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系主義文學史觀與當代文學、文化圖景的重構

鄭潤良

（武警福州指揮學院文化教研室，福建福州 350002）

關系主義文學史觀與當代文學、文化圖景的重構

鄭潤良

（武警福州指揮學院文化教研室，福建福州 350002）

90年代以來當代文學史研究中相繼出現(xiàn)了啟蒙文學史觀、新左派文學史觀與關系主義文學史觀的分野，尤其強調關系主義文學史觀對當代文學、文化圖景的重構意義，以期對90年代以來“重寫文學史”活動有一個整體的觀照與把握。

當代文學史觀;關系主義文學史觀

80年代末引起很大反響的“重寫文學史”活動由于諸多外在原因很快就偃旗息鼓了，但這一活動的內在意義使它必然要尋求另外的發(fā)展途徑。因此，“1990年代以來，一種以經(jīng)典重讀為主要方法、被寬泛地稱為‘再解讀’的研究思路，最先由海外的中國學者實踐，逐漸在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領域引起廣泛注意?！保?］270根據(jù)賀桂梅的概括，“再解讀”的代表作包括:唐小兵主編的《再解讀——大眾文藝與意識形態(tài)》（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1993）、黃子平《革命·歷史·小說》（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1996）、李楊《抗爭宿命之路——“社會主義現(xiàn)實主義”（1942－1976）研究》（時代文藝出版社，1993）、王曉明主編的《批評空間的開創(chuàng):二十世紀中國文學研究》（東方出版中心，1998）、李陀的論文《丁玲不簡單——毛體制下知識分子在話語生產(chǎn)中的復雜角色》等。①參見唐小兵《再解讀——大眾文藝與意識形態(tài)》，第270－271頁，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并且，“再解讀的思路主要為重新理解20世紀中國左翼文學與文化（尤其是作為左翼文學的‘當代形態(tài)’的50－70年代文學）提供了新的研究視野?！保?］271包括“再解讀”在內的文學史研究顯然是80年代“重寫文學史”活動的延續(xù)，只是其觀點、方法、立場更加多元與復雜，而研究的重心則逐漸轉移到當代文學史領域。正如洪子誠所言，“對于現(xiàn)代文學史，經(jīng)過50年代，尤其是80年代以來，在幾代學人的勤奮工作中，已處在一種相對的穩(wěn)定之中。而對于‘當代文學史’來說，則可以說還是暴露在很大的不穩(wěn)定性之中?！梢钥吹?，在近年的當代文學史研究中，視角、立場、方法上比較一致的情況，已在發(fā)生變化，出現(xiàn)了‘分裂’。這是值得慶賀的現(xiàn)象。十部百部一面的狀況，有了初步的改觀。出現(xiàn)了在評析立場、方法上有差異和創(chuàng)新的著作。目前，需要辨析不同的立場、方法各自的可能性，所能到達的境地，以及它們各自的限度?！保?］

當代文學史觀的分裂事實上可以追溯到“再解讀”活動，其中最突出的就是啟蒙文學史觀②關于“啟蒙文學史觀”，可參閱劉復生《啟蒙文學史觀的合法性及其限度》，《當代作家評論》2007年第1期。與新左派文學史觀③關于“新左派文學史觀”，可參閱鄭闖琦《當代文學研究的四種文學史觀和三條現(xiàn)代性線索》（《唐都學刊》2004年第3期）及筆者博士論文《“反現(xiàn)代性的現(xiàn)代性”:“重寫文學史”的歧路——論九十年代新左派文學史觀》（福建師范大學2009年博士論文），或拙作《新左派文學史觀萌發(fā)的語境、意義及問題》（《福建論壇》2010年第4期）。的分裂。二者都借助“現(xiàn)代性”話語，但由于對“現(xiàn)代性”話語及中國問題的不同理解，研究的趨向及結論卻大相徑庭。啟蒙文學史觀承襲影響深遠的“救亡壓倒啟蒙”論的余韻，將左翼文學視為前現(xiàn)代現(xiàn)象，事實上是80年代“重寫文學史”思路的延續(xù)。劉再復為《再解讀》所做的序可為代表，“在我們看來，20世紀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從總體上說，只是一種實驗，這是語言形式發(fā)生重大轉變——以白話文取代文言文——之后的實驗，其時間只有七十多年。在實驗中表現(xiàn)出一些幼稚病與瘋狂病是不奇怪的，問題是，敘述這段歷史的時候，不必把實驗時期的文學病態(tài)也作為‘偉大成就’來加以謳歌。不必把丁玲的《太陽照在桑干河上》一類的現(xiàn)象描述成光芒千丈甚至光芒萬丈。如果文學史書能就20世紀出現(xiàn)的普遍性的失敗的文學現(xiàn)象給予美學的文學的批評，那么，文學史書就會少些高頭講章的世俗氣?！保?］250這類研究仍然停留在80年代將“審美”與“政治”二元對立的邏輯上，其簡單化傾向使其在90年代后期以來引發(fā)了越來越多的批評。陳思和主編的《中國當代文學史教程》與董健、王彬彬、丁帆主編的《中國當代文學史新稿》在很大程度上體現(xiàn)了啟蒙文學史觀的敘述邏輯。

