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眉駝

駱駝中的美人

在哈薩克族牧駝人葉賽爾家，我耐心等待著他家的長眉駝從沙漠中歸來。

我來看長眉駝，是因為幾張照片引出的一次驚喜——妻子為她所供職的報社去木壘縣采訪，見到了長眉駝，拍了幾張照片帶了回來。我第一眼看見的時候，便驚訝不已——這些長眉駝?wù)媸翘懒耍济旨?xì)又長，自眉角向兩頰垂下，將臉龐圍攏得如同一輪圓月。長眉駝的眼睛更是與普通駱駝的眼睛不一樣——普通駱駝的眼簾有兩層，可很好地防風(fēng)沙，而長眉駝的眼簾有三層，使一雙眼睛顯得又大又圓，像一位美人正用含情脈脈的目光在注視著你，等待著你前去與它相認(rèn)。它們身上的毛也很長，細(xì)細(xì)密密垂落得像流蘇。因為眉毛長，人們干脆不叫它們駱駝，而是稱它們?yōu)椤伴L眉駝”。

妻子還帶回了消息，長眉駝在中國也就三百多峰，比國寶大熊貓還少，而牧駝人葉賽爾家就有近二百峰。

我決定去看長眉駝。車子從木壘縣城出發(fā)，行進(jìn)了兩個多小時，到了托拜闊拉沙漠草場。托拜闊拉猶如一塊被時間澆鑄的琥珀，沒有人知道它的確切歷史。夏天，這里是黃綠相間、亦沙亦草的沙漠草場；冬天，這里會積上一層厚雪，雪地上只有一條人畜踩出的路。

下了車，感到干燥的冷氣如刀子一般割著臉頰。舉目四望，只見鐵青黑硬的礫石成灘成片地鋪向遠(yuǎn)處。遠(yuǎn)處，便是沉寂模糊的山巒。干旱、赤裸、蠻荒、貧瘠——該怎樣形容這個地方呢?

下午，我在葉賽爾家聽見外面?zhèn)鱽砹四寥说偷偷倪汉嚷暎页鲩T跑到他家屋子后面的沙包上，看見龐大的駱駝群朝這邊走來了，一群高大的身軀在沙地中緩緩走動，掀起的沙塵把茫?；臑┖凸嗄緟捕脊诉M(jìn)去，駝群身邊升起一道黃色塵霧。

我吃驚地看著，很快，一大群駱駝走到了我面前。怎么說呢?最吸引人的仍是它們長長的眉毛，又濃又密，有風(fēng)刮過，它們身上下垂的毛便隨風(fēng)飄起，像有無數(shù)細(xì)絲在飛揚。風(fēng)停后，一根一根長眉緩緩落下，像柔軟的手臂一般圍護(hù)在它雙眸周圍。

我走過去，本來想看它們的長眉，但我卻從一峰長眉駝大大的眼睛里看到了我的影子。這一刻，我和它都盯著對方一動不動地在看，我覺得它的眼睛像一面鏡子，一下子照透了我，讓我有一種赤裸感，加之它的眼睛是這么美，讓我頓時又有了幾分羞怯。我因為緊張，不自然地動了一下，我看見我的影子在它眼睛里倏然不見了。

誰可以在駱駝的眼睛里長存?有一句諺語說：“有的人，可以在駱駝的眼睛里看到自己的影子；有的人，卻什么也看不到?！比绱苏f來，只有好人的影子才可以在駱駝的眼睛里出現(xiàn)。我今天在長眉駝的眼睛里看到了我的影子，看來我是一個好人。

細(xì)看，它們確實有三層眼簾，比普通駱駝多了一層。來之前就聽人說了，這三層眼簾除了好看之外，抗風(fēng)沙的能力要比普通的駱駝強(qiáng)得多。當(dāng)它們彎下脖頸的時候，身上純白或金色的毛像一匹光滑的綢緞一樣流瀉下來。真像一位位雍容華貴的美人啊!以前，當(dāng)?shù)厝朔Q它們?yōu)椤蔼{子頭駱駝”，長眉駝則是它們后來的名字。這個名字在哈薩克族語中稱為“烏宗克爾莆克提約”，意思是“長睫毛駱駝”。因為它是木壘縣所獨有的，后來在名稱中加了地名，叫“木壘長眉駝”。

發(fā)情

我原以為長眉駝的夜晚是安靜的，不料，天還沒有黑，有一峰長眉駝卻不安靜了。它用力撞開圈門，在院子里跑來跑去，一副急不可耐的樣子。它的身軀本來就高大，現(xiàn)在一急，四蹄把院子踩得咣咣響，好像要把院子踩翻似的。

