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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平鬼記(三則)

    2011-04-12 00:00:00尚思伽
    江南 2011年4期

    鬼生,不知其名姓。六九年生人,年二十忽罹大難,神智俱喪,寄身于京郊某病院,日月如梭,忽忽十八載矣。性喜談鬼,語多狂誕,世所不容。幸已平復(fù),現(xiàn)入商界,前途未可限量。余研讀其病歷,愛其怪力亂神之辭,君子固不為此,然太平盛世,亦可供消磨永日。由是效法先賢,輯為“太平鬼記”。

    知音

    高師伯原來是個瞎子。這一點(diǎn),師傅沒對我說過。

    據(jù)說我們這一行的頂尖人物,都是瞎子,比如那個留下的故事比曲譜還多的師曠。據(jù)說沒了眼睛,能掃除外界的干擾,耳朵會更敏銳,指尖會更靈活??晌矣X得這都是胡說。想要一團(tuán)漆黑,閉上眼睛不就得了?不是這塊料,瞎了也沒用。幸好師傅還沒有瘋到把我弄瞎,否則我根本走不到這間屋里,早死在路上,跟那些臭氣熏天的尸體一起爛掉了。

    “拜師?誰讓你來的?”高師伯箕踞在席子上,一只手撐地,一只手在幾上嗒嗒地敲,一股酒味飄了過來。繪著云紋、漆作紅黑兩色的幾很漂亮,他的手指看上去比我的還長。

    “我?guī)煾?。”我把流火平放在雙腿上,心中犯了躊躇。師傅原本說,用不著報名號,高師伯一見到這張琴,就會收下我。難道他能摸出這張琴?

    高師伯卻一動不動。我只好調(diào)了調(diào)弦,開始彈奏《陽春》。剛彈了幾個音,他就不耐煩地?fù)]了揮手:“行了行了。你多大?”

    “十五歲?!?/p>

    “這點(diǎn)年紀(jì)就彈流火?你師傅怎么不把桃夭給你?”

    我吃了一驚。高師伯的眼睛瞎得果然有點(diǎn)道理。除了師傅,還有誰憑幾個音就能認(rèn)出流火?可是我不明白他的意思。“什么桃夭?”

    “廢話。還能是水蜜桃嗎?你師傅20歲前,一直在彈桃夭?!?/p>

    除了面前這張鳳額旁邊補(bǔ)了一塊朱漆的流火,我從沒見師傅用過別的琴,其實(shí)流火我也沒見她彈過,她彈不了了。難道高師伯什么都不知道?

    “算了,這個年月,還說什么桃夭?!备邘煵置俺鲆痪錄]頭沒腦的話?!澳銕煾导热豢习蚜骰鸾o你,必定對你寄予厚望。你先住下來再說?!?/p>

    那么,他算收下我了?高師伯摸到酒壺喝了一口,抬頭向天,再不搭理我。

    高師伯住得很闊氣。比起我和師傅的茅草屋,這里簡直像宮殿一樣。還有個耳朵有點(diǎn)聾的老仆人,給他打掃做飯,連我都可以吃現(xiàn)成的。比現(xiàn)成飯好上百倍的是,終于能吃飽了。我已經(jīng)忘了肚子鼓鼓的是什么感覺。第一天晚上,我吞下了足足三大碗飯,撐得動彈不得。

    高師伯忙得很,總是有客人。有的衣衫破爛,神色古怪,匆匆忙忙的,住上一夜就不見了。有的一看就是當(dāng)官的,氣派很大,我見過老仆向一個面目和善的人行禮,叫他“奉常大人”。高師伯不是拒絕見客,就是和客人關(guān)在房里,不知嘀咕些什么。他唯一跑出來迎接的,就是這位奉常大人。

    不要說學(xué)琴,高師伯像是轉(zhuǎn)臉就把我忘了,他的眼里——當(dāng)然了,他黑洞洞的眼睛里,不可能有我這么個人。我也樂得清閑,吃飽了就到街上逛逛。

    咸陽果然不一樣。雖然也是個坐西朝東的城池,但是城內(nèi)的道路很寬,房舍、作坊、店鋪又齊整又熱鬧??赡苓^于整齊了,讓我很不習(xí)慣。每逢披甲執(zhí)戟的軍士們走過,我就心中一跳,頭皮發(fā)緊,趕忙找個角落躲起來。一路上我見過太多無頭的尸體,或者無頭的骷髏,他們的腦袋肯定就是被這些人斬下帶走記功去了。咸陽是我見過的最干凈的城池,可是我不明白,為什么它比散發(fā)著尸臭的邯鄲城還讓我覺得畏懼。我忘不了走進(jìn)邯鄲的那一天,師傅所說的歌姬舞女盈路、人們走路都像跳舞那樣婀娜的城市,到處閃耀著溫暖的火光、鍛造著上好鐵器的城市——原來是一座死城。到處是蔓生的荒草和倒塌的房屋,幾乎沒有行人,四下里悄無聲息,只有頭頂?shù)奶枺粍勇暽貒娭鵁釟狻?/p>

    逛到第三天,咸陽的氣氛忽然一變,城門全都關(guān)了,軍士們在街上跑來跑去,大肆搜查。到處看到懸賞抓人的告示,還有人當(dāng)街宣讀,說是抓一個楚國的叛匪,誰敢窩藏,腰斬,滅族。嚇得我趕緊往回走,進(jìn)門時迎頭撞上了高師伯。我叫了他一聲,告訴他外面很亂,正在抓人,他卻只是哼了一聲,竹杖點(diǎn)地,一溜煙走了。

    當(dāng)天夜里,天空像一匹深藍(lán)色的綢緞,銀河斜穿天際。秋風(fēng)乍起,正是流火的季節(jié),我很容易就在銀河西岸,找到了閃閃發(fā)亮的大火星。師傅總是看著這顆微微發(fā)紅的星星出神,所以她才給琴起了這個名字吧。她要是知道我三天沒碰流火,肯定會掄起手杖,把我打個皮開肉綻。她孤零零地住在那間破屋子里,也不知道能不能吃飽。

    周圍很靜。高師伯的屋子黑黢黢的,他還沒回來。我抱著流火坐在庭院中的槐樹下,三天不彈,我的手也癢了。終于可以彈我喜歡的曲子了,師傅在千里之外,再也不會為這支曲子把我痛打一頓。師傅性情怪僻,最怪的莫過這一樁。她為什么偏要跟這么好的曲子過不去呢?

    “風(fēng)蕭蕭兮易水寒……”剛彈了幾個音,我就知道又錯了。黃鐘宮聽上去索然無味,我要的是沉痛、慷慨但又寒光閃閃、鋒芒盡現(xiàn)的感覺。來咸陽的路上,我一直在琢磨這支《易水寒》,一個個調(diào)子試過去,全都不對。易水邊的英雄,當(dāng)年唱的到底是什么調(diào)呢?

    我重新理弦,把第二弦調(diào)低,慢商調(diào)好一點(diǎn)有限。那么是我的指法不對?師傅總說我的右手不靈……管她呢,這是我最喜歡的曲子,我要彈個痛快。星河在天,耿耿不滅,琴弦在星光下顫動,掃蕩起一片微弱的光芒,這是最享受的時刻……左手忽然一陣劇痛,我?guī)缀醢蚜骰鹚ぴ诘厣稀?/p>

    高師伯不知何時站在了我身旁,他掄起竹杖,刷地一下又抽在我手上。“彈什么呢?誰讓你彈這個的?”

    “你不教我琴,我自己練也不行嗎?”我抱著流火站起來,他算什么師伯,太欺負(fù)人了!師傅雖然經(jīng)常把我打得渾身青紫,但她從不打我的手,也不打我的頭。師傅說,操琴之人,就算被斬了雙腿也無所謂,最要緊的是雙手雙耳,絕不能有一點(diǎn)損傷。我還是回家陪師傅吧。

    “不能彈這個,在這里不能彈這個……”高師伯的聲音,出乎意料地低沉了下去。

    “你不讓我彈,師傅也不讓我彈,這支曲子和你們有什么仇?”聲音竟然哽咽起來,這讓我越發(fā)氣憤。不管了,他要是再敢打我,就別說我欺負(fù)瞎子。

    “傻孩子,你忘了么,這里是咸陽,不是我們燕國的下都?!?/p>

    我一怔。我們燕國?高師伯也是燕國人?

    “那又怎樣?一路上,我都聽到人們在唱這支歌。我要把它變成真正的琴曲。”

    “臨淄、新鄭、邯鄲、郢都……你都可以唱,悄悄地唱,但是咸陽不行。明白了么?”

    高師伯扶著槐樹,慢慢地坐下。他向空中摸索了幾下,抓住我的衣袖,示意我也坐下。我把流火放在一邊,第一次仔細(xì)打量他。他很瘦,臉頰都陷了進(jìn)去,胡子也顯得很臟,除了一雙修長有力的手,實(shí)在不像個樂師。我忽然想起,他一個瞎子,怎么能準(zhǔn)確地打中我的手呢?真是個怪物。

    我們許久沒有說話。然后高師伯忽然笑了起來:“我本以為,他刺瞎了我的眼睛還嫌不夠,又派你來試探我……”

    我吃了一驚。高師伯原來是為人所害?!罢l?誰把你弄瞎了?”

    他搖了搖頭,又沉默了。秋蟲嚶嚶的鳴叫,顯得格外響亮。

    過了一會兒,他又開口了:“剛才你說,你師傅不許你彈這支曲子?”

    “是。曲子是我從下都的集市上聽來的,我一彈,她就會狠狠打我一頓……”

    “是么?”高師伯的聲音很微弱,似乎有些傷感。

    他和師傅一樣,都是古怪的人。他瞎了眼睛,師傅沒了右手。也許他能告訴我?guī)煾狄酝慕?jīng)歷,一個少了一只手的殘疾人,怎么可能那樣精通琴曲?

    “師傅不只是打我,每次還都罰我反復(fù)彈唱一支很難聽的曲子?!?/p>

    “是么?什么曲子?我也聽聽。”

    看來,今夜我有可能解開《易水寒》的秘密了。這支曲子一定和師傅有重大關(guān)系。我撥弄著流火,唱了起來:

    “羅縠單衣,可掣而絕。

    八尺屏風(fēng),可超而越。

    鹿盧之劍,可負(fù)而拔……”

    還沒等我唱完,高師伯霍地站了起來,發(fā)出一陣尖銳的笑聲:“唱!大聲唱!這個可以大聲唱!”

    我嚇得趕快住口。高師伯已經(jīng)快步離開。

    瘋子。他比師傅還要瘋。

    天光微明的時候,我聽見院子里有動靜。爬起來一看,原來是高師伯在往外走,手里還拎著一個包袱,然后那天他再沒露面。我百無聊賴,把師傅教的曲子挨個彈了一遍,我沒敢碰《易水寒》。高師伯確是為我好。我也真是糊涂,在咸陽唱這個,是砍頭還是腰斬呢?

    我有點(diǎn)想念下都的集市了。過去,我差不多每十天就要去一趟,用師傅編的褐衣?lián)Q我們的口糧。我第一次聽到《易水寒》是九歲那年,一個賣餅的一邊團(tuán)麥粉,一邊唱得搖頭晃腦。我一下子就喜歡上了它舒展的調(diào)子,一路哼唱著回家,然后我第一次看到了師傅惡鬼般的面容。師傅平時雖然也兇,卻多半是冷著臉罵我笨,不是學(xué)琴的料。可那一次,她像瘋了一般用手杖抽我,打得我后背都腫了。夜里,她又悄悄坐到我身邊。她以為我不知道,其實(shí)我疼得根本睡不著,所以我聽見她哭了。她一哭,我就不怪她了。畢竟,沒有師傅,我七歲時就喂野狗了。而且,我知道師傅肯定有很重的心事,她的右手,到底是怎么沒的?

    黃昏時分,高師伯突然無聲無息地出現(xiàn)了,抓住我的手就走。一進(jìn)他的房間,就聞到一股濃烈的香味。案上都是飯食,天天吃得我?guī)缀跻赖柠滐埳?,竟然用菜羹澆了饡,還有一大碗熱氣騰騰的狗肉,我不是在做夢咬自己的舌頭吧,太香了!

    高師伯站在我身旁,一聲不出,可是我覺得他緊閉的眼睛里,都是笑意。

    我把酒斟滿,遞到高師伯手里,然后就埋頭吃了起來。別說來咸陽的路上永遠(yuǎn)吃不飽,就是和師傅在家的時候,一年能吃上兩次肉就不錯了,何況是狗肉!

    高師伯卻幾乎不吃東西,只是不停地喝酒??吹贸鏊芨吲d。他把盛酒的缶敲得叮叮當(dāng)當(dāng),煞是好聽,邊敲還邊念叨:“請為趙王擊缶!請為趙王擊缶!”哪還有什么趙王,邯鄲都成廢墟了。真是個怪人。

    不過這個怪人忽然待我很和氣,就像昨天夜里什么都沒發(fā)生一樣。他不停地問我一路上的見聞,我就顛三倒四地講了許多,他時而笑笑,時而皺著眉頭,露出辛酸的神情。最后,他終于問起了師傅。

    這一下,我的舌頭卻不靈了。我跟了師傅這么些年,每天無非是學(xué)琴、吃飯、睡覺。像有無數(shù)的事,又像什么都沒發(fā)生過。我又吞了一大塊狗肉,終于把那句話問出了口:“高師伯,師傅的右手,是怎么廢掉的?”

    他搖搖頭,神色幾乎是凄楚的:“你師傅最不愿提的,就是這件事。我也不想違背她的意思?!?/p>

    也許我問得太直接了?我一定要把這事弄清楚。師傅的右手永遠(yuǎn)藏在衣袖里,可是我偷偷看到過,齊腕而斷,當(dāng)時的情形,一定慘極了。如果師傅不殘疾,還能彈琴,性情就不會這么孤僻吧。

    “你師傅,平時都做些什么?”

    “就是教琴、織褐……她幾乎不見外人,不過有時候心情好一點(diǎn),她也會去周邊的村子走一走,收集一些歌謠曲子回來?!?/p>

    “采風(fēng)?”高師伯笑了起來,“該不是還搖著木鐸吧?這種事當(dāng)官的都顧不上了,她一個女人操什么心?她就是這樣……沒變,一點(diǎn)都沒變……”

    我聽說過采風(fēng)。那是很遙遠(yuǎn)的事了,應(yīng)該是周天子還坐在王位上的時候?,F(xiàn)在不僅天子沒有了,燕王、趙王、齊王、楚王,各國的王都死得差不多了,只剩下秦王,對了,現(xiàn)在他叫做始皇帝。我也不知道師傅干嗎要采風(fēng),可能她天天對著我,實(shí)在悶得慌吧。

    “你師傅,還是很漂亮吧……”

    高師伯的語氣怪怪的,像在發(fā)問,又像在感嘆。我不知道怎么回答,胡亂嗯了一聲。頭發(fā)花白、好似秋天的枯草,這樣也算漂亮嗎?反正我也沒見過什么美人。

    “那時候,她走到哪里,都被人盯著看,簡直是一朵會走路的桃花。她的容貌,不要說下都,就是邯鄲、大梁、臨淄、郢都,也沒有人比得上,更別說咸陽了……一個人太出眾,會被老天嫉恨的……”

    高師伯似乎是喝多了,話音忽高忽低,漸漸含糊起來。估計他自己也發(fā)覺了,忽然就住了口,打發(fā)我回房睡覺。

    可能是吃得太撐,半夜我醒了。月光很亮,從戶牖間漏了進(jìn)來,把席子染得一片潔白。隱隱約約,我聽到清澈透明的琴音,伴著輕柔的歌聲:

    “野有蔓草,

    零露漙兮,

    有美一人,

    清揚(yáng)婉兮,

    邂逅相遇,

    適我愿兮……”

    我知道這首歌唱的是什么。高師伯和師傅之間,應(yīng)該是有些故事吧??上?,他們都討厭講故事。

    月亮向西滑落的時候,我做了一個夢。師傅的面容果然像桃花一樣嬌艷,頭發(fā)黑得如同最深的夜色,她的手撫過流火,我從沒見過那么美的手,晶瑩細(xì)膩,閃著柔和的光芒,好似大人君子們的玉佩。她左手按弦,右手疾掃,指法華麗得我眼花繚亂。她彈得好聽極了……我知道自己在做夢,我拼命想記住師傅彈的曲子,可是高師伯卻在一旁哈哈大笑,還用竹杖敲我的腦袋,我急得直罵他,臭瞎子!他狠狠地瞪著我說,你糊涂了吧,你才是瞎子,你什么都看不見,什么都不懂!