新左派文學史觀力圖消除80年代以來人們對革命文學的負面印象，塑造全新的20世紀中國革命文學的現(xiàn)代性面貌，這類研究使人們耳目一新，但往往撇開20世紀中國問題的復雜性而“走入自造的概念迷宮”［3］252而使其概念缺乏更深厚的涵括力，從而表露出“大概念迷信”的癥候。唐小兵的《我們怎樣想象歷史（代導言）》就是此類觀點的濫觴。幾乎與之同時，李楊的《抗爭宿命之路——“社會主義現(xiàn)實主義”（1942－1976）研究》是此類研究的系統(tǒng)展開。迄今為止，關于新左派文學史觀的提法非常少見，明確這一提法的是鄭闖琦，但對于何謂“新左派文學史觀”，作者并沒有實質性的界定。筆者以為新左派文學史觀指的是以“反現(xiàn)代的現(xiàn)代性”①參閱李楊《抗爭宿命之路——“社會主義現(xiàn)實主義”（1942－1976）研究》，時代文藝出版社，1993年第1版。、“反現(xiàn)代的現(xiàn)代先鋒派”②參閱唐小兵《我們怎樣想象歷史（代導言）》，唐小兵編《再解讀——大眾文藝與意識形態(tài)》，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等新提法重新理解革命文學在20世紀中國文學中的主導地位并對這種文學持高度肯定態(tài)度的一種文學史敘述觀念;它與舊的新民主主義文學史觀并沒有本質的區(qū)別，只是借用了西方后現(xiàn)代、后殖民等新的理論資源對革命文學作了重新包裝。對新的理論資源的借用使新左派文學史觀呈現(xiàn)出比較開闊的理論視野，打開了文學研究的新局面，但由于整體思路上的偏差，對革命文學持理想化而不是進行歷史反思的態(tài)度，使新左派對革命文學的理解脫離了歷史語境，喪失了對中國問題的復雜脈絡的理解和對20世紀中國現(xiàn)代性內在困境的把握，陷入了某種“大概念迷信”。③“大概念迷信”似乎已成為國內人文知識界新潮學人的某種宿疾或者是他們搶占文化資本的高明手法，對此問題的分析，參見南帆《大概念迷信》，選自南帆論文集《理論的緊張》，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3年版。新左派文學史觀此后在韓毓海、曠新年、賀桂梅等人的論述中都得到了進一步展現(xiàn)。體現(xiàn)新左派文學史觀最新成果的是蔡翔的《革命/敘述》［4］一書，作者力圖重塑50至70年代革命現(xiàn)代性的合理性返照80年代以來“西方現(xiàn)代性”造成的中國當下現(xiàn)實的缺失。

啟蒙文學史觀在其文學現(xiàn)代化敘事中看到了左翼文學中政治對文學的鉗制所帶來的慘痛教訓，但將此類文學完全納入“前現(xiàn)代”范疇，則是一種“西方中心主義”思維的體現(xiàn);它忽視了現(xiàn)代性問題在中國的復雜曲線，造成了文學史的某種“斷裂”圖景。新左派以“現(xiàn)代性反思”的名義將1942至1976年間的“社會主義現(xiàn)實主義”作品指認為“反現(xiàn)代的現(xiàn)代”文學，并高度肯定這種文學及其主導性地位的合理性其最大問題就在于他們對“反現(xiàn)代的現(xiàn)代性”這一概念毫無反思，對這一概念的內在糾結與困境毫無覺察。二者各執(zhí)一端，均不利于我們還原當代文學史的多元復雜性。顯然，當代文學史敘述必須走出這種決絕的理論對峙，尋求更辨證、更具闡釋效力的歷史觀與文學史觀，以南帆為代表的關系主義文學史觀讓我們看到了某種希望。

