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碧紅
(中山大學中文系,廣東廣州,510275)
關(guān)于曹溶的詞學觀以及他與浙西詞派的關(guān)系,學界的分歧集中在曹溶的詞論對浙西詞派是否有影響上。持肯定意見的學者,認為曹溶論詞宗南宋,對浙西詞派宗主朱彝尊的詞學觀有重要影響;①持否定意見的學者則認為曹溶尊北宋,其詞論影響顧貞觀,而與浙西詞派的宗尚相距甚遠,難當“浙派先河”之譽。②
筆者認為學者們產(chǎn)生分歧的主要原因在于:曹溶的學生輩朱彝尊、顧貞觀對其詞學觀有不同的解讀,而現(xiàn)存曹溶的詞論文獻太少,后世學者易通過朱、顧二人的觀點來推求曹溶詞學觀。朱、顧在詞學上都受過曹溶的影響,在曹溶去世二十年后,兩人幾乎同時對其詞學觀作出評價。顧貞觀于康熙四十三年為陳聶恒 《栩園詞棄稿》作序時說:“余受知香巖,而于詞尤服膺倦圃?!盵1](164)香巖、倦圃即龔鼎孶與曹溶,龔曹是詞學同道,顧貞觀在京師期間得到龔氏的賞識與提攜,曹溶的詞學觀通過龔氏影響顧貞觀。曹顧二人亦有交往,顧貞觀詞集中有兩人交往的記錄。③而朱彝尊在寫于康熙四十六年的《靜惕堂詞序》中回憶了他追隨曹溶學詞的經(jīng)歷,并認為:“數(shù)十年來,浙西填詞者,家白石而戶玉田,舂容大雅,風氣之變,實由先生?!盵2](1)把曹溶歸于浙西詞派先驅(qū)之列。朱彝尊論詞尊南宋姜張的醇雅詞風,而顧貞觀提倡真性靈,反對雕琢,宗尚北宋,兩人詞學觀存在分歧,朱彝尊多次提到,其《水村琴趣序》云:“予嘗持論,謂小令當法汴京以前,慢詞則取諸南渡。錫山顧典籍,不以為然也?!盵3](108)又《嘯竹堂集題辭》:“曩與梁汾典籍論詞,典籍以拙詞近南宋人,意欲盡排姜史諸君?!盵4](卷首)顧典籍即顧貞觀,對朱彝尊的詞論表示“不以為然”,后一則材料指明顧“不以為然”的內(nèi)容是朱彝尊宗尚的南宋姜史風格。
學者根據(jù)兩人觀點來推求曹溶詞學觀,容易各執(zhí)一端。探討曹溶的詞學觀以及他與浙西詞派的關(guān)系,應根據(jù)曹溶詞論以及他所處的詞學環(huán)境來探討問題,筆者比較認同嚴迪昌先生的看法:
曹溶對朱彝尊的詞創(chuàng)作實踐起著啟導的作用,他確是竹垞的師輩。但影響所及只是朱氏的初期和中期的詞創(chuàng)作。所以,曹溶除了為《詞綜》的編纂提供了豐富資料外,與“浙西六家”的成派事實上沒有直接關(guān)系。朱彝尊推舉曹溶為浙西詞風的啟變者,帶有“追贈”意味。[5](237)
嚴迪昌先生從創(chuàng)作的角度,注意到了兩人前后詞風的變化,肯定了曹溶對朱彝尊前中期詞作有影響,但對浙西詞派成派沒有直接關(guān)系。筆者認為,曹溶的詞學觀與顧貞觀相近,與朱彝尊的詞學觀有本質(zhì)的不同,本文試圖從尊體觀、新變觀以及南北宋之爭三方面比較曹溶、朱彝尊與顧貞觀詞學觀的異同。
