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 猛
凡是進京上訪的訪民,必去的地方是位于北京南城的永定門。這里是中共中央辦公廳、國務院辦公廳人民來訪接待室(以下簡稱“兩辦接待室”)、全國人大常委會辦公廳人民來訪接待室(以下簡稱“人大接待室”)、最高人民法院人民來訪接待室 (以下簡稱“最高法院接待室”)的所在地。到這里來上訪的大部分人生活在社會底層。這種生活狀態(tài),不僅表現(xiàn)為他們在物質(zhì)上相對貧困,在行動上表現(xiàn)為抗爭和維權,同時又被主流社會所忽視和排斥。他們有著自己的生活世界,以及他們對這個世界的理解。觀察和解釋這些人的心態(tài)及其行為邏輯,有助于深化當代信訪制度效果的討論。
已有的信訪研究,比較偏重制度建構(gòu)和改革建言,〔1〕例如,于建嶸:“中國信訪制度批判”,《中國改革》2005年第 2期,頁 26-29;應星:“作為特殊行政救濟的信訪救濟”,《法學研究》2004年第 3期,頁 58-71;季衛(wèi)東:“上訪潮與申訴制度的出路”,《青年思想家》2005年第 4期,頁 5-9;李宏勃:《法制現(xiàn)代化進程中的人民信訪》,清華大學出版社 2007年版;張煒:《公民的權利表達及其機制建構(gòu)》,人民出版社 2009年版;張麗霞:《民事涉訴信訪制度研究——政治學與法學交叉的視角》,法律出版社 2010年版。例如批評信訪對法律制度的功能替代和侵蝕?!?〕See,Carl F.Minzner,Xinfang:anAlternative to FormalChinese Legal Institutions,42Stanford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Law(2006),pp.103-179.也有一些基層信訪的經(jīng)驗研究,〔3〕例如,應星:《大河移民上訪的故事:從討個說法到擺平理順》,三聯(lián)書店 2001年版;鄭衛(wèi)東:“農(nóng)民集體上訪的發(fā)生機理:實證研究”,《中國農(nóng)村觀察》2004年第 2期,頁 75-79;應星、汪慶華:“涉法信訪、行政訴訟與公民救濟行動中的二重理性”,載吳敬璉、江平主編:《洪范評論》(第 3卷第 1輯),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 2006年版,頁 191-221;胡榮:“農(nóng)民上訪與政治信任的流失”,《社會學研究》2007年第 3期,頁 39-55;張煒、張永和:《臨潼信訪:中國基層信訪問題研究報告》,人民出版社 2009年版。不過對訪民特別是訪民對法律認知的考察還不充分。由于制度的有效運轉(zhuǎn)需要人的配合,脫離訪民的需求和認知而提出邏輯上完美的建議,無助于現(xiàn)狀改善?;诖?本文的研究重心是訪民而不是制度本身,試圖通過對訪民群體的理解,來展現(xiàn)信訪制度的實際運作過程及其局限。
本文的調(diào)查對象是各地來北京上訪的訪民,主要是到最高法院上訪的訪民。之所以研究最高法院的訪民,一方面是因為這是對自己多年最高法院研究的延伸,材料更容易獲得和便于發(fā)現(xiàn)問題;但還有兩個重要理由:一是最高法院訪民的規(guī)模很大。盡管官方?jīng)]有披露全部數(shù)據(jù),但根據(jù)我的觀察和調(diào)查,最高法院訪民的數(shù)量可能占到全部進京訪民的 50%以上。如此大規(guī)模的人數(shù)能在一定程度上保證調(diào)查樣本的代表性。二是在近年來全國各級法院的來訪總量呈現(xiàn)下降趨勢的同時,最高法院的來訪數(shù)量反而呈現(xiàn)上升趨勢。這一奇怪的變化,使得研究最高法院訪民心態(tài)顯得更為必要。
表 1 全國各級法院來訪總量與最高法院來訪總量(人次)〔4〕數(shù)據(jù)一部分來自于《中國法律年鑒》,以及通過官方披露的相關信息推算出來(缺 2007、2008年)。
本文主要的調(diào)查地點是位于北京南二環(huán)永定門附近的最高法院接待室,該接待室于2009年 11月遷至靠近南四環(huán)的紅寺村。由于最高法院訪民往往還去其他接待室上訪,因此,其他的調(diào)查地點還包括兩辦接待室、人大接待室,以及位于月壇南街的國家信訪局。調(diào)查前后持續(xù)了 2年。從 2009年 1月 18日至 2011年 1月 26日,〔5〕這次回訪主要是因為此前的 1月 24日,溫家寶總理第一次到兩辦接待室接見訪民。相關報道參見張宗堂、鄒聲文:“‘讓政府工作更加符合人民的意愿’——溫家寶總理到國家信訪局就政府工作聽取來訪群眾意見”,載《人民日報》2010年 1月 26日,第 1版。作者進行過 7次實地調(diào)查訪問,中間有一定的間隔性。前期調(diào)查主要集中在永定門周邊地區(qū)、月壇南街,后期調(diào)查主要在紅寺村。主要調(diào)查方式是參與觀察。最初由一位常年在最高法院上訪的李女士牽線,前后大約對 40-50位訪民進行過時間長短不等的訪談。在這些訪民中,見到最多的是李女士,我每次回訪總能見到她。因為她常年就露宿在最高法院接待室的街邊。此外,還經(jīng)常見過幾位訪民,而更多的訪民只見過一次。除了主要調(diào)查訪民以外,我還對從地方來京的接訪者,包括各地來京的法官進行過少量訪談,并與訪民的訪談材料進行對比,從而初步驗證訪談的可靠性或真實性。
