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負篋遠涉的行者

●文 王澤群

如今，活躍在散文詩壇的老將重臣耿林莽先生，已是85歲高齡了。而這位13歲就發(fā)表了小說《赤豆》、短詩《槐花樹下》的江北少年，在文學(xué)這條崎嶇的山路上已跋涉了72年。他為中國散文詩的開拓與發(fā)展，做出了突破性的、具有極大影響的貢獻。2009年建國60華誕，中國作協(xié)授予他從事文學(xué)創(chuàng)作60年榮譽證書。

中國散文詩是與“白話文革命”成功共生的一種文體，但它也是文學(xué)各種文體中最微乎其微的“羽量級”文體。盡管魯迅、劉半農(nóng)、王統(tǒng)照、徐志摩等大師巨匠，都操作過這種文體，但畢竟僅僅是他們諸多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中“業(yè)余”的“業(yè)余”，多是淺嘗輒止，絕無產(chǎn)生像他們的小說、詩、散文、文論、雜文那樣有巨大影響的篇什。建國后的17年間，散文詩也是慘淡落寞地邊緣生存著，全身心致力其中的郭風(fēng)、柯蘭，雖有不少散文詩作問世，但囿于傳統(tǒng)習(xí)慣與影響，他們的作品仍然未突破先賢們的試驗，使這一文體依然淺微，單薄，缺乏文學(xué)、抑或是文化的“重量”。

改革開放，國門敞開，中西交匯，中國的文學(xué)藝術(shù)迎來了一個真正的“百花齊放，百家爭鳴”嶄新時代。而年愈五秩的耿林莽先生也真正迎來了他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第二春，迎來了他對“散文詩”這一獨特文體的大創(chuàng)作、大豐收、大突破、大登攀的嶄新時代。

對散文詩文體質(zhì)量的突破與提升

散文詩，根子是詩。它是白話文革命成功后，受了西界文學(xué)的影響，在自由體式詩的創(chuàng)作中衍生發(fā)展得更自由、更活潑、更活色生香的一種用散文句式、卻是詩的語言表現(xiàn)的詩。

但是，前此，所有使用這種形式“業(yè)余”寫作的大師巨匠，都輕視或是忽略了這種文體的承載能量，在這種羽量級的文體中不曾放入比新詩更有分量的哲思、文化與歷史。這也是散文詩在白話文革命后邊緣了、蒼白了若干年的主要原因。耿林莽卻不同。他在嘗試著拿起這一文體表現(xiàn)自己思想的初始，就注重對這一文體的改造與發(fā)展；他在精短的篇幅里注入了大視角、大文化、大歷史、大氣魄的思想語言，使這一輕巧、明麗、浪漫的文學(xué)形式有了荒涼與悲愴、歷史與凝重、濃縮與犀利，甚或是陡峰突起、劍芒爍閃、哲思逼人！讓讀者從這一接受美學(xué)中有了難忘的驚省、感悟、快感。耿林莽在他深厚的中國傳統(tǒng)詩詞的熬瀝與西方現(xiàn)代詩學(xué)藝術(shù)的感悟中，東西相融、中外貫通，引領(lǐng)、推動了中國散文詩的創(chuàng)作走向，這一突破非常重要，不但使他的作品有了一種超越前行者的大器鋒利，優(yōu)雅哲思，并使一大批年輕的散文詩人受其影響，“捷徑”地走入散文詩的百花園，百花爭開，姹紫嫣紅，讓當代的中國散文詩出現(xiàn)了香艷四溢的大好局面。

散文詩是詩的一種變異。它的自由與活潑，無拘與飛揚，決定了它比詩更能表現(xiàn)出人生的、人文的許多命題與意義。而耿林莽在散文詩這種文體的實踐中，走出了他驕人的步履，演繹出許多許多令人撫膺感嘆的麗詞佳句。誠如詩人欒紀曾在一篇評述耿林莽的文章中摘引的，“細雨披在肩上，濕了你的溫柔”，“紫色的巖壁有一點衰老，剪一角流動的陰影供我休息”，“海鷗的翅膀拍濕了夕陽”，“醉酒的燈，長出了紅胡須。搖搖晃晃的街，老了許多”，“在一朵花與一朵花之間，一個人與一個人之間，蝴蝶，飛成一種幻覺”，這樣的詞語比比皆是，耿林莽先生在這方面的努力甚至包括許多題目，如《剪一角夜，給你》、《死去的月光》、《沒有名字的風(fēng)》、《圓圓的夜》、《醒來的魚》、《我的風(fēng)跨入黎明》、《失蹤的晚霞》、《睡眠的雨》等等，題目本身已充滿誘惑，深遠的詩境讓讀者情不自禁地走進去，并深陷其中。