南帆先生所提出的關系主義理論模式④南帆在《文學研究:本質主義，抑或關系主義》（《文藝研究》2007年第8期）一文中正式提出“關系主義”的理論模式。強調在多重歷史文化網(wǎng)絡關系中定位文學功能、意義，其理論意圖在于凸顯中國現(xiàn)代性問題及中國文學的復雜圖景。這一理論模式在闡釋文學性等文藝學前沿問題上屢試鋒芒，同樣，聚訟紛紜的當代文學史敘述問題也是關系主義必須應對的理論課題?！懂敶膶W史寫作:共時的結構》［5］一文標志了關系主義文學史觀的正式出場。

盡管《共時的結構》一文并未明確提及啟蒙文學史觀與新左派文學史觀，但它暗示了關系主義文學史觀的出場首先就是基于左右二元對立觀念所造就的當代文學史敘述的偏差，“迄今為止，一種鐘擺式的文學史敘述慣性已經(jīng)根深蒂固;要么審美，要么政治，要么自由主義，要么激進主義。二者的對立甚至將導致當代文學史的內在分裂?！保?］從關系主義的理論視野來看，或左或右的當代文學史敘述，要么以審美、人性為核心，要么以政治、革命為核心演繹文學史情節(jié)，將時序作為組織文學事實的主軸，事實上都建立在從屬于現(xiàn)代性意識形態(tài)的進化論之上，忽視了當代文學史場域內部復雜的歷史紋理，“時序的記錄不僅說明了文學事實的先后，重要的是顯示出發(fā)展的脈絡、過程或者演變的譜系。當然，脈絡、過程或者演變譜系的記錄并非中性的、客觀的。許多時候，某種價值觀念可能隱蔽地依附于時序之上，例如‘進化論’?！保?］相對于這種建基于二元對立觀念的、重時序的文學史敘述，關系主義所重視的是文學史內部共時發(fā)生的復雜關系，比如與文學生產(chǎn)相關的各種因素。在這個意義上，洪子誠的《中國當代文學史》得到了作者的肯定，“相形之下，洪子誠對于文學體制如何細致地控制文學生產(chǎn)的考察尤為令人矚目。從文學機構的設立、出版業(yè)和報刊的狀況到作家的身份，洪子誠分析了一套體制如何保證左翼文學、革命文學的持續(xù)?！保?］洪子誠的當代文學史敘述力圖避免簡單的褒貶態(tài)度，還原歷史的多元復雜性，這種研究向度在早期“再解讀”的學者中已有體現(xiàn)。比如孟悅對延安文藝與“五四”新文化之間的內在關聯(lián)⑤參閱孟悅《＜白毛女＞演變的啟示——兼論延安文藝的歷史多質性》，唐小兵編《再解讀——大眾文藝與意識形態(tài)》，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劉禾對民族國家文學的壓抑機制的分析，⑥參閱劉禾《文本、批評與民族國家文學——＜生死場＞的啟示》，唐小兵編《再解讀——大眾文藝與意識形態(tài)》，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李陀對毛文體的理解⑦參閱李陀《丁玲不簡單——毛體制下的知識分子與話語生產(chǎn)》，《今天》1993年第3期。都為我們提供了理解當代文學的多重線索。這一類文章事實上已經(jīng)超越了80年代對現(xiàn)代化的樂觀主義和“進化論”意識，進入對整個20世紀中國現(xiàn)代性進程的現(xiàn)代性反思;它們沒有簡單地將20世紀中國革命及左翼文學理解為“前現(xiàn)代”現(xiàn)象，也不像新左派文學史觀將革命文學理解為一種優(yōu)越的、理想的現(xiàn)代或超現(xiàn)代的文學，而是力圖從今天的歷史語境出發(fā)對這種革命的現(xiàn)代性及革命文學的現(xiàn)代性內部的悖論、困境做出反思。關系主義文學史觀正是在此類研究的基礎上提出了更為清晰、宏闊的理論路線，從而為修復當代文學史的豐富肌理、發(fā)現(xiàn)當代文學史的各種隱蔽空間提供了理論先見。