進京上訪只是訪民尋求諸多糾紛解決方式的一種,很可能也是最后一種方式。當?shù)胤秸头ㄔ弘y以滿足他們的申訴要求,同時又沒有其他關系可以擺平時,那些最為執(zhí)著的一群人就會進京上訪。以涉訴上訪為例,大部分訪民是由于對地方法院的終審判決不服但又不符合再審條件,從而逐級上訪直至進京上訪。但也有一部分案件當事人,盡管不服地方法院終審判決,但他們有實力因而也會想盡各種辦法、調(diào)動各種關系爭取法院再審,而不是將進京上訪作為唯一渠道。相比之下,訪民特別是進京訪民是一群既沒有強有力的關系,也沒有足夠的經(jīng)濟實力,只能去上訪的社會底層群體。
凡是能進京上訪的案件,本身就表明具有地方難以解決的復雜程度。進京上訪一次就能解決問題的可能性非常小,訪民多次進京上訪的現(xiàn)象也就非常普遍。有的人到后來干脆就長期或常年呆在北京,不再回鄉(xiāng)。這些人就是俗稱的“老訪民”或“上訪老戶”。每逢“兩會”、“五一”、“十一”前后,是老訪民進京上訪的高峰時期。而在這些時間段,各地政府也在大規(guī)模調(diào)人進京接訪或稱“勸返”。長期滯留北京的老訪民到底有多少,沒有人能說得清,但散落在南城已有數(shù)個“上訪村”。〔6〕參見傅穎紅:“‘上訪村’的村民們”,《中國改革:農(nóng)村版》2004年第 11期,頁 20-20;蘇永通:“‘上訪村’的日子”,《中國改革:農(nóng)村版》2004年第 12期,頁 54-55;王健:“北京‘上訪村’調(diào)查”,《民主與法制》2007年第 5S期頁 10-12;董瑞豐、葛維櫻 :“‘上訪村’里看民情”,《瞭望》2007年第 4期,頁 8-10。這些“上訪村”并非行政區(qū)劃,而是大量訪民由于集中住在一起所形成的聚居點。除了租住在“上訪村”的訪民,還有一部分訪民住在老北京汽車南站的候車室,甚至露宿街頭。特別是每年冬天,永定門橋底的人行通道里住滿了人。
對更多進京的新訪民或并不頻繁進京的老訪民來說,他們常常要找臨時住的地方。這么大的住宿需求量,也導致出現(xiàn)每天在接待室門口聚集的不僅有訪民,也有為數(shù)不少附近旅店的“托”。他們混在人群中,不停地詢問是否要住宿。例如,在中午接待室有兩個小時的關門時間,他們就會允諾“車接車送”,中午將訪民接回賓館休息,下午開門再送回來。不僅是住宿,上訪還促成了周邊地區(qū)各種生意的興起。像復印信訪材料、法律咨詢、餐飲,都形成了一定程度的市場競爭。在做生意的人當中,有很多自己就是老訪民。他們或者復印各種信訪政策法規(guī)叫賣,或者“以租養(yǎng)租”,即將自己租來的房間再轉(zhuǎn)租床位。
隨著時間的推移,新訪民會慢慢變成老訪民。他們之間除了上訪次數(shù)的區(qū)別之外,主要表現(xiàn)在生活狀態(tài)和獲取信息方式的不同。新訪民進京,人生地不熟,往往會向老訪民打探信息。這些信息包括各部委接待室的職能分工、辦公地點以及在京日常生活的安排。這些信息很多時候是通過交談分享獲得的,因而也是免費的。
對于新訪民而言,案件由于終審不久,還有申請并獲得再審審理的可能性。但老訪民的案件拖的時間越長,新證據(jù)的獲得就越困難,法院能夠決定再審的概率也就越低。特別是 2009年最高法院對上訪進行改革以后,老訪民的希望基本落空。改革主要是對上訪案件進行重新分類登記,即區(qū)分為初訪、續(xù)訪和其他來訪登記。初訪和續(xù)訪的案件類型,包括不服最高法院二審判決、不服高級人民法院(以下簡稱“高級法院”)二審判決、不服高級法院駁回、不服高級法院再審改判、申請執(zhí)行監(jiān)督。其他來訪登記類型,包括持中級人民法院 (以下簡稱“中級法院”)以下法律文書、最高法院已審查處理、非訴訟來訪。其他來訪一般只登記不接待,向訪民說明情況后勸離。初訪登記后一般都予以約談,相比之下,續(xù)訪被約談的可能性就少很多。老訪民的案件最終會被認定為信訪終結(jié),而不再約談。
在最高法院接待室約談的幾類案件中,不服最高法院二審判決來上訪的情況極少,至少不會來排隊領表,等待約談。這是因為能夠?qū)⒐偎敬虻阶罡叻ㄔ旱漠斒氯?其實力往往不一般,他們會動用各種關系例如,領導批示、人大代表轉(zhuǎn)函或檢察院抗訴等方式努力進入再審。最高法院約談的大部分案件,是與高級法院有關。所謂有關,指的是這些案件經(jīng)過了高級法院審查、判決或駁回裁定。這些案件即使到了最高法院,經(jīng)過填表登記以后,約談經(jīng)常先由各高級法院派人進入最高法院參與接待。也因此,在最高法院接待室周邊,不少省的高級法院在附近租房長期辦公。各省法院“駐京辦”扎堆現(xiàn)象儼然形成。
大部分被約談的案件,是已經(jīng)由地方法院 (包括高級法院和中級法院)二審終審,當事人要求再審或繼續(xù)申訴。涉訴上訪案件的案由主要是刑事犯罪、土地征收、房屋拆遷,也有勞工、醫(yī)療事故、婚姻和鄰里糾紛。土地房屋案件是最近十來年隨著城市化進程大量出現(xiàn)的類型,而爭議集中在賠償或補償金額的多少。上訪時間更長的案件往往是刑事案件,這些案件的訪民有的是案件當事人,有的則是案件當事人的親屬,不少已經(jīng)上訪了二三十年。我甚至遇到一個1956年最高法院刑事庭判決的反革命言論案件。案件當事人因為年老已經(jīng)去世,但去世之前仍囑托他的后代繼續(xù)上訪,為其平反,恢復名譽。更為痛心的是人命案,特別是人已經(jīng)被槍斃的案件。因為涉及刑事政策調(diào)整或承辦人責任追究,這類案件較之一般刑事案件,被翻案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與上述大部分已經(jīng)終審的上訪案件相比,也有少部分訪民上訪的是正在審理當中的案件。訪民的基本出發(fā)點是希望能夠進京上訪,讓中共中央以及最高法院等中央部門來影響正在進行中的地方法院審判。調(diào)查中還發(fā)現(xiàn),對正在死刑復核的案件進行上訪的訪民也越來越多。這是因為最高法院在 2007年初收回死刑復核權后,當事人的律師已經(jīng)沒有介入死刑復核的機會。〔7〕參見《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復核死刑案件若干問題的規(guī)定》(法釋〔2007〕4號)。但當事人的親屬又迫切希望打聽案件復核進展情況,或要求提交新的證據(jù),因而也只能到最高法院接待室上訪。