    我猛然醒了。眼前真的是一片黑暗。遠(yuǎn)遠(yuǎn)地,有雞鳴聲。

    高師伯真的開始教我彈琴了。不管多忙,他每天至少要花一個時辰在我身上。我終于明白了師傅為什么要我千里迢迢來投奔高師伯。她那只永遠(yuǎn)失去的右手,是沒有辦法提升我的琴藝的。以前師傅講得唇焦舌敝我還一頭霧水的東西,高師伯只需雙手搭在流火上彈撥幾下,我就明白了。高師伯的耳朵,不是一般的靈,不要說我彈錯了音,就是手姿稍有差池,他也立刻能聽出來。我自覺進(jìn)境很快,特別是右手的指法,不禁喜上眉梢??筛邘煵偸前逯樥f:“差得遠(yuǎn)呢,接著練!”要說嚴(yán)厲無情,他可是一點(diǎn)不遜于師傅。

    時光在宮商角徵羽的變化中流轉(zhuǎn),轉(zhuǎn)眼三個來月過去,歲首將至,咸陽彌漫著年節(jié)特有的興奮氣息。那位奉常大人來得忽然頻繁了,經(jīng)常和高師伯商議著什么事情。這時我已經(jīng)聽說,他是負(fù)責(zé)宗廟祭祀的,職位著實(shí)不低。他看上去倒是沒什么架子,一臉的好脾氣。他曾經(jīng)駐足聽我練琴,說我是“名師高徒”。還有一次,我路過廳堂,聽見他們在吵架,主要是高師伯在大聲嚷嚷什么“不去”,什么“戴罪之身”,而他只是低聲勸慰,似乎是在說服高師伯答應(yīng)什么事情。

    新年這天,咸陽城內(nèi)布滿了全副武裝的軍士。說是始皇帝要率三公九卿去北郊舉行大典,立冬迎氣,祭祀宗廟。我很想看看那個殺人不眨眼的始皇帝長什么樣,可是除了北風(fēng)中獵獵作響的旌旗,緩緩行進(jìn)的儀仗,什么也看不見。

    老仆人用桃木削了一張小弓,從公雞身上拔了點(diǎn)羽毛做成箭,一并掛在房門口,說是可以驅(qū)鬼。他又用黍米和各種豆子煮了好些羹,說秦國人過年都要吃這個。我嘗了嘗,熱乎乎的非常暖和,但味道很一般。

    第二天天剛亮,我正睡得迷迷糊糊,忽然覺得有人拍我的肩膀。睜眼一看,原來是高師伯。他把一身新衣裳扔到我面前,低聲道:“換上?!?/p>

    高師伯也穿了新衣,我從沒見他穿得這么講究過。頭上戴了巾幘,黑色的深衣質(zhì)地很好,外面罩了一件短襦,鞋襪都是新的,腰間還佩了一塊玉玦,閃著柔和的光澤。

    高師伯拿著一個琴匣,讓我?guī)狭骰鸶?。一出門,我吃了一驚,竟然有馬車和御者在等候。雖然不過是一匹馬拉的小車,但也是很不錯的待遇了。我從前也就是去下都趕集的時候,搭過幾次牛車罷了。上了車,高師伯囑咐我,要一直跟在他身邊,不要開口,更不許亂跑。

    渭水在冬日的陽光下銳利地閃耀,像要抓住上凍前最后的時光,再放肆地舒展一番波濤。北岸綿延著一棟棟簇新的宮殿,有的還在營建之中。我們經(jīng)過的路上,時時可見堆積如山的木材,和一些散落的、摔碎的瓦當(dāng)。

    有一座宮殿看上去很特別,我不禁“啊”的一聲叫了出來。高師伯問我怎么了。

    “下都……那邊,一座宮殿,和我們下都的一模一樣。”

    “是么……”高師伯長嘆一聲,“我是看不到了。”沉默了一會,他又說,“這里,有從前各國的宮殿,是照著它們原來的樣子建的,工匠們也多半是從六國抓來的……我眼睛沒被弄瞎的時候,見過他們建臨淄的宮殿……”

    渭水的波濤忽然卷起一片陽光,刺得我眼睛生疼,淚水一下子充滿了眼眶。我趕忙用手擋在眼前。難道高師伯也能感到這明亮的陽光?他也捂住了眼睛。

    馬車駛進(jìn)了一座旗幟特別多的宮殿,高師伯帶著我下車,經(jīng)過一道道盤查,那位奉常大人出現(xiàn)了。他穿著隆重的禮服,滿面笑容,將我們引到了大殿里。樂工們已然排好了席次,調(diào)弦試音之聲不絕于耳。

    戴冠佩玉的大臣們漸次入席,排列有序。高師伯一言不發(fā),我東張西望,對什么都覺得好奇。又不知過了多久,殿內(nèi)忽然安靜下來,就像所有的聲音都在一瞬間被吃掉了。猛然間,鼓樂齊鳴,在儀仗的簇?fù)硐?,一個男人頭戴冕旒,身著極華貴的黑色禮服,全身佩飾叮當(dāng)作響,緩步而行,升階登堂。

    那么,這就是滅盡六國、執(zhí)掌天下的始皇帝了。我以為自己會嚇得心里突突亂跳,可是居然沒有。說實(shí)話,我有點(diǎn)失望呢。他個子不高,細(xì)長的眼睛配著隆起的大鼻子有點(diǎn)滑稽,總之那張臉可能有點(diǎn)陰沉有點(diǎn)兇狠,但完全不是我想象中特別威嚴(yán)、特別莊重的模樣。

    宴會開始了。皇帝和臣子們行禮、獻(xiàn)酒、酬酒……這套繁瑣的禮節(jié)我還不能完全看明白。而樂工們鼓瑟吹笙,唱起了《鹿鳴》、《四牡》、《皇皇者華》。以前師傅說過,宴飲上歌唱君臣之道,是很古老的風(fēng)俗,代代相沿,就成了規(guī)矩。不過這些歌實(shí)在太陳舊了。據(jù)說它們的調(diào)子是很高雅的,可我覺得有種裝腔作勢的味道,我一點(diǎn)都不喜歡。

    皇帝可能對這些歌也沒什么興趣,所以樂聲很快就變了,都是秦地的歌謠,旋律單調(diào),可是節(jié)奏鏗鏘,唱起來十分響亮。于是,樂工們的神色不那么呆滯死板了,宴會也不那么令人昏昏欲睡了。

    皇帝吃吃喝喝,神色頗為輕松。然后,非常突然地,他問起了高師伯。他的語調(diào)竟然十分客氣,他問高師伯,在咸陽住得還習(xí)慣嗎?

    高師伯早已越眾而出,匍匐在地行了大禮。他自稱罪人,說非常感激陛下收留,說自從雙目失明,心無旁騖,精研音律,越發(fā)感受到禮樂之道的深奧和精妙。高師伯說話,忽然變得文縐縐的,有些我根本聽不懂。

    皇帝呵呵笑了起來。他的聲音頗為尖利,和他的長相倒是很搭配。他說,高先生的技藝天下聞名,就請讓朕一飽耳福。

    高師伯從匣子里拿出了樂器,卻不是琴。原來,他慣用的是筑,那根用來擊弦的竹棒,潤澤如玉,一看就是在手中磨煉多年的東西。高師伯以棒擊弦,奏出幾個低沉的樂音,唱了起來:

    “彼黍離離,

    彼稷之苗。

    行邁靡靡,

    中心搖搖。

    知我者謂我心憂,

    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悠悠蒼天,

    此何人哉!……”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高師伯正式的演奏,和他平時教琴果然大不相同。初聽倒也不覺得什么,但是很快就被他渾厚憂傷的歌聲包圍了。筑的技法遠(yuǎn)比琴簡單,他的演奏也毫不花哨,可是那種剛健闊大的氣息,超越了一切技巧,就像悠悠的天風(fēng),自由地拂過大地。他的嗓音,轉(zhuǎn)折如意,變調(diào)之間毫無滯澀就翻了上去。他的擊打逐漸復(fù)雜起來,急促時落珠濺玉,低緩處幾不可聞,這首在我印象中一味悲切的古老歌謠,竟然被他奏出了極復(fù)雜的變化,五內(nèi)如焚的憂傷中回蕩著激越的嘆息,樸素的詠唱里又有一絲如癡如醉的纏綿……當(dāng)他唱到第二段,再次抬起一無所有的雙眼,仰首問天的時候,淚水已在不知不覺間布滿了我的臉頰。

    高師伯放下了竹棒。大殿上傳來壓抑的抽泣聲。我周圍的樂工們,更是不停地拭淚。

    過了許久,皇帝才開口:“黍離之思。那么,先生是在懷念故國了?”

    高師伯躬身道:“天下初定,經(jīng)歷戰(zhàn)亂之人,難免有些無謂的感慨。請陛下不要見怪?!?/p>

    皇帝短促地笑了一聲,說:“也是人之常情,朕怎么會怪先生呢?”

    然后,皇帝就不說話了。高師伯若無其事地摸索著,要把筑收到匣中。不知為什么,那位奉常大人神情有些焦慮,他忽然對皇帝說,高樂師自從被陛下赦免,深感秦音之美,日日研習(xí),極有心得。

    皇帝嗯了一聲,說那就讓他奏一奏我們秦國之樂吧。

    高師伯卻不動手。他說,秦風(fēng)或激昂慷慨如《無衣》,或婉轉(zhuǎn)深長如《蒹葭》,從前的六國之人,淫浸于靡靡之音,難以領(lǐng)略其妙,故秦風(fēng)流播不廣。不過,他話鋒忽然一轉(zhuǎn),說自己有個弟子,曾游歷燕趙故地,發(fā)覺有一首秦地歌謠,廣為傳唱。

    “是嗎?”皇帝明顯有了興趣。可是我一眼瞥見了奉常大人,只見他正悄悄地沖高師伯?dāng)[手。真笨,他居然忘了高師伯是個瞎子。

    我正在琢磨奉常大人的神色為何如此古怪,猛然聽見高師伯叫我的名字,汗一下子就布滿了額頭。我突然明白了,他說的弟子就是我??刹痪褪俏覇幔靠墒?,哪有什么秦國的歌謠天下傳唱?我們操琴之人,從來都嫌秦風(fēng)粗糙不入耳。

    沒辦法了。我抱起流火,硬著頭皮走到高師伯身邊。他神色自若:“唱吧?!?/p>

    開玩笑,我敢說他是故意耍我。我怎么忘了呢,他是個瘋子?!俺裁矗俊?/p>

    “就是那首,你師傅罰你唱的那首。”高師伯悄聲道。他的唇邊掛著一絲隱約的笑意?!俺?,就像在家里一樣?!?/p>

    我把流火平放在琴案上。我抬頭看了看前方的皇帝,發(fā)覺他和大殿的柱子一起,模模糊糊,左右搖晃起來。我把手上的汗在衣服上擦了擦。好吧,不就是唱一首歌嘛。我清清嗓子。

    “羅縠單衣,可掣而絕。

    八尺屏風(fēng),可超而越。

    鹿盧之劍,可負(fù)而拔……”

    我從宮調(diào)轉(zhuǎn)為徵調(diào),這是我在一次次懲罰中琢磨出來的,至少可以讓音色更豐富、更戲劇性一些。幸好流火在手,我雙眼一閉,幾乎覺得師傅正站在我身后,她的手杖隨時就要落在我脊背上。如果我的聲音再渾厚些就好了,畢竟,給皇帝唱歌的機(jī)會是很難得的。

    當(dāng)流火清越的尾音消逝無蹤,我才發(fā)覺大殿里的氣氛有多古怪。連呼吸聲都聽不見了,所有人都匍匐在地,不敢抬頭,特別是奉常大人,全身抖得像一團(tuán)就要被風(fēng)吹滅的燭火。唯獨(dú)高師伯,還是那個微微仰頭的老姿勢,空洞的眼睛不知望著什么遙遠(yuǎn)的地方。這時我能看清楚皇帝了,他面色陰沉,眼睛里有什么極堅硬極寒冷的東西,卻像火一樣正在燃燒。

    靜默之中,高師伯忽然用竹杖頓了頓地,像頌詩一樣開口說話了:“圖窮匕見,一發(fā)千鈞。美人鼓琴,催王負(fù)劍。賊不解音,徒逞匹夫之勇。大王知音,遂傳鹿盧之歌。樂者,誅奸佞,解倒懸,播教化,和天地,故知音者定天下。荊軻之罪,罪不容誅。天佑皇帝,國祚萬年!”

    大臣們的聲音轟然響了起來:“天佑皇帝,國祚萬年!”

    皇帝輕輕擺了擺手,沒說話。臉上的陰霾像是消退了一些。

    高師伯得到許多賞賜,看來皇帝著實(shí)看重他,就連我都被賞了一匹絹。

    我懶得去看那閃閃發(fā)光的料子,也沒有胃口吃飯。一回到住處,我就把自己關(guān)在了房里。我很想睡一覺,睡著了,就什么都忘了。當(dāng)然,我是不可能睡著的。難怪師傅說我是天下第一笨蛋。今天我才明白這首歌唱的是什么,可是我不明白的事還有太多呢。

    高師伯來拍過幾次門,我都沒有理會。直到他提高嗓音,說這是他的家,他要進(jìn)屋,我只好把屋門打開。

    我照舊躺著,反正他看不見。再說,讓我像以前那樣端坐相待,他也不配。

    高師伯一進(jìn)門就說,確實(shí)是有意哄我去唱歌的,因?yàn)樗幌氤仫L(fēng)。見我不搭話,他又低聲道:“沒有害你的意思。我知道秦王的性格,他好面子,眼下又是收買人心的時候,他不會因?yàn)橐皇赘铓⑷说??!?/p>

    不是為這個,不是為這個呀。他果然不會明白。

    我想起了下都的集市,還有邯鄲的廢墟,到處都有人講述他的故事,就連荒僻的小村莊都不例外。這么多年了,他的故事我總也聽不夠。我無數(shù)次想象過他抓起匕首刺向秦王的一剎那,他把秦王追得狼狽逃竄的情景,很多人惋惜他的劍術(shù)不夠精妙,而我特別羨慕他臨死前談笑自若的風(fēng)度。我最大的愿望,就是為傳唱得五花八門的《易水寒》找到最初的曲調(diào),他唱過的曲調(diào)……我再也忍不住了:“你怎么能說那樣的話?你何必假惺惺地唱什么《黍離》?沒有一個燕國人,會像你這樣談?wù)撉G軻!”

    高師伯不做聲。

    “你要討好皇帝辦法很多,何必要侮辱一個死人?荊卿不懂音樂,《易水寒》哪來的?”

    “我作的?!备邘煵鸬脴O迅速?!熬驮谝姿哆?,即興唱的?!?/p>

    這下輪到我說不出話來。

    “他跟著我唱,他天生跑調(diào),竟然唱成了變徵,跟我的筑完全和不到一起……不過那樣的時刻,誰會在乎這個呢?”