推尊詞體貫穿清詞的中興過程,關(guān)于詞體地位,曹溶依然堅持“填詞于摛文最為末藝”,[6](729)觀念趨于保守。相對于尊體,曹溶更著力于維護詞溫麗蘊藉的審美特質(zhì)。詞發(fā)展到明末,詞體與詩、曲相混,辨體是清初詞學家的重要課題。曹溶強調(diào)詞體的獨立性:“上不牽累唐詩,下不濫侵元曲,詞之正位也?!盵6](729)詞介于詩與曲之間,杜文瀾《憩園詞話》評價云:“二說(其一為曹溶此論)詩曲并論,皆以不可犯曲為重。余謂詩詞分際在疾徐收縱、輕重肥瘦之間,嫻于兩途,自能體認。至詞之與曲,則同源別派,清濁判然?!盵7](2859)正位,即詞的本來面目,曹溶有更具體的說法:“詩余起于唐人而盛于北宋。諸名家皆以舂容大雅出之,故方幅不入于詩,輕俗不流于曲,此填詞之祖也。”[8](515)保持詞正位的方法是“以舂容大雅出之”,強調(diào)詞的審美特性。曹溶還指出詩詞有體格之別:“詩尚沉雄,忌纖靡。詞喜輕婉,戒浮膩,昔人言之詳矣。不知輕婉之變,其流而下也,勢若江湖然,浸浸乎幾不可挽矣。先生詩詞等身,能使輕婉入妙,究不落尖刻一路?!盵8](407)曹溶指出詞的體性尚“輕婉”,也注意到后人學習“輕婉”的弊端,即所謂“尖刻”,周稚廉云:“《月聽詞》以溫潤為則,盡欲去小山、白石之尖刻。”[8](412)又張文虎《萬竹樓詞鈔序》云:“(朱和羲)其師法在姜張二窗,凡世所尚以叫囂為豪、涂飾為麗、尖刻為巧者,皆所不屑也。”[9](255)可見“尖刻”即不夠溫潤,過于追求纖巧新異而缺乏深厚之旨。詞體性“輕婉”而要“舂容大雅”,表明曹溶是反對浮艷之詞的。曹溶雖認為詞尚輕婉,但對豪放詞并不排斥:“豪曠不冒蘇辛,穢褻不落周柳者,詞之大家也?!盵6](729)蘇辛、周柳都是宋詞的范式,曹溶在風格上并不獨尊某一家,評魏學渠《青城詞》:“溫麗者古人之蘊藉,疏放者后習之輕佻,非漫以周秦、辛陸論也?!盵8](340)可以看出,曹溶提倡詞要“溫麗”,“疏放”是填詞的弊端,不能歸于辛陸一派。
寫于康熙二十四年,即曹溶去世當年的《古今詞話序》可以看作是曹溶對自己詞學觀的總結(jié)。這篇序言主要是曹溶對詞體的體認:
填詞于摛文最為末藝,而染翰若有神工。蓋以偷聲減字,惟摭流景于目前,而換羽移宮,不留妙理于言外。雖極天分之殊優(yōu),加人工之雅縟,究非當行種草,本色真乘也。所貴旨取花明,語能蟬脫,議論便入鬼趣,淹博終成骨董。在儷玉駢金者,向稱笨伯。而矜蟲斗鶴者,未免傖父。用寫曲衷,亟參活句。有若國色天香,生機欲躍。如彼山光潭影,深造匪艱。務令味之者一唱三嘆,聆之者動魄驚心。所云意致相詭,無理入妙者,代不數(shù)人,人不數(shù)句。[6](729)
曹溶在這段話特別注意體會詞體的獨特性,“摭流景于目前,不留妙理于言外”,突出了詞寫景抒情上的獨到之處,曹溶欣賞自然的、不加雕琢的本色當行之作,反對議論、呈才,反對字句的過分修飾與雕琢,用鮮活的語句寫個人心緒,“國色天香,生機欲躍”,強調(diào)自然、生動,王國維曾說:“唐五代北宋詞,可謂生香真色?!盵10](231)
“舂容大雅”、“輕婉”以及“溫麗”都是曹溶對詞體特質(zhì)的認識。而“用寫曲衷,亟參活句”無疑是曹溶所理解的詞體的靈魂所在。從整體上看,曹溶所體認的詞體近于向來被認為是當行本色的婉約風格。
在維護詞的當行本色上,顧貞觀、朱彝尊與曹溶頗為一致,在婉約、豪放的正變兩種風格中,顧、朱的詞體觀都是可以歸入婉約風格當中的。顧貞觀《古今詞選序》云:
溫柔而秀潤、艷冶而清華,詞之正也。雄奇而磊落、激昂而慷慨,詞之變也。然工詞之家,徒取乎溫柔秀潤、艷冶清華,而于雄奇磊落、激昂慷慨者概皆棄之,何以盡詞之觀哉?雖然,執(zhí)此論者,擬猶有未善焉。夫詞調(diào)有長短,音有宮商,節(jié)有遲促,字有陰陽,此詞家尺度不可紊也。今雄奇磊落、激昂慷慨者,任其才之所至,氣之所行,而長短、宮商、遲促、陰陽諸律,置焉不問,則是狐其裘而羔其袖也。詞之道,又不因是蕩然乎?[11](卷首)
顧貞觀闡述了對正變論的觀點,并著重指出豪放派不注意守詞律這個問題,實質(zhì)上仍是宗尚北宋詞。李清照提出“詞別是一家”論,“蓋詩文分平側(cè),而歌詞分五音,又分五聲,又分六律,又分清濁輕重”。[12](596)強調(diào)詞的音樂性是“詞別是一家”的最重要因素。周濟亦云:“北宋有無謂之詞以應歌”。詞本是入樂可歌的音樂文學,顧貞觀強調(diào)此點,也是試圖從強調(diào)詞律回歸詞的“正位”,與曹溶主張的“填詞之祖”有相通之處。
朱彝尊雖然宗尚南宋,但對稼軒的豪放風格也表示不滿,《水調(diào)歌頭·送鈕玉樵宰項城》:“吾最愛姜史,君亦厭辛劉?!痹凇端迩偃ば颉分刑峒霸~的體性:“夫詞自宋元之后明三百年無擅場者,排之以硬語,每與調(diào)乖,竄之以新腔,難與譜合?!盵3](108)“硬”相對于“軟”來說,反對以硬語入詞,其實肯定了詞的柔軟體性,“每與調(diào)乖”,“難與譜合”,在詞律上也強調(diào)與曲律有別。
清初詞壇延續(xù)明末詞風弊病,浮艷之風盛行,詞學家要針對明詞弊端,在宋詞典范之外求新求變。曹溶是較早認識到這個問題并努力創(chuàng)新的詞人。其早年詞友陳之遴評價曹溶:
秋岳詞,從無一蹈襲之語,正不必擬之以周秦,周秦合讓一頭也。[6](1036)
公(曹溶)乃日夕揣摩,不屑屑于南唐、北宋,而自出機杼,獨立營壘,建大將旗鼓而出井陘,望之者皆旗靡轍亂。余亦將退避三舍,愿奉槃匜以從事矣。詞名《寓言》,其亦竊莊生之十九乎。[8](181)
陳之遴認為曹溶的詞“從無一蹈襲語”“自出機杼,獨立營壘”,突出曹溶的新變精神?!安槐財M之周秦”“不屑屑于南唐、北宋”,反映出曹溶的詞風實近于北宋周邦彥與秦觀,但曹溶不滿足于模擬,而是追求超越北宋名家,體現(xiàn)了他力圖跳出宋詞窠臼,開拓詞學疆域的努力。顧貞觀在《栩園詞棄稿》的序言中引述曹溶的觀點:“詞境易窮,學步古人,以數(shù)見不鮮為恨,變而謀新,又慮有傷大雅。子能免此二者,歐秦、辛陸何多讓焉?”[1](164)這則材料說明曹溶新變目標旨在超越宋代名家,不落宋詞藩籬,明確指出學詞一要避免詞境數(shù)見不鮮,又要避免過分標新立異。
顧貞觀引用曹溶的話,顯然是贊同此論的。朱彝尊推崇南宋,標舉姜張,發(fā)前人未發(fā)之音,最終自成一派,亦創(chuàng)新之結(jié)果。三人都提倡新變,分歧在于詞學新變之路中曹溶、顧貞觀都提倡詞要有真性情,以鮮活的個人情感作為詞學復活的靈魂。而朱彝尊則主張從格調(diào)上推尊南宋姜張的“清空醇雅”。 顧貞觀《十名家詞序》云:“今人之論詞,大概如昔人之論詩,主格者其歷下之摹古乎?主趣者其公安之寫意乎?邇者競起而守晚宋四家,何異牧齋之主香山、眉山、渭南、遺山?要其得失,久而自定。余則以南唐二主當蘇、李,以晏氏父子當三曹,而虛少陵一席。”[1](145)顧貞觀所謂的“主格者”“邇者”即指朱彝尊,顧貞觀批評朱彝尊論詞獨取南宋姜張,本末倒置。而他自己則提倡以真性情入詞,上溯詞學源頭,道出兩人本質(zhì)上的分歧。
