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學富
(浙江藝術(shù)職業(yè)學院,浙江杭州310053)
在每個歷史時期,戲曲聲腔為適應時代和觀眾的新審美需求,具有不斷運動、吸收、變化和轉(zhuǎn)化的社會功能。越劇深受其他戲劇品種的滋養(yǎng),經(jīng)歷了孕育、初萌、成長等過程,在探索、開拓中充滿了進取精神。
1906年,由浙東的曲藝形式民間唱說“嵊縣落地唱書”,衍變發(fā)展為戲曲形態(tài)的“小歌班”,始以男班,繼以女班?!靶「璋唷边M入上海后,1922年8月23日出版的《申報》曾稱其為“紹興文戲”,也是為區(qū)別于以演繹武戲、宮闈大戲的紹興大板(紹?。?,這一時期可分為“紹興文戲男班”和“紹興文戲女班”兩個階段。
“紹興文戲男班”也可稱“男班時期”,即越劇的初期,以徒歌清唱、人聲幫唱[呤哦調(diào)],扮唱演出戲段。由于演出的劇目比較粗糙,表演簡陋,唱腔單調(diào),演員均用大嗓(即真嗓)演唱,腔尾只以“呤哦、呤哦”幫唱,以唸唱代替;既無絲竹、鑼鼓伴奏,又無行頭、服飾,先期幾經(jīng)上海演出,群眾嗤笑“討飯班”,都未獲成功,于是折回嵊縣。為了適應城市觀眾欣賞要求,藝人們開始探索唱調(diào),研究唱法,尋求改革音樂之路。首先,以“呤哦北調(diào)”為基礎,糅合“呤哦南調(diào)”因素。其次,探索京劇(西皮與二簧)、灘簧小調(diào)、徽戲(亂彈)、紹興大板(紹?。┑陌樽嘈问?,仿效紹劇亂彈而產(chǎn)生“一凡”、“二凡”、“三凡”(快、中、慢板),并釆用紹劇板胡定弦“1-5”(約1=C或D),逐漸產(chǎn)生了新的唱調(diào)——[絲弦正調(diào)]。
[絲弦正調(diào)]演唱時仍然用篤鼓擊節(jié),叫[正調(diào)清篤]。唱腔用絲弦伴奏,叫[絲弦正調(diào)]。[絲弦正調(diào)]在[呤哦南北調(diào)]的基礎上,發(fā)展了[正調(diào)慢板]、[正調(diào)中板]、[正調(diào)快板]和[哭調(diào)]。呈現(xiàn)“絲弦”、“清篤”兩種類型及“叫頭”、“哭頭”等板式。當男班在上海掛名紹興文戲后的第二年,即1923年7月9日,女子越劇的第一副(批)女子科班在嵊縣施家岙誕生了,由男演員扮演的“小歌班”,開始出現(xiàn)了女演員,這是[絲弦正調(diào)]時期的一個重要變化。綜其原因:其一,從戲曲本身來說,早期男班藝人出身于“嵊縣落地唱書”,缺乏戲曲表演功底,男演員扮旦角,唱腔也極不協(xié)調(diào),并受當時京劇“髦兒戲”的影響(京劇“髦兒戲”全部女子反串,演出者為風姿綽約的少年女子,文武兼?zhèn)洹⑿路f逗人)。其二,辛亥革命后,文明戲興起,戲曲改良呼聲強烈,進步文人對小歌班的誕生和發(fā)展,產(chǎn)生了積極的影響。受“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影響,婦女解放運動方興未艾。其三,因連年混戰(zhàn),農(nóng)村經(jīng)濟蕭條,女孩子自謀生存的出路。其四,投資興辦女班的商業(yè)價值,其票房價值比經(jīng)商“合算”。
女子科班誕生后,逐步出現(xiàn)了男女演員同臺混演的形式,所謂“混演”,不是以性別來扮演角色的男女合演,而是其中既有男演員扮演旦角,也有女演員扮演生角。男女混演時期的演唱基本調(diào)腔,以男班演員[絲弦正調(diào)]為主,女演員與男演員“同調(diào)同腔”,由于男女聲區(qū)有別,在實踐中探索男女同臺時對唱法,釆用女腔偏低音區(qū)向較高音區(qū)移動,男腔在落音上有上下四五度的轉(zhuǎn)換變化,出現(xiàn)了“同中有異、異中有同”的男女分腔的過渡性唱法。