少頃，它開始嘶叫，臉上出現(xiàn)了不可思議的古怪樣子，嘴里往外冒出一層厚厚的白沫子。它臉上的白沫子很多，但卻不掉下，糊滿了整張臉，把眼睛都蒙住了。它用力甩去眼睛上的白沫子，急切地向四周張望。

我以為它病了，一問葉賽爾才知道，這是一峰公駝，正在發(fā)情期呢。噢，它們發(fā)情的時候會口吐白沫，這一點與別的動物都不同。長眉駝在發(fā)情時野性很大，常常將白沫子噴向路人。要是在發(fā)情期間一直找不到性伴侶的話，它們的脾氣會變得很暴躁，身體像是完全失去了控制，在戈壁灘上拼了全力奔跑，以釋放出在強(qiáng)健的四肢中潛藏的野性和欲望。聽說有些眼睛被厚厚一層白沫子蒙住的公駝，在奔跑的時候會一頭撞在草場的圍欄上。

我問葉賽爾：“它發(fā)情了，有沒有解決的辦法。”

他說：“沒辦法，今天不巧，這里沒有母駝?！?/p>

沒有母駝就真的沒辦法了。它仍在一刻不停地奔跑著，它體內(nèi)一定已經(jīng)像火一樣燃燒起來，如果沒有宣泄的辦法，它無論如何是不能安靜下來了。不知道它體內(nèi)有多少白沫子，反正它的嘴角不停地往外冒著，讓它的臉變得像一個蛋糕。它幾次想沖出院子去，但無奈鐵大門已被鎖上，它便只能在院子里打轉(zhuǎn)。幾圈過后，我看見它明顯地加快了速度，龐大的身軀在院子里一起一落，便躥出很遠(yuǎn)，似乎只有這樣才能消耗掉體內(nèi)的激烈，除此別無辦法。

這時，從外面進(jìn)來了～對情侶，他們也是從烏魯木齊來這里看長眉駝的。小伙子對滿臉白沫子的長眉駝很好奇，想湊近看個仔細(xì)，但長眉駝亂踢亂晃的四蹄卻逼得他不得不后退。他女朋友一把拉住他，生怕他出意外。他女朋友很漂亮，緊身T恤和牛仔褲使她高挑豐腴的身材顯得凸凹有致。當(dāng)她從葉賽爾的介紹中得知這只長眉駝?wù)诎l(fā)情時，臉上有了幾分羞答答的神情。我還注意到，她把身體挨在了男友身上，緊緊抓住了他的手。

過了一會兒，長眉駝慢慢安靜下來了，但它卻把頭一揚，把嘴角的白沫子噴了出去。小伙子離它很近，被噴在了臉上。他的臉一下子便變得像長眉駝的臉一樣，白花花的一片。葉賽爾看看他，又看看他女朋友，開玩笑說，你也發(fā)情了。他窘得不知說什么好，愣愣地用手把臉上的白沫子抹了下來。

我對他說：“你去洗洗臉吧，比起長眉駝，你幸福多了，你今天晚上有女朋友嘛!”他一聽我這么一說，頓時高興了，一把拉住女朋友的手往屋里走去。他女朋友跟在他身后，臉上泛起了一層紅暈。

述說和傾聽

第二天，我才見到了阿吉坎·木合塔森老人。他瘦削而蠟黃的臉上，細(xì)密的皺紋無所不在，尤其是一雙渾濁得有些暗黃的眼睛，微微瞇成了一條縫，讓人疑惑他已經(jīng)看不清東西了。我想，他的眼睛是被一年一年的風(fēng)吹老的。

他是哈薩克族，講哈語和漢語。他講的哈語我很難聽懂，需要他三十多歲的兒子翻譯一遍。從他的神情中可以看出，他的兒子只能翻譯其中的一小部分，大部分只能翻譯出大概的意思，無法準(zhǔn)確轉(zhuǎn)述。他的幾個孫子雖然能聽懂哈語，但聽不懂他在說什么事，爺爺說的那些事情，課本里都沒有。他于是有些著急，便用不太流利的漢語開始和我們交談。應(yīng)該說，這位老人是語言天才，比如說到母駝下崽，便說是完成公駝交代的任務(wù)；說駱駝耐力強(qiáng)，便說它身體里有十個駱駝的力氣；說駱駝的速度快，便說它把藏在身體里的翅膀拿出來用了一下；說駱駝因為累而變得很瘦，便說它把身上的肉交給了腳下的路

阿吉坎·木合塔森說，他的爺爺艾吾巴克爾十五歲就給別人家放牧，因為放牧精心，膘抓得好(將駱駝牧養(yǎng)得健壯)，人們都愿意把自己的牲畜交給他代牧，十八年后，艾吾巴克爾有了自己龐大的駝群了。按照多年養(yǎng)駝的經(jīng)驗，他相信，只要駱駝的品種好，毛肉都可以賣錢。就這樣，他一有機(jī)會就與他人交換種公駝，從不近親繁殖。艾吾巴克爾的這種做法，現(xiàn)在的新名詞叫雜交和改良。艾吾巴克爾沒讀過一天的書，可這個選育方法他早就懂了。