曹溶提倡詞要抒發(fā)真性靈,以自然為宗。詞抒發(fā)情感較詩曲折深隱,曹溶所認為的“用寫曲衷,亟參活句”,突出的是個人的“曲衷”。他在評梁溪詞人嚴繩孫、顧貞觀、陳大成時都突出此特點,如評嚴繩孫詞“詞以自然為宗,如秋水不事雕琢而動中羽商”,[8](286)顧貞觀其人“神姿清澈”,詞則“有凌云駕虹之勢,無鏤冰剪彩之痕”,[8](295)而陳大成“其渾樸婉轉(zhuǎn)處,能真吐性靈,不事雕琢,擺脫韁鎖”。[8](55)在評價合肥詞人李天馥《容齋詩余》時認為:“其為填詞,則清姿朗調(diào),原本秦黃。于冰心鐵骨中,饒玉艷珠鮮之致。”“天然之句,沖口而出”,[8](251)強調(diào)自然鮮活的本真面目。曹溶的詞創(chuàng)作也踐行著其詞學觀,盧前《飲虹簃論清詞百家》中論曹溶詞:“真男子,痛飲發(fā)狂歌?!逼湓~《賀新郎·答橫秋見壽,時將行役云中》:“故人相見平安喜。寫新詞、龍蛇飛動,牢騷心事。刁斗河山今不閉,敢詫封侯萬里。笑老子、疏狂未已。范蠡湖邊莼菜熟,肯羊裘、敝盡車生耳。痛飲酒,真男子?!边@首詞寫于曹溶即將去山西時,詞風近稼軒,是詞人真性情的流露。盧前根據(jù)此詞概括曹溶詞的特點,拈出一個“真”字,是十分準確的概括。
顧貞觀說 “于詞尤服膺倦圃”,服膺的應該就是與其同一論調(diào)的性靈說。毛際可在顧貞觀與納蘭性德編纂的《今詞初集》跋語中指出:“今梁汾、容若兩君,權(quán)衡是選,主于鏟削浮艷,舒寫性靈。”[13](616)顧貞觀提倡性靈,追求自然清新之境:“嘗見謝康樂春草池塘夢中句,曰:吾于詞曾至此境?!?諸洛《彈指詞序》)其姐顧貞立在寫給顧貞觀的詞中兩次提到此事,《滿江紅·送梁汾弟北上,適中庭杏花盛開》:“夢草池塘,擬重續(xù)、謝庭佳詠?!薄稘M江紅·中秋寄梁汾弟》:“愿重來、還補謝家吟,人無恙?!笨梢姶藟羰穷欂懹^詞學觀的象征性體現(xiàn)。另外,顧貞觀的好友納蘭性德《夢江南》引用顧貞觀《臨江仙·梅》中句“一片冷香唯有夢,十分清瘦更無詩”入詞:“新來好,唱得虎頭詞。一片冷香惟有夢,十分清瘦更無詩。標格早梅知?!闭J為這兩句詞體現(xiàn)了顧貞觀詞的標格,“冷”與“清”都與濃郁的脂粉味相距甚遠。鄒祗謨評價梁溪諸子詞云:“筆舌蘊藉,清艷兼長?!盵14](188)
針對清初詞壇的浮艷之風,朱彝尊提倡南宋醇雅風格?!吧w詞以雅為尚,得是編,《草堂詩余》可廢矣?!盵3](140)《詞綜·發(fā)凡》:“填詞最雅,無過石帚?!盵15](8)汪森《詞綜序》:“鄱陽姜夔出,句琢字煉,歸于醇雅?!盵15](8)朱彝尊所提的“雅”的內(nèi)涵應該包含詞格調(diào)的高雅,相對于俗艷來說,另外在抒情寬度上也有限制,須含蓄蘊藉,相對于叫囂豪放而言。因為主張“崇爾雅”,朱彝尊對于詞的功能的看法也發(fā)生了很大的改變,作于康熙十二年的《紅鹽詞序》云:“善言詞者,假閨房兒女子之言,通之于離騷變雅之義,此尤不得志于時者所宜寄情焉?!盵3](105)而在康熙二十三年左右作的《紫云詞序》則已改為:“昌黎子曰:‘歡愉之言難工,愁苦之言易好’,斯亦善言詩矣。