    易水寒。當(dāng)年,在易水之濱,一身素服,訣別荊軻的人中,有高師伯??此臉幼?,不像是騙我。

    “他真的不懂音樂。他說大丈夫使刀弄劍才夠痛快,心里有氣就放開喉嚨叫兩聲,為什么要把好好的嗓子弄得高高低低人不人鬼不鬼呢?”高師伯的神情,不像剛才那么嚴(yán)肅了,似乎想起了什么好玩的事。

    我依然不能想象,那悲愴的訣別,怎么可能伴隨著跑調(diào)的歌聲?不過這也沒什么。音樂對有的人,比如師傅,是生命所系,對有的人卻是無關(guān)痛癢。跑調(diào)并不耽誤他成為一個英雄,相反,這讓我對他更加好奇了。

    “荊軻,他是什么樣的人?”

    高師伯搖了搖頭,語氣說不出的奇怪:“他么,一個快活的混蛋。”

    “胡說,他是英雄!”

    “你也可以這么說?!?/p>

    我不喜歡高師伯的神態(tài)。既然他曾為荊軻送行,他們多少是朋友吧?怎么能對一個死去的朋友這樣輕描淡寫呢。他無所謂的神態(tài)下面,掩藏的恐怕是嫉妒吧。

    高師伯轉(zhuǎn)過身去,摸索著走到窗邊?!巴饷嬗性铝撩矗俊?/p>

    我點(diǎn)點(diǎn)頭。然后趕快補(bǔ)上一句:“是新月。很亮?!?/p>

    “也是這樣一個新月初升的夜晚。很奢華的宴會啊,太子丹為了他,什么都不在乎……你師傅抱著流火出現(xiàn)了,比月光還要美,她的琴藝,我比不了,恐怕六國之中也少有人比得上……她一邊彈琴一邊望著他,一切都在琴聲里,我從來沒聽到過那么深沉的心意……他也望著她,面帶笑容……”

    我知道高師伯為什么嫉妒荊軻了,我的猜測果然不錯。我心里暗自嘆息。

    “但是他什么都不懂!他根本就是個樂盲!他一句玩笑話,毀了你師傅一生!”

    高師伯的語氣,驟然嚴(yán)峻起來。我的心突突直跳。

    “他總是異想天開。要千里馬的肝臟下酒,那隨便他,可他要一只手干什么?太惡毒了!天下最美麗最靈巧的手,盛在玉盤里,血還沒有干,就端到他面前了,我從來沒見過他那么慌張,他就是個混蛋,我真恨不得殺了他!”高師伯的話音戛然而止。良久,是一聲長長的嘆息,“不管怎么說,這個快活的、為所欲為的混蛋,是我的朋友?!?/p>

    高師伯離開了。他零碎的話語,撒下一層薄霧,往事的輪廓若隱若現(xiàn)。

    月亮正向中天攀升,把我留在黑暗里。

    當(dāng)年,秦王面對荊軻的淬了毒的匕首,驚恐萬狀,東躲西逃,一時間佩劍都拔不出來。滿朝文武也都嚇呆了,而且統(tǒng)統(tǒng)手無寸鐵。就在此時,一位樂師唱起了這首鹿盧之歌,提醒秦王負(fù)劍而拔。秦王手里有了武器,千載難逢的機(jī)會一去不返。

    如果高師伯說的是真的,如果荊軻懂得音樂,哪怕是歌聲就像刀劍卷起的風(fēng)聲那樣,對他有一點(diǎn)意義,那么是否一切都將不同?

    是不是師傅的手還能彈奏流火?是不是秦王就來不及拔劍?是不是刺殺就會成功?是不是燕國、趙國、魏國、楚國、齊國還存在于世?是不是我就不會來到咸陽?是不是我就不會認(rèn)得高師伯?是不是就沒有這種莫名其妙的故事?……

    之后的幾天里,我努力驅(qū)散心頭的薄霧,卻被自己的猜測和假設(shè)弄得頭暈?zāi)X漲。從高師伯那里,再也得不到一絲半毫的訊息。他只是更加嚴(yán)厲地督促我練琴,另外他睡得更晚了,他屋里的燈火總是亮著。我想,真正的答案只有去問師傅了。我下定了決心,就算她把我的胳膊打斷,我也要問個清楚,到底是不是荊軻砍了她的手?她不準(zhǔn)我碰《易水寒》是不是就為了這個?

    過了將近一個月,高師伯忽然說再也沒什么可以教我的了,催促我回家。這正合我意。高師伯給了我足夠的干糧和一點(diǎn)錢,又把一卷加了封泥的竹簡鄭重地裝進(jìn)我的背囊,說是給師傅的,讓我路上不要打開。

    告別的時刻很平淡,我跪下給高師伯磕了頭,為了他能聽見,額頭撞破了一層皮。

    高師伯點(diǎn)點(diǎn)頭說:“問你師傅好?!?/p>

    走出高師伯的小院,我聽到身后傳來輕輕的擊筑聲和舒緩的歌聲:

    “揚(yáng)之水,

    不流束薪。

    彼其之子,

    不與我戍申。

    懷哉懷哉,

    曷月予還歸哉?……”

    有了足夠的糧食,回去的路就不像來時那么艱難了。我也有了一點(diǎn)閑心,去看看沿路的風(fēng)土人情,如果能記下一些歌謠,說不定師傅會高興的。

    有時會遇到好玩的人。離開咸陽的第五天,我聽到前方的山坳里傳來擊筑聲和歌聲,嗓音很洪亮,可唱來唱去總是那么一句。比起高師伯自然是差得太遠(yuǎn),但還是讓我心里一陣暖和,覺得北風(fēng)做的刀子不那么鋒利了。

    我緊走幾步,看到山坳里有個年輕人正在避風(fēng)。他比我大不了幾歲,身上的衣服又臟又破,可是一層一層裹得很暖和。他依然是一邊擊筑,一邊唱著只有一句詞的歌:“大風(fēng)起兮云飛揚(yáng)!”

    他沒完沒了地重復(fù),讓我的耳朵很難受。我就問他:“怎么只有這一句?”

    “后面的還沒寫出來呢?!彼ξ模袂楹芸旎?,問我他的歌詞寫得怎么樣。

    他擊筑唱歌都很業(yè)余,不過他那副隨隨便便的樣子讓我覺得很親近。我拿出些干糧,和他分著吃了,他不知從哪里掏出一壺酒來遞給我。

    我們邊吃邊聊。他說姓劉,要去咸陽服徭役,還問我去過咸陽沒有,這下我可有的說了,我想就算有點(diǎn)吹噓的成分也沒關(guān)系吧。他忽然又問我見過皇帝沒有,我一愣,拿不準(zhǔn)要不要把那天的事講出來。

    他沒留意我的表情,只是滿不在乎地說,普通人是見不到皇帝的,不過,他一定要想辦法看看皇帝長什么模樣。瞧他的神情,就好像他不是普通人似的。反正我喝了他的酒,又和他談得高興,也就不在乎他吹牛了。

    我到達(dá)邯鄲的時候,看到城門緊閉,說是搜捕逆賊的余黨。那時我還不知道這個余黨也包括我。由于歸心似箭,我繞城而行了,說不定正是這多走的十幾里路救了我的命。然后,在路邊歇腳的小酒肆里,我聽到了高師伯的死訊。

    他的故事已經(jīng)像風(fēng)一樣傳遍天下了,我不知道其中有沒有缺漏,有沒有演繹,我聽到的說法是這樣的:皇帝召高師伯奏樂。高師伯在筑里面藏了鉛塊。他演奏得好極了,皇帝非常感動,召他上前賜酒。高師伯忽然舉起筑砸向皇帝的腦袋,但是只砸中了皇帝面前擺著酒壺的漆案,他畢竟是個瞎子。不過我覺得另一種說法更可靠:因?yàn)橹锊亓算U,聲音聽上去就有點(diǎn)奇怪,有位精通音律的臣子聽出來了,想要看看高師伯的樂器。這導(dǎo)致高師伯提前發(fā)難,他只好把筑向皇帝扔過去,結(jié)果沒有砸中。如果他能離皇帝再近一點(diǎn),事情可能就會不同,因?yàn)樗难劬﹄m然瞎了,耳朵卻特別靈,即使憑借喝酒咽唾沫的聲音,他也能準(zhǔn)確地找到皇帝的位置,就像他曾經(jīng)用竹杖打疼我的手。

    我并不覺得意外,倒是為自己的不意外感到了一絲意外。高師伯,畢竟是荊軻的朋友。而我,配做他的余黨么?

    高師伯被車裂而死。我想起他如浩浩天風(fēng)般自由的樂歌,他也是把魂魄交給了音樂的人,他破碎的血肉,會在筑的鳴唱中重聚,會在我和后代人的琴聲中復(fù)活。

    我避開大路,日夜兼程,終于回到了師傅的茅屋。但是,沒有師傅的身影。

    鄰居說,師傅瘋了。說三天前,茅屋里忽然傳出悲痛的哭叫,然后是凄愴的歌聲,讓人簡直不忍心聽。他們跑過去想看個究竟,卻見師傅走了出來,面容平靜,手上拿著一個木鐸。師傅說,要去埋葬一個老朋友,然后就像什么人都沒看見似的,徑自走了,再也沒有回來。

    我還是不覺得意外。

    師傅、高師伯和荊軻之間的故事,我不那么迫切地想要知道了。

    我的床頭有一卷竹簡,用一根已經(jīng)褪色的絲帶扎著。我把竹簡展開。

    我又從背囊里取出高師伯交付的那卷竹簡,去掉泥封,展開。

    北風(fēng)把茅屋刮得東搖西晃,月光寒冷而明亮,滲入了竹簡上的一鉤一劃,讓它們更加清晰了。

    現(xiàn)在,我有兩份《易水寒》的曲譜了。一模一樣的兩份。一份是高師伯寫下的,一份是師傅留給我的。

    “風(fēng)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fù)還……”

    我彈撥著流火。沒錯,我夢想中的那一曲易水悲歌,必然是這樣的音調(diào)。我閉上眼睛,看見了易水的波濤,秦王的宮殿,雪亮的劍光,瀟灑的笑容……還有,師傅藏起的斷腕和明亮的眼睛,高師伯空洞的目光和仰首向天的身影……我從未彈得這樣自如,我感覺到了琴弦在指尖上振顫,最細(xì)微的變化我也洞若觀火。我終于明白了,做一個高師伯那樣的瞎子是什么滋味。他撲向黑暗的世界,眼睛里卻都是光亮。

    鬼生曰:荊卿故事,《燕丹子》所載與《史記》有異:“酒中,太子出美人能琴者。軻曰:好手琴者!太子即進(jìn)之。軻曰:但愛其手耳。太子即斷其手,盛以玉槃奉之?!庇衷魄赝跗蚵犌俾暥溃煊屑斯那?,軻不解音,秦王從琴聲負(fù)劍而拔之諸情節(jié)。圖窮匕見之際,豈有余裕聽琴哉!史遷取材,良有以也。然小說家言,每有巧思。奇功不成,劍術(shù)疏耶?不解音耶?時耶命耶?易水悲歌起,千載有余情。字里行間,言外之意,亦足以搖蕩心神,援筆成篇。

    又,《西京雜記》載高帝、戚夫人善鼓瑟擊筑。滅秦者亦善擊筑,高漸離魂魄不滅耶?樂者,天下興亡所系,豈今人縱情恣欲而為哉!樂之道,不傳久矣!

    君子

    四周很靜。站在院子里,也能聽到夫子重濁的呼吸。端木賜心想,莫非就是今天了?

    “泰山壞乎,梁柱摧乎,哲人萎乎!” 七天前,他匆匆趕回魯國,還沒進(jìn)門,就聽到夫子哀傷的歌聲。夫子正拄著拐杖在院子里散步,身形佝僂,原本中氣十足的嗓音,如敗絮般黯淡著飄散開來。分別不到一年,夫子的模樣,竟像是老了十歲,而且一見到他,眼淚就下來了,連連問他為什么來得這樣遲,就像溺水之人終于看到了一根浮木。當(dāng)晚,夫子就一病不起了。

    端木賜覺得很累。剛剛在齊、吳、越、晉四國走了一大圈,旅程不順利,一路的絞盡腦汁、唇焦舌敝就不必說了,剛到吳國不久,就傳來子路慘死的消息,他當(dāng)時就覺得,夫子可能會承受不住。所有人都說顏回是夫子最喜歡的學(xué)生,端木賜可不這么想。他一向覺得,夫子最愛子路,別看子路經(jīng)常冒傻氣,也經(jīng)常挨訓(xùn),但他們之間那種隨隨便便的態(tài)度,絕對與眾不同,夫子對兒子伯魚,都沒那么隨便。顏回死的時候,夫子慟哭一場,也就罷了,但子路死得那么慘,據(jù)說夫子從那時起就見不得肉醬,聞不得肉的味道……那我呢?端木賜心里突然冒出一個念頭,我這個學(xué)生對夫子意味著什么呢?如果被砍成肉泥的不是子路而是我,夫子會怎么樣呢?

    端木賜的嘴角,輕輕一撇。夫子曾說他是瑚璉之器,當(dāng)時他很高興,事后才意識到,夫子話中有話,他真正欣賞的是“君子不器”。為什么會想起這些呢?其實(shí)夫子一向待他很好。

    州仇剛剛來過,說是奉國君之命,來探望夫子??蛇@個探病的人,連夫子面前的席子都沒坐暖,就拉著端木賜到院子里說話了。他先是問出使四國的情況,端木賜搪塞過去了,他自己心里也沒底:那一套連環(huán)計,到底會有什么結(jié)果呢?但至少齊國暫時不會對魯用兵了吧,沒聽說邊界有什么動靜。萬一真打起來,魯國除了獻(xiàn)城求和,還能有什么辦法?

    然后州仇的話鋒就轉(zhuǎn)了。恭維話誰不愛聽呢?州仇的神色看上去相當(dāng)真誠,這一面讓端木賜覺得受用,一面又讓他想起夫子老掛在嘴邊的“巧言令色”,他不禁在心里笑了。州仇說著說著,看了一眼房門,忽然就壓低了聲音,說最近朝野間有不少議論,比如少正卯的冤死,比如夫子和衛(wèi)國的君夫人……端木賜立刻制止了他,態(tài)度很含蓄也很堅決,這倒讓州仇紅了臉,匆匆走了。

    這些陳年舊事帶起的謠言,怎么像灰塵一樣總也掃不干凈,而且偏偏又在這個時候迎風(fēng)飛舞呢?越是琢磨,端木賜越是覺得,州仇的話,是特意說給他聽的。州仇說什么并不重要,但如果這并不僅僅是他的意思,如果朝堂上的人,如果季氏甚至國君本人……

    “子貢!早聽說你回來了,瘦了一圈!累壞了吧?”冉求一身華服,走了進(jìn)來,聲音依舊低沉動聽。他身后,還跟著一個挑擔(dān)的仆役。

    端木賜躬身行禮,他記得當(dāng)年帶著束脩來拜見夫子,碰到的第一個人就是冉求,這個神情干練的人讓他頓時對未來的學(xué)業(yè)有了信心,不過誰又料得到后來的變故呢?

    冉求回了禮,示意仆人把擔(dān)子放在院墻邊。他看看四周,故作輕快地說:“一點(diǎn)小米,夫子吃飯還正常吧?”