述說和傾聽，時間似乎總是過得很快。不知不覺夜已深了，阿吉坎·木合塔森的兒子和孫子都打起了哈欠。他示意一下，他們便獲得了解放，一一去睡覺了。老人意猶未盡，拿出了珍藏的一塊保留了長眉的骨頭讓我看，可以肯定這塊骨頭是長眉駝長眉毛的那個部位的。骨頭顯得很白，摸上去像玉一樣有幾分細(xì)潤。至于駝毛，明亮而又筆直，用手一摸柔軟細(xì)膩。

從阿吉坎·木合塔森對這件東西愛不釋手的情形可以猜出，這是他的寶貝。我們倆躺在炕上，他說起了這件寶貝的故事。他曾養(yǎng)過一峰漂亮的長眉駝，它很聰明，能聽懂他的話，他一呼喚，它便馬上跑到他身邊。有一段時間，他外出牧駝時總是和它在一起，大家開玩笑說那峰長眉駝是他的老婆，他聽了嘿嘿一笑，并不生氣。一天，他的這峰長眉駝走失了，被一群狼圍住，咬傷了身上的很多地方，腿已無法站穩(wěn)，脖子也血流如注。它掙扎著跑到了一棵胡楊樹前，把自己的頭顱伸上去架在一個樹杈上，然后便不動了。狼群一擁而上，撕咬它的身體，甚至咬斷了它的脖子，它龐大的身軀轟然倒地，狼群瘋狂地進(jìn)行了一場饕餮。阿吉坎·木合塔森找到出事點后，看見它的頭顱仍架在那個樹杈上，那副漂亮的長眉和頭上長長的駝毛完好無損，正隨風(fēng)飄拂。他爬上樹將它的頭顱取下，一路抱著默默回家。他知道，它在生命的最后時刻已無惜自己的軀體乃至生命，但卻一定要保護(hù)住長眉。它知道自己的長眉很美，所以它選擇了那樣的死亡方式。

誰留下了長眉駝

天黑了，我躺在阿吉坎·木合塔森家的床上，聽他講述長眉駝的來歷。他說，曾有人對他說，長眉駝是你們家的，他糾正了那個人的說法，長眉駝是大地的，和我們?nèi)艘粯?，活著是對大地的承諾。不了解實情的人會覺得這句話像詩歌，不應(yīng)該從一個牧駝人的嘴里說出來。但前幾天我聽到阿吉坎·木合塔森一家人在唱一首關(guān)于長眉駝的歌時，里面就有這樣一句歌詞。當(dāng)歌詞爛熟于心時，其中的含義恐怕早已洞徹于靈魂。

他講述得很緩幔，水壺里的水被火爐燒得“吱吱吱”地響著，像是另一種訴說。我挨阿吉坎·木合塔森躺著，他不時翻身的動作悄無聲息，讓我覺得他的身軀輕得像樹葉。來他家好幾天了，就是這樣一些細(xì)小、輕盈和模糊的東西一直吸引著我，讓我覺得自己正在向著一個隱秘的地方邁進(jìn)。

他說，細(xì)數(shù)下來，長眉駝的歷史并不長，也就一百多年，這一百多年的事情在他心里是一本清清楚楚的賬。一八九九年，阿吉坎·木合塔森的爺爺艾吾巴克爾在沙漠中發(fā)現(xiàn)了一種毛很長的野駱駝，他知道野駱駝每隔幾天必然要找水喝，于是他在一個水源地隱藏了三天三夜，肚子空了忍著饑餓，天下雪了忍著寒冷，終于將一頭剛出生不久的雄駝捕獲回家。他精心喂養(yǎng)它，等它長大后發(fā)現(xiàn)它果然與普通駱駝不一樣——一般的駱駝的眼簾有兩層眉毛，而它的眼簾上有三層眉毛，而且眉毛出奇的長，風(fēng)一吹極富飄逸之感。他覺得這種駱駝非同尋常，便給它起名為“長眉駝”。