這些上訪的案件究竟有多少被最終解決,實際上很難拿出精確數(shù)據(jù)。因為很多案件經(jīng)過多次協(xié)調(diào)息訪以后,訪民可能又會因為各種理由而重新上訪。從現(xiàn)有數(shù)據(jù)來看,2009年再審改判案件僅占到當年全國法院來訪案件的 1.1%。而且這 1.1%的改判比例,是全國各級法院的案件,而并非僅僅是進京訪民的案件。即使有進京訪民的案件,那么改判結(jié)果也并不意味著訪民對結(jié)果滿意,其愿望已經(jīng)得到滿足。
表 2 2009年全國法院來訪與再審案件數(shù)量(件)
那么究竟是怎樣的力量,使得訪民在希望渺茫的情況下,仍然矢志不渝進京上訪?
受屈申冤是激勵他們進京上訪的最大動力。這些進京上訪的訪民,很多是在地方受盡各種屈辱甚至暴力,活得沒有尊嚴,沒有“面子”,心中有“氣”。〔8〕參見應星:“‘氣’與中國鄉(xiāng)村集體行動的再生產(chǎn)”,《開放時代》2007年第 6期,頁 106-120;陳柏峰:“‘氣’與村莊生活的互動——皖北李圩村調(diào)查”,《開放時代》2007年第 6期,頁 121-133。他們相信,如果在“地”方受到冤屈,“天”下總還是有說理的地方。而這個能夠說理的地方就是京城,就是朝廷,就是中央。中央代表著“天命”,能夠主持公道。也因此,地方千錯萬錯,中央不會出錯;地方千錯萬錯,中央總會出面糾錯來幫助訪民洗刷冤屈。老百姓這樣一種對“天”的想象和移情,在很大程度上能夠解釋為什么中國社會一直有京控的傳統(tǒng)。〔9〕參見(美)歐中坦:“千方百計上京城:清朝的京控”,謝鵬程譯,載高道蘊、高鴻鈞、賀衛(wèi)方編:《美國學者論中國法律傳統(tǒng)》,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 2004年版,頁 512-551。
老百姓之所以存在著對“天”的想象和移情,來自于數(shù)千年來的中國大一統(tǒng)體制。大一統(tǒng)體制秉持天下觀念。所謂天下觀念是由上帝(上天)——王君——下土 (下民)這樣的上下關系所構(gòu)成。將天之理念實踐、擴展至全天下的,乃是“天子”。將天之理念作為實踐目標而接受時,稱之為“天命”。天命的內(nèi)容,就是安定天下之民的日常生活?!?0〕參見(日)渡邊信一郎:《中國古代的王權與天下秩序》,徐沖譯,中華書局 2008年版,頁 10-12。而且,自漢代以來就有“詣闕上書”的傳統(tǒng),即任何人都可以在闕門上書。闕門位于宮城正門之前,“是將天子·皇帝之至尊自俗界區(qū)別出來,并對民眾闡明皇帝所具現(xiàn)的禮法與秩序的裝置”?!霸勱I上書”的具體內(nèi)容,主要是冤罪的再審請求?!?1〕同上注,頁 109-111。
這種向天子·皇帝上書的傳統(tǒng)延續(xù)至今。過去皇帝是“奉天承運”,而如今中央則是受命于天。也許并非偶然,現(xiàn)在兩辦接待室的所在地先農(nóng)壇,曾是明清兩代皇帝每年春季親耕的地方。所謂親耕,意味著作為天子的皇帝要在此體恤民情,傾聽民間疾苦。所以對于相當多的進京訪民而言,案件在法律上終結(jié)與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相信,地方欺上瞞下,中央并沒有獲得真實的信息。他們想讓中央知道他們的疾苦、傾聽他們的冤屈,從而一步到位解決自己的問題。
也因此,涉訴案件訪民進京上訪起初的主要目的地,并不是或主要不是到最高法院上訪,而是要到中共中央上訪。盡管兩辦接待室的工作職責中已經(jīng)明確排除了受理涉訴案件,但在訪民看來,如果法律不能解決他們的問題,也許是國家法律本身有問題。在國家法律之上還有更高的價值判斷,那就是“天理”。“天理”高于“法理”的觀念,多少已經(jīng)帶有自然法思想的味道。最高法院實際上代表著國家的實在法,而中共中央則代表著高于國家法的“天命”即自然法。中央會秉持“天理”,來校正國家法律的不足,從而實現(xiàn)個案正義,維護個人的尊嚴。即使是現(xiàn)在訪民的維權意識越來越強,這種維權意識往往與反對權力濫用和制約權力的觀念緊密聯(lián)系,但訪民反而寄希望代表“天命”的中央權力的介入和改變。這是因為在現(xiàn)有體制下,借助于中央權力來制約地方權力濫用,能夠?qū)崿F(xiàn)公民維權效果最大化?!?2〕See,Keith J.Hand,Using Law for a Righteous Purpose:The Sun Zhigang Incident and Evolving Forms of Citizen Action in the People’s Republic of China,45Colum bia Journal of Transnational Law(2007) 114.