至于詞或不然,大都歡愉之辭工者十九,而言愁苦者十一焉。故詩際兵戈俶擾,流離瑣尾,而作者愈工,詞則宜于宴嬉逸樂以歌詠太平?!盵3](106)此論不僅在“雅”,更強調(diào)“歌詠太平”之“正”。又《詞苑萃編》引朱彝尊詞話:“園次之詞選調(diào)寓聲,各有旨趣,其和平雅麗處,絕似陳西麓。”[16](1936)從有寄托的“離騷變雅之義”到“歌詠太平”之“雅正”,可以說,朱彝尊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詞的“寄情”的功能,強調(diào)“和平雅麗”之作,這與曹溶一貫追求的“用寫曲衷”的真性情抒發(fā)相反。
提倡真性靈,曹溶特別反對詞的刻意雕琢?!豆沤裨~話》序:“雖極天分之殊優(yōu),加人工之雅縟,究非當行種草,本色真乘也。”[6](729)贊賞陳大成、嚴繩孫“不事雕琢”,[8](55,286)評顧貞觀《彈指詞》“無鏤冰剪彩之痕”,[8](295)評魏學渠《青城詞》“非矜字句之妍”。[8](340)基于這種詞學精神,曹溶對南宋過于雕琢的習氣也進行了批評:“南渡以后,漸事雕繪,元明以來,競工俚鄙,故雖以高楊諸手為之,而亦間墜時趨?!盵8](515)評江士式《夢花窗詞》:“即填詞余技,亦必上擬元音,無南宋后習氣?!盵8](526)曹溶這里所指的“習氣”就是雕繪之風。而朱彝尊在《詞綜·發(fā)凡》中提到:“世人言詞必稱北宋,然詞至南宋始極其工,至宋季而始極其變?!盵15](6)汪森亦在《詞綜·序》中說:“鄱陽姜夔出,句琢字煉,歸于醇雅?!盵15](2)這里的“工”就是指汪森《詞綜序》中說的“字琢句煉”。陳廷焯《白雨齋詞話》:“竹垞《茶煙閣體物集》二卷,縱極工致,終無關(guān)于風雅?!盵17](180)這種工致的追求,背離曹溶所提倡的性情與自然。又謝章鋌《賭棋山莊詞話》云:“與其精工尺而少性情不若得性情而未精工尺,故不獨姜史輕蘇辛,而蘇辛亦不愿為姜史也。鋌流覽近日詞家,頗怪其派別之訛,非但無蘇辛,亦無周柳,大抵姜史之糟粕耳?!盵18](3388)從另一個角度指出浙西詞派末流少性情的弊端。
顧貞觀的詞則被評為“極情之至”(杜詔《彈指詞序》),詞作為言情之體,他提倡詞要比興,于康熙三十四年作的《柳煙詞序》云:“情之柔而語之艷,直仿佛《花間》、《尊前》,要皆能自為之節(jié),令柔者不致于溺,而艷者不失諸浮,含蘊既深,體裁復密,殊有合乎比興之旨。由是以返,于詩徑莫近焉。”④“柔”與“艷”仍然是顧貞觀對詞體特質(zhì)的認識,詞含蘊深,體裁密,適合比興手法。顧貞觀好友納蘭性德《通志堂集》的《填詞》詩也提到比興:“詩亡詞乃盛,比興此焉托。往往歡娛工,不如憂患作?!湃饲沂эL人旨,何怪俗眼輕填詞?!盵19](325)納蘭性德的論調(diào),與顧貞觀聲氣相通,“往往歡娛工,不如憂患作”與朱彝尊的“詞則宜于宴嬉逸樂以歌詠太平”的功能論針鋒相對,提出要以“憂患作”比興寄托。顧貞觀提出詞要比興,與浙西詞派提倡的“句琢字煉”的賦法明顯是志趣不合的。
南北宋之爭貫穿有清一代詞壇,宋詞各種體派始終是清代詞人學習的榜樣。曹溶、顧貞觀與朱彝尊在南北宋的取向上亦有所不同。