后來，艾吾巴克爾年老去世了，而長眉駝卻留了下來。到了二十世紀(jì)上半葉，他的兒子木合塔森(阿吉坎·木合塔森的父親)悉心放養(yǎng)和繁殖長眉駝，已有四十多峰，但不久“文革”開始了，木合塔森被劃為反革命，四十多峰長眉駝也被放入茫茫沙漠中。長眉駝從此失散各地，在黑夜的雪野中悲傷地嘶鳴。它們也想回家，但木合塔森的家已變成了一個空房子，它們一次次不得不轉(zhuǎn)身嘶鳴著離去。一九六二年的一個風(fēng)雪交加的夜晚，年邁的木合塔森意識到自己將離開人世，他把兒子阿吉坎·木合塔森叫到身邊，叮嚀他一定要把失散的長眉駝?wù)一貋恚煤梅硼B(yǎng)，讓它們繁殖成群。木合塔森去世后，阿吉坎·木合塔森暗下決心，此生只為長眉駝而活，一定要讓它們繁殖成群。

此后的十多年時間里，他經(jīng)常悄悄走進(jìn)沙漠去觀察長眉駝。時間長了，他熟知了哪一峰長眉駝喜歡待在什么地方，哪一峰喜歡什么時候去吃草，哪一峰喜歡什么時候去喝水，并對它們的生存和繁殖情況了如指掌。“文革”結(jié)束后，他重新拿起牧鞭，去沙漠中趕回了幾峰長眉駝，用兩峰普通駱駝?chuàng)Q一峰長眉種駝的辦法，從別人手中換了幾峰長眉種駝。用了十幾年的時間，終于了卻了父親木合塔森的心愿。阿吉坎-木合塔森在心里默默告慰著父親，祈愿他在另一個世界安息。

這幾十年發(fā)展下來，所有的長眉駝都已被牧養(yǎng)，其情形就是前面提到的“長眉駝在中國也就三百多峰，比國寶大熊貓還少，而牧駝人葉賽爾家就有近二百峰”。

故事講完了，阿吉坎·木合塔森像是突然陷入了沉默，不再說一句話。我也陷入了沉默，他雖然把長眉駝的歷史全部講給我聽了，但在他心里，也許還有一些無法說出的事情。那會是什么呢?那是他一生的秘密。

冬窩子

現(xiàn)在雖然是春天，但葉賽爾一家住的仍是冬窩子。冬窩子在平時也被稱為“地窩子”，似乎屬于新疆的牧民獨有。人們建冬窩子時，一般都向地底下掘進(jìn)，挖成房子狀的一個大凹坑，以起到保暖的作用。冬季來臨時，牧民趕著牲畜從夏牧場轉(zhuǎn)入冬窩子，將牲畜圈養(yǎng)避寒，以待春天來臨。冬窩子一般處于避風(fēng)和宜于居住，且水源充足的地方。冬窩子后面是駝圈，用石頭壘就了筆直而硬朗的圍墻，遠(yuǎn)遠(yuǎn)地看上去極富韻律感。駝圈旁堆著高高的草垛，每年八月至九月，牧人們上山給家畜打草儲備冬糧，隨后，寂寞的嚴(yán)冬就來臨了。

在沙漠中放牧，牧民們一年中有一大半時間住在冬窩子里。由于冬窩子都在地下，所以在沙漠中走出很遠(yuǎn)，也看不到一個人。冬窩子讓牧民們存襄冷的冬天隱匿進(jìn)了大地，不在世界表層留下任何痕跡。冬窩子里沒有電，他們習(xí)慣早起早睡。晚上，冬牧場靜得可怕，像是一個被遺忘了的世界。這時候，他們回憶放牧中發(fā)生的事，甚至自己給自己講故事。多少年沿襲下來的生存方式，已讓他們變得無比平靜。

牧人們每天從冬窩子里出來，看到的是一片白茫茫的冰雪世界。稀疏的樹木在雪中挺立著尖利的根莖，平時一動不動，風(fēng)刮過便動一下。羊群此起彼伏的咩咩聲已傳出很遠(yuǎn)，留在地上的蹄印把一夜落雪踩得醒目而又雜亂。但在那樣的嚴(yán)寒天氣，葉賽爾一家人的放牧一天也不能少。他們早早起來，推開冬窩子氈簾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打開駝圈的圍欄門，嘴里含混著像魔咒一樣的特別用語，喚長眉駝出圈。長眉駝們聽懂了呼喚，一一奔跑出圈。自由和清涼的晨風(fēng)將它們身上的毛吹起，像細(xì)絲一樣飄蕩……葉賽爾說，冬天他穿著厚厚的生羊皮大衣，羊皮褲子，戴著羊皮帽子，每天一大早就出去了，直到晚上才能回來。天往往在他回來時已經(jīng)黑了，他哈著滿口白汽走進(jìn)冬窩子，肩上有一層薄薄的雪……

像別的哈薩克族牧人家庭一樣，葉賽爾在每個冬天都讓父親阿吉坎·木合塔森和母親留在鄉(xiāng)上溫暖的瓦房里過冬，自己則和一百多峰長眉駝留在冬牧場。在這片平坦的沙漠地帶，他們將忍饑耐寒，度過整整大半年的寂寞時光。