這種對“天”的想象和移情,既有真實的基礎,也有虛幻的一面。因為案件如此之多,中央并不可能自行幫助解決每個訪民的問題。但他們?nèi)耘f年復一年、月復一月進京上訪,哪怕不再被允許登記和約談,他們對未來仍然充滿希望,變成信念,甚至迷信。2009年兩會期間,一天下午最高法院接待室下班后,從小小的院子里竟涌出數(shù)以千計的人們。我遇到一位出來的中年婦女,問道:“問題拖了這么多年還沒有解決,為什么還繼續(xù)來京上訪?”她說:“我每年都來幾次,也知道問題一時半會兒解決不了。但我還是要來,我就是來燒香拜佛的,希望將來會出現(xiàn)奇跡?!?/p>
有這種想法的人并不在少數(shù)。越來越多的人也相信了,中央短期內(nèi)不可能解決他們的問題。但他們殘存的信念是,或許有一天中央政策會發(fā)生根本變化。所以他們會特別留意中央最高領導人每一次涉及信訪的講話,以期待政策的重大調(diào)整。但一切都需要時間。訪民已經(jīng)不期待自己的問題會得到很快解決,但進京上訪已經(jīng)成為必須、成為儀式、成為生活方式,成為生活的全部?!?3〕我認識的一位江蘇訪民,在 2011年兩會期間被地方接訪回鄉(xiāng)。但回鄉(xiāng)第二天就返回北京,盡管最高法院早就不再約談他的案件。
相互傾訴強化了這種生活方式的建構(gòu)。訪民最期望向中央傾訴,但由于上訪案件數(shù)量巨大,中央沒有足夠能力解決所有問題,包括最高法院在內(nèi),最后還是要交由地方政府或地方法院來處理,短時期也很難得到妥善解決。于是,訪民也會轉(zhuǎn)而向局外人,特別是媒體傾訴,這樣或許他們的案件能得到更快解決。有更多的渠道反映他們的冤屈,這也許是他們愿意進京上訪而不愿呆在家鄉(xiāng)的很重要的原因。但是,媒體也只能幫助到極少數(shù)訪民而不可能解決絕大多數(shù)訪民的問題。
此時,傾訴本身就成為目的。哪怕有個局外人能夠愿意傾聽,他們也會滔滔不絕。2009年 1月 18日,當我第一次去最高法院接待室調(diào)查時,天氣寒冷,我在室外站了差不多 5小時,但沒辦法走開。因為有二三十個訪民圍著,要和我說說他們的案情。盡管我一再聲明自己只是個調(diào)查者,解決不了什么問題,但他們還是爭著傾訴他們的悲慘經(jīng)歷,甚至因為誰先講后講,講多長時間而發(fā)生爭執(zhí)。有的訪民甚至哭著給我跪下,更多的則在說完以后把申訴材料塞給我,希望能夠給予他們可能的幫助,例如將冤情在網(wǎng)上公開。2010年 1月 26日,也就是溫總理去國家信訪局接見訪民消息見報的第二日。當我再次回訪時,同樣的情形再次出現(xiàn)。
這樣一個被主流社會邊緣化的亞社會群體,他們能夠被外界或外人傾聽的機會,實在是少之又少。這些訪民即使被有關部門約談,也只能扼要說明,而難以全面展開。哪個訪民一說起來,不得說個三天三夜?即使是遇到個平常人,也不可能有足夠時間和耐心去傾聽他們。因此,更多的傾訴是發(fā)生在訪民之間。他們有更多的時間,因為他們大部分時間是在等待。他們常常在等待過程中碰面,聚成一團,相互傾訴各自悲慘經(jīng)歷和最近進展,并相互慰藉。
相互傾訴強化了訪民彼此的認同,以及整個上訪群體的認同?!?4〕訴苦與認同的密切聯(lián)系,還可見于革命時期的農(nóng)民訴苦會。訴苦強化了農(nóng)民的階級認同和國家認同,共產(chǎn)黨也因而成功實現(xiàn)了對國家的有效治理。參見郭于華、孫立平:“訴苦:一種農(nóng)民國家觀念形成的中介機制”,《中國學術》2002年第 4期,頁 130-157;李里峰:“土改中的訴苦:一種民眾動員技術的微觀分析”,《南京大學學報》2007年第 5期,頁 97-109?!爱斠慌藦墓餐慕?jīng)歷中得出結(jié)論 (不管這種經(jīng)歷是從前輩那里得來還是親身體驗),感到并明確說出他們之間有共同利益,他們的利益與其他人不同(而且常常對立)時,階級就產(chǎn)生了。”〔15〕(英)湯普森:《英國工人階級的形成》,錢乘旦等譯,譯林出版社,頁 1-2。這種較高程度的群體認同,〔16〕有關群體認同的討論,參見(美)哈羅德·伊羅生:《群氓之族:群體認同與政治變遷》,鄧伯宸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 2008年版。讓訪民之間的相互幫助更為可能、更為普遍,哪怕是微不足道。例如,比常人更多的寒暄問暖、上訪信息的傳遞與分享,以及生活上的相互照應。在最高法院接待室舊址的門口一側(cè),曾長期露宿數(shù)戶訪民。他們在此安營扎寨,彼此并無親緣和地緣關系,但在日常生活中有更多的互幫互助,有的甚至因此而生活在一起。此外,如果有訪民受到地方接訪者的毆打,附近的訪民即使是互不相識,聽到消息后也會紛紛過去聲援。