    端木賜搖了搖頭。

    話剛出口,冉求就意識到自己的語調(diào)不自然,而且端木賜也必然察覺了。他心中一陣惱火。眼看著端木賜推開屋門,他猶豫起來,也許還是轉(zhuǎn)身走掉為好。

    端木賜回頭道:“沒關(guān)系的,夫子已經(jīng)認(rèn)不得人了?!?/p>

    這間小小的屋子,每一個角落冉求都熟悉,但因?yàn)樵S久不來,又散發(fā)出異樣的陌生味道。就像一個闊別多年的朋友,五官輪廓沒有變,但那眉目之間的神情,卻已然蒼老了。

    曾參第一個發(fā)現(xiàn)了冉求,他咕噥了一聲,像是驚訝,又像打招呼,隨即恢復(fù)了一向的木然神態(tài)。圍在夫子身邊的人們被驚動了,正在給夫子喂藥的有若手一抖,放下了碗,顓孫師騰地一下站起身來,毫不客氣地瞪著他,卜商、言偃卻只是默默地看著。

    端木賜輕輕咳嗽了一聲,對顓孫師說:“子張,今天人比較多,你去安排一下大家的飯食吧,夫子的小米粥煮得再稀一點(diǎn)?!?/p>

    “知道了,大師兄!”顓孫師抬腳便走,路過冉求身邊時,重重地哼了一聲。

    冉求心中苦笑,“大師兄”這個詞有點(diǎn)刺耳。他比端木賜還要大兩歲,子路死后,夫子門下屬他年長。他決定不跟小毛孩子計較什么孝悌,何況現(xiàn)在他也沒這個心思——他設(shè)想過探病之時被夫子趕走,那時他將充滿尊嚴(yán)地離去,心中再無留戀,卻不料夫子已是這般模樣。

    原來那么魁偉的身材,忽然就縮小了許多,豐潤的臉頰,也像冬天的草木,塌陷、黑瘦、枯裂了。夫子雙眼微睜,但那細(xì)弱的縫隙里并不曾透出半點(diǎn)光芒,沒有絲毫看到什么的跡象,倒是眼角凝著不少灰白干涸的眼屎,老人斑竟然成了黑褐色,像深深的污跡,讓臉顯得很臟。

    冉求心中一酸。當(dāng)年決裂之際,他曾暗自發(fā)誓不再登夫子之門。何必平白受辱?夫子待他一向苛刻。夫子只喜歡顏回那種乖寶寶,對卜商、曾參那種謹(jǐn)小慎微的人也很寬容,但一個人只要稍微能干些,特別是做了些實(shí)事,他就要挑三揀四了。季康子祭泰山,當(dāng)然可以說是僭越,可他一個家臣怎么勸得?。恐\伐顓臾,季康子固然有私心,卻也不無道理,同樣地,他就算想阻止也力不能及。難道對這個掌握著魯國實(shí)權(quán)的人宣講古禮,讓他把權(quán)力讓給國君?這么迂腐的話他可說不出口。夫子那一套美好的大道理,過過嘴癮也就罷了??墒欠蜃赢?dāng)即面沉似水,狠狠訓(xùn)了他一通,好像是他慫恿季康子做了什么天大的壞事。更不可理喻的是,他當(dāng)然要為季康子管理賬目,開源節(jié)流,這是家臣的本分,難道他的俸祿,包括他孝敬夫子的糧米是天上掉下來的?而夫子竟然為此徹底翻臉,不但將他逐出門下,還讓學(xué)生們大張旗鼓地聲討他,太絕情了。那是一段沮喪的時光,他好歹撐過去了。

    冉求不記得從什么時候起,心中的恨意逐漸消失了。特別是幾天前聽說夫子病勢沉重,他開始坐立不安。他忽然意識到,夫子其實(shí)像個小孩子,他尊崇的周禮、他仰慕的圣人就像小孩子想得到的飴糖,當(dāng)這個世界已經(jīng)沒有糖了,他就拒絕長大,或者說,他拒絕去看一個沒有糖的世界。

    水已經(jīng)喂不進(jìn)去了,一片清澈的水光,從夫子的下唇涌出,被雜亂的胡須掛住了。冉求拿起一塊布片蘸濕了,輕輕揩抹著夫子干裂爆皮的嘴唇。夫子知道他回來了嗎?無論如何,他要盡一個弟子的本分,就像他也盡了家臣的本分。從前的恩怨,在如此真切的死亡、正在朽爛的身體面前,不值一提。

    夫子灰黑色的嘴唇微張著,散發(fā)出一股臭味,讓卜商覺得一陣陣的惡心。夫子老了以后,大約是七十歲以后吧,身上常有一股老年人的酸臭味,現(xiàn)在又增添了死的味道,臭得更厲害了,彌漫在屋子里,沾在衣服上,怎么也洗不掉,弄得他只好天天換洗衣服。

    卜商放下夫子的左手,轉(zhuǎn)到另一側(cè)跪坐,把夫子的右手放到自己的腿上,繼續(xù)不疾不徐地搓著。手很涼,他知道自己帶來的那點(diǎn)溫度沒有任何意義,他再怎么用力搓動,這灰白的手也只會越來越冰冷,然后一切就該結(jié)束了吧。不過他心里很安靜,幾天前夫子第一次昏厥時,他真有天塌地陷之感,可不過是兩三天的工夫,那種驚慌和難受忽然就消失了。他覺得眼前這個毫無生氣的人很不真實(shí),真正的夫子好像在另外一個地方,還是帶著溫文的微笑,和他談詩論藝。夫子不愧是個技術(shù)絕佳的御者,只要簡單的兩三句話,就可以把他帶到清新的曠野上,能讓他在先人的典籍中摸索出一條道路,沒有比那種看到一點(diǎn)亮光,忽地就豁然開朗更美好的體驗(yàn)了。

    卜商一向視夫子為榜樣,他覺得諸位同門中,沒有人比他更接近夫子了。學(xué)而優(yōu)則仕,這個道理他明白,夫子也常常鼓勵他要進(jìn)取,提醒他學(xué)問做得再細(xì)密再精深,苦不能致用,也于事無補(bǔ)。每逢這時,他就頻頻點(diǎn)頭。其實(shí)他一點(diǎn)不想當(dāng)官從政,冉求那種心口不一、助紂為虐的小人之儒,他不屑為之;端木賜那種八面玲瓏、奔走諸侯門下逞口舌之利的商人兼辯士,類同賤業(yè);更別說顓孫師那種莽漢,言偃那種嗜好空談的人了。他心里最期望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夠像夫子一樣講學(xué)授業(yè),像夫子一樣被弟子們簇?fù)碇?,談笑風(fēng)生。

    那么,這一天就要到來了嗎?卜商心中一跳,眼前這個人只要?dú)庀⒁粩?,他不就有資格另立門戶了嗎?他也將被弟子們尊稱為夫子,他說的話也將被恭恭敬敬地聆聽,說不定還將有人遵從他的教誨,做出一番大事業(yè),那不是比自己親身去從事骯臟的政事更加名傳千古嗎?

    一瞬間的念頭,把卜商嚇壞了。他手上加力,摩挲著夫子的手臂,想讓這個垂死的身軀溫暖起來,他拼命回想夫子平日的模樣,夫子對他說過的話,可他越是想,夫子的面貌越是模糊,反而是他自己登壇講學(xué)、從容不迫的樣子,越來越清晰了。夫子也在聽講的人群中呢,他魁梧的身材非常醒目,他在輕輕搖頭……卜商不禁大叫起來:“夫子!夫子!”

    “別叫了,只怕夫子沒有醒,我們先聾了。” 言偃淡淡地說。卜商自知失態(tài),也就沒吭聲。他拭了拭額頭的汗,忽然發(fā)現(xiàn)有若正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他。

    有若也是大個子,端木賜他們?nèi)腴T比較早的人都說,他長得很像中年時候的夫子。據(jù)說那時夫子被晏嬰擺了一道,仕齊失敗,不得已返回魯國,不過那是他一生中的黃金歲月吧,不但修訂古書,廣育人才,還當(dāng)了四年官。那時的夫子應(yīng)該是心境暢達(dá)、意氣風(fēng)發(fā)的吧,就像這個紅光滿面、神色雍容的有若一樣。卜商心里忽然冒出一個念頭,他反復(fù)思量著,不知不覺,手心里都是汗。

    “爺爺!”伴隨著一點(diǎn)壓抑住的悲切,孔伋匆匆闖了進(jìn)來,撲倒在夫子的榻前。南宮適跟在后面,放下包裹,打水洗臉。

    端木賜暗自吁了一口氣。他們終于到了。七天前他剛趕回魯國,便發(fā)覺夫子的病勢頭不好,于是讓南宮適馬上去找出門游學(xué)的孔伋。如果祖孫倆竟然不能見上一面,那就太可憐了。夫子壽命長,可是家里人丁不旺。女兒和女婿公冶長早就走了,四年前獨(dú)生子也先他而去??讈呈撬ㄒ坏囊崦纾缓笞罱挠H戚就是侄女婿南宮適了。

    夫子的呼吸似乎平穩(wěn)了一些,只是痰喘聲時斷時續(xù)。這樣陪著也無益。端木賜讓孔伋和南宮適留在夫子身邊,招呼其他人到院子里去。

    初夏時節(jié),到處流蕩著清澈的氣息,陽光溫和明亮得像君子的笑容。大槐樹下已經(jīng)鋪好了席子,夫子平日也喜歡在這里和弟子們閑聊。

    眾人席地而坐,暗暗舒了一口氣。這個明凈的世界,終于隔開了那間灰暗的、散發(fā)著寒氣的屋子。

    不知從哪里跑來一只小黃狗,沿著墻根東聞聞,西嗅嗅,抬腿撒了一泡尿。

    顓孫師從廚房出來,在言偃身邊坐下。見眾人一片沉默,他便亮開了嗓門:“是要商量夫子的后事吧?該怎么辦,夫子不是都教過嗎?”

    “不錯。生,事之以禮;死,葬之以禮,祭之以禮?!痹鴧⒌纳駪B(tài)保持著一向的莊重。

    言偃清了清嗓子,忍住了喉嚨里的笑。曾參的模樣總是讓他覺得好笑,但不像卜商那么令他不耐煩。他建議,禮儀方面的細(xì)節(jié),等最擅長此道的公西赤趕到后再說。

    顓孫師立刻表示同意,接著又補(bǔ)充道:“夫子的葬禮得有個領(lǐng)頭的人,我覺得子貢兄最合適,大家以為如何?”

    眾人紛紛點(diǎn)頭。卜商心想,難怪顓孫師號稱小子路,也是一樣地愛出頭愛冒傻氣,怎么凈說些盡人皆知,已成事實(shí)的話呢?

    “但是有一點(diǎn),在座的是不是都有為夫子送葬守喪的資格呢?” 顓孫師瞪著冉求,話鋒忽然銳利了。

    冉求頓覺怒火攻心,他剛要張口,一旁的端木賜忽然拍了拍他的肩膀,低聲道:“大家聽我說句話?!?/p>

    小孩子的斤斤計較和不明事理讓端木賜有點(diǎn)不耐煩,他們看不出今后要倚重冉求之處嗎?他盯著顓孫師,盡量把語氣放和緩:“我們都在夫子門下受教多年,猶如兄弟一般。夫子常說入則孝,出則悌,這個時候吵架,夫子能走得安心嗎?”

    “是啊,禮之用,和為貴。子張的心情大家都明白,但脾氣要收斂些才好。”有若不緊不慢地說。

    見顓孫師不再說話,端木賜便分派了喪事的諸般事宜,并特意強(qiáng)調(diào),喪事不可奢華,但也無需過儉,所需資財由他備辦,要給夫子一個隆重但又合乎身份的葬禮?!捌渖矘s,其死也哀,我們要讓魯國的上上下下看看,什么是知禮,什么是仁孝。還有,夫子落葬之后,我打算在墓邊結(jié)廬,至少守孝三年,大家怎么想?”

    “那是自然?!毖再壤事暤?,“子貢你忘了,守不滿三年就要逃跑的是宰予,他不知道在哪兒睡得正香呢?!鳖厡O師聞聽此言,不禁嗤地一笑,又立刻端正了面孔。

    端木賜頓時想起了當(dāng)年的宰予,他聽講時打瞌睡,被夫子逮住了迎頭痛罵,還一臉迷糊的樣子,確實(shí)很好笑。不過,這些年紀(jì)小的學(xué)生,聽到一些傳聞,就以為宰予是位很不堪的師兄,還總拿夫子罵他的那句“朽木不可雕也”互相打趣,這可是大錯特錯。端木賜心想,若論才思的敏捷,言語的明辨,恐怕我也得敬他三分,更不用說你們這些后生小輩了。

    端木賜默默打量著師弟們,他們都比他小十來歲,剛剛過了夫子所說的而立之年。曾參遲滯,卜商怯懦,言偃好高騖遠(yuǎn),顓孫師急躁冒失,屋里那兩個人更不用說了,孔伋還年輕,南宮適完全沒見過世面,唯獨(dú)冉求倒是干練,有手腕,朝堂上也有些人脈,可心里和夫子又存了芥蒂。能指望這些人為夫子做些什么呢?他們連夫子目前是什么處境都沒意識到。

    夫子自己或許是明白的,端木賜又想起了七天前夫子的眼淚和哀歌。那時他心中酸楚,想勸慰卻找不到半個詞。同時他也覺得滿足,夫子似乎從未那般倚重某個弟子——包括子路和顏回。那天夫子啞著嗓子,斷斷續(xù)續(xù)和他說了許多話,散漫無邊,從兩年前那只被捕獲的麒麟,到他頭天做的一個噩夢,但并沒有問他出使的情況。夫子已經(jīng)意識到自己時日無多了吧,他依然嘆息世道的衰朽,神情卻不復(fù)往日的熱切,那張平靜卻也淡漠的臉,讓端木賜感到了一絲陌生和不安。

    州仇的一番褒貶絕不是信口開河,話里話外的意思,相當(dāng)微妙。端木賜心中冷笑,他若以為送頂高帽我就會上當(dāng),就太小看我端木賜了。學(xué)儒之人以夫子為首,人所共知,一損俱損,一榮俱榮。他想把我抬到夫子之上,我若戴了這頂高帽,豈不令夫子門下分崩離析,我自己也會落個叛師求榮的罵名。

    葬禮是個機(jī)會,是駁斥流言蜚語,重樹夫子威望,光大六藝之學(xué)的好機(jī)會。夫子的榮耀,就是我端木賜的榮耀,這不是一時一地之事,它關(guān)系著孔門的利害成敗,這個千鈞重?fù)?dān),只能由我來挑了。想到這里,端木賜頓覺充實(shí),胸臆間一片的悲壯和蒼涼。

    “我有個想法和大家商量?!辈飞毯鋈婚_口了,他的眼圈微紅,聲音也有點(diǎn)哽咽,“也許這個想法不夠周全,效果會怎樣也難說,但我覺得還是應(yīng)該提出來。如果有不當(dāng)之處……”

    “子夏!你到底要說什么???”顓孫師不耐煩了。

    “我的意思是,萬一夫子走了,就請子有坐夫子的位置,我們朝夕侍奉,就像見到他老人家一樣?!辈飞炭粗腥?,此時他確信自己對夫子從無半點(diǎn)不敬,剛才那一閃念,其實(shí)也沒什么見不得人的。說到底,他不過是想傳承夫子的學(xué)問,若論這一點(diǎn),同門中沒有人比他更認(rèn)真。

    有若吃了一驚。眾人都說他長得像夫子,這曾讓他甚為自得。他是真心追慕夫子的,剛?cè)腴T之時,他曾把胡子修剪成和夫子一樣的形狀,也比照著夫子的外衣做過件一模一樣的,對著銅鏡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除了圓圓的腦袋沒辦法削成夫子那種奇怪的形狀,其他方面確實(shí)挺像。夫子看到他這身打扮,倒是沒說什么,不過那古怪的眼神,讓他惴惴了好久。然后他就把胡須削短了,衣服的顏色也刻意和夫子區(qū)別開來。他認(rèn)真地反省過自己的愚行,刻意模仿夫子,算不算違背孝道?算不算犯上作亂?但他不敢拿這個問題去請教夫子。更讓他不安的是,隨著夫子的老去和他的年紀(jì)漸長,他們在外貌上居然越來越像了。這種苦惱,怎么對他人訴說呢?

