書·南蠻列傳》以一只叫做槃瓠的畜狗與少女成親的傳奇,把狗當作蠻夷的祖先。土著人俚僚就尊崇神犬槃瓠,對之頂禮膜拜。東方原始宗教信奉萬物有靈,狗作為辟邪致吉、昭示天意的靈物,是雷州土著宗教自己發(fā)展的結(jié)果,它受到了佛教、道教方術(shù)的影響。那些遙遠的荊楚文化、中原文化、福佬文化,也風刀霜劍一樣在石狗身上刻下了印跡。雷多地瘠的紅土地沒能阻擋中原人南遷的腳步,閩南興化府、泉州府、漳州府的漢人從大海和陸地來到了這里。駐軍的,流放的……都在這片只有低低丘陵起伏的土地上圈地造屋。宋代這里建起了道教的真武堂、靈岡廟,風水堪輿術(shù)開始流行,石敢當、八卦鏡、鎮(zhèn)符出現(xiàn)在一棟棟房屋中。俚僚接受了道教文化中狗能辟邪的觀念,石狗如石敢當一樣在吉宅的大門、巷口出現(xiàn),開始從神壇走向民間生活。
這是一只怎樣的石狗!它來自遠古洪荒,在巨雷頻頻的半島上,它變成了土著人的守護神。也許,俚僚人最早雕刻了它。年代最早的石狗手法寫實,臉尖、立耳、平唇,后腿線條纖細,輪廓渾圓。而另一類,臉平朝天,眼圓,嘴張牙露,身上飾滿卷云紋、銅錢紋,造型變形夸張,具有神似而形不似的風格,它們數(shù)量多分布廣。受佛教象征性藝術(shù)形象獅子造型影響的,則是佛教文化在半島傳播的結(jié)果,這一類頭大而圓,眼闊珠凸,表情豐富。它們出現(xiàn)的年代較晚。
石狗的變化,印證了半島民族遷徒混合的歷史。它是不同文化融合的產(chǎn)物。經(jīng)歷不同朝代的遷徙、擠占,俚僚人已不知去向。今天,半島上找不到屬于少數(shù)民族聚居的村落了。
在田野里行走,有時在鄉(xiāng)村公路上乘車,有時在田埂小徑踩著紅土與青草步行,一只一只石狗與我相遇,從它們不同常規(guī)的模樣揣度著雕刻者的心態(tài),文化的趣味,甚至性情,感受時間深處的人文氣息。那些以銳利鐵器雕鑿的手,有誰知道他們內(nèi)心深處的隱衷與哀痛,作為被邊緣被擠壓的少數(shù)一族,他們要么出走,到更加荒涼偏僻的地方去,要么被融合,退出生命的進程、歷史的舞臺……那來自遠古的石狗,一個一個張開了嘴,是在向著天地訴說嗎?俚僚的生存、悲喜、歷史,能從這喑啞的訴說中被世界接受嗎?
這像是一次歷史的勘探之旅!
這雙手為這個世界創(chuàng)造了怎樣的杰作!中國傳統(tǒng)雕塑注重體積的表現(xiàn)力和傳神寫意,這特征在石狗身上也能找到。邊地的強悍、粗獷、野性,它的樸素渾厚、稚拙天真、不拘法度,自由率性,卻讓石狗遠遠地與腹地中央的藝術(shù)拉開了距離。寫實性的石狗,雕刻的結(jié)構(gòu)、比例、形象十分準確、逼真。有一只小狗甚至刻畫出了它柔軟的肌膚質(zhì)感。不受儒家束縛的民族,更熱愛表現(xiàn)性的藝術(shù),這類表現(xiàn)主義的作品極多,雕像者手法夸張、概括,舍棄細部,強調(diào)某個特征,表現(xiàn)出一種精神,富有深的藝術(shù)感染力。他們早期的作品因勢造形,在似與不似間,表現(xiàn)了獨有的稚拙與粗獷。這是一種“循石造型”的方法,著重刻寫神韻。后期作品受到了中原文化的影響,有了裝飾性,運用線、面和幾何形體,再結(jié)合陰刻、浮雕,突出形式美感。
湛江市博物館收集了五百多個石狗,分門別類擺放在房里,房里放不下,又放到了地坪的草地上。石狗們帶來了半島上的原始、神秘、野性,邊地的荒僻之氣,還有一個民族心靈外化的永恒一瞬。