當上訪已成為訪民的生活方式,當訪民有了更多的群體認同,那么在北京滯留不歸,可能就是不錯的選擇。我常常問他們?yōu)槭裁床换乩霞?反而呆在這里過苦日子?他們會說回不去了,地沒了、房塌了,有的甚至親人也不在了。這樣的回答意味著,他們已經(jīng)脫離原先生活的社區(qū),甚至被當?shù)厝似缫暫团懦?。在當?shù)厝丝磥?這些訪民是不合群的,甚至是有些不務正業(yè)、腦子不正常。即使是這些訪民的親人或親戚,有時也很難認同當然也說服不了這些訪民的上訪行為。因此,他們在當?shù)睾茈y獲得理解和支持。只有當他們來北京和其他訪民呆在一起,不僅可以相互傾聽、平等交流,在平等基礎之上,他們可以相互分享痛楚、相互理解、相互尊重。當越來越多的訪民滯留不歸,也就催生了聚居的“上訪村”。可以說,進京訪民不僅是空間意義上被隔離的社會群體,〔17〕典型的空間隔離現(xiàn)象,是美國曾實行的“隔離但平等”的種族隔離政策。它試圖通過為不同種族提供表面平等的設施或待遇,從而使實施空間隔離的做法合理化。此外,還可參見黃怡:“大都市核心區(qū)的社會空間隔離——以上海市靜安區(qū)南京西路街道為例”,《城市規(guī)劃學刊》2006年第 3期,頁76-84。也是心理意義上被隔離的社會群體。
與同樣生活在社會底層的乞討群體相比,不少訪民雖然露宿街頭,與他們的流浪方式和生活水平類似,但兩類人群仍有明顯差別。最大的差別是訪民有“氣”。這意味著他們有更為強烈的自尊心。當“尊嚴長期受辱會激發(fā)心理變化,最終可能導致暴力和破壞行為”?!?8〕(美)羅伯特·W.福勒:《尊嚴的提升》,張關林譯,上海人民出版社 2008年版,頁 19。這也就是為什么訪民更有可能被政府認為是社會不安定分子,而被重點管制。我的訪談也說明了這一點。在國慶 60周年前,地方紛紛將訪民勸返回鄉(xiāng),但仍有訪民特別是長期滯留北京的訪民呆在北京。有一位訪民告訴我,她沒地方呆,白天就拉上行李、推著三輪車到處走。當受到帶紅袖章的社區(qū)志愿者盤問時,寧可說自己是流浪乞討,也不敢說自己是上訪的。另外的差別還表現(xiàn)在,少部分訪民雖然也撿破爛,但一般不會向人乞討,因為起碼要活的有尊嚴一些。
生活在社會底層的訪民,可能是比較偏執(zhí)的一類人群。而這其中,進京上訪的訪民又是最為偏執(zhí)的。所謂最為偏執(zhí),是相對于只到縣、市、省上訪的訪民而言。那些訪民如果到縣、市、省上訪沒有結(jié)果,可能就會終止上訪。但總還會有一部分人,仍然執(zhí)著繼續(xù)來北京上訪。偏執(zhí)即使是特別偏執(zhí),也并非是常人所理解的精神病。我所訪談的大多數(shù)訪民的精神狀態(tài)是正常的,至少交談起來如此。而在接觸到的幾十個人當中,大概只有 2人,交談時明顯發(fā)現(xiàn)而且其他訪民也指出,他們有神志不清、語言表達混亂的癥狀。在進行深度訪談時,還會發(fā)現(xiàn)個別訪民可能患有被迫害型妄想癥,而長期上訪的磨難,又進一步加重了他們的病情。他們是沒有好的治療條件的,因而也不可能健康的、體面的活著。
涉訴訪民上訪的主要方式是到最高法院接待室領表登記、遞交材料,然后等待約談。最高法院接待室即最高法院立案二庭,其內(nèi)部重新組建了綜合、立案、刑事、民事、行政、辦信等十四個合議庭。接訪辦案工作模式實行從接談處訪、審查立案及判后釋疑全過程負責處理。辦信工作模式設定分拆、錄入分流、初審三個程序?qū)硇胚M行篩選,將具有訴訟或?qū)嵸|(zhì)性涉訴來訪內(nèi)容的信件分離出來處理。由于接待室采取當月領表,當月約談,過期重新領表的做法,所以往往在月初的那幾日,半夜排隊領表的現(xiàn)象經(jīng)常出現(xiàn)。另外,由于最高法院自 2009年 8月初開始,曾向部分省份如河北、遼寧、河南、山西、內(nèi)蒙古派駐接訪工作組,〔19〕統(tǒng)計顯示,8月份的進京涉訴訪比 7月份減少了 21.7%。參見荊龍、王勝全:“深入基層解決涉訴信訪化解糾紛為國慶 60周年創(chuàng)造和諧穩(wěn)定環(huán)境──訪最高人民法院常務副院長沈德詠”,載《人民法院報》2009年 9月 28日,第 1版。因此,在那段時間接待室也不接待這幾個省份的訪民,有些訪民由于沒有及時獲得這一信息,因而被拒絕領表接談。