筆者跟蹤耿林莽的散文詩創(chuàng)作已30余年，柜中有他所有詩集的存本，早在1985年，筆者就曾在《黃河詩報》上第一個評論過他的散文詩創(chuàng)作，預(yù)言他將會給中國當代散文詩留下一筆寶貴的財富，記得那篇評論的題目是《秋風(fēng)里的金絲菊》。20多年過去，耿林莽先生寶刀不老、筆耕不輟，常常有鮮亮詩章，開放于全國各大報刊的百花園里，花蔟紛紜，美不勝收。

對散文詩創(chuàng)作隊伍的集結(jié)與引領(lǐng)

耿林莽先生本職工作是編輯，寫作只是他的業(yè)余；退休后，他可以專業(yè)寫作了，但他更多的時間與精力，卻是做業(yè)余編輯。這一原因的主動力與潛動力，卻只有一個：他是一位全力以赴為青年詩人和后生晚輩“鋪路架橋”的賢者，更是一位期待中國散文詩有突破性發(fā)展的辛勤園丁。

早在上個世紀80年代，出于對散文詩作者發(fā)表園地極為稀少這一現(xiàn)實的客觀原因，耿林莽即在《青島文學(xué)》上創(chuàng)建了“散文詩開拓區(qū)”專欄。這在當年的期刊雜志中，是一個首創(chuàng)。也正是用這樣一個市級刊物的小小專欄，耿林莽聯(lián)系團結(jié)了一大批散文詩作者，他不僅率先垂范，以自己精美、深邃、哲思、蹊徑獨辟的優(yōu)秀詩作引領(lǐng)中國的散文詩創(chuàng)作；他更用了大量的時間，細致、寬厚地發(fā)現(xiàn)扶掖了一大批青年才俊的成長，讓他們脫穎而出。僅在青島地區(qū)，現(xiàn)在在散文詩界有影響的韓嘉川、何敬君、方舟、張毅、王亞平、欒承舟等，無一不是受到了耿老先生的鼎誠支持，甚至由于這支持，改變了他們一生的命運。

多年來，他在《散文詩》、《散文詩世界》辟有專欄，評點、介紹（其實是推廣）主要是青年散文詩的新作，取其一首、或是幾首，以他鞭辟入里的觀察與剖析，向讀者在娓娓訴說般的平靜里，將一個新人和他的新作推到亮麗的“前臺”。這其實是一份出力并不一定討好的繁瑣工作，但耿林莽樂此不疲。手頭有一本耿老的《散文詩評品錄》，他評介的作者中，僅年輕后進者就近百位之多。用耿林莽自己的話來說：“誘使我寫這些隨筆小文的原因不一，最主要的誘因是那些優(yōu)秀的散文詩篇，讀后感到一種興奮或喜悅，尤其有感于他們的被忽視、輕視、或是漠視的命運……”

The findings may provide a…for the future research on...

一位自己的創(chuàng)作正以噴礴之勢爆發(fā)的詩人，卻用了大量的時間，寫了30多萬字的評介文章，不遺余力地提攜后進晚生，這需要一種什么樣的熱情？什么樣的胸懷？什么樣的執(zhí)著?。俊⒘置H僅是因為：他愛散文詩。他要用自己的身體力行為散文詩，為操作這一文體的詩人們，在中國文壇拓出一片她應(yīng)有的天地。

青海格爾木有一位青年詩人陳勁松，極有潛質(zhì)，出手不凡。2002年參加了在青島舉辦的《散文詩》全國第二屆筆會，他毫不掩飾地對我說：這么遠的路，6300公里，我是奔著耿林莽老師來的。能見到耿老，我這個會，開得就值了……正是在這次筆會上，勁松與耿老成了忘年之交，耿老對勁松的創(chuàng)作給予了極大的幫助與支持。去年，偶然與勁松談起，八年間，他收到了耿林莽先生的200多封信。我大驚，亦非常感動！年已八秩的耿老，對一個幾近孫輩的后生，八年間寫了200多封信，主要是談人生、談生活、談散文詩。這一份殷殷之情，若讓人不溫暖，不感動也忒難了呢！