現(xiàn)在已經(jīng)到了春天，大地復(fù)蘇，牧人的心情一定與冬天不同。我第一天來時，在葉賽爾的冬窩子門口，一只狗圍著我狂吠。它變著花樣兒吠叫，似乎把自己叫成了一個忘乎所以的演唱者。春天來了，最抑制不住喜悅的也許是狗。我和葉賽爾在冬窩子中聊天，它一直在叫，等我們從冬窩子里出來時，它卻在一瞬間變得無影無蹤了。天色將暮，氈房外，無盡荒原上有風(fēng)刷刷作響，但夕光無比明澈，我看見冬窩子周圍有長眉駝悄悄伏下了身軀。

去年，葉賽爾和妻子身邊多了一個新的家庭成員阿爾曼。他是一個清秀的哈薩克族男孩。阿爾曼出生在到處綠油油的夏牧場上，滿眼所見的都是茂盛的青草。長眉駝們吃得慢慢肥胖了起來。但這樣的時間很短，很快，就得向冬牧場轉(zhuǎn)場了。從夏牧場向冬牧場靠攏，要趕著駝群沿途顛簸整整十天的時間。

從夏牧場出來，阿爾曼才剛滿三個月，一路上，山麓的松林中蕩漾著風(fēng)吹樹葉的聲音，讓這個孩子第一次聽到了大自然的聲音。剛剛出生不久的小駝走不動路，蜷伏在路邊上，葉賽爾的妻子把它背在背上，走了一會兒，因為路太難走，只好把小駝馱在駝背上的筐子里。一頭是小駝，另一頭是才出生三個月的阿爾曼，一路上彼此都用稚嫩的目光在望著對方，并不時從筐子里伸出頭看著路邊的景色?？鹱釉陂L眉駝背上搖晃，母駝跟在旁邊不肯離去。在途中，長眉駝趴下休息的間隙，母駝會湊上去舔小駝的臉。這時的駝隊會有些騷動，只有母駝和馱著嬰兒的長眉駝始終顯得很安靜，它們似乎明白自己正擔(dān)負(fù)著要保護(hù)好兩個小生命的使命。

為了這位新成員，葉賽爾用四天時間挖了一個新冬窩子，一家人就在這個冬窩子里一直住到了現(xiàn)在。

我在他家的冬窩子里睡覺，看書，和他們一家人聊天，吃他們做的拉條子和抓飯，還有用一天時間才能燉熟的駝肉。一扇窄窄的木門釘上了厚實的毛氈，粗糙的木樁支撐著低矮的泥面屋宇。柔和的光束，好像是自己能發(fā)光一樣，從巴掌大的玻璃窗上斜射進(jìn)來，筆直地照在泥墻上，人一走動，這些光便變成粗大的顆粒在移動。泥屋子里含著酥油、泥土、薄雪、柴火的味道，嬰兒的奶香以及親人之間的氣息，溫暖而又熾烈。

木門開合間，升騰起一股水汽，女主人低下身子，往爐膛里塞進(jìn)梭梭柴。柴上晶瑩的冰粒很快落成了碎屑，轉(zhuǎn)瞬又在灰黑的枝干上升騰成水汽?；馉t子里飄著淡藍(lán)色的火焰。長長的鐵皮煙囪的一端伸向爐口，另一端通過呈直角的拐彎伸向窗外，煙霧已經(jīng)將屋檐熏得發(fā)黑。在這穴居的陋室里，葉賽爾的妻子輕盈地彎下腰端去鋁鍋，用木棍從爐子里夾出就要燃盡的木柴。在這個擁有孩子哭笑的冬窩子里，有著生活的真實和溫暖。這對年輕牧人夫婦，在這不為人知的小角落里過著世俗的生活，哪怕多么清貧，但都充滿秘密的幸福。

在閑聊中得知，長眉駝們似乎對冬窩子很好奇，總是伺機(jī)想鉆進(jìn)來看個究竟。人畜不能共居，這強(qiáng)大的傳統(tǒng)禁忌阻止著它們，它們始終不能踏入冬窩子一步。但長眉駝們從此養(yǎng)成瞭望冬窩子的習(xí)慣，經(jīng)常會望著冬窩子出神。葉賽爾發(fā)現(xiàn)了它們的這一習(xí)慣，心想，它們望著冬窩子時，心里在想什么呢?一次，阿爾曼跑到冬窩子外面玩，一只長眉駝看見他后像是突然發(fā)瘋了似的往他身邊跑。葉賽爾怕踩到了兒子，趕緊把他抱回了冬窩子。長眉駝跑到冬窩子門口，視線被厚重的門簾遮住了。它急躁地嘶叫，像是要掙脫某種巨大的束縛。之后，葉賽爾才知道那只長眉駝是和兒子一起被馱回來的。兒子長到三歲多仍是一個小孩，而長眉駝長到三歲多便儼然是一只大駝了。