    見有若呆呆地不說話,端木賜的眼睛里漾起些笑意。他想,此事雖然過分了些,也是個樹立夫子威望的辦法,至少沒有壞處。

    一旁的冉求低下了頭,暗想,對著這個呆頭呆腦的有若行禮?還好他不必遭這個罪了。只要夫子一走,他和眼前這些人——也許端木賜除外——再無瓜葛。

    一直沉默的曾參忽然道:“我看此事不妥?!?/p>

    “我看此事并非不妥。”顓孫師笑了笑。他覺得卜商的主意不壞,有若人厚道,值得尊敬,而且萬一將來有什么不對勁,再把他請下來就是了。對待他和對待夫子,畢竟是兩回事。

    曾參正色道:“夫子的學(xué)問,如江河奔涌,夫子的品德,如秋陽燦爛,夫子之位豈是長得像就能坐的?你說呢子游?”

    言偃心想,看來人人都知道他與卜商不和,曾參也并非看上去那么遲鈍,但是君子怎能因人廢言?

    “子輿,我覺得你過慮了。這不失為一個追思夫子的好辦法。”

    言偃也有自己的苦惱。面對行將死去的夫子,他驚訝地發(fā)覺,自己心中并沒有什么特別的感受,連難過、悲哀都談不上。周圍壓抑的氣氛讓他難受,那哀痛中似乎包含了幾分矯情幾分虛假,而他只想一切快點(diǎn)結(jié)束。連日來他因自己的淡漠深受折磨,心中忽冷忽熱。他試圖追問自己——難道這才是他認(rèn)同卜商提議的真正原因嗎?他不敢確定。

    發(fā)覺自己是少數(shù)派,曾參心中激起一股倔強(qiáng)之氣,決定據(jù)理力爭:“慎終追遠(yuǎn),民德歸厚,這才是服喪的根本,也是夫子的教誨。如果忘記了這一點(diǎn)……”

    曾參開始了關(guān)于孝、關(guān)于禮、關(guān)于仁的長篇大論,眾人默默地聽著,除了有若為自己成了矛盾的焦點(diǎn)感到不安,其他人的心思都飛到別處去了。頭頂?shù)幕被ㄔ陲L(fēng)中輕輕搖擺,飄落的花瓣時疏時密,陣陣幽香不期而至。不知什么時候,那只小黃狗在幾步遠(yuǎn)的地方蹲下了,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眾人,眼神憂郁得有點(diǎn)奇怪。言偃順手撿起一塊小石子沖它扔了過去,小狗哀叫一聲,躥到了墻根下。

    曾參的面孔漲紅了,一絲惱怒爬了上來。

    言偃面帶歉意:“子輿,你接著說?!?/p>

    曾參一言不發(fā),起身向屋里走去。

    太陽西斜的時候,夫子的眼睛終于睜開了。跟著,嘴唇也蠕動了幾下。

    卜商盡量靠近夫子。他想,將來編輯夫子的語錄,遺言是很要緊的。幾天前,他就在考慮這件事了,夫子一輩子只是刪訂詩書,自己并沒寫過什么,這種口傳心授很不牢靠,如果把夫子平時說的話輯錄下來,將來教授弟子就有了憑據(jù)。

    然而夫子的眼白上翻,猶如盲人般一片死寂。喉嚨里的痰聲,卻像低沉的雷鳴一般滾動起來,他的胸膛開始劇烈地起伏,面色憋得青灰,嘴角涌出了細(xì)小的白沫,殘存的一縷氣息,發(fā)出瘆人的嘶嘶聲。

    孔伋摩挲著夫子的胸膛,低聲抽泣。他的哭聲卷起一片片悲哀,釋放了眾人的淚水,就連言偃都紅了眼圈,這多少讓他覺得寬慰。

    終于要結(jié)束了吧。端木賜用袖子拭去一道清亮的鼻涕,心中漸漸輕松起來,與廟堂上的、生意場上的諸多繁雜事務(wù)相比,這種哀痛的場面更讓他感到勞累。他回想了一下剛才安排好的葬禮事宜,覺得沒有什么破綻。另外,游說四國到底會有什么結(jié)果呢?那些國君、權(quán)貴們似乎都被他掐住了要害,一旦成功,那么魯國周邊的格局,將有重大的變動,可惜夫子看不到這一天了。夫子的才華和魅力,到底是被這個時代浪費(fèi)掉了,還是被他自己浪費(fèi)掉了?

    端木賜忽然意識到自己的思緒飄遠(yuǎn)了,他趕忙收攝心神,輕聲道:“給夫子更衣吧?!?/p>

    穿戴整齊的夫子平躺著,從里到外,從頭到腳一絲不茍,樣樣合乎禮儀。他的神態(tài)平靜下來了,眼睛依然空洞地睜著,看上去更像一具木俑。

    冉求心里一陣難過,又是一陣厭惡。人皆有死,他多半沒有夫子這么命長,他的那一天或許已經(jīng)不遠(yuǎn)了。一想到自己枯朽的身體任人擺布的樣子,他后背上冒出了微微的冷汗,心頭一片冰涼。他盡力搜尋愉快的事情,好把心思從死這件事上轉(zhuǎn)開。往事帶著淡淡的影子,在他心里飄蕩。那是許多年前的一天,他和幾個師兄弟圍著夫子聊天。陽光在曾點(diǎn)的瑟上跳動,蕩起一片溫暖的光暈。夫子讓他們各言其志。像往常一樣,第一個跳出來發(fā)言的是子路,他把自己描繪成了一個抗擊強(qiáng)敵、治理大國的英雄。夫子哧地一笑,那笑聲猶在耳畔,既像不屑的嘲諷,又有幾分對孩童的溺愛。有資格回憶這個場景的,只剩他和公西赤了,子路死得慘烈,不失為一個英雄,曾點(diǎn)走得瀟灑,也不枉夫子對他的贊嘆。那之后不久,便是上巳,夫子帶著他和一干弟子,去沂水之濱玩了一天。風(fēng)和日麗,新柳吐芽,水波柔軟得像女人的皮膚。那天大家真是盡興,尤其是夫子,心情好極了,向他們大談韶樂的美妙,還在舞雩臺上乘興彈奏一曲,洋洋溢溢的瑟音融化在春日明亮的陽光里,春風(fēng)鉆進(jìn)衣袖,鼓蕩起陣陣漣漪,一切都是那么生機(jī)勃勃……冉求的心境變得柔軟了,柔軟中又生出了些甜絲絲的虛空和渺茫。死生事大,想也無益。他終于明白了夫子從不妄言生死的原因。

    端木賜合上了夫子的雙眼。眾人的哭泣聲漸漸轉(zhuǎn)低,被一片沉郁的靜默代替了。

    冉求第一個離開。出得門來,是一片碧綠的麥田,深藍(lán)色的遠(yuǎn)山后面,燃燒著片片紅霞。土黃色的小路上,一個六七歲的男孩背著一筐青草,跨著一只大白鵝,腳尖點(diǎn)地,歪歪扭扭走了過來。男孩看到冉求,立刻從鵝身上跳了下來。白鵝如釋重負(fù),嘎嘎叫著,搖擺進(jìn)了鄰家的柴門。男孩怯怯地看了看這個衣著講究的男人,轉(zhuǎn)眼也消失在門后。

    這是一個再平常不過的傍晚。四處炊煙裊裊,蒸騰著飯香,牲畜歸欄,雞鳴狗吠。只有夫子的院落,被寂靜覆蓋著,落滿了眾人拉長的影子。最后的陽光透過窗格,夫子的遺體變得朦朧黯淡了,唯有那塊玉佩,跳動著一點(diǎn)溫潤的光澤。

    鬼生曰:李零之《喪家狗》一出,天下嘩然,碩學(xué)通儒及自命碩學(xué)通儒者,鳴鼓而攻之。然審其章句明辨,議論通達(dá),不失為一家之言,于孔子亦無不敬,物議沸騰若此,蓋當(dāng)今崇圣之潮流所致也。

    孔子之形象,歷朝歷代出于己心,莫不有所增減,千載不替者,唯此一端而已。圣人之像既成,欲拆廟堂而復(fù)其本原,亦屬渺茫。何若以夫子為鑒,審?fù)蓝旖癯?,此史家之態(tài)度也。

    又,余喜東瀛人芥川龍之介之小說,其《枯野抄》記俳句師松尾芭蕉臨終諸弟子情態(tài),于本文有所助益。小說家言,唯在遣詞造句雕琢人心,于史固不足證,然亦有其道存焉。

    史官

    一進(jìn)龜室,史蘇就聞到一股霉味兒。他敞開門窗,陽光立刻闖了進(jìn)來,在灰暗的地面上畫下一個個大小不等的格子。秋陽總是這樣明澈,連飛舞的灰塵也被照得亮晶晶的。史蘇暗自嘆息,五年來變故頻發(fā),竟連龜室也疏于打理了。

    一片片龜甲靜默著,待在它們各自的時間里。周成王削桐葉封弟、晉國初立的年代,已經(jīng)渺遠(yuǎn)了,只留下一些零星的獸骨,史蘇隱約記得是在西墻邊的角落里。共和以來的甲骨想必也不齊全了。但是史蘇可以肯定,自桓叔封于曲沃,到武公代晉,再到當(dāng)今的晉侯,歷經(jīng)四代,征伐祭祀,卜算決疑,每一片龜甲都在。當(dāng)年,正是他把一車車的龜甲從曲沃搬到絳,放進(jìn)了這間龜室。

    史蘇順手拿起一片龜甲,吹了吹上面的灰塵。方形的鉆孔,美妙的裂紋,還有那兩行卜辭,都是他的手筆——應(yīng)該說是上天借他的手,為晉國留下的祝福。他甚至記得這只來自齊國的靈龜,個頭特別大。那時他也還年輕,照例擇了吉日,沐浴齋戒,升壇釁龜。白雉和驪羊的血把這只青黑色的大龜染得通紅。他手中的刀,鋒利得像冬日的寒冰,輕柔得像春風(fēng)吹過田野,腹甲和背甲剖下來的時候,靈龜?shù)纳眢w還是完整的。當(dāng)時他就對這片漂亮的腹甲贊嘆不已,這幾年他竟沒再見過這樣將近一尺的大龜甲,龜室里新藏的,盡是些五六寸的小玩意??磥韲\(yùn)衰微,靈龜有知,遠(yuǎn)遠(yuǎn)地避開了。

    沒有人點(diǎn)數(shù)過這里有多少片龜甲。他和他的父親、祖父、曾祖的生命,都和這些神奇的裂紋交織在一起,又化作了簡冊上的一鉤一劃。他覺得,比起荀息、里克那樣當(dāng)權(quán)的大夫,這是一種更為深沉的榮耀。他曾以為這份榮耀毫無疑問會由兒子繼承,但是現(xiàn)在他不敢肯定了。如果晉國不復(fù)存在,家族的使命將在他手里終結(jié)。一想到這些,史蘇就覺得心頭煩亂,他努力整理著思緒,很顯然,此刻應(yīng)該考慮的不是榮耀,而是怎樣躲避即將到來的一場大亂。

    晉侯的宮中,變得出奇的安靜。磔雞驅(qū)邪的血腥味、巫師低沉的咒語都消散了,只剩下一絲藥草的苦味,牽絆著晉侯的性命,徘徊在廊柱之間。這淡淡的氣味也要散去了吧,那時,一切都將結(jié)束,一切都將開始。

    史蘇檢視著龜甲,它們沒有一片相同,大小不一、形狀各異,色澤的差別非常細(xì)膩,更別說那上面的裂紋了。這些年,他幾次試圖把龜甲按照時序整理一下,每次都是開個頭就放棄了。倒不是因?yàn)槭虑闊┈?,而是做著做著,心中就會升起一片渺茫的厭倦的云霧,年輕時那種專注又輕快的感覺到哪里去了呢?這種厭倦,才是最可厭的東西。

    要是能像父親一樣就好了。他死在晉侯繼位的前一年。而且,他從不懷疑巫史的職責(zé)是天命所系。臨終之時,他又把絕地天通的上古往事,祝宗卜史的尊榮和代代相襲的職守對史蘇講了一遍。那就是回光返照的時刻吧,父親垂死之際煥發(fā)的光彩,沒有被時光抹去,卻徒然地增添了幾分悲涼??床灰娛赖赖淖兓歉赣H的幸運(yùn)。他不會知道,就連世典周史的司馬氏也離開周天子,跑到了晉國。司馬萇精通典籍,見聞廣博,兩人相談甚歡,但當(dāng)他問及離開洛邑的原因,司馬萇的面色立刻黯淡了,他只是輕輕地說,為臣者不可妄議君之過。

    其實(shí),早在平王東遷洛邑、周室衰微之前,各個諸侯任用的巫覡,就有一些駝背、跛足、奇形怪狀之人,如今則變本加厲,招搖撞騙的傳聞不絕于耳,巫蠱媚術(shù),更是等而下之,為人不齒。縱然這等惡行無礙祝宗卜史各司其職,但四官在淵源上畢竟與巫覡難脫干系,卜筮之事,也是眾口紛紜,多有謗詞。更何況,他的身體也有缺陷,對于一個昭告天命、記錄人事的掌史大夫,最有諷刺意味的莫過于這個缺陷了。

    一片龜甲停在了史蘇手中。終于找到了。他心中一陣悲哀,又是一陣快意。他一直想再看看這片龜甲,在晉侯彌留之際,這個愿望變得愈加強(qiáng)烈了。

    陽光滲入了這片牙黃色的、散發(fā)著溫潤光澤的龜甲,裂紋是鋸齒狀的,猶如尖利的牙齒,還有兩道清晰的縱紋,穿過這排牙齒。很特別的紋理,如果只看圖案,它甚至顯得很漂亮?;鹧鎲魡魟儎兊刈茻敿茁爻尸F(xiàn)出這個圖案的時刻,史蘇永生難忘。

    天意,就從那一刻開始顯現(xiàn)。

    史蘇記得,那也是一個秋日。頭天夜里,落了一場雨,水積在院子里,東一塊西一塊映著天光。

    地上的藍(lán)天忽然碎了。晉侯一腳踩到水洼里,他渾不在意,一邊走一邊問跟在后面的史蘇:“咱們的烏龜這回又說什么了?”

    史蘇躬身答道,占卜的結(jié)果是齒牙銜骨之相,征伐驪戎,雖勝不吉,先勝后敗。然后,他稍微猶豫了一下,決定還是說出自己進(jìn)一步的推斷:“齒牙……口,口也,離……離散之象,不可……不可不防?!?/p>

    晉侯默不作聲,臉上浮現(xiàn)出似笑非笑、近乎孩童的神色。然后這笑意沖口而出變成了一陣大笑:“什么口啊牙的,晉國難道不是寡人說了算?”