從1923年至1942年,“紹興文戲女班”時期[四工調(diào)]的創(chuàng)始以及衍變,歷時19年,是越劇音樂的又一次變革。
何謂[四工調(diào)]?1923年女子科班成立初期,首先要解決唱腔問題?!埃鬯墓ふ{(diào)]初期腔調(diào)與[絲弦正調(diào)]時期腔調(diào)相同,不同的是男唱與女唱的調(diào)高不同,因此,初期[四工調(diào)]實質(zhì)上是‘女子絲弦正調(diào)’。”①為了適應女子聲腔演唱,首先要改變定音以男演員音高為準的狀況,因男女演員唱同樣的曲調(diào),女演員聲音得不到發(fā)揮。經(jīng)歷了男女演員交替“混演”和不斷實踐的過程,施銀花、趙瑞花等第一副(批)女子科班演員,與“精通徽(京)、亂彈戲曲音樂的邢燦林和俞才煥,會同主胡手王春榮共同研究,仿徽戲西皮,用1=E的調(diào)高讓女聲演唱”。[1]以[絲弦正調(diào)]1—5定弦,改為6(低音)—3定弦,因其在工尺譜中為“四”、“工”,故名[四工調(diào)]。這一次改弦易調(diào)的變革,為尋找適合女班聲腔音區(qū),創(chuàng)建、完善[四工調(diào)]的唱腔板式找到了突破口。在表演和劇目方面,初期女子科班,以髦兒戲為摹本,招收藝徒都是清一色的10歲左右的少女。由紹興文戲男班藝人王金榮擔任教學,唱腔沿用[呤哦調(diào)]和[絲弦正調(diào)]的基本腔。初期女子科班訓練伊始,釆用“賦子”和“肉子”兩種基本教戲法。“賦子”是“嵊縣落地唱書”時期男班藝人程式化唱段,一般為七字韻句,用來描寫敘事、游景、狀物、街坊、季節(jié)和趕考等等,在臺上碰到什么情景就套唱什么“賦子”。當某一個“賦子”成為某一個劇目的固定化唱段時,則稱為“肉子”。女子科班在施家岙日以繼夜培訓三個月后,便開始“串紅臺”,也就是第一次上臺彩排,并在當?shù)剞r(nóng)村短暫演出后,于1923年冬,在上海升平舞臺第一次亮相,由于女孩子年齡在10歲至15歲之間,上臺怯場,演技幼稚,行頭粗糙,因而,觀眾稀少,次年春返回嵊縣。但“城鄉(xiāng)有別”,在家鄉(xiāng),女子科班受到熱烈的歡迎。女子越劇在農(nóng)村這塊廣闊的土地里深深扎下了根,它生長于農(nóng)村,是農(nóng)民的戲曲,在農(nóng)村盛演不衰的觀眾市場里,女子科班經(jīng)過五六年的奮斗,大約在1928年,培養(yǎng)出了施銀花、趙瑞花、屠杏花等第一代女演員。
史上被稱為“女子越劇四工時期”代表人物的施銀花、趙瑞花、王杏花、沈興妹和姚水娟等人,是探索、開拓女子越劇聲腔的杰出代表,她們在繼承男班[絲弦正調(diào)]傳統(tǒng)唱腔基礎上,對逐步確立女子越劇的基調(diào),起到了很大的作用。變革初期,她們充分發(fā)揮自身的優(yōu)越條件,吸收民間音樂及紹劇、杭劇、灘簧音樂素材的演唱特點,包括兄弟劇種伴奏形式,運用于[四工調(diào)]曲調(diào)和板式中,在演出實踐中逐步呈現(xiàn)各自不同的演唱風格和特點。如:
第一,被譽為“越劇老生泰斗”的沈興妹,其采用紹興大班緊拉寬唱板式,在唱腔中將散唱、中板節(jié)拍輪換運用,逐步形成[四工調(diào)](中板散唱)“板式”雛形。同時,“吸收亂彈‘二凡’大跳的旋法,頓挫有致的節(jié)奏,長拖腔和收腔的唱法”。①形成唱散伴整的節(jié)拍反差,強烈地渲染散節(jié)奏唱腔中激昂、蒼勁的人物心情(見例1)。