石狗們離開了自己生存的環(huán)境,它們擠作一堆,人間的煙火遠去了,那些傳說、疾苦、風雨、掙扎、香火、訴說……都遠去了,它們像失去故鄉(xiāng)的孩子,無人認領(lǐng)。靜悄悄的空間彌漫遠古的鄉(xiāng)愁。
一只長方體的石狗,頭部與身體連成一體,長方體頂?shù)男泵婵坛隽艘粡垖挻蟮淖?,而兩只眼睛小小的深陷眼眶,卻炯炯有神,好像等待著主人將它領(lǐng)走。這是一只有著鮮明個性的狗。草地上的一只石狗,它像一塊原始的石頭,面目不知是毀壞了,還是它本身就如此粗獷,只有兩條深浮雕的前腿是清晰的,它像遠古的一聲呼喚,訴說著天地玄黃……
沒有一只石狗是相同的。它們不像中原石獅雕塑慢慢模式化了,甚至作為權(quán)力的象征,獅頭上的鬣毛數(shù)與官品一一對應(yīng)。野地里創(chuàng)造的石狗是沒有等級觀念的,也沒有禮義廉恥的束縛,只有生命勃發(fā)的豪放與快活,許多雄性石狗雕刻了巨大的生殖器,有的大得像一條腿。它們表情有恐懼的、生氣的、乞憐的、悠閑的、迷惑的、自信的、苦惱的、裝模作樣的、呆笨可笑的、若有所思的……人和狗一切內(nèi)心的活動幾乎都在這里找得到共鳴。
一部雕塑史對于邊地藝術(shù)活動的忽略與遺漏,是中華藝術(shù)的重大缺失。特別是雕塑與日常生活如此密切,甚至它們就是生活本身,這樣的雕塑極其稀少,太多人間的氣息人文的氣息在此氤氳!今天投身于市場的藝術(shù)家們,難以想象那些投身于神靈和生活的藝術(shù)創(chuàng)造,也難以葆有人類最初的真純之氣、稚子情懷了!
在紅土地上躑躅,都市恍惚中云煙般淡去。椰樹高聳,蕉葉像晾曬的被單,紛紛披掛于田野,綠得絕對,芒果樹香,苦而濃郁……感受著自然的氣息,安靜時,聽得到蟲子啃咬樹葉的聲音,鼻子聞得到遠處大海的存在;月光下,浮云披著熠熠銀光,在大地生命進入的夢鄉(xiāng)中游走……感覺自己的腳步不再匆促了,對事物的熱情也在一點點復蘇。這是一種身心的康復!是鄉(xiāng)村對城市的慰藉。大都市是一種怎樣的存在,身處荒野卻不愿回到它舒適的環(huán)境去,許多年的生活,留不下可堪記憶與懷念的東西。文明在向著更高級的階段邁進,似乎人與天地越來越隔膜,田野漸漸被人對象化、符號化了。
一天夜里,在化洲地界的村莊塘根,看到了一條火龍,那是無數(shù)大紅燈籠組成的人流,村民們高舉著燈,抬著神像,吹奏著器樂,從村莊的小路上走過。這是鄉(xiāng)村游神,村里過“年例”邀請神靈們光臨。茫茫黑暗中一條流動的燈河,顫動、起伏、盤曲,像龍蛇獨行,像不可知的世界,神秘之光勾畫出大地的肌理。遠處的村莊,一團跳躍的燈火迎在村口。點燈相迎的人都是今年家里添了男丁的人家。隊伍一到,他們就加入進來。隊伍里所有的燈都是這樣,來自一個家族里有男孩出生的人家。這也是傳宗接代、香火永續(xù)的一種儀式。我悟到了,我正在神靈們的中間,在古老的傳統(tǒng)中間,這是石狗保存下來的緣由。禮炮轟鳴,一朵一朵從遠處的樹林后面升向天空。我身邊,一個巨大的寧姓家族正在團聚……
一種久遠的幸福感襲過我的全身。我似乎又看到了土著們的生活。盡管村里的人都遷自閩南,幾百年來,他們已與這塊紅土地的神靈融合到了一起,祖祖輩輩的靈魂化作了四野的塵土,從前遙遠的生活依然保留到了全球化時代的今天。
在這一時刻,想到都市的那一扇窗口,被無數(shù)的窗口所淹沒,我常常在高樓下找不到自家的那一扇,我的生活早已被懸置于大地之上。于是,走向黑暗中鄉(xiāng)村小道的深處,聞著陌生又熟悉的泥土與野草的氣息,內(nèi)心盈溢了充實又孤寂的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