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輛形影不離的殘疾車,它陪伴我四十多年了,已經成為我最忠實的朋友。
12歲突然大病致殘,17歲復學,靠的就是這輛車。
當年,為了鍛煉雙腿,車廠的師傅不知為我動了多少腦筋,終于設計成了能用腳踩能用手搖的兩用車。這輛車,陪伴我完成我的學業(yè),陪伴我走上工作崗位,甚至,我還攜它到廈門出差,到北京旅游。記得,就在北京的白云觀,我把車留在大樹下,走進觀內參觀,遠遠見一老外,拿著相機對準我那已然破舊的車拍照。手搖與腳踏,構成別樣的風景,這就是我的車的吸引力。正因為此,前幾年我在重新翻新這輛車時,雖然把所有的部件全都換了,卻舍不得改變它的原貌。我保留了車頭和坐墊,不顧朋友說它太老舊。
去年夏天,內胎破裂。去補胎時,師傅告訴說,因為外胎都老化了,所以影響到內胎。我抬眼望望,這是個正兒八經的車行,應該可以放心,就決定把三只外胎一并換掉,再加那只破裂的內胎。心想,反正剛得一點稿費,也不要再跟自己過不去了。誰知,自此以后,原本身輕如燕的車,變得沉重不堪。我回到車行,讓他們檢查,是否掉落什么零件。師傅把車頭拎起,把車輪轉了幾圈,回答說:“挺好啊!”自知說不出別的話,只得灰溜溜地回家。
夏去秋來,秋去冬來。我的車,給予我的自由,給予我的歡快,愈發(fā)成為泡影。每每想到要外出看病,要外出購物,就成為我心頭一個巨大的負擔。
直至有一天——那一天我為不得不辦的事到附近去,在寒風犀利中,我頂著滿頭大汗,眼冒金星,緩慢地搖動我的車。搖到弄口,已再不能挪一步,只能祈求路人助我一臂之力?;氐郊?,更是久久緩不過氣來,自覺血壓升高,腦部脹痛。
夜半夢中,還在費力地搖我的車。夜半夢醒,頭痛臂痛一齊襲來。前思后想,只得把現已任領導職務的前后兩位造車者都請了來,請他們?yōu)檐嚢衙}診治。嗬,那真是一番開膛破肚的大診療:換了零件,換了鋼絲,松了剎車,把油加了又加,連手柄都轉了幾圈,到頭來仍舊不見一絲改觀。我?guī)状翁岢鍪欠褫喬ビ袉栴},得到的都是絕對否定的回答。最后,那兩位瞧瞧我,意味深長地說了句:年齡大了,不必再踩車鍛煉,考慮換機動車吧。
是啊,已然過了花甲之年,體力明顯大不如前,我也開始懷疑自己的能力。同伴看我苦惱,把自己的電動車一輛輛開來讓我試坐。駕駛著這種不費吹灰之力的車一駛千里,不由心動。我開始在網上查來找去,籌備新車。其實,我很無奈。望著這輛跟隨了我大半生的車,新換的鋼絲還在閃閃發(fā)光,心里不知什么滋味。回過頭來又想,怎么會在一夜之間拖不動車了呢?難道變老也在一夜之間?
那天雖冷,風還不大。午飯后,我決意到車攤觀望,那是一個露天車攤,就在馬路對面的弄內。遠遠見兩位老人坐在那里曬太陽,攤主幸好還未回去吃飯,我在一邊看他修車。沒想到未待我發(fā)問,那位修車的顧客已向我開口。他說:“你的車胎怎么那么次啊!”我說:“車胎還有好壞?”攤主和顧客都對著我笑了。攤主還在一邊加上一句:“我可從來不買這種車胎?!苯酉聛碛终f了一句令我大為吃驚的話:“你知道嗎?你的車胎都裝反了?!?/p>
我好像遇到了知音。于是,我把這半年來修車的困惑一一道來,回答卻是斬釘截鐵:“車胎的毛病?!?/p>
既然說得如此肯定,我決定立即更換。除了三只外胎,那只同時換的內胎也是次品??吹絻忍ダ鰜頃r窩在里邊皺巴巴的苦相,我真是說不出話來。坐在旁邊看著師傅操作,我情不自禁地想念“卓別林”,那是我曾經在一篇文章中,寫到的另一位好心的修車師傅,如今他已老了,病了,只能坐在輪椅上讓別人照顧。
我回想“卓別林”的種種,想他憨厚的笑容,想他為別人修車時的一絲不茍,想他為我打磨一只零件,卻只肯收很少的錢,想他會怎樣想出各種各樣可愛的理由,來告訴我應該為殘疾人免費服務,想他得知我的剎車壞了,那發(fā)自內心的擔心。還想到曾有那么多的人,寧愿從大老遠的外區(qū)推著自行車找他,只為他的誠信……
車胎換好了。我坐上車,忽地,車向前滑去。哦,那種久違的感覺,多年來駕馭車子的“自由王國”,又回到我的心中。冬天空曠的馬路,透過頭頂光禿禿的梧桐樹枝,不見一絲陽光。可我的心,仿佛被陽光包圍著溫暖著。我旁若無人,手腳并用踩著搖著,與久違的朋友嬉戲。我甚至想大聲告訴所有的人,我的朋友又回來了。我還在心里高興,自己還沒有變“老”。
那三只換下的車胎,我?guī)Щ亓艘恢唬阉鼟煸诩抑械淖呃壬?,只為提醒自己,曾經歷過的修車困惑。我仍然想念“卓別林”,他憨厚的笑容及忙碌的身影雖已多年不見,但依然燦爛在我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