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漢語副詞詞尾“則”探源

張振羽，申風英

(1.湖北民族學院 文學與傳媒學院，湖北 恩施 445000;2.湖北民族學院 圖書館，湖北 恩施 445000)

一、近代漢語“～則”類副詞的產(chǎn)生

附加法是中古、近代漢語的一種重要構(gòu)詞方法和詞匯復音化手段。潘允中說：“中古漢語構(gòu)詞法的發(fā)展，以復合為主要方式，其次是新興的附加法?！盵1]30附加法同樣也是中古、近代漢語副詞的一種重要構(gòu)詞法。自東漢六朝副詞詞尾出現(xiàn)以來[2]122，漢語中產(chǎn)生了不少副詞詞尾，“則”便是其中之一。

“則”用作詞尾這一義項，《漢語大字典》沒有收錄；由“則”構(gòu)成的“～則”類副詞，有些權(quán)威的語文辭書(如《漢語大詞典》)雖然收錄了，但對其中“則”的性質(zhì)避而不談。香坂順一首先注意到了“則”的詞尾用法，但他還不能確信，故而在“詞尾”二字后的括號里打上一個問號[3]；不過李崇興等人則明確地指出元代漢語中“～則”類副詞中的“則”為副詞詞尾[4]。我們贊同李崇興等人的觀點，因為“則”符合語言學界判定副詞詞尾的一般標準：第一，后附于詞根，緊密結(jié)合為一個合成詞；第二，實在的詞匯意義消失，主要作用是滿足音節(jié)的需要；第三，能附加于不同的詞根語素構(gòu)成副詞[2]122。不過，副詞詞尾的構(gòu)詞能力是不平衡的，有的構(gòu)詞能力較強，有的則相對較弱，詞尾“則”就屬于后者。因此在判斷“則”是否詞尾時要考慮到這一因素，不可因構(gòu)詞能力較弱而否認其詞尾的性質(zhì)。

在近代漢語中，與詞尾“則”組合而成的附加式副詞并不多，代表性的“～則”類副詞主要有總括副詞“都則”及語氣副詞“總則”、“多則”、“敢則”等，其中的“都則”，《漢語大詞典》沒有收錄。以下是“～則”類副詞較早的用例：

1.休猜做野水無人渡，你本待挾三策做公孫應舉，眼見的不及第學淵明歸去，怎知道這兩樁兒都則是一夢華胥。(范康《陳季卿誤上竹葉舟》第一折)

2.白日里泣雨愁云，到晚西役夢勞魂。多則是俺嫂嫂占迫我小名，佖若在家亡也有些名分。(蕭德祥《小孫屠》第十四出)

3.一路行來，漸近成皋關(guān)了，怎不見漢家有甚么糧草供應，人馬迎接？敢則是隨何自家的意思，要賺咱去獻功，那漢王還不知道哩？(尚仲賢《漢高皇濯足氣英布》第二折)

4.權(quán)叔，你便死了，這家私總則是俺兩個的。(高茂卿《翠紅鄉(xiāng)兒女兩團圓》第二折)

“多則”的最早用例，《漢語大詞典》舉的是《京本通俗小說》中的用例，列在元代用例(例出關(guān)漢卿《金線池》)之前，其例為：

5.這里多則是賣茅柴酒，我們就這里買些酒，吃了助威，一道躲那兩個婆子。(《京本通俗小說·西山一窟鬼》)

《京本通俗小說》一書共收有七篇話本，1915年由繆荃孫刊刻?？娛显诎险Z中說原書是“影元人寫本”，但是此書的成書年代，學術(shù)界頗有爭議，有人認為是宋元作品，也有人認為是后人偽作古書。自上世紀以來，陸續(xù)有研究者指出此書系繆氏偽托，實是繆氏從《警世通言》和《醒世恒言》中抽出來的，如蘇興[5]，太田辰夫[6]376等。不過此書雖是偽書，但其中某些篇目確實是宋元舊篇,如上引《西山一窟鬼》(此文在《警世通言》卷十四里標題改為“一窟鬼癩道人除怪”)。學者們曾對《三言》中的作品歸屬問題做過深入的考證，多數(shù)學者認為《警世通言》卷十四是宋代話本[7]。不過即便把《京本通俗小說》看作宋元語料，也只是“后時資料”。鑒于學術(shù)界對此書的成書年代還沒有定論，并考慮到上引宋代話本中“多則”的孤證性質(zhì)，我們還是把詞尾“則”產(chǎn)生的年代定在元代而不是宋代。