從創(chuàng)作上看,曹溶對南北宋各名家風格均有所學習。曹溶早年學詞宗北宋,其早年最重要的詞友龔鼎孳如此評價:“君詞如晏小山,合情景之勝,以曲徑于風華者,所云‘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罷桃花扇底風’,庶乎?”[6](1036)現(xiàn)代學者葉嘉瑩也指出:“即以曹氏之《靜惕堂詞》而言,其詞集開端所收的將近百首令詞,就幾乎可以說全是屬于《花間》一派的艷詞?!盵20](56)貶謫山西時期,惡劣的自然環(huán)境與從軍的經(jīng)歷,讓曹溶詞風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詞風逼近稼軒,形成了一種獨特的風格,即他自己曾經(jīng)總結(jié)為“屋里青山,至今留晉嘯”(《齊天樂·倦圃秋集和沈客子》)的嘯歌風格,嚴迪昌先生以書法上的“無垂不縮”來形容曹溶的“晉嘯”風格,[5](257)正如曹溶自己說的“以香艷之句,發(fā)豪宕之懷”。[21]晚年,曹溶對南宋姜張一派風格也有學習,《萬年歡·答曾青藜兼留別雨文諸子》:“見許柔情旖旎,笑鐵板、髯蘇粗絕。小紅倚、白石吹簫,西湖堪換枯骨。”曹溶與唐夢賚以《萬年歡》為詞調(diào),以史達祖《萬年歡·春思》的韻相和,多達 10首。曹溶與李符的信中也提到:
《六家詞》吐艷生香,直入南宋堂奧。不啻視柳七黃九為土苴。不佞近作百余首,頗覺與姜史辛劉為一器。倉卒未能錄寄,得為我摘其深瑕。[21]
這里提到《六家詞》,此尺牘當寫在《浙西六家詞》編成之后,從這段話看,曹溶肯定了《浙西六家詞》學南宋的水平,同時表示自己對南宋詞也有所規(guī)摹??滴跏四旰螅阄髟~派已經(jīng)大張旗鼓地標舉南宋,應該說曹溶學習南宋姜張風格,是受時風影響所致,因此不能認為浙西詞派詞學觀是受曹溶影響。
從詞論上看,曹溶晚年的詞學觀仍然傾向推崇北宋。標志浙西詞派成派的《詞綜》的編成,汪森的貢獻很大,在《詞綜序》中汪森也大力鼓吹南宋詞:“鄱陽姜夔出,句琢字煉,歸于醇雅。于是史達祖、高觀國羽翼之。張輯、吳文英師之于前,趙以夫、蔣捷、周密、陳允平、王沂孫、張炎、張翥效之于后。譬之于樂,舞箾至于九變,而詞之能事畢矣?!盵15](2)但是曹溶對汪森《碧巢詞》的評價卻頗堪玩味:
詩余起于唐人而盛于北宋,諸名家皆以舂容大雅出之,故方幅不入于詩,輕俗不流于曲,此填詞之祖也。南渡之后,漸事雕繪,元明以來,競工俚鄙,雖以高楊諸名手為之,而亦間墜時趨。至今日而海內(nèi)諸君子闡秦柳之宗風,發(fā)晏歐之光艷,詞學號稱絕盛矣。晉賢宿擅時名,學殖富而才思宏,其《月河》、《桐扣》諸詞,皆步武北朝,不墜南渡以后習氣。而《詞綜》一選,膾炙人口,允足鼓吹騷壇,笙簧藝苑。[8](515)
《詞綜》刻成于康熙十七年,此詞論則寫于《詞綜》編成之后,當時正是浙西詞派在京師聲名大噪之時,曹溶與朱彝尊、李良年兄弟等浙西詞派成員交往密切,不可能不了解,但在其時,曹溶評價汪森詞集時旗幟鮮明地推崇北宋,反對學習南渡后詞,與浙西詞派的宗旨是相左的。另外,孫克強在《清代詞學批評史論》總結(jié)清人推崇北宋詞的認識:一曰尊古,二曰自然,三曰情真。[22](10?14)曹溶論詞著重于辨體,提倡自然、真性情,旨在推崇北宋詞。