我們正這樣閑聊著，卻發(fā)現(xiàn)阿爾曼不見了。這個小家伙膽子很大，有好幾個晚上跑出去在冬窩子后面的沙丘上玩耍。有一次我追他，想把他帶回，不料他三轉(zhuǎn)兩轉(zhuǎn)便不見了，只把我甩在了凄冷的黑夜之中。那一刻，我覺得孤獨無助，內(nèi)心頗為惶惑……現(xiàn)在天已經(jīng)黑了，他一定又跑到冬窩子外面玩去了。我們在冬窩子附近找他，沙丘上，草垛后，駝圈周圍等一一找遍了，就是不見他的蹤影。葉賽爾的妻子哭了，聲音嘶啞著一聲又一聲叫著，阿爾曼、阿爾曼……

終于在駝圈中找到了阿爾曼。和他一起被馱回來的那只小長眉駝臥在地上，兩條前膝屈地，讓阿爾曼坐在上面，并用長長的毛圍護(hù)著他。旁邊站著的，就是馱回阿爾曼的那只大長眉駝。

向大地覓食

我跟在長眉駝后面，感覺自己很像一個牧人。

我觀察了一會兒，發(fā)現(xiàn)長眉駝只吃一種草。這種草很少，往往走很久都找不到一株。找到之后，它們視如神物一般對其凝視片刻，然后噴出鼻息，將草葉上的灰塵吹去，再伸出舌頭慢慢將草葉卷入口腔里。它們嚼草的速度很慢，口腔里有咔嚓咔嚓的聲音。沙漠中寂靜無聲，這種聲音便顯得很大。

我有些好奇，被長眉駝視若神物的究竟是什么草呢?我蹲下身細(xì)看，這種草的葉子很少，而且還長在全是尖刺的枝上，長眉駝們要吃到草葉，先受到尖刺的威脅。但長眉駝們的舌頭似乎靈敏利落，總是巧妙地伸過去把草葉卷入口中。這殘酷的覓食現(xiàn)實早已教會了它們生存的技巧，那些尖刺已算不了什么。

一峰母駝帶著兩只小駝在沙丘中間不停地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尋找草吃。草很少，它們就這樣不停地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把一個小范圍重復(fù)著轉(zhuǎn)成了一條艱難的長途。我從母駝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種茫然，但同時也看到了一種不屈。

終于，母駝?wù)业搅艘恢瓴?，但它和兩個小生命今天的運氣實在太差，就在它們剛剛把頭要伸過去時，一峰高大的長眉駝卻把頭已經(jīng)伸到了那株草跟前。母親眼里充滿了無奈，兩個小生命眼里充滿了失望。我不知道長眉駝們之間有沒有交涉，或者說，它們之間會不會產(chǎn)生一點同情，總之，這峰高大的長眉駝蠻橫地把自己的身軀立在了它們面前，嘴里咔嚓咔嚓地吃著葉片。母親和兩個小生命不得不轉(zhuǎn)身離去。

茫茫沙漠，它們?nèi)ツ睦镆捠?

一只動物已倒地多日，只剩下了白森森的尸骨。兩個小生命好奇地跑到跟前，用嘴去拱。尸骨下本無草可吃，但它們卻拱著尸骨玩得很開心。母親在一旁默默看著它們。

玩了一會兒，它們才想起媽媽，回到了它身邊。它們又往另一個沙丘走去。別的長眉駝都因為有草吃而停住了腳步，只有它們得繼續(xù)往前走。行之不遠(yuǎn)，它們終于找到了一株草。兩個小家伙高興極了，張嘴咔嚓咔嚓地吃了起來。母親一口都不吃，只是站在一旁看著，一副很滿足的樣子。不一會兒，兩個小家伙吃完了，回到了母親身邊。一株草的葉子轉(zhuǎn)瞬間都不見了，只留下了幾根光禿禿的枝條。但母親從這光禿禿的枝條上仍然看到了希望，它臥下身子，把嘴伸過去啃兩個孩子忽略了的殘葉，它甚至把它們啃過的地方又啃了一遍，將殘剩的一點點葉根啃進(jìn)了嘴里。有半片葉子藏在幾根尖刺中間，兩個小家伙怕受傷而放棄了，母親卻跪下前腿，把嘴伸到刺跟前，然后伸出舌頭巧妙地把葉子卷入了嘴里。為了吃這一片葉子，它神情嚴(yán)肅，似乎在舉行著一場神圣的儀式。