第二,女扮男角的小生屠杏花,把小生唱腔向中、高音區(qū)發(fā)展,與旦角(男班)的中、下音區(qū)反向進行,并用[武林調(diào)]同韻過門形式,即將每小節(jié)
強拍為唱腔句尾音相同的音糅合于[四工調(diào)]中,被稱“武林味”。
例1:《珍珠塔》唱段 陳培德,沈興妹唱
第三,著名旦角趙瑞花,從小愛唱山歌、小調(diào),功底扎實,演出逼真,臉上有戲,眼中有話,嗓音嘹亮悅耳,唱腔如行云流水。她的拿手好戲是《葉香盜印》,扮演葉香角色,嬌小玲瓏,婀娜多姿,輕盈敏捷,把人物演得惟妙惟肖。在初期[四工調(diào)]中,趙瑞花吸取嵊縣山鄉(xiāng)牧歌、民間小調(diào)樂句開始時小二度旋律(見例2)。
演唱時,巧妙地把山鄉(xiāng)牧歌中樂句小二度旋律,糅合于《玉蜻蜓·哭圖》王志貞唱段第一小節(jié)第三拍中(見例3)。
例2:
該樂句小二度旋律,又被運用于上世紀50年代越劇《梁山伯與祝英臺》“樓臺會”祝英臺唱腔,及《白蛇傳》斷橋,[尺調(diào)]慢板:白娘娘“西湖山水還依舊”第四小節(jié)第三拍唱腔中(見例4)。
例4:《白蛇傳》斷橋·“西湖山水還依舊”唱段
第四,旦角施銀花是女子越劇最早成名的旦角演員,是[四工調(diào)]的創(chuàng)始人之一,她是最早運用[四工調(diào)]的女演員,對[四工調(diào)]的形成、發(fā)展起著先導作用,是開創(chuàng)女子越劇新腔的先驅(qū)者。她早年從紹興大板中,學到[流水]、[二凡]、[倒板]等曲調(diào)。唱腔非常有特色,花腔圓潤、吐字清晰,根據(jù)人物情緒,弦隨情發(fā),即興加花,這與她同男班同臺演出時,吸收男旦陳素娥的花腔唱法是分不開的。施銀花在陳素娥的指導下,刻苦學習,拓寬了[四工調(diào)]在中下音區(qū)回旋的腔句,增加了[四工調(diào)]的旋律美?!侗P夫》是施銀花唱腔的代表作,她演唱的[四工調(diào)],后人稱之為“施腔”。其代表性的曲目如:《盤夫》[四工調(diào)]唱段,該曲式富有層次、上下句對仗,起調(diào)落音6音,樂句第一小節(jié)中的第三、四拍,第三小節(jié)中的第一、二拍(見例5)?!笆┣弧保ㄐ∏唬┰谇?、曲間、曲尾的運用,顯示早期越劇的鄉(xiāng)土氣息,經(jīng)后人不斷豐富發(fā)展,已成為越劇傳統(tǒng)劇目中膾炙人口的精彩唱段。
例5:《盤夫》[四工調(diào)]唱段 施銀花唱
此后,越劇后輩名人支蘭芳、筱丹桂都吸收了“施腔”(小腔)韻味。包括著名越劇表演藝術(shù)家傅全香、金采鳳都是在“施腔”(小腔)的基礎上,形成了自己獨特的流派唱腔。
旦角施銀花在“紹興文戲女班”時期,冠為“三花”之首(施銀花、趙瑞花、王杏花),其在藝術(shù)上的造詣有“花衫鼻祖”之美譽。
第五,著名越劇表演藝術(shù)家姚水娟也是越劇早期代表人物,善唱[四工調(diào)],能飾各類旦角,亦能反串小生,喜緊弦響唱,中氣充沛,能運用“海底翻”技巧,表演功底深厚。1936年在杭州演出,深受觀眾喜愛,被譽為“三花不如一娟”。1938年,姚水娟率班進入上海,并開始將“路頭戲”改為“劇本戲”,建立了導演、唱腔、舞美、燈光綜合藝術(shù)體系,請記者樊迪民編寫劇本《花木蘭從軍》,這是越劇史上第一次聘請專業(yè)編劇排演新戲,邁出了非??少F的第一步,是越劇從幕表戲向劇本過渡的開端,引領(lǐng)“越劇從農(nóng)村‘上了都市大道’,‘為要適應時代和觀眾的需求’越劇必須‘前進’的潮流”。[2]89姚水娟在越劇藝術(shù)上的突破與創(chuàng)新,以及她的精湛演技和題材開拓、革新精神,使其在不久的觀眾評選中榮獲“越劇皇后”的桂冠。高義龍在《越劇史話》中說得好:“姚水娟在越劇史上和越劇觀眾心目中的地位,并不是一項‘越劇皇后’的桂冠造成的,她的成就,她的貢獻,她在越劇發(fā)展中的作用,尤其是1938年到1942年間勇于闖新路的精神,都在越劇史上寫下了重要的篇章?!保?]93