“～則”類副詞雖然在元代才產(chǎn)生，但在當時的文獻里已經(jīng)相當常見了。據(jù)我們考察，在《全元雜劇》和《全元散曲》里，“都則”共出現(xiàn)了43例，“多則”共出現(xiàn)了10例，“敢則”共出現(xiàn)了22例，“總則”在《全元雜劇》中出現(xiàn)了4例，在《全元散曲》中未見。值得注意的是，在流行于南方的《全元南戲》里，除了“多則”在《小孫屠》里出現(xiàn)了1例(見例2)以外，其他3個副詞均未見用例。從“～則”類副詞在使用地域上的南北差異看，詞尾“則”很可能是首先產(chǎn)生并廣泛通行于北方口語，然后才逐漸滲透到南方方言的。聯(lián)系“一窟鬼癩道人除怪”是宋代舊篇這一點來看，《三言》中的“多則”一詞(僅在《警世通言·一窟鬼癩道人除怪》里出現(xiàn)1例)顯然是宋元副詞“多則”的殘留，這也進一步證明了詞尾“則”不是土生土長的南方方言副詞詞尾。

“～則”類副詞的產(chǎn)生，其中一個重要原因是漢語詞匯復音化趨勢的影響。它們中的單音節(jié)詞根語素在與詞尾“則”結(jié)合前就已經(jīng)是同次類的副詞了。總括副詞“都”產(chǎn)生于東漢[2]316，例不煩舉；語氣副詞“多”至遲在唐代即已產(chǎn)生，“敢”大約產(chǎn)生于宋時，“總”較晚，產(chǎn)生于元代。例如：

6.一樹新栽益四鄰，野夫如到舊山春。樹成多是人先老，垂白看他攀折人。(唐于鵠《種樹》)

7.敢因逃酒去，端為和詩留。(宋蘇軾《虔守霍大夫見和復次前韻》)

8.秀才，我道你來年登虎榜，總不如今夜抱蟾宮。(元吳昌齡《張?zhí)鞄煍囡L花雪月》第一折)

二、詞尾“則”的來源

中古、近代漢語中的副詞詞尾，許多學者作過研究，如太田辰夫[6]249、志村良治[8]、王云路[9]、楊榮祥[2]121-144等。不過在學者們的考察中，大多沒有談到詞尾“則”，對于其來源，幾乎無人措意。

“則”在元代雖然有助詞的用法，但我們看不出助詞“則”與同時代的詞尾“則”之間有什么內(nèi)在的聯(lián)系,副詞詞尾“則”可能另有來源。

我們對元明時期的“則”、“自”二詞尾通用的情況作了考察，認為元代產(chǎn)生的副詞詞尾“則”其實就來源于中古產(chǎn)生的副詞詞尾“自”，“則”因與“自”音近而成了“自”的同音替代字。

已有的研究表明，在宋元明文獻中，詞尾“則”、“只”、“子”、“自”都是通用的。香坂順一發(fā)現(xiàn)，“都則”在《水滸》里又寫作“都只”，宋元俗語中的語氣詞“則個”金元以后又寫作“子個、仔個、只個、之個、這個”[3]，“則”的標音性質(zhì)甚為明顯?！皠t個”的不同書寫形式表明，“則”與“只”、“子”在宋元時期讀音是相通的?！皠t”在中古為入聲德韻，精母；“只”在中古為平聲支韻，照母，二者讀音相差較大。它們之所以能夠通用，香坂順一的解釋是：“‘則’與‘只’，是在入聲韻脫落之后，方可二音語音相通?！弧瘜儆谡漳?，但是俗音則成為精母?！盵10]顯然，“則”與“只”的通用，以及下文將要提到的“則”與“自”的通用都是語音系統(tǒng)演變的結(jié)果。入聲韻的消失一般認為在元代，“則”與“只”至遲從元代已開始通用，并且在明代(如《水滸傳》)仍然是通用的。