它們將草葉視若神物，所以它們甘愿為其跪下。

五峰長眉駝的故事

夜里，我和葉賽爾躺在他老朋友的“霍斯”里，說起了他家長眉駝的名字。這些長眉駝的名字背后有一連串的故事。葉賽爾先給我講的是木卡西的故事?！澳究ㄎ鳌币鉃椤澳ν熊嚒?。木卡西有個特點，不論什么時候都速度極快。比如從駝圈中出來，它總是沖在最前面，幾步就跑到了院門外。到了沙漠草場中，別的長眉駝低頭慢慢找草吃，它卻不安分地跑來跑去，好像從來都不餓似的。到了下午，別的長眉駝都開始返回了，而它卻還在那里吃草，一點都不著急。葉賽爾知道它的習(xí)性，于是便不理它，趕著別的長眉駝往回走。它吃完了草，把頭伸向小河咕咚咕咚喝完水，然后撒開四蹄向葉賽爾追來。最后，它總是和長眉駝們一起回家。

關(guān)于它名字的來歷，說來也很有意思。有一次，一名牧民騎了一輛摩托車在沙漠中玩，它看見后湊了過去，慢慢地便發(fā)現(xiàn)摩托車跑起來速度很快，嗚的一聲在沙漠中扯起一道煙塵便不見了蹤影。它不服氣，撒開四蹄奔跑著追了上去。騎摩托車的牧民看它在追摩托車，覺得很好玩，便有意放慢速度待它與自己并齊了，和它比賽。于是，在沙漠中出現(xiàn)了長眉駝和摩托車比賽的一幕。摩托車嗚嗚轟鳴，長眉駝雖一聲不響，但龐大的身軀卻在快速向前，始終不肯落下一步。從此，它便得名木卡西，人們都知道它跑得和摩托車一樣快。

蘇提皇吾爾，意為“產(chǎn)奶多的長眉駝”。蘇提皇吾爾是一只母駝，生有八峰小駝，這八峰小駝長大后又生了小駝。所以說，蘇提皇吾爾是奶奶級的長眉駝。不知道長眉駝中是否講究輩分，如果講究，蘇提皇吾爾一定會很有地位。

我曾仔細(xì)觀察過蘇提皇吾爾和它的子孫，發(fā)現(xiàn)它似乎和子孫們從不親近，有時候在路上碰在一起了，連看都不看一眼。不是說血緣關(guān)系可以讓生命有親近的感應(yīng)嗎?這種現(xiàn)象在長眉駝身上，不，至少在蘇提皇吾爾身上似乎并不會出現(xiàn)。

關(guān)于它的名字的由來，說來也很有意思。有一次它生下兩峰小駝之后，卻沒有一點奶。母駝別說在產(chǎn)后應(yīng)該出奶，就是在平時也應(yīng)該有大量的奶，每天被主人提一個水桶擠出，供人們飲用。但當(dāng)時，它確實沒奶，兩個小生命餓得哇哇哇亂叫，人們一時都不知如何是好。過了幾天，葉賽爾的父親阿吉坎·木合塔森來了，他想起以前曾有羊不產(chǎn)奶，牧民對著羊唱歌，羊便有奶了。于是，他對著母駝唱了一首哈薩克族民歌。奇跡果然在歌聲中出現(xiàn)了——它聽著歌聲，身體里慢慢有一股熱流涌動了起來。它變得躁動不安，在院子跑來跑去，似乎有神在那一刻正在附身，或者說它正在迎領(lǐng)一份神諭。終于，乳汁從乳頭噴出，劃出一條條漂亮的弧線。

從此，它的奶比任何長眉駝都多，人們都說是歌聲引出了它的奶，它的奶水長耳朵了呢!它由此得名“蘇提皇吾爾”，人們都知道它是產(chǎn)奶最多的長眉駝。

吾庫楞汗，意為“像新娘帽子上的羽毛一樣的長眉駝”。吾庫楞汗從生下到三歲時，人們都把它當(dāng)作公駝對待。不知誰在最早驗證它的性別時，把本來是母駝的它說成是公駝，所以它便一直扮演著公駝的角色。外出吃草時，葉賽爾總是希望它多吃一些，因為它是公駝；馱東西時，它自然也就得多馱一些，仍因為它是公駝。它呢，從來沒有顯示出一點孱弱和不堪重負(fù)的樣子，像所有的公駝一樣任勞任怨。讓人們誤解它性別的還有一個原因，它性格活潑，外出吃草時喜歡蹦蹦跳跳，動作極具陽剛氣。