表格及其附屬材料,是訪民申冤的書面表達。2009年底,最高法院改革表格形式,用綠、黃、紅三種顏色的表格分別標識初訪、重復訪和越級訪,〔20〕參見羅書臻:“暢通申訴渠道規(guī)范案件辦理保障公民訴權——最高人民法院審判委員會專職委員劉學文就申訴立案大廳一年來運行情況答記者問”,載《人民法院報》2010年 11月 19日,第 1版。同時欄目設定也簡明扼要。這有助于提高分案和辦案人員的工作效率。但即便如此,對于不少訪民而言,寫字仍是一個大問題。〔21〕中國古代傳統(tǒng)對于不能書寫文章的庶民,準備了與上書等同的裝置,即登聞鼓。所謂登聞鼓,就是在出現(xiàn)了通常的行政與司法手續(xù)不能解決的問題或者百姓、官吏請求再申冤罪的場合,用來擊打的一面大鼓。參見渡邊信一郎,見前注〔10〕,頁 112。這些訪民往往年紀很大,又多從農(nóng)村出來,文化程度較低,收集和撰寫材料,甚至如何填表就有較高難度。于是在信訪室周邊,也就出現(xiàn)了專門代寫訴狀或填表的人。但也有這樣的人:我所訪談的一位農(nóng)村老太太,如今已經(jīng)是七十多歲,孤身一人在北京上訪。她在 1990年代初期開始上訪時,并不識字,為了上訪,她硬是一筆一劃學會了寫字。厚厚的上訪材料為訪民所格外珍視。一部分訪民在上訪途中可能會將材料丟失,這種情況多發(fā)生在他們被城管“抄家”或被地方政府關進“黑監(jiān)獄”時抄走。因此,訪民往往會復印很多份,有的會事先交付給其他認識的訪民那里。
在經(jīng)歷正常的上訪程序和漫長等待以后,很多案件很難有最終的處理結(jié)果。這是因為,上訪案件本來就比一般案件更為復雜,屬于疑難案件。訪民對案件的訴求要更為堅決,甚至苛刻。從訪談的數(shù)十個案件來看,大部分訪民的訴求有道義上的正當性,〔22〕所謂道義上的正當性,是指符合民眾的生存?zhèn)惱砗蜕鐣?。參見詹姆斯·C.斯科特:《農(nóng)民的道義經(jīng)濟學:東南亞的反叛與生存》,程立顯、劉建等譯,譯林出版社 2001年版。是有理的,但大多數(shù)上訪案件實際上已經(jīng)喪失法律上的正當性,例如程序已經(jīng)終結(jié)或證據(jù)已經(jīng)滅失。在現(xiàn)有制度框架內(nèi),這些上訪案件基本不可能獲得法律上的權利救濟。訪民對正義的認知與法律的界定已經(jīng)出現(xiàn)很大背離。這也就是吉爾茨所聲稱的情形,在第三世界發(fā)生的“業(yè)已確立的正義觀同從外部引入的、更多反映現(xiàn)代生活方式和壓力的正義觀之間的緊張”?!?3〕參見 C.Geertz,“Local Knowledge:Fact and Law in comparative Perspective”,in C.Geertz,Local Know ledge,New York:Basis Press,1983,pp.167-234;朱曉陽:《糾紛個案背后的社會科學觀念》,載蘇力主編:《法律和社會科學》(第一卷),法律出版社 2006年版,頁 159-198。
在這樣一個法律已不可能徹底解決上訪案件的背景下,一部分訪民就會采取其他各種可能的方式來表達訴求,以期望政治力量有更多介入。盡管風險也很大,有時還的確能夠起到一定效果。常見的方式是到政府門口而不是信訪室申訴。目前信訪部門和政府機關實際上是分開辦公,往往相距甚遠。例如,最高法院的辦公地點是在二環(huán)以內(nèi)的東交民巷和崇文門,但接待室則在南四環(huán)的紅寺村。由于對政府構(gòu)成最直接緊急壓力的是群體上訪,群體上訪基本上不被官方和法律所肯定?!缎旁L條例》第 20條已經(jīng)明確禁止,上訪出現(xiàn)圍堵、沖擊國家機關,攔截公務車輛,或者堵塞、阻斷交通的情形。進京訪民包括最高法院訪民,常常會在敏感時期去天安門廣場“散步”,如果被警察發(fā)現(xiàn),就會被通知讓地方政府接走。多數(shù)情況下,如果訪民采取較為激烈的抗爭方式,就會被采取強制措施,例如拘留。此外,還有勞動教養(yǎng),這是與憲法的人權條款相違背的一種強制措施?!?4〕參見陳瑞華:“勞動教養(yǎng)的歷史考察與反思”,《中外法學》2001年第 6期,頁 657-673;陳興良:“中國勞動教養(yǎng)制度研究:以刑事法治為視角”,《中外法學》2001年第 6期,頁 689-700。如果訪民的抗爭行為不構(gòu)成刑事犯罪的標準,各地人民政府勞動教養(yǎng)委員會可以對其進行勞動教養(yǎng),為期六個月到兩年不等。
最近在訪民中出現(xiàn)的一種抗爭方式,是要挾“自殺”。過去數(shù)年來,以“自殺”為策略,往往是農(nóng)民工為了向企業(yè)討薪?!?5〕參見徐昕:“中國農(nóng)民工為何以死抗爭?”,《二十一世紀》2007年第 4期,頁 114-123。但現(xiàn)在在上訪群體中也開始出現(xiàn),以“自殺”為策略來要求地方機關即刻解決問題。我在最高法院接待室訪談時就聽說在北京,有的訪民可以爬到高架塔上長達數(shù)天,迫使地方機關現(xiàn)場兌現(xiàn)。但這種抗爭方式,有相當大的風險。一旦訪民下來,地方機關很可能會采取強制手段對其拘留甚至勞動教養(yǎng)。例如,以勒索政府或危害公共安全之名進行關押裁判。