    從來是他說了算。史蘇早就發(fā)覺,晉侯和他的父親很不一樣。武公一生雖然殺伐無算,將親族剿滅殆盡,但在天命問題上卻很謹(jǐn)慎,卜筮不吉,就另擇時機(jī)再卜再問,不現(xiàn)吉兆,絕不動手。而晉侯的不敬天命,幾乎從他一繼位就開始了。他要把長女嫁到秦國,卦相不吉,但他沒有絲毫猶疑,照嫁不誤,口口聲聲都是秦晉聯(lián)姻的好處。晉侯對待占卜那種隨隨便便的態(tài)度,似乎只是懶得把這套代代相傳的禮儀廢除掉罷了。吉兆權(quán)當(dāng)助興,兇兆也毫不在意。靈龜蓍草,他大約只看成一個擺設(shè)。史蘇勸諫過、爭辯過,但沒有一次能讓晉侯改變決定。

    晉侯的笑容總是很爽朗,也總是讓史蘇感到難堪。他也不明白自己怎么會落下這個毛病。私下里與朋友閑談,他也能滔滔不絕,可一到朝堂之上,尤其是事關(guān)占卜,他的舌頭立刻就變得遲鈍。晉侯一定覺得這很滑稽。有一次優(yōu)施在宮中湊趣,就是抱著一只靈龜學(xué)他口吃的樣子,晉侯雖然斥退了這個倡優(yōu),但分明笑得很開心。史官之職,只是在名義上維持著往日的尊榮,早晚還會淪落到更為不堪的地步吧。

    陽光下的龜甲顯得格外寧靜,無論是多年前那個殺伐的秋天,還是眼前這個垂死的秋天,似乎都和它無關(guān)。

    就這樣把一切都記錄下來嗎?有些字句史蘇早已在心中醞釀,晉侯的生命就要落幕了,他一生的行跡,他的昏聵,他的剛愎自用,他屠戮親生骨肉的殘忍,最終將由他這個史官昭之后世。但是……史蘇心中時常冒出一個念頭:如果晉侯聽從了這片龜甲的旨意,如果他舍棄了小小的驪戎,史乘上記載的又將是什么呢?

    二十余年來,晉侯伐滅驪戎,滅霍、魏、耿,設(shè)計吞并虢、虞,晉國的疆域擴(kuò)大了,朝中頗有人為此興奮不已,但史蘇始終冷眼旁觀。開疆拓土,意味著國力的強(qiáng)盛,晉國如今在諸侯中的勢力,確非武公之時可比,作為史官,他不能視而不見。但代代相傳的教訓(xùn)也告訴他,嗜好征戰(zhàn),不恤民力,并非仁義之君,也不是立國之本,終究無法服眾懷遠(yuǎn)。還有,晉侯與秦聯(lián)姻,目前邊境雖然還算安寧,可秦國一向是虎狼之心,秦伯也絕非受制于婦人的等閑之輩,誰知道會不會為將來種下禍根呢?

    史蘇雖然不曾隨晉侯出征,卻能想象他在戰(zhàn)場上的模樣。每逢征戰(zhàn),祭祀授兵,他雖神態(tài)莊重,合乎禮儀,卻怎么也掩飾不住骨子里的興奮,完全沒有朝堂上那股懶散隨便的勁頭。他一身戎裝登上戰(zhàn)車,原本魁偉的身材更顯英武。據(jù)說在戰(zhàn)場上,晉侯經(jīng)常嚇得荀息等三軍將領(lǐng)魂飛魄散,他完全不顧身份,為了殺傷一個小小的兵卒,也敢把自己置于險地。這不是君子之勇,不過是蠢人的莽撞。

    即便如此,如果沒有驪戎之役,晉侯的一生,也配得上他一國之主的尊榮,絕沒有那般令人發(fā)指的污穢。可惜人生是沒有如果的。

    史蘇凝神端詳著面前的龜甲。晉侯固然是個莽撞糊涂的人,但他毀于婦人之手,卻是史蘇一生中覺得最難以置信的“天意”。

    走進(jìn)龜室前,史蘇看到了驪姬。她拉著奚齊,從晉侯的寢宮中跑出來,叫住了正要離去的荀息。

    驪姬面色蒼白,頭發(fā)被風(fēng)吹得飄了起來,身子似乎在微微發(fā)抖,全然沒有了平日里的傲慢,倒很像她初來晉國時那種風(fēng)塵仆仆的模樣。她先是呆呆地看著荀息,忽然推了一把奚齊,命他跪下。

    荀息一言不發(fā),也不看驪姬,只是跪下還禮,然后把奚齊扶了起來。前來問病的里克此時也未離去,在不遠(yuǎn)處看著這一幕,臉上照舊沒有任何表情。

    看來,晉侯已經(jīng)把奚齊托付給荀息了。史蘇想,晉侯的神志依然清醒,他不但預(yù)見到身后之事,而且沒有選錯托孤之人。荀息的表情,平靜而沉毅,看樣子已經(jīng)做好了一切準(zhǔn)備,他的前途恐怕比任何人都艱難。自晉侯的病勢眼見著無望,里克等人的活動想必也頻繁起來了,說不定此時已經(jīng)和逃亡在外的重耳或者夷吾取得了聯(lián)絡(luò)。五年前他稱病在家,坐視太子冤死,兩位公子出逃,如今才想起來匡扶正義嗎?不過也不唯里克,史蘇想,當(dāng)年面對晉侯的逆行,朝臣們都噤若寒蟬,都是聽之任之的幫兇,也包括他自己。

    史蘇想起了第一次見到驪姬的情景。他并不覺得這個女人很美。他喜歡豐腴的女人,驪姬太瘦了,不過這也讓她顯得很別致,一個北方的蠻夷,生得卻如楚地女子一般苗條,但是那窈窕里分明又膨脹著幾分野性。她與晉侯同車而歸,她蜷縮在晉侯懷中,四處張望,眼神中有幾分好奇又有幾分驚懼,就像一匹隨時要奔逃的母馬。而晉侯全不管太子和三軍將士披甲相候,只一味在她耳邊輕聲絮語。那一刻,史蘇頓時明白了龜甲預(yù)示的“勝而不吉”是什么意思。

    回想之下,史蘇覺得自己從驪姬聯(lián)想到母馬,其實(shí)和第二次見到這個女人有關(guān)。那是不久之后的一次圍獵。早聽說驪戎人是養(yǎng)馬和馭馬的能手,不料親眼得見,卻是通過一個女人。驪姬旁若無人地將一匹白馬從車上卸了下來,她一邊輕輕撓著馬耳,一邊低聲咕噥著什么。然后她抓住馬鬃,也不知怎么身體就飛了起來,跨在馬背上。她回過頭,沖晉侯一笑,轉(zhuǎn)眼就飛奔而去。驪姬那一瞬間的笑容,她眉毛輕挑,眼睛閃閃發(fā)光的神態(tài),確乎和晉國的女人很不一樣。史蘇還記得,那一刻他忽然覺得口中有些干燥,他把目光轉(zhuǎn)向晉侯,就看到一張興奮得幾乎發(fā)狂的臉。晉侯跳下車,優(yōu)施立刻心領(lǐng)神會地伏在地上,晉侯踩著他的背,姿勢有些笨拙地跨上一匹健壯的黑馬,沖向驪姬的背影。眾人愣了一下,才催動車馬,鼓噪著跟了上去。

    史蘇呆立在馬蹄和車輪揚(yáng)起的塵土中,他想起一個傳聞。據(jù)司馬萇說,驪戎人的宗廟里,祭祀的并非自己的先王,而是一種人首馬身的怪物。這種怪物就在驪戎的森林里,晝伏夜出,迅捷如閃電,有人說吼聲如雷,也有人說似嬰兒啼哭,逢之必死。驪戎人每年的大祭,供奉的也并非牛羊,而是一個大約十四五歲的處女,由巫師也就是驪戎王在宗廟中剖取心肺,將血涂遍木頭刻成的怪物。那木頭也是驪戎森林中的神木,據(jù)說一旦喝飽了鮮血,就會變得光滑無比,發(fā)出汩汩的流水般的聲響。驪戎王每逢征戰(zhàn),都要割木取血,以血涂面,抓獲的俘虜,一律血祭這神木刻成的怪物。所謂淫祀,莫過于此。想必是多行不義,人血飲得太多,晉侯輕而易舉踏平了驪戎,驪戎王一把大火將自己和宗廟、怪物燒了個干凈。史蘇當(dāng)時聽聞此事,著實(shí)松了一口氣,他原本擔(dān)心一向百無禁忌的晉侯會對驪戎人的淫祀感興趣,倘若晉國的宗廟里也配祀一個怪物,那惹來的可不僅是諸侯的嘲笑,而必定是名正言順的討伐。

    史蘇本不相信世間有喝人血的木頭和半人半馬的怪物,但看到驪姬如同長在馬上的模樣,他忽然覺得司馬萇也許不是信口開河。

    圍獵后不久,晉侯就要立驪姬為夫人,朝堂嘩然。里克認(rèn)為當(dāng)迎娶中原大國之女方合乎禮儀,侍奉太子的狐突甚至說了些很鋒利的話,就連荀息都勸晉侯三思。公子夷吾要說什么,被郤芮使了個眼色制止了。公子重耳一副事不關(guān)己的樣子。唯有申生太子,顯然是左右為難,不斷說些事君以敬、事父以孝的話,勸阻著自己手下的大夫。

    史蘇一言未發(fā)??粗鴷x侯在一片喧嘩中面沉似水的模樣,他知道說什么都沒用。對于爭得面紅耳赤唇焦舌敝的大夫們,他有一絲同情,又有一絲得意,仿佛只有他才摸得到晉侯的心思。

    “都別說了!”晉侯忽然一拍幾案,聲震屋瓦。

    朝堂頓時一片靜默。

    “是寡人要娶夫人,不是你們!”

    不過,晉侯的怒火仿佛瞬間就消失了,他臉上又浮現(xiàn)出史蘇熟悉的那種近乎孩童的笑容,語氣也和緩了:“不過呢,這個事既然大家有疑問,還是交給咱們的烏龜來辦吧。史蘇大夫呢?你怎么不說話?”

    “臣……臣領(lǐng)命。”史蘇躬身道。

    “打仗,寡人說了算,娶老婆,寡人要順應(yīng)天意!”晉侯開懷大笑。

    那片龜甲到哪里去了?史蘇四處翻找著。

    二十余年過去了,他依然記得那讀起來頗為晦澀的兆辭:“專之渝,攘公之羭。一薰一蕕,十年尚猶有臭?!?/p>

    一切都應(yīng)驗(yàn)了。自從晉侯專寵驪姬,生下奚齊,又與驪姬之妹生下卓子,一切就滑向了不可挽回的境地。驪姬設(shè)下圈套,構(gòu)陷太子下毒弒父,性情溫良的申生被逼自盡,重耳夷吾兩位公子逃亡在外,晉國的希望一一破滅,朝政臭氣熏天。

    史蘇終于在墻角的一堆碎片中找到了這塊龜甲,它也不完整了。史蘇還記得,當(dāng)時晉侯沉著臉,狠狠地把這片龜甲摔在他面前:“你的烏龜怎么老跟寡人作對!再用蓍草卜一卦!”

    蓍草顯現(xiàn)的當(dāng)然是吉兆。如此褻瀆靈龜,天理難容。本來先卜后筮,顛倒了次序,已是不合禮法。從筮不從卜,更是倒行逆施。所謂的吉兆,實(shí)際上是兇兆,是警告,更是懲罰。

    這一點(diǎn),永遠(yuǎn)別指望晉侯能夠明白。得了吉兆,他立刻喜笑顏開。史蘇照例勸他聽從龜卜的結(jié)果,驪姬決不能做君夫人,他也依舊笑得很爽朗:“寡人要順應(yīng)天意!”

    說到底,他是鐵了心要娶這個女人。

    史蘇記得,那是他最后一次在晉侯面前據(jù)理力爭,他失去了以往的淡漠。事后他都不明白自己哪來的那么大的火氣,他不是早已對晉侯不抱希望了么,他不是早就想明白了一切不過是例行公事么,也許是這片被摔裂的龜甲激起了他的憤怒吧。但他終究不敢直接指責(zé)晉侯被女色迷惑,他只是反復(fù)申說筮短龜長,必須遵行龜卜的道理。王者,無不敬受天命。天意昭昭,國運(yùn)所系,敬天愛民,是立身之本。他明知道這些話對晉侯沒有意義,卻越說越激動,口吃也越來越嚴(yán)重。

    晉侯一直默不作聲,若有所思地看著他,忽然就拋出了一句話:“史蘇大夫,你真覺得你能窺見天意嗎?要是你錯了呢?”

    從那以后,史蘇就很少占卜了。晉侯似乎也有意冷落他,卜筮之事,更多地交給了郭偃。二十年了,他從未忘記過晉侯的話,那不是嘲弄,晉侯是一臉的認(rèn)真。那句話一直在折磨他。由他來解釋天命,僅僅是因?yàn)樗麥惽缮诹耸饭僦覇幔康l又能說這個“湊巧”不是天命呢?他的解釋、他的預(yù)言一定沒有紕漏正確無誤嗎?如果他錯了是否也是上天的意愿呢?如果他是那種辯才無礙、大言欺人的草野狂徒倒也罷了,可他是要面對宗廟社稷、后世子孫的史官,天人之際那種深奧微妙的關(guān)聯(lián),真是他可以把握的嗎?二十年來,史蘇難得睡上一夜整覺,他學(xué)會了收攝心神,摒除雜念,但稍不留神,思緒就會糾結(jié)在這團(tuán)亂麻上,他整夜地回想自己的每一次占卜,反復(fù)思量它們的因果,最后總是掉入一團(tuán)渺茫的空虛中,不了了之。

    史蘇把碎裂的龜甲拼在一起,那句兆辭依然清晰可辨。如今他終于可以回答晉侯了,代價卻是太子的死,兩位公子寄身異邦,還有近在眼前的大亂。如果當(dāng)時再堅持一下呢?想起晉侯認(rèn)真的樣子,史蘇覺得后背生出一層薄薄的冷汗。他必須擺脫這個念頭,晉侯是個一意孤行的人,無論如何他都會娶那個女人,而那個女人必定會給他生下兒子,一切都不可避免。晉侯違背天命,咎由自取。

    晉侯為新夫人大擺宴席。鐘鼓齊鳴,樂工們把《關(guān)雎》唱得聲傳四野,酒漿和菜肴流水一般呈上來。朝臣們輪流向晉侯和夫人祝酒,仿佛他們從來不曾反對過這樁婚事。優(yōu)施當(dāng)庭起舞,唱了一首鄭國的淫靡小調(diào),唯恐晉侯笑得不盡興,又把民間盛傳的齊襄公兄妹亂倫之事添油加醋講得繪聲繪影。晉侯似乎一點(diǎn)沒意識到故事的不成體統(tǒng),他笑得東倒西歪,把酒都灑了。驪姬卻只是微笑,初來乍到的驚慌已經(jīng)無影無蹤。她一身華服,態(tài)度矜持,舉止雖不合宮中禮儀,卻別有一種輕快敏捷的氣息。她的腮上飛起一抹桃紅的酒暈,這酒氣蒸騰著,蕩漾到她的眼睛里,勾兌出亮閃閃的眼波,又從眼眶里溢了出來,流到晉侯不能自制的笑聲中。史蘇看在眼里,心中的嘆息更深。他忽然發(fā)現(xiàn)公子重耳也在望著驪姬,眼睛里黑沉沉的看不出在想什么。重耳察覺了史蘇的注視,他沖史蘇一笑,調(diào)轉(zhuǎn)了目光,和太子說笑起來。

    史蘇沒有動箸。喧嘩聲混合著酒肉的濃香從四周擁擠過來,他覺得胸口憋悶,一陣陣的惡心。

    晉侯已經(jīng)喝得手舞足蹈,他竟跑到樂工席中,把編鐘亂敲了一通,大聲唱了起來:“駉駉牡馬,在埛之野。薄言駉者,有驈有皇,有驪有黃,以車彭彭,思無疆,思馬斯臧……”

    晉侯有個好嗓子,嘹亮開闊,很有氣勢。這首從魯國傳來的歌,大約是他最喜歡的。史蘇暗想,晉侯固然寵愛驪姬,但說不定他這輩子最愛的是馬。黑馬白馬黃馬,唱來唱去都是馬。廄里的馬已經(jīng)有一大群,每年他照樣會從屈地挑選良馬。他是一方諸侯,六藝之學(xué)大多馬馬虎虎,相馬術(shù)這種旁枝末節(jié)卻很精通。

    朝臣們也應(yīng)和起來,雄壯的歌聲在酒席間起伏,忽然又響起了雜沓而響亮的馬蹄聲,只見優(yōu)施四肢著地,口中嗒嗒有聲,模仿著馬的步態(tài)向驪姬爬了過去。驪姬揚(yáng)聲大笑,摸了摸優(yōu)施的耳朵,遞過一杯酒。優(yōu)施張口銜住酒爵,轉(zhuǎn)身向晉侯爬去。

    史蘇不由得皺緊了眉頭。優(yōu)施的媚態(tài),是變本加厲了。而且他顯然有種天生的靈敏,總能在不同的場合找到最值得獻(xiàn)媚的人。

    晉侯接過優(yōu)施叼來的酒爵,搖擺著身體擋在了史蘇面前,他笑得已經(jīng)快唱不下去了:“駉駉……牡馬,在……埛之野。薄言駉者,有騅……有駓,有骍……有……騏……”

    史蘇急忙起身。晉侯把酒爵遞給他,又揮手叫來司正:“把史蘇大夫的菜肴給我撤掉!”