人們幾乎已經(jīng)認(rèn)為它是一峰公駝了，但就在這時一個問題出現(xiàn)了，它從來都不親近母駝，而且似乎從來都沒有發(fā)情過。難道它……葉賽爾心存疑惑，檢查了一下它的性別。這一檢查嚇?biāo)惶?，好家伙，原來是一峰母駝。既然是母駝，那就不能再像公駝一樣對待了，馱東西時讓它少馱一點，外出放牧?xí)r也不能再讓它蹦蹦跳跳。葉賽爾甚至想，得想辦法讓它懷孕，在這一兩年內(nèi)生下兩峰小長眉駝；也許它當(dāng)了母親后會變得溫順一些。但任憑他怎樣調(diào)教，它都不改以往的習(xí)性，仍是那樣瘋瘋癲癲。

阿吉坎-木合塔森嘆著氣說，改不過來了，你們打小就把它當(dāng)作公駝對待，它已經(jīng)養(yǎng)成了習(xí)慣，怎么能改得過來呢?它原來名字的意思是“像風(fēng)一樣快的長眉駝”，葉賽爾給它重新取名為吾庫楞汗，意為“像新娘帽子上的羽毛一樣的長眉駝”。

作為母駝，這個名字叫起來就體面多了。

桑達(dá)利，意為“‘二桿子’一樣魯莽的長眉駝”。桑達(dá)利的魯莽不光在葉賽爾的駝群中出名，而且在托拜闊拉沙漠草場一帶也人人皆知。它自小就魯莽，別的長眉駝在草場上吃草，它跟石頭過意不去，一下又一下地用蹄子去踢石頭。等它把一塊石頭踢出了草場，草場上的草卻早已被別的長眉駝吃光了。有一次，它吃草到了一條深溝旁，準(zhǔn)備下到溝中去。葉賽爾在一旁看見了，趕緊把它拉了回來。長眉駝一般都是不下溝的，因為它們身軀龐大，下到溝中會調(diào)轉(zhuǎn)不開身子。別的長眉駝走到這樣的溝邊都會馬上調(diào)頭離開，而它卻不，很魯莽地要下去試一試。

它因為魯莽吃了不少虧。踢石頭把自己的蹄子踢壞了；用頭去撞比自己高大的長眉駝，結(jié)果把自己撞倒在地；葉賽爾抽了它一鞭子，它硬是要用嘴去咬鞭子，結(jié)果又挨了一鞭子。它從此便對葉賽爾有意見了，凡是葉賽爾外出放牧，它要么離他很遠(yuǎn)，要么把駝群搞出一陣騷動，讓葉賽爾頭疼或忙活半天。葉賽爾發(fā)現(xiàn)是它干的壞事，便氣得又想用鞭子抽它，但它早已跑遠(yuǎn)了。葉賽爾說，你跑，你跑到深溝邊沒人攔你，一頭栽下去，看你還能不能活。

當(dāng)然，它的魯莽有時候也會帶來積極的后果。有一年秋天，一場大雪提前降下，長眉駝們沒有吃的，餓得嗷嗷亂叫。它看見荒漠上的一棵樹上有樹葉，號叫一聲，跑過去一下子把樹撞倒了。長眉駝們吃著樹上的葉片，挨過了那個大雪天。

沙勒莫音，意為“長脖子的長眉駝”。沙勒莫音的脖子之長，你若不親眼看到，恐怕永遠(yuǎn)都不會相信。沙勒莫音的脖子就像蛇一樣長，吃草時往前一伸，不用低頭就把草卷入了自己嘴里。平時，它站立不動時，長長的脖子看上去柔軟，舒暢，極富韻律感。我曾把它和別的長眉駝做過比較，發(fā)現(xiàn)它的脖子至少比別的長眉駝要長一尺。長眉駝們的脖子本來都很長，而它的脖子卻比別的長眉駝的脖子要長一尺，可見它的脖子有多長了。

脖子長自然有它的好處。一次，一群長眉駝去河邊喝水。河灘上是松軟的沙子，它們的身軀很龐大，一踩去便陷進(jìn)去不少，它們趕緊轉(zhuǎn)身回去，無可奈何地望著河水。這時候沙勒莫音的長脖子起作用了，它選好一個位置，伸出長脖子便喝到了水。

沙勒莫音的長脖子還救了一次葉賽爾的小兒子。今年二月的一天，葉賽爾的小兒子哈吉提趁家里人不在，爬到了一棵樹上，等大人們發(fā)現(xiàn)時，承負(fù)他的那根樹枝已經(jīng)有了裂口，隨時都可能讓他掉下來。這時候，葉賽爾想到了沙勒莫音的長脖子。他從駝圈中把它牽來，它似乎也明白哈吉提的生命正處于千鈞一發(fā)的危險之際，于是它伸長脖子，把頭一揚伸到了哈吉提的身旁。哈吉提抱著它的脖子，它一低頭便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匕阉旁诹说厣稀?/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