今年二月，島城的中年俊杰，為耿林莽先生的八五大壽做了一場團拜宴，赴宴的11位中年男人，全是成就斐然的作家、詩人、并擔負著一定職務(wù)的社會中堅。感念于耿老的幫助、扶掖，他們在集體合影之后，每個人又分別與耿老拍了一張合影特寫，有的親切，有的崇敬，有的相依，有的撒嬌……

我以為，就是中國當代文壇上的大匠名師，未必有多少人，可以享受到這份由衷的真誠尊敬與愛戴景仰。

對散文詩藝術(shù)語言的研磨與開掘

這其實不需我多費筆墨。只要是讀過耿林莽先生的散文詩作品的人，都會被他獨特的、奇峰突起的思維與語言所打動。

請讀他的《骨頭，骨頭，骨頭——憑吊南京大屠殺紀念館》：

骨頭，骨頭，骨頭。牙齒還在。沒有頭發(fā)，眼睛和嘴唇，做不成柔軟體操。

骷髏不是商品。卻陳列在盛大的玻璃柜中。肅穆，莊嚴。

不需要解說詞。黑窗簾在風(fēng)里飄著歷史和哲學(xué)。三十萬件出土文物，展覽著一頁恥辱。

展覽著獸性對奴性的一擊。展覽著我們背誦了許多遍的國情。

……

此章不算題目，連標點符號共262個字。但是它的重量，絕對不輸同樣題材的一篇2600字的散文，或是26000字的小說。

這就是散文詩的力量。這才是散文詩的力量。這也是耿林莽能夠讓散文詩產(chǎn)生的力量。

而這樣有力量的作品，在耿林莽的創(chuàng)作中，特別是創(chuàng)作后期，琳瑯滿目，俯拾即是。

這也是耿林莽能夠在散文詩界，有那么大影響力的原因——它讓散文詩，從輕巧、惟美、花草、歌舞、音樂中走了出來，從小風(fēng)景、小情趣、小詩意、小“小資”中走了出來。它讓思考，在散文詩中顯出青銅器般古老、厚重的光澤；他讓歷史，在散文詩中走著沉重、沉思的腳步；他讓戰(zhàn)爭在散文詩中迸濺出血的顏色，馬嘶悲風(fēng)；他讓快樂和歡歌，在散文詩中變得沉郁而又有了思想……然而，其作品依舊葆有清新、華美、簡約、舒展的大美。

這可真的不容易。操作筆墨的人，應(yīng)該都懂。認真讀過耿林莽的散文詩卷，我們發(fā)現(xiàn)，他極少用刪節(jié)號。因為他的詩，不需要用刪節(jié)號來表達意猶未盡的情思，在他的每一個句號后面，留給我們的幾乎都是沉甸甸的思考與優(yōu)雅美麗的意蘊。在散文詩的結(jié)構(gòu)與句式中，耿林莽都是下了大功夫的。他用句式與標點符號，把他內(nèi)在的節(jié)奏與韻律，思想與感情，表現(xiàn)得恰到妙處，讓人不勝欽敬！

眼前耿林莽先生的12部散文詩集，象征著一位得時代之運命，13歲開始發(fā)表作品、50多歲出現(xiàn)二度青春，85歲仍在負篋遠涉的行者的一級又一級攀登的臺階……

就在筆者撰寫這篇小文的時候，耿老又送來了他剛剛出版的《散文詩六重奏》，這是由詩人自己選出的總結(jié)性的160章散文詩作品，有舊作，也有新作，基本是耿老比較滿意的散文詩之大集。于是，我選了一節(jié)，做為這篇文章的結(jié)束——

彼岸有風(fēng)。

土地做深呼吸。草葉顫動若音樂之魚。

有一位老者在綠樹叢中，在岡陵上，在半山腰，手撫潺潺之水，傳送云間仙曲。

彼岸有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