與崇尚“性靈”的詞學追求相一致,顧貞觀學詞亦傾向于北宋,況周頤的《絕妙近詞跋》論顧貞觀選詞宗旨:“北宋宗風,茲焉未墜?!苯酚⒁舱J為:“梁溪圓美清淡,以北宋為宗?!盵23](709)顧貞觀作為梁溪詞人群的代表,詞以北宋為宗。
與主醇雅的詞學主張相對應,朱彝尊以南宋姜張作為規(guī)摹的榜樣,是題中應有之義。不過朱彝尊并不是一開始就標舉醇雅的,他前后期的詞學觀變化較大。
朱彝尊早年學詞深受曹溶的影響。曹溶與朱彝尊有姻親關(guān)系,曹溶的詩詞集經(jīng)過其外孫、亦即朱彝尊的從孫朱丕戭的整理才得到刊行。朱彝尊比曹小十一歲,他最初以學生身份追隨曹溶,入其幕府多年,并隨其游歷。在詞創(chuàng)作實踐上,曹溶對朱彝尊有影響的主要是朱彝尊早期結(jié)集的《靜志居琴趣》與《江湖載酒集》。曹溶有詞《鳳凰臺上憶吹簫·題朱竹垞詞集》:
燒燭鴻天,惜花雞塞,馬卿偏好傷春。正翠鈿盈袖,弱絮隨輪。無限柔腸宛轉(zhuǎn),秋雨夜,夢想朱唇。抽銀管,湘簾乍卷,寶鴨橫陳。真真。此番瘦也,酒醒后新詞,只索休頻。待繡帆高掛,遲日江濱。齊列瑤箏檀板,攜妙妓、徐步香塵。歸難定,寒宵坐來,一對愁人。
這首詞收入朱彝尊《曝書亭集》時題為《鳳凰臺上憶吹簫·題朱十〈靜志居琴趣〉后》,《靜志居琴趣》刊于康熙六年,前三句點明詞集是窮困潦倒又才華橫溢的朱彝尊在山西時期寫的,“酒醒后新詞,只索休頻”,應是化用柳永《雨霖鈴》里的“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句,朱彝尊的《鳳凰臺上憶吹簫·答曹秋岳侍郎》中也有“譜曉風詞句,柳七空慚”句,可見朱彝尊早期的詞風傾向于學北宋?!端膸烊珪偰俊吩疲骸拔┰居小讹L懷》二百韻詩及《靜志居琴趣》長短句,皆流宕艷冶,不止陶潛之賦閑情。夫綺語難除,詞人常態(tài)。”[24](1523)又陳廷焯《白雨齋詞話》云:“惟《靜志居琴趣》一卷,盡掃陳言,獨出機杼,艷詞有此,匪獨晏歐所不能,即李后主牛松卿亦未嘗夢見?!盵17]可見朱彝尊早年受曹溶影響,《靜志居琴趣》以學北宋詞為主。
康熙六年后,朱彝尊與曹溶分途,朱彝尊北上京師,而曹溶則長期里居。朱彝尊后期的詞學思想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他的《江湖載酒集》編成于康熙十一年,其《解佩令·自題詞集》云:“不師秦七,不師黃九,倚新聲、玉田差近?!贝藭r已經(jīng)有標舉南宋的意識。而曹爾堪在《江湖載酒集序》中對詞集的解讀卻與朱氏標榜的不一致:“頃與錫鬯同客邛溝,出示近詞一帙,芊綿溫麗,為周柳擅場。時復雜以悲壯,殆與秦缶燕筑相摩蕩,其為閨中之逸調(diào)耶,為塞上之羽音耶?盛年綺筆,造而益深,固宜其無所不有也?!盵25](170-171)曹爾堪認為朱詞“芊綿溫麗,為周柳擅場”,有閨中逸調(diào),亦有塞上羽音,這種創(chuàng)作風格,正與曹溶此時期的詞相仿。
康熙十七年前后刊刻的《浙西六家詞》中《江湖載酒集》較康熙十一年刊刻的改動較大,不僅收錄了后期創(chuàng)作的大量的詠物詞,序言亦改成浙西詞派主將之一李符所作:
集中雖多艷曲,然皆一歸雅正,不若屯田樂章徒以香澤為工者,從來托旨遙深,非假閨閣裙裾,不足以寫我情。高唐洛神,婉而多風,亦何傷于文人之筆,而況于詞乎?詞而艷能如竹垞,斯可矣。予恐不知竹垞者,狃于法秀勸淫之語,或不能以無疑,故并道之如此。[26](3)
李符序為詞集中的“艷曲”開解,以“雅正”規(guī)之,將柳永作為批判的對象,提出了浙西詞派核心詞論雅正說,說明《浙西六家詞》中的《江湖載酒集》已經(jīng)注入朱氏明確的詞學主張。
另外,在朱彝尊晚年手訂《曝書亭集》時,刪除了寫給曹溶的《三部樂·題曹侍郎〈記愁集〉》與《鳳凰臺上憶吹簫·答曹秋岳侍郎》這兩首詞。[27](707)刪除的原因,應是詞中留有朱彝尊當年贊賞認同北宋詞風的觀點,《三部樂·題曹侍郎〈記愁集〉》:“繡虎驚才,看老去填詞,惜香還又。銀箏低按,絕勝當年秦柳?!薄而P凰臺上憶吹簫·答曹秋岳侍郎》:“難堪。東陽瘦盡,任遍攬箏琶,曲巷誰探。譜曉風詞句,柳七空慚?!边@些觀點與朱彝尊后期的詞學觀不一致,有意刪除這類作品,應該是其中的說法與后期詞學觀相左所致。
因此,朱彝尊后期所提倡的詞論與前期的詞論并不一致,后期的詞學見解與曹溶分途,最終志趣不同,曹溶的詞學觀對以朱彝尊為宗主的浙西詞派影響甚微。
不過,曹溶的詞學地位并不因為非“浙派先河”而有所降低。嚴迪昌先生在《清詞史》中論道:“曹溶詞以其自具的風格面貌在清初卓然為一名家,他其實并不賴浙派的興盛來推尊抬舉的?!盵5](237)其實曹溶的詞學地位,在當時已經(jīng)確定,蔣景祁在《刻瑤華集述》中云:“錢尚書牧齋、吳祭酒梅村、陳黃門大樽、龔宗伯芝麓、曹侍郎秋岳、宋宗丞文轅、李舍人舒章,一時唱和,特絕千古。”[28](7)將曹溶置于清初詞壇第一代名家之列;顧貞觀在《栩園詞棄稿序》中:“自國初輦轂諸公,尊前酒邊,借長短句以吐其胸中。始而微有寄托,久則務為諧暢。香巖、倦圃,領袖一時?!盵1](164)將曹溶定為推動詞學發(fā)展的“輦轂諸公”之一,曹溶對詞壇的實際影響是在京師為官期間。因此,對于曹溶的詞學地位,嚴先生的判斷無疑是準確的。
注釋:
① 認為曹溶對浙西詞派有重大影響的研究成果有:盧前《望江南·飲虹簃論清詞百家》、吳梅《詞學通論》、龍榆生《中國韻文史》;曹秀蘭論文《論曹溶的詞學觀及其意義——兼談曹溶對張炎詞論的繼承和發(fā)展》、陳雪軍論文《論曹溶的詞學觀及其在浙西詞派中的地位》、潘務正《論曹溶對朱彝尊詞學創(chuàng)作的影響——兼論其在浙西詞派中的地位》以及陳水云的專著《清代清中期詞學思想研究》、孫克強的專著《清代詞學》。
② 認為曹溶對浙西詞派無直接影響的研究成果:嚴迪昌《清詞史》、李康化《顧貞觀詞學思想論衡》、劉萱《曹溶“浙派先河”辨》。
③ 顧貞觀《彈指詞》的《梅影》小序:金校書臨別為余寫照,曹秋岳先生屬賦長調(diào)記之。是夜積雪推檐,擁爐沉醉,詞成后都不知為何語。先生名之曰《梅影》,因圖中有照水一枝也。
④ 參見李康化《顧貞觀詞學思想論衡》一文,載《學術(shù)月刊》1999年第4期,第77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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