最極端的表達方式莫過于自殺。與以自殺為要挾手段不同,這種自殺是走投無路,生活絕望的表現(xiàn)。這類人群自殺的反常發(fā)展,似乎反映出當代社會問題的嚴重程度?!?6〕參見(法)迪爾凱姆:《自殺論:社會學研究》,馮韻文譯,商務印書館 1996年版,頁 372;吳飛:《自殺作為中國問題》,三聯(lián)書店 2007年版,頁 11-12。北京每年都有訪民自殺的個案,有的個案甚至還發(fā)生在鬧市區(qū)。此外,還有訪民在京其他非正常死亡的個案,例如,無家可歸的訪民病死、凍死甚至被殺死。但這些信息,大多不是基于公共媒體的報導,也并非本人親眼所見,而是來自訪民的口耳相傳。根據(jù)我的觀察,對于這些上訪中的突發(fā)事件,訪民之間的信息傳播速度非???。
幾乎所有進京上訪的最高法院訪民,不論是涉及民事、刑事還是行政案件,都是要來向中央申冤,同時連帶告地方的狀。這個地方既包括地方政府及其官員,也包括裁判的各級地方法院。也因此,訪民的上訪行為在一定程度上重構(gòu)了中央與地方關系,形成訪民、中央和地方三方勢力博弈的格局?!?7〕參見崔之元:“‘混合憲法’與對中國政治的三層分析”,《戰(zhàn)略與管理》1998年第 3期,頁 60-65。大量的訪民集聚在北京,不僅對北京的城市治安管理構(gòu)成巨大挑戰(zhàn),給中央也帶來相當大的壓力。中央希望從“維穩(wěn)”出發(fā),防止訪民借機鬧事,影響國家形象,同時要求地方機關切實有效地解決他們的問題。由此,信訪的主要功能也發(fā)生了微妙變化。過去強調(diào)信訪的主要功能是傾聽民眾疾苦,是中央了解地方的信息渠道之一;〔28〕參見陳柏峰:“古今中國‘真相’了解體制暗合的思考”,載范忠信主編:《中西法律傳統(tǒng)》(第四卷),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 2004年版,頁 267-290。信訪作為黨密切聯(lián)系群眾的重要方式,有助于黨和政府克服官僚主義、改進工作作風。〔29〕毛澤東:“反對官僚主義,克服‘五多五少’(一九六〇年三月三十日)”,載《毛澤東文集》(第八卷),人民出版社 1999年,頁 166-168。
當信訪方式由以來信為主轉(zhuǎn)向來訪為主以后,信訪的這種聯(lián)系群眾、信息獲取的功能實際上已經(jīng)退而其次。信訪部門工作的首要目標,是如何化解進京上訪的壓力,將矛盾轉(zhuǎn)交給基層處理。在這種大背景下,中央提出要把各類矛盾的解決化解在基層,要求地方各級部門想方設法化解矛盾,由此推行大調(diào)解、大接訪在內(nèi)的各種社會綜合治理的辦法。〔30〕參見“周永康在專題研究部署信訪工作時強調(diào)實實在在解決好涉及群眾切身利益突出問題”,載《法制日報》2010年 7月 17日,第 1版。中央信訪部門開始對各省各地的信訪數(shù)量進行統(tǒng)計評比,并對解決信訪不力的省份提出批評。在各種量化考核的壓力下,各地紛紛派人到北京接訪,對訪民進行勸說,或者與訪民討價還價、重新協(xié)商談判。
訪民的進京上訪行為事實上等于是給中央施壓,中央進而將壓力轉(zhuǎn)給地方,地方再向訪民施壓。每一個施壓環(huán)節(jié)都有討價還價的余地。而其中最重要的環(huán)節(jié),是地方向訪民施壓。實際上,訪民對地方并不信任,因為很多時候正是地方侵犯了他們的基本權利?!?1〕See,Yongshun Cai,Local Governments and the Suppression of Popular Resistance in China,The China Quarterly(2008),193:24-42.但在中央壓力之下,地方政府或法院只能軟硬兼施。其直接后果就是,在不久的未來往往又促成訪民新訴求的產(chǎn)生。例如,有相當多的地方為了盡快化解糾紛,采取包括協(xié)商談判、調(diào)解甚至政府撥款、捐款等各種方式,至少能夠做到讓訪民當時基本滿意,并且同時要求訪民保證不再上訪。但我所訪談的案件中,就有不少是訪民對當初簽訂的各種協(xié)議書表示反悔,認為是當初上了政府的當,因而繼續(xù)上訪。