1930年后,紹興文戲由男班向女班過渡,女班轉(zhuǎn)盛,最終以壓倒之勢,代替男班,但各地稱呼不一。上海人稱“紹興文戲女班”,杭州稱“女子紹劇”,紹興、寧波則叫“女子文班”,民間照舊呼為“女小歌班”、“女的篤班”。女子班社眾多,名伶輩出,清一色的“紹興文戲女班”馳譽于滬、杭、甬。
1936年,[四工調(diào)]日趨成熟,大量扮演以“小生”、“小旦”為主的戲,尤其是“女小生”的產(chǎn)生和確立,決定了女子越劇的性質(zhì)和道路。1938年后,女子越劇隊伍不斷壯大,戲班發(fā)展至36個,居上海各戲曲劇種之首,也形成了一個廣泛的越劇迷隊伍。
[四工調(diào)]時期還有一個重要的變化,就是過門音樂的豐富與發(fā)展,歷經(jīng)了從無到有的探索性開發(fā)時期,主要是向兄弟劇種汲取營養(yǎng),博采眾長,發(fā)展壯大自己。吸收、糅合京?。ㄎ髌で唬┏煞?,創(chuàng)造了越劇過門,對越劇唱腔烘托起到相當重要的作用。
[四工調(diào)]時期,在繼承[絲弦正調(diào)]唱腔旋律骨架基礎上,根據(jù)女聲嗓音又進一步豐富了板式,如:[四工慢中板]、[四工中板]、[四工快中板]、[四工快板]和[十字板],“小腔”運用也有了進一步發(fā)展。[四工調(diào)]約在1928年基本形成,1936年后進入成熟期,是越劇演進發(fā)展過程中的一個環(huán)節(jié),即:[呤哦調(diào)]、[絲弦正調(diào)]、[四工調(diào)]、[尺調(diào)],屬早期越劇音樂,雖然幅度不大,創(chuàng)新品種不多,但在越劇衍化、變革中善于吸收與借鑒,并不斷探索努力求新。
[四工調(diào)]戲劇性唱調(diào)的創(chuàng)立,是女子越劇趨于成熟的標志,提供了越劇音樂變革的平臺,并對以后越劇音樂的發(fā)展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同時,為1942年后“新越劇”的誕生和逐步確立女子越劇的基調(diào),起到了很大的作用,更為女子越?。鄢哒{(diào)]和各流派唱腔的形成,打下了厚實的基礎,是承前啟后、繼往開來的一次重要變革。
[四工調(diào)]時期,女子越劇的興起,不僅繁榮了我國的戲劇種類,也改變、提高了觀眾的欣賞情趣。值得一提的是,越劇演員在舞臺上的形象、身段、表演以及唱腔等方面,女子比男子具備更多的天賦美,尤其是旦角,比由男子扮演更率真、自然、優(yōu)美,從而呈現(xiàn)了戲劇表演本身的美。
注釋:
①余樂:《越劇音樂史初探》,浙江藝術(shù)職業(yè)學院教材,2008年,第3頁至第4頁。
[1]嵊縣政協(xié)文史資料委員會.越劇溯源[M].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1992:121.
[2]應志良.中國越劇發(fā)展史[M].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2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