    晉侯笑嘻嘻地說:“驪戎之役,你說是勝而不吉,一半對,一半錯。對的一半,賜酒!錯的一半,罰你沒肉吃!寡人打了勝仗,得了美人,哪有比這更吉利的!”

    酒席之間,眾人的笑聲轟然響起。

    史蘇看了看四周,喧嘩聲顯得很不真實(shí)。在一片笑臉中,他忽然看到一雙烏黑的眼睛很認(rèn)真地盯著他,他下意識地以為那是公子重耳,卻馬上發(fā)現(xiàn)竟然是優(yōu)施。他心中一驚,轉(zhuǎn)向了晉侯,稽首謝酒,一飲而盡,朗聲答道:“占卜的結(jié)果……就……就是如此,若臣有……有所隱瞞,是臣不能盡忠職守,臣該受的懲罰,就……就不只是沒有菜肴。再說,就算……就算沒有禍患,防范一下有……有什么害處?但愿是……是臣錯了,那是晉國……之福……”

    晉侯拍拍史蘇的肩膀笑道:“好啦,好啦,你的烏龜,你的天意都對寡人很好……來人!斟酒!誰的酒爵也不許空著!”

    那一場盛宴,被回憶滋養(yǎng)得格外華美,也格外凄涼。有酒無肴,按說是當(dāng)眾給他難堪,不過至今他也認(rèn)為,這個懲罰,取樂的成分大于羞辱,晉侯是興之所致,酒后失德。真正令他掛懷的,其實(shí)是優(yōu)施那若有所思的目光。一個下流的倡優(yōu),為什么要用那種眼神看著他呢?

    讓史蘇介懷的還有一件事。他記得,在耳畔響徹那首魯國的頌歌之際,他心中回蕩的卻是另一首歌謠:“哲夫成城,哲婦傾城。懿厥哲婦,為梟為鴟。婦有長舌,維厲之階。亂匪降自天,生自婦人!”

    自五年前太子死后,有不少人或明或暗地向史蘇致意,稱贊他的預(yù)見性,說他是最好的卜者。史蘇唯唯諾諾地應(yīng)付著,說鑒古知今,是史官的本職。他不能忽略的,是想起這首“瞻卬昊天”之際,他真正的心情。歌謠就像一根尖利的針,扎向時光深處。夏桀、商紂、周幽的亡國往事,早已成了諸侯大夫必修的老生常談,當(dāng)他發(fā)現(xiàn)這樣的故事可能就要在面前上演的時候,一種莫名其妙的興奮,分明壓倒了心中的憂懼。這種心情,是否背棄了史官之職呢?

    那天,筵席散后,史蘇也微醉了。乘著酒興,他竟對平日懷有一分戒懼的里克說了許多話,口齒似乎也變得利落了。他提到了這首歌,說夏桀、商紂、周幽,無不是滅國得女,娶敵手之女還萬分寵愛,種下禍亂的根基,最后還不是都亡于婦人之手?誰說兵戎相見都是男人的事?上陣打仗靠男兵,像妹喜、妲己、褒姒,還有驪姬這樣的,那就是敵人派到后方的女兵!驪戎之役,靈龜分明顯示了離散之相,晉國必亂!驪戎嗜血,晉人必以血償之!亡無日矣!

    里克微微瞇著眼睛,安靜地聽著,偶爾插句話,卻不做任何褒貶。史蘇忽然意識到自己的話不妥。里克是個心機(jī)深沉的人,言語也謹(jǐn)慎,從不像其他大夫那樣明顯地逢迎太子或是某位公子。在朝政上,他也會勸諫晉侯,但從不堅持。晉侯待他雖不似待荀息那般親密,但也十分倚重……果然,里克只是淡淡地說:“倘若真如靈龜所示,我們多加防范就是,這也是做臣子的本分?!?/p>

    史蘇想,不相信靈龜?shù)?,并非晉侯一人。

    像里克這樣的人,大約是相信一切皆可為的,區(qū)別只在為與不為,成與不成。他們可以把利害成敗分析得頭頭是道,從而選擇為或不為。他們不關(guān)心這利害成敗背后的天命,所以也不明白有些事是無法防范的。比如謠言。

    自驪姬生下奚齊,絳城的街巷間就出現(xiàn)了一些奇怪的流言。說這位新夫人白天是女人,晚上就會變成一匹馬。晉侯的寢宮中,時常在夜晚傳來馬的嘶鳴聲,許多人都聽見過,有人說那叫聲很歡快,也有人覺得很慘厲。據(jù)說還有一位寢宮的侍者,曾親眼看見在黑沉沉的宮殿里,有一匹白馬立在晉侯的榻旁,噴著鼻息,把帷幕吹得微微飄動,然后抬起前蹄踏滅了地上的燭火。侍者第二天就不見了。后來有人在晉侯的馬廄里看到過一個被挖了眼睛的人頭,埋在食槽的干草下面,是由于廄中的馬匹都驚慌不安、不肯吃食才發(fā)現(xiàn)的。也有人說不是人頭,而是血糊糊的、看上去有點(diǎn)像一對眼睛的東西和一截小腿。還有一種傳聞,說人頭其實(shí)是馬從食槽里銜出來的,它們一點(diǎn)都不畏懼,因?yàn)闀x侯得到了驪戎的秘方,養(yǎng)馬用的不是普通的草料,而是浸過血的干草,并且必須是人血,這樣養(yǎng)大的馬,不但肥壯,而且習(xí)慣了血腥氣,在戰(zhàn)場上才能無所畏懼,拼力向前。

    史蘇不相信這些無稽之談。晉侯的馬廄里,明明是上好的干草,他拾起一把草聞了聞,一股清香,微微散發(fā)著苦味。他覺得自己的舉動很可笑。

    史蘇又專程去拜訪了司馬萇。馬和血,都與驪戎人的淫祀有關(guān)。他猜想這就是謠言的來源,又被無知的人胡亂編造了一番。司馬萇告訴他,驪戎人的怪物,典籍中并無記載,他是聽公子重耳說的。他也試圖查考這個怪談的來歷,卻全無線索,有人說是優(yōu)施從宮里傳出來的。然后司馬萇的表情變得有點(diǎn)神秘,他說,宮中之事,還是不要追究為好。

    史蘇不想追究什么,宮闈之中污穢的傳聞,他也并非一無所知。事情只要一搭上優(yōu)施,就讓人既厭惡又迷惑。不過有一點(diǎn)很清楚,巷陌間的流言,意味著百姓的怨望,人心的離散,晉國的根基已經(jīng)動搖了。靈龜?shù)念A(yù)兆,在一步一步地應(yīng)驗(yàn)。

    太子申生在新城自殺的消息傳來時,宮中忽然飄起一股若有若無的怪味。起初以為是積藏的肉醢腐壞了,庖人著實(shí)將御廚清理了一番。然而恰逢重耳、夷吾兩位公子來朝,重耳一進(jìn)宮就暈了過去,從此人們越來越覺得這怪味像是血腥氣。時值隆冬,慣常的北風(fēng)竟然無影無蹤,腥臭的味道一天天地積聚起來,在藍(lán)得靜止的天空中發(fā)酵。

    在史蘇的印象中,似乎是一夜之間,絳城內(nèi)外的桃樹就被砍得殘缺不全。新歲未至,家家戶戶就在門口立起桃梗,插上桃枝。宮中的每一間房屋,都用桃茢祓除了一番,晉侯的寢宮尤其仔細(xì)。宮內(nèi)外的侍衛(wèi),也都配了桃弓棘矢,稍有異狀,就亂射一氣。

    史蘇沒有立桃梗,也沒有佩桃殳,他很想見見太子的鬼魂。巫師們常把遇鬼之事說得活靈活現(xiàn),他這輩子卻從來沒有這樣的遭遇。太子下毒弒君,這話別說騙不過他,只怕也騙不過國人。倘若太子的魂靈能把事情的經(jīng)過和他詳細(xì)說一說,哪怕被晉侯釁了戰(zhàn)鼓,他也要秉筆直書。

    朝堂上空蕩蕩的。晉侯獨(dú)自一人,半臥在王座上,似乎是睡著了。明亮而干燥的光線從窗戶里傾瀉而下,一絲一縷像是能用針挑起來。

    晉侯睜開眼睛,打了個哈欠,淡淡地說:“你來干什么?寡人不是說了今日不朝么?”

    史蘇懇請為太子立祀。他知道此時若說為太子洗冤,必然牽扯出驪姬的詭計,那是火上澆油。他只說,國人都在議論宮中的異味,認(rèn)為是太子的鬼魂作祟。祭祀太子,可以平息物議,也是順應(yīng)民心。

    晉侯冷笑一聲:“申生膽小如鼠,料他也不敢來寡人面前作祟!他自己要死,寡人可攔不住!”

    史蘇暗想,真不知晉侯這樣一個人,怎么會生出柔弱仁孝的太子。

    晉侯又道:“你們要祭就祭,寡人從不與死人為難?!?/p>

    事情這么容易,史蘇倒有些錯愕了。他原本以為要費(fèi)一番口舌的。

    這時,奚齊忽然騎在優(yōu)施背上出現(xiàn)了。他一手舉著張小桃弓,一手捶打著優(yōu)施的后腰,高聲吆喝著。優(yōu)施極配合地學(xué)作馬嘶,忽然間調(diào)子一變就成了驢吼,嗯——昂、嗯——昂地叫得震天響。奚齊嚇了一跳,用桃弓狠狠地敲著優(yōu)施的腦袋。驪姬跟在后面,哈哈大笑。見到史蘇,她的笑容一下子停頓了。

    十幾年的歲月絲毫沒有在這個女人身上留下痕跡。她的腰肢依然纖細(xì),似乎輕輕一觸,手就會彈起來。那張干凈得發(fā)光的臉,像是能把所有的污穢之事一掃而空。關(guān)于她是馬妖的傳聞,國人大約已經(jīng)淡忘了,她終于成了尊貴的君夫人。她冬日是火,夏夜如冰,沒有她,晉侯就不能入睡,這一點(diǎn)盡人皆知。

    史蘇行禮告退。晉侯忽然道:“臣弒君,子弒父,你的史乘里不都是這種事嗎?寡人再告訴你一件事,重耳和夷吾已經(jīng)偷偷跑掉了,現(xiàn)在奚齊是晉國的太子,你別忘了記上一筆!”

    晉侯將奚齊攬在懷中。那孩子咯咯笑著,沖著史蘇,將桃弓拉得嘣嘣響。驪姬走過去,擦了擦奚齊額頭的汗,衣袖輕輕拂過晉侯的面頰。

    史蘇覺得,晉侯有了幾分老態(tài)。忽然間,一種深深的疲乏潮水般涌上來,把他淹沒了。

    史蘇最后一次見到晉侯,是在馬廄里。

    齊侯在葵丘會盟諸侯,晉侯在路上染了風(fēng)寒,中途就返回了。當(dāng)史蘇聽到晉侯召他入宮的時候,不禁有些驚奇,因?yàn)闀x侯多年來像是把他忘了。當(dāng)他發(fā)現(xiàn)自己被帶到了馬廄里而不是晉侯的床榻前,就越發(fā)驚奇了。

    晉侯輕輕拍撫著一匹額頭上有塊黑斑的白色牡馬,看上去還好,只是臉色有些灰暗,顯得很疲勞。那馬的年歲不小了,肚子已經(jīng)塌陷,兩條后腿處更是瘦得見了骨頭。它溫順地低下脖子,鼻子里噴著熱氣,把嘴湊到晉侯手邊,吃著一把干草。

    “大夫認(rèn)得它嗎?它也是我們晉國的功臣?!?/p>

    史蘇搖了搖頭。不過他疑心這就是驪姬飛身而上的那匹馬。當(dāng)年的情景,依然如龜甲上的刻痕那般清晰。

    晉侯嘹亮的嗓音忽然就衰弱、沙啞了,但也變得和緩了:“在屈產(chǎn)的寶馬里,它也是萬里挑一的。七年前,把它作為禮物送到虞國的時候,寡人可真是舍不得?!?晉侯笑了笑,“好在荀息說話算話。你知道的,他向虞國借路,把咱們的老仇人虢國滅了,反手把虞國也收拾了,還把這匹馬披紅掛彩地帶了回來,可是那天寡人卻不怎么高興,你猜為什么?”

    史蘇又搖搖頭。

    晉侯嘆了口氣:“它老啦!老馬看著最讓人傷心!寡人也老了,怎么變得這么多話!”

    史蘇躬身勸晉侯好好調(diào)養(yǎng),話沒說完他就住口了,他又看到了晉侯若有所思的目光。

    “人老了,想的事就多了。寡人這一輩子,怎么也比不上齊侯是不是?此時,他正在葵丘,一呼百應(yīng),威勢前所未有,周天子也得派人獻(xiàn)禮。而寡人在馬廄里,和匹老馬在一起?!?/p>

    史蘇一時不知該如何應(yīng)對,晉侯從未這樣和他講過話。

    “將來人們會從簡冊上讀到,齊侯是尊王攘夷、會盟諸侯的明主,寡人是個大大的混蛋,為了個女人,連親生兒子都不要了?!?/p>

    “齊侯……有……有管仲輔佐……”

    晉侯笑了起來:“對呀,而寡人誰的話也不聽,連你的烏龜也不信。你的預(yù)言都應(yīng)驗(yàn)了,應(yīng)該很高興吧?”

    “臣……臣有失職守……”史蘇心中一痛。那個一直折磨他的問題在此刻變得更尖銳了——當(dāng)初,他為什么不拼命堅持呢?即使因?yàn)閳猿謥G了性命,他也將名傳后世,身死不朽,這不正是史官渴求的榮耀嗎?

    晉侯擺了擺手:“你沒做錯什么?!背聊艘粫海值溃骸安贿^寡人也不后悔?!?/p>

    風(fēng)卷起一片沙土,貼著地面打著旋兒滾了過來。晉侯打了個寒戰(zhàn),下意識地用手梳理著被吹亂的馬鬃。他輕輕地笑了起來:“寡人也來卜上一卦,用不著你的烏龜……寡人死后,晉國必亂,奚齊年紀(jì)還小,他們母子能保住性命已是萬幸……哈哈,這個不算預(yù)言,傻子也知道是不是?”

    史蘇無言。晉侯從來不是一個認(rèn)不清形勢的人。莫非自驪姬生下奚齊,他就知道將會發(fā)生什么?他下了決心,也下了狠手。太子申生被逼自殺不算,他還攻下重耳和夷吾的封地,追殺兩位公子,他想要鏟除后患,把一切為奚齊安排好……

    “太子……太子冤……冤枉……”

    “好了,我知道你們都覺得他死得冤。他不是還顯靈來著?”晉侯有些不耐煩,“他從小就婆婆媽媽的,沒個男人的氣概……算了,寡人要說的不是這個……”

    晉侯臉上又浮現(xiàn)出那種近乎孩童的笑容,像是看到了什么好玩的東西:“你覺得重耳怎么樣?”