在宋元戲曲中，“子”和“自”也是通用的。江藍生指出，“兀自”在宋元戲曲中又寫作“骨自”、“骨子”、“古自”、“古子”、“兀子”、“固自”等，其中的“子”字當是“自”的音借字[11]。對于這種一詞數(shù)形現(xiàn)象，張相《詩詞曲語辭匯釋》卷六的解釋是：“蓋流行之俗語，文人于落筆時隨聲定字，各任自由也?！盵12]在宋元文獻中，既然“則”與“子”是通用的，而“子”與“自”也是通用的，自然“則”和“自”也可能通用。太田辰夫指出，“敢則”在北京話中也說成“敢自”，“自”又可寫作“只”、“仔”[6]269。當然，對于“兀自”、“敢自”來說，“子”、“只”、“仔”等都只是“自”的臨時借用字，在近代漢語中使用不多。

副詞詞尾“自”在六朝產(chǎn)生以后，使用一直非常頻繁，并且具有很強的構(gòu)詞能力。據(jù)劉瑞明考察，僅《世說新語》一書中，由詞尾“自”構(gòu)成的副詞就有二十來個[13]。六朝以后，“自”的構(gòu)詞能力仍很強，不僅保留了以前已產(chǎn)生的“～自”副詞，還新產(chǎn)生了一批“～自”副詞，如“好自、仍自、都自、也自、盡自、兀自、敢自”，等等。這說明，直到近代漢語，詞尾“自”的構(gòu)詞能力仍然相當強，以至于在清中葉北京方言的代表性文獻《紅樓夢》里，“自”還在使用。譬如“敢自”，它在《紅樓夢》中出現(xiàn)了3例：

9.你這么會說，你又不敢去，指使了我去鬧。倘或往學里告去捱了打，你敢自不疼呢？(《紅樓夢》第六十回)

10.雞蛋、豆腐，又是什么面筋、醬蘿卜炸兒，敢自倒換口味，只是我又不是答應你們的，一處要一樣，就是十來樣。(同上，第六十一回)

11.賈璉又笑道：“敢自好呢。只是怕你嬸子不依，再也怕你老娘不愿意。(同上，第六十四回)

在現(xiàn)代北京話里，“敢自”仍在使用。例如(以下2例轉(zhuǎn)引自《漢語方言大詞典》)[14]：

12.你能到我們廠子來，那敢自好了。

13.屋里敢自還有位客人呢，我才知道。

對于《紅樓夢》中的“敢自”，太田辰夫認為其中的“自”是“則”之誤[6]269。這種說法顯然顛倒了語言事實，要說誤，也只能說“則”是“自”之誤?！案覄t”在《紅樓夢》中未見使用，但在清末的北京話代表文獻《兒女英雄傳》中，“敢則”卻使用得較多。而在今天的北京話里，據(jù)《漢語方言大詞典》記錄，“敢則”可能已經(jīng)不再使用了。

下面對“都自”與“都則”、“敢自”與“敢則”這兩組副詞在明清的使用情況作一對比，以描述詞尾“則”取代“自”的大致過程。

在產(chǎn)生的時間上，如前所述，“都則”、“敢則”均產(chǎn)生于元代?！岸甲浴敝吝t在《朱子語類》中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2]50，“敢自”產(chǎn)生于明代?！岸甲浴迸c“都則”主要使用于明代，清代以后很少見到。二詞在明代的使用情況大致是：在《水滸傳》中，“都自”出現(xiàn)了6例，“都則”沒有出現(xiàn)；在《三遂平妖傳》中，“都自”出現(xiàn)了2例，“都則”也沒有出現(xiàn)；在《三言》中，“都自”沒有出現(xiàn)，而“都則”出現(xiàn)了11例?！案易浴迸c“敢則”在明清使用的情況是：在《三言》中，“敢則”出現(xiàn)了2例，“敢自”沒有出現(xiàn)；在《紅樓夢》中，“敢自”出現(xiàn)了3例，“敢則”沒有出現(xiàn)；在《兒女英雄傳》中，“敢自”沒有出現(xiàn)，“敢則”出現(xiàn)了19例。綜觀上述兩組副詞在明清白話小說中的使用情況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在明代，隨著時間的推移，“都自”的使用日漸減少，相反，“都則”的使用則日漸增加，這種此消彼長、你興我衰的趨勢十分明顯；與此同時，我們也看到這樣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在明清時期，同一部白話小說里，詞尾“自”與“則”往往是你出我沒，真可謂“動如參與商”。這兩個現(xiàn)象表明，詞尾“則”是促使“自”走向衰亡的重要因素。