上訪已經(jīng)不僅僅是一個法律問題,而是一個中央集權體制下涉及穩(wěn)定的政治問題。為了維護北京穩(wěn)定,大批地方接訪人員進京接訪并常駐北京。在某些特定時期,例如奧運、國慶、兩會期間,由于訪民大量涌入北京,地方還會臨時抽調(diào)大量人員前來接訪。基于層層負責制的壓力,地方接訪人員也要完成任務。特別是在特定時期,大量訪民來京,地方臨時抽掉的接訪人員往往不認識也很難認識各地訪民。在實踐中,地方接訪也有了各種各樣的辦事方式。例如,安排接訪人員混入在各信訪機構(gòu)內(nèi)外的訪民中,詢問其來自哪里,甚至直接聽口音。一旦大致確定,然后召集更多的接訪人員,或好言相勸,或直接強行帶走,安排返鄉(xiāng)。這也就催生了所謂的“黑監(jiān)獄”的出現(xiàn)。“黑監(jiān)獄”實際上是各地安置上訪人員的中轉(zhuǎn)站。甚至有些地方的訪民返鄉(xiāng)后,還會被送進“學習班”,其人身自由仍然受到限制。非法限制人身自由,無疑增加了訪民上訪的沉淀成本。這反而更堅定了其繼續(xù)上訪的決心,控訴非法拘禁也成為上訪的一項新訴求。但同時也須指出,地方這些種種侵犯人權的做法,是在維穩(wěn)大局和中央壓力之下,被迫卷入其中。所謂被迫,是因為就所訪談的案件來看,盡管上訪是憲法第 41條所規(guī)定的一項基本權利,但不少案件在法律上已經(jīng)終結(jié)。地方法院沒有法律上的過錯,而與民事案件原本沒有關系的地方政府更沒有過錯。只是因為上訪,地方政府才不得不卷入民事糾紛的協(xié)調(diào),不得不與訪民協(xié)商談判。特別是對法院而言,法院的職能也被迫從審判延伸到社會救助職能?!?2〕肖波:“從‘權力導向’到‘規(guī)則導向’——論涉訴信訪治理模式的轉(zhuǎn)型”,《浦東審判》2008年第3期。不過,越來越多的上訪案件,特別是在房屋拆遷、土地征收案件中,地方政府往往為了地方整體利益和經(jīng)濟發(fā)展,而更多犧牲個人利益。暴力行為當然應該禁止和譴責,但如果排除徇私舞弊的情形,這種更多犧牲個人利益的做法,是個人利益服從集體利益的“大局”意識〔33〕參見鄧小平:“堅持四項基本原則 (一九七九年三月三十日)”,載《鄧小平文選》(第二卷),人民出版社 1994年版,頁 175。的最佳腳注。
上訪不單單是一個政治穩(wěn)定問題,也是失業(yè)而且主要是隱性失業(yè)的問題。所謂隱性失業(yè),是指具有勞動能力并在職工作但工作量不足,不能通過工作獲得社會認可的正常收入,雖有工作崗位但未能充分發(fā)揮作用的失業(yè),或在自然經(jīng)濟環(huán)境里被掩蓋的失業(yè)。〔34〕參見袁樂平、周浩明:《失業(yè)經(jīng)濟學》,經(jīng)濟科學出版社 2003年版,頁 187-220。絕大多數(shù)長期滯留北京的訪民沒有固定工作,而其他大部分進京上訪的訪民也是以不工作為代價。只有少部分訪民還有正式工作,只能在節(jié)假日來京上訪。頻繁來京的訪民,如果是農(nóng)民的話,除非特別情況,往往是在農(nóng)閑的時候過來。如果從年齡上來看,訪民中年老的人要比年輕的人多得多,這也是因為老年人退休或已經(jīng)不再干活種地,處于無事可做的境地。這些都屬于隱性失業(yè)的情形。但隱性失業(yè)雖是上訪的必要條件,但卻非充分條件,因為過去同樣存在著隱性失業(yè),但卻沒有那么多上訪的問題。而當代社會轉(zhuǎn)型中的矛盾激增、上訪成本的降低,〔35〕上訪成本的降低,除了體現(xiàn)在來京交通更為便捷以外,還有以下一些表現(xiàn):為了解決有工作的訪民的上訪問題,專門的上訪代理人也開始出現(xiàn)。當訪民群體成規(guī)模以后,圍繞著上訪又形成了各個產(chǎn)業(yè),不論出租、復印或餐飲。這些不僅創(chuàng)造了新的就業(yè)機會,而且形成了上訪的產(chǎn)業(yè)鏈。這些都是促使更多訪民進京的重要因素。
上訪問題的解決,根本上依賴于政治改革和經(jīng)濟發(fā)展,特別是經(jīng)濟轉(zhuǎn)型的快速完成。但經(jīng)濟發(fā)展并不會必然帶來包括幸福感和尊嚴感的增加。〔36〕參見瑞士布倫諾·S.弗雷、阿洛伊斯·斯塔特勒:《幸福與經(jīng)濟學:經(jīng)濟和制度對人類福祉的影響》,靜也譯,北京大學出版社 2006年版,頁 189-190。從具體層面上講,安置訪民的不應是地方政府的接訪人員,而需要更多包括社會救助、心理治療等社會工作者的介入。盡管《信訪條例》第 13條第 2款規(guī)定:“信訪工作機構(gòu)應當組織相關社會團體、法律援助機構(gòu)、相關專業(yè)人員、社會志愿者等共同參與,運用咨詢、教育、協(xié)商、調(diào)解、聽證等方法,依法、及時、合理處理信訪人的投訴請求”,但實際上由于各種原因,相關社會團體或社會工作者參與程度十分有限。從宏觀上來講,國家在經(jīng)濟發(fā)展過程中,應該效率和公平兼顧,禁止權力濫用,建設一個更公正、更平等、更包容的社會,〔37〕福勒,見前注〔18〕,頁 9。讓每個人活得更有尊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