關系主義文學史觀著眼于文學史的結構、因素、關系，強調文學史的本土結構的特殊性，南帆本人的當代文學研究著作《沖突的文學》、《文學的維度》即是這種文學史觀念的實踐結果。①關于兩部著作共時敘述策略的分析可參閱南帆《文學的意義生產(chǎn)與接受:六個問題》，《東南學術》2010年第6期。揭示文學史本土結構的特殊性，目的不僅在于還原文學史的復雜面貌，更在于恢復歷史的多元圖景，“關系主義首先承認歷史圖景的多元——關系意味了雙邊的共同存在?！举|主義’形成的文學觀念時常設計一個理論對決:要么審美，要么政治——要么審美驕傲地將政治拒之門外，不聞不問;要么政治無情地吞噬審美，尸骨無存。相反，關系主義傾向于考察二者如何共同存在，并且在抗衡之中相互影響——二者無不因為對方的壓力而有所改變，哪怕這種改變是極其微小的?！保?］文學從來不僅僅是文學，尤其是對當代文學的歷史敘述事實上與我們對當下及未來的理解息息相關，這也正是當代文學史觀分裂的內在因由。啟蒙文學史觀與新左派文學史觀顯然都有自己對中國當代歷史及走向的價值判斷與現(xiàn)代性方案。但南帆認為，或左或右的二元對立的歷史判斷顯然無力應對中國現(xiàn)代性的復雜癥結，正如以“審美”或“政治”的強勢一元無力支撐當代文學史的整體結構。關系主義文學史觀力圖修復當代文學史及相關的當代歷史的復雜紋理，目的在于為我們理解中國現(xiàn)代性的復雜脈絡或者說中國經(jīng)驗的復雜性提供一份更為可靠的證詞，“當今中國問題的復雜性，是沒有辦法套用西方的或者古代的理論來解決的。目前的中國，不管是社會歷史還是文化的發(fā)展，正在出現(xiàn)的形態(tài)都是人類歷史上所沒有過的。正因為如此，必須要有新的方法來解決，套用舊的理論肯定無法面對這些問題。……當然，意識到問題的特殊性和復雜性之后，進入到這些問題會有很多的脈絡和方法，我都非常尊重這些方法。但是我自己強調的方法是空間、結構、關系、共時性，當然這里可能仍然存在著結構主義的思想痕跡。但是這并不意味著，由于我的興趣和強調，別人的歷時性分析、時間和傳統(tǒng)都一文不名。我要說的僅僅是，歷時性之外還存在著一種共時性的視野，我比較喜歡從這種視野看問題?！保?］著眼于中國現(xiàn)代性的特殊癥候及其未來，從共時文化網(wǎng)絡的結構、因素、關系出發(fā)，關系主義文學史觀的理論野心決不滿足于當代文學、文化圖景的重構，它必將為我們收獲“中國問題”研究的豐實未來。

［1］賀桂梅．“再解讀”——文本分析和歷史解構［M］//唐小兵．再解讀——大眾文藝與意識形態(tài)．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

［2］洪子誠．近年的當代文學史研究［J］．鄭州大學學報（哲社版），2001（2）．

［3］劉再復．“重寫”歷史的神話與現(xiàn)實［M］//唐小兵．再解讀——大眾文藝與意識形態(tài)．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

［4］蔡翔．革命/敘述［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

［5］南帆．當代文學史寫作:共時的結構［J］．文學評論，2008（2）．

［6］南帆，練暑生，王偉．多維的關系［J］．文藝爭鳴，2009（9）．

［7］南帆，周紅兵．跨越時代，游歷問題［J］．渤海大學學報（哲社版），2009（6）．

The Concept of History of Relationalism Litearture and the Reconstruction of Contemporary Literature and Cultural Landscape

ZHENG Rui-liang

（Teaching and Research Section of Culture，People’s Armed Police Command Institute of Fuzhou，F(xiàn)uzhou 350002，China）

Studies on the history of contemporary literature have，since the 1990s，successively witnessed distinction in the concepts of the enlightenment literary history，of the Neo-Leftist literary history and of relationalism literary history，with a specific emphasis on the reconstruction significance of the relationalism literature history concept for contemporary literature and cultural landscape so as to gain a holistic view and grasp of the“rewriting of literary history”since the 1990s．

the concept of contemporary literary history;the concept of relationalism literary history

I0－03

A

1674－5310（2011）－04－0129－03

2011－05－01

鄭潤良（1976－），男，福建福安人，文學博士，廈門大學中文系博士后，武警福州指揮學院講師，主要從事文藝學研究。

（責任編輯:畢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