那么“則”為什么能最終取代詞尾“自”呢？我們認為主要有這樣幾個原因：一，語音系統(tǒng)的演變使得二者的讀音變得相近?！白浴痹谥泄艦槿ヂ曋另崳瑥哪?；“則”在中古為入聲德韻，精母。到了元代以后，入聲消失，濁音清化，二者的讀音趨同，因而可以通用。二，與元代助詞“則”的功能擴展有關(guān)?！皠t”雖然在上古漢語中就產(chǎn)生了助詞的用法，但它的使用范圍相當狹窄，使用頻率也極低。發(fā)展到元代，助詞“則”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無論是句法功能還是使用頻率，都遠遠勝過上古，發(fā)展勢頭強勁。正因為如此，在詞尾“自”的臨時借用字“則”、“只”、“子”、“仔”等字中，“則”憑著自己的強勢地位脫穎而出，由“自”的臨時借用字而最終取而代之。它的產(chǎn)生，是助詞“則”在元代使用的極度活躍而造成的一種功能擴展。三，“則”自上古起就主要用作虛詞和虛語素，它的實詞用法與虛詞用法是涇渭分明的，而“自”的副詞詞尾用法是中古才產(chǎn)生的，在用作詞尾時很容易與其實詞語法相混，如果以詞尾“則”代替“自”，就可以避免這種混淆。當然，人們喜新厭舊的語言運用心理在詞尾“則”的發(fā)展過程中的作用也是不可忽視的。

三、近代漢語詞尾“則”的發(fā)展

“～則”類副詞發(fā)展到明代，發(fā)生了一些新的變化。先看看《三言》中的“～則”類副詞。在《三言》中，近代漢語中出現(xiàn)的幾個“～則”類副詞都有使用。其中“都則”出現(xiàn)了11例，“敢則”、“總則”各2例，“多則”1例。下面舉例說明之(“多則”見上引例5，此不贅舉)：

14.那陳青與朱世遠，皆在四旬之外，累代鄰居，志同道合，都則本分為人，不管閑事，不惹閑非。(《醒世恒言》卷九)

15.敢則你衙齋冷淡，好幾時沒得魚吃了，故此待他做來，思量飽餐一頓么？(《醒世恒言》卷二十六)

16.那婆娘曉得老公心是活的，恐兩下久坐長談，說得入港，又改過念頭，乃道：“總則天色還早，且再過一回出去。”(《醒世恒言》卷三十)

為了全面考察詞尾“則”在明清的發(fā)展情況，我們還調(diào)查了其他二十多部口語性較強的白話小說*我們調(diào)查的明清白話小說包括：明代：《西游記》《水滸傳》《二拍》《型世言》《熊龍峰四種小說》《清平山堂話本》《三遂平妖傳》《金瓶梅》《三寶太監(jiān)西洋記》；清代：《紅樓夢》《儒林外史》《醒世姻緣傳》《鏡花緣》《孽?；ā贰豆賵霈F(xiàn)形記》《二十年目睹之怪現(xiàn)狀》《老殘游記》《海上花列傳》《兒女英雄傳》《九尾龜》《野叟曝言》《歧路燈》《蕩寇志》《負曝閑談》《豆棚閑話》。。其中“都則”僅在明代《三寶太監(jiān)西洋記》及清代《鏡花緣》中各出現(xiàn)1例；“多則”、“總則”在這二十多部小說中竟然一例也沒有出現(xiàn)；“敢則”雖然僅在《兒女英雄傳》中有使用，但數(shù)量不少，有19例。這些數(shù)據(jù)表明，詞尾“則”在明清時期并沒有得到發(fā)展，在元代曇花一現(xiàn)后便漸趨衰亡。至于“都則”在《三言》、“敢則”在《兒女英雄傳》中使用得較為頻繁的原因，我們推測那只是少數(shù)文人的用語習慣使然，并不能代表語言的實際使用狀況。

總的來說，詞尾“則”在元代的北方口語中產(chǎn)生以后，并沒有在明代的南方方言里通行開來，甚至在北方的使用范圍也不廣，便迅速衰亡。發(fā)展到現(xiàn)代漢語，從《漢語方言大詞典》所記錄的情況看，除了“敢則”在北京官話和冀魯官話中還有使用外，其他幾個基本上都已消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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