    史蘇想起了重耳黑沉沉的目光。這位公子生有異相,據(jù)說是駢肋,但他從不張揚(yáng),永遠(yuǎn)一副隨遇而安的樣子,對王位更是沒有表露過半點(diǎn)興趣。倒是他的幾個家臣,趙衰、狐偃等人,顯得十分干練。

    “公子重耳是……仁……仁德之人……”

    “這個世界仁德管什么用?莫非你以為齊侯靠仁德就能匡定諸侯?要是講仁德,寡人祖祖輩輩都在曲沃待著呢,哪來的今天的晉國!沒有了烏龜,你就不會說點(diǎn)有用的話嗎?”

    史蘇唯有沉默。晉侯召他來,到底是為了什么呢?

    晉侯的胸膛起伏著,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道:“這些年,你一直跟寡人作對,寡人要做什么,你都說不吉利,還在外面散布謠言,說風(fēng)涼話,寡人幾次想除掉你,可事到臨頭又改了主意……后來寡人就想,吃肉也要有骨頭才香,寡人偏要留著你這塊骨頭,看看天意究竟是個什么東西……哈,哈哈!”晉侯笑得眼淚都流出來了,“寡人一生縱情肆意,活得痛快!這就是寡人贏了你的天意!”

    晉侯邁步向?qū)媽m走去,身體一晃,險些摔倒。史蘇要上前攙扶,被他一把推開了。他走了幾步,又冷冷地扔下一句話:“晉國必定是重耳的。你若有本事留得一條命,將來就去跟他講天意吧!”

    史蘇一直琢磨不透晉侯召見的真正用意。是為了將要形諸簡冊的詞句召見一個史官嗎?可那些有關(guān)仁德的論述是不會給他留下好名聲的,相反他必須考慮要不要隱去這些令人反感的言辭。那么晉侯是把他當(dāng)作對頭發(fā)泄一通嗎?更不可能,晉侯這等目空一切之人,怎會把一個小小的卜史放在眼里。

    一道陰影飄進(jìn)龜室,停留在史蘇面前,斬斷了地上殘留的斜陽。

    史蘇抬起頭,看見優(yōu)施沖他一笑。

    史蘇第一次定睛打量他。優(yōu)施是公認(rèn)的美男子,舉止頗有風(fēng)度,如果不是那雙精光四射、過分靈活的眼睛,他大可以冒充朝中的顯貴。史蘇一直覺得他難以琢磨,比他帶來的這道暗影還要飄忽。他自然是奴顏婢膝之人,可有時膽子又大得出奇,說些含沙射影的話,讓人簡直分不清他是在逢迎還是在諷刺。晉侯高興的時候不吝賞賜,一旦被惹火,他就免不了皮肉之苦。可過不了幾天,晉侯又會把他召來。史蘇厭惡這個優(yōu)伶,卻不敢小看他。毫無疑問,他是宮中消息最靈通的人,而且與朝中的大夫多有往來。

    優(yōu)施行了一禮。隨即蹲下身,撥弄著一片龜甲,道:“大夫很會躲清凈啊?,F(xiàn)在宮里都亂成一團(tuán)了?!?/p>

    史蘇道:“晉……晉侯……”

    “這會兒可能已經(jīng)差不多了吧。早晚的事?!?/p>

    優(yōu)施悠閑的語氣讓史蘇感到一陣惡心,他本來就討厭這種伶牙俐齒的人。

    “宮中很快會亂起來,不知道要死多少人。您不打算先避一避?”

    連日來史蘇一直在思量這個問題,他在朝中并無靠山,也從未參與立儲之事,這本來意味著安全,但是他的兒子和荀息之子走得很近,難保不會禍及家人。

    優(yōu)施似乎對他的心思了如指掌:“荀息大人一向盡忠竭力,他既然答應(yīng)了晉侯扶助奚齊,就是死路一條。他勢單力孤,肯定不是里克的對手……”

    史蘇暗想,優(yōu)施果然心明眼亮。但還是道:“你……你怎么斷定……”

    優(yōu)施哈哈一笑:“這是明擺的事,您和我一樣清楚,怎么裝糊涂呢?”

    見史蘇不說話,優(yōu)施的語氣里有了幾分得意:“我雖然高攀不上里克大夫,但還是能說上幾句話的,如果您需要……”

    史蘇立刻道:“不用!”他心中苦笑,這究竟是什么世界啊,一個優(yōu)伶居然也敢大言不慚地要提供庇護(hù)。

    優(yōu)施發(fā)出一聲短促的冷笑。他站起身,理理衣襟,道:“其實(shí),我是來告辭的。也來道謝?!笨吹绞诽K疑惑的表情,他又道:“多年前您說過,晉國不是安居之地。我那時就覺得您說得對,可咱們的君侯聽不進(jìn)去啊……太子一死,我就下了決心,現(xiàn)在這一天終于到了?!?/p>

    “你……去……去哪里?”

    “哪里還不都一樣?好在咱們的君侯沒說要拿我殉葬?!眱?yōu)施滿不在乎,頓了一下,臉上掠過一絲狡黠,“我也不打算給君夫人殉葬?!?/p>

    他提到驪姬的語氣很奇特。史蘇心想,莫非那些影影綽綽的傳聞是真的?莫非他真的敢在晉侯眼皮底下和驪姬私通?甚至有人說,他為驪姬陷害太子一事,探問過朝臣的口風(fēng),里克就是被他警告,才稱病不朝的。優(yōu)施就像角落里的老鼠無處不在,但他究竟做了什么又沒有一件能夠坐實(shí)。無論如何,晉侯一死,驪姬就危在旦夕,這個小人無非是怕受牽連。

    “您一定奇怪我為什么專程來告辭吧。”優(yōu)施道,“這么多年,我看來看去,就您是個明白人。我很佩服。和您說說話,我走得踏實(shí)?!?/p>

    優(yōu)施彎腰抄起一片甲骨,眼睛一亮:“這就是那個齒牙銜骨之相?送給我行不行?”

    史蘇搖搖頭,他懶得開口。這個優(yōu)伶如此喋喋不休,得寸進(jìn)尺,讓他覺得十分厭煩。

    優(yōu)施輕輕用甲骨拍打著掌心,淡淡地說:“您瞧不起我,是吧?”

    史蘇想,既然問出了這句話,說明這個人的聰明也有限。

    “優(yōu)伶是賤業(yè),你們當(dāng)然瞧不起。不過我看咱們是一樣的,我是說我和您?!?/p>

    史蘇笑了:“不……不一樣。晉侯見到我就皺眉頭,見到你……”

    優(yōu)施哈哈一笑:“您的意思是,我是諂媚的小人,您是君子。但是您別忘了,我演戲,您也演戲?!眱?yōu)施晃了晃手中的甲骨,“占卜的時候,宣告卜辭的時候,您敢說您不是在演戲?”

    史蘇覺得血往上涌,他很想破口大罵,舌頭卻笨拙地一跤絆倒。

    “我當(dāng)面給晉侯講故事,您在簡冊上講故事。所以都一樣。你們這些宗史卜祝,都是在演戲,不過排場比我大多了,哈哈!”

    史蘇心中一沉,憤怒被疑問替代了。他可以蔑視優(yōu)施的胡言亂語,但如果晉侯也將他視為裝模作樣的巫師,裝瘋賣傻的優(yōu)伶呢?到底是什么,使這個人蔑視天命,踐踏卜史的尊嚴(yán)呢?有個模糊的念頭一閃而過,然后他再也捕捉不到。

    優(yōu)施的笑聲戛然而止,就像那笑聲舉劍自剄了一樣。他的面色嚴(yán)肅起來:“您別生氣,我開玩笑呢。您不會跟一個下賤的倡優(yōu)生氣吧?”

    史蘇搖頭也不是,點(diǎn)頭也不是。他并不相信這個優(yōu)伶是來閑聊的,于是道:“你找我……到底……為……為什么?”

    “確有一事。” 優(yōu)施的眼睛閃爍起來,聲音里染上了一點(diǎn)哀傷:“如果奚齊真的被殺,又無人收葬,您就做做好事吧。他年紀(jì)還小,并沒有做錯什么,他只是……沒有做一國之君的命?!?/p>

    史蘇有些詫異,他見過優(yōu)施瘋瘋癲癲地陪著奚齊玩耍,那不過是一個倡優(yōu)的本色,沒想到他會對這個孩子存有感情。猛然間,史蘇心中冒出一個念頭,他霍地站了起來。他盡力作出平靜的表情,心卻被一柄鼓槌擂得咚咚響。莫非那些穢亂的傳聞,竟還有這樣一個不為人知的答案?如果奚齊竟是優(yōu)施之子,晉侯的一生就不僅染滿了悲慘的血,也浸透了荒謬的血。

    “我想您不會忍心讓一個孩子曝尸荒野的。何況,他好歹也會做幾天晉侯,能名留史冊,跟我這種下賤之人可是天壤之別?。∧鷷o他記上幾筆的是吧?”

    也許是真的,也許他不過是信口胡編。也許他會痛快地承認(rèn),也許他會一臉無辜地否認(rèn)。史蘇不知道自己要不要再追問,作為一個史官,他第一次感到無可奈何,面對優(yōu)施這種人,真與假的邊界比釁龜?shù)牡度羞€要薄。

    優(yōu)施把甲骨交到史蘇手中,臉上又浮現(xiàn)出那種狡黠的笑容,他眨眨眼,道:“話說完了,您……您多……多保重。”

    優(yōu)施離開后,史蘇呆坐了許久。龜室里的陽光已經(jīng)消散了,秋涼卷著暗影沁入肌骨。他慢吞吞地升起一盆火。

    一陣嚎哭聲飄了過來。史蘇走出龜室,側(cè)耳細(xì)聽,哭聲停頓了一會兒,又?jǐn)鄶嗬m(xù)續(xù)響了起來,正是來自晉侯寢宮的方向。

    晉侯的死訊很快就會傳布開來,然后是設(shè)祭、下葬。不知里克等人發(fā)難,是否等得及晉侯入土。

    夜色已經(jīng)變得沉郁??蘼曂V沽?,留下無邊的空白的寂靜。史蘇忽然看到一匹白馬,在前方緩緩而行,馬尾輕輕搖擺,溫順的姿態(tài)散發(fā)著一股芬芳。他心中一驚,定睛細(xì)看,白馬卻不見了。只有寒寂的夜和不遠(yuǎn)處的宮室里幾星搖曳的燈火。

    史蘇回到龜室,他把雙手?jǐn)n在火盆上,覺得暖和了許多?;鸸庾屗氖种甘嬲归_了,皮膚上泛著一層透明的金紅。他想起一種傳聞,說是有的巫師,能依據(jù)手上的紋路來占卜。當(dāng)旁門左道都打著天命的旗號行事,都宣稱自己能解釋天意,巫史的職守就要喪失了,天命的信念就要衰微了。不敬天命,即可肆意妄為,這是亂世的征兆。

    火焰卷起一片光亮,也讓龜室充滿了暗影。史蘇看到自己巨大的影子在墻壁上微微晃動。他拈起有齒牙之相的甲骨看了看,扔進(jìn)了火盆,接著又把那兩片破碎的甲骨扔了進(jìn)去。卜辭在火舌的舔噬中時隱時現(xiàn),漸漸地響起了細(xì)微的碎裂聲。史蘇的胸中被空無的靜默填滿了,優(yōu)施的言辭,夢寐般的幻象,還有其他紛亂的思緒,都變得很遙遠(yuǎn)。

    晉侯賠上整個國家,還覺得自己贏了,那樣的蠢話,也就是他的自我安慰罷了。真正的勝者,是這些雖不能出聲、卻無所不曉的龜甲,是他這個口吃的代言者。他讀懂了一切,但他已不能扭轉(zhuǎn)這個世道。他和他斷斷續(xù)續(xù)的預(yù)言,都將隱遁在以往榮耀的時光中。悲哀的快意在史蘇心中膨脹著,此刻,他終于領(lǐng)會了上天賜給卜史的命運(yùn)。

    真正的卜者,真正的史官,要盡到自己的職責(zé),但也要跳出自己的職責(zé)。他不屬于眼前的一時一地,不屬于某個諸侯,他屬于從不間斷的時光河流。他將要載之簡冊的一切,也并非晉侯一人之得失,而是這行將衰微的天命,在變亂的世間留下的最后的聲音。也許后世的有心人,會循著他的聲音,去探索天命的真意。

    史蘇扣上了龜室的門。夜色漸深,蟋蟀的叫聲敲打著九月的寒涼,風(fēng)卷過樹梢,四野間回蕩著一片低沉的嗚咽。他仰起頭,滿天的星宿,正用一種明亮、寒冷又無動于衷的目光,逼視著他。

    大火星眼看就要隱沒在西方了,即將來臨的冬日將是嚴(yán)酷的。金光閃閃的太白散發(fā)著凜冽的殺氣。忽然間,一顆流星迅捷地穿過太白的光暈,消失在龜室之后。史蘇打了個哆嗦,向黑沉沉的夜色中走去。

    鬼生曰:晉獻(xiàn)公之悖天逆行,昏聵剛愎,惑于婦人,于史有征。然其豪爽決斷,如快馬利刃,亦不失骨格。史遷記假途滅虢之事,云荀息以屈產(chǎn)之馬歸奉獻(xiàn)公,公笑曰:“馬則吾馬,齒亦老矣!”其英爽之姿如在目前,令余不能釋懷。文中想象獻(xiàn)公之性格,多賴此事。

    《國語》載晉獻(xiàn)公言之于里克曰:“立太子之道三:身鈞以年,年同以愛,愛疑決之以卜筮。”獻(xiàn)公之殺申生立奚齊,愛無疑也。卜筮之兆,三違之也。倘獻(xiàn)公從史蘇之言,焉有驪姬之亂?倘無驪姬之亂,焉有重耳出奔?倘無重耳出奔,焉有秦楚之助?倘無秦楚之助,焉有文公之霸?晉文公者,蒲地一公子耳。天道奧妙,禍福相倚,始于亂而終于霸,晉文之令名,亦成于獻(xiàn)公之惡哉?

    巫史同源,民神異業(yè)。昔在顓頊,重黎氏絕地天通,南正重司天以屬神,火正黎司地以屬民,天地之官各歸其位。唐虞紹述之,相沿以至于商周。殷商以降,巫覡漸失其尊,位列祝宗卜史諸王官之下,常以為犧牲,人所賤視。祝宗卜史各司職守,史官記事,亦掌星占卜筮,觀天命而察人事,人主所倚重。奈何亂世頻仍,大道崩而人心離,迄于司馬遷,遂有“固主上所戲弄,倡優(yōu)蓄之”之憤懣。

    司馬氏世典周史,惠襄之間去周適晉,蓋逢晉獻(xiàn)公在位之際。周惠王元年,獻(xiàn)公即位。周襄王元年,獻(xiàn)公卒。后司馬氏散為三支,在衛(wèi)、在趙、在秦。史遷者,秦少梁司馬氏之后也。由是觀之,史蘇者,史遷之祖耶?嘗與史遷之祖共席耶?雖不可考,亦增小說之興味。

    史官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述往事思來者,集大成者,史遷也。史蘇之名雖不彰,然其通天機(jī)而曉人情,占卜皆中,談吐磊落(口訥訥不能言,小說家筆法也),亦《左傳》、《國語》之奇人也。故《隋志》著錄之《龜經(jīng)》,雖歷千載猶托其名。

    天命不存則人欲肆,上帝若死則人心危,古今不貳,中外一體。奈何畏天命而察人事,今人俱忘之哉!當(dāng)此利來利往、庸碌紛擾之世,史蘇之明,何可追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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