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東升
魚鉤
□海東升
岳大超從熱乎乎的出租車上一下來,就好像一條熱帶魚被人猛地扔進冰柜里,全身的汗毛孔一扎撒,血管里漫流的液體唰地一聲都躲到腔子里,脖子發(fā)僵,胳膊腿發(fā)硬,連舌頭都不像剛才那樣圓潤,吐字都哆哆嗦嗦地打漂了??粗吧慕值溃吧臉欠?,陌生的人流,他的熱情也不像一個小時前那樣高漲,想想那個時候在縣城東門,自己那個焦急的樣子,好像真的到了這里就能見到吳老師,因為那時吳老師的手機還開著,雖然自己的手機里傳出的不是吳老師那蠻帶磁性的聲音,而是一個人們都熟悉的女生在告訴他:請不要掛機,您撥打的用戶正在通話中,請稍后再撥。但那至少說明那會兒吳老師就在一百里地以外的老家,可現(xiàn)在自己已經站在了吳老師所說的鄉(xiāng)鎮(zhèn)的街道上了,手機里那個女生卻用冷冰冰的聲調在提示他: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
他把手機上的哈氣在羽絨服上擦了擦,揣進兜里,咧咧僵硬的嘴,笑了。但那笑容還沒有完全展開,他就不敢進行到底了,因為嘴唇的四周都針刺般地炸裂。他伸手抹了抹,幸好沒有紅色的東西印上來,他又往左右瞅了瞅,好在農村的行人不多,站在十幾步遠的幾個出租三輪的司機在他下車時被拒絕后,就懶得再往他這邊看了,他只好把自己幾秒鐘之前還未展現(xiàn)圓滿的笑,僵僵地收回,粘貼到尚有余溫的心里綻放了。
他此時才真正地感到自己的行為是多么地可笑,出生在農村,又工作在鄉(xiāng)鎮(zhèn)的他,怎么這么沒有常識,僅憑一個鄉(xiāng)鎮(zhèn)的名字就可以找到一個資料殘缺不全的人,你的腦子真像老婆說的那樣讓驢給踢了。這就像你工作的二道河子鄉(xiāng),它除了鄉(xiāng)所在地還有十六個村,四十八個屯,你怎么能根據(jù)吳老師說的一個鄉(xiāng)名,就魯莽地上來找尋呢?這就好比你到了沈陽,你告訴人家你是打北京來的,人家就認為你住在天安門?再往大了說你到了倫敦,你說你是從中國來的,人家就只能認為你住在北京?吳老師只是告訴你他的老家在桃花,他怎么可能那么巧就住在鄉(xiāng)上呢?
岳大超現(xiàn)在就好像黑夜里拋出的魚鉤。屏心靜氣,充滿希望地等待了一夜,天亮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魚鉤根本就沒在水里,而是掛在了水草上。他清楚地記得三年前自己釣魚的那次經歷。拎著空空的魚鉤,在伙伴的嘲笑聲里,他感到了失敗和沮喪,同時也感到了自己的愚蠢笨拙。他把那個讓他等待了一夜的空魚鉤扔到了水庫里,現(xiàn)在想來有魚鉤的什么事呢?魚鉤是死的,可你人是活的,它在草叢里吊了一夜,還委屈還埋怨你人呢,誰讓你虛掛了目標?
岳大超認定自己現(xiàn)在就是當年拋錯的那個魚鉤,他要釣的吳老師不僅可能在水草上,更可能在那望不到邊際的扭河水庫里,但只要自己尋對了路子,釣上他也不是沒有可能。
他先給自己點上一顆煙,看著紅色的底子上套印的紅雙喜三個字,他又僵僵地半笑了,這一年來他都不敢買白色煙盒的煙,生怕沖了兒子的好運,可兒子還是發(fā)揮失常,自己蠻有把握地估四百多分,待成績出來的時候卻只有三百分,岳大超一家徹底崩潰了,老婆把一腔的怨氣都撒到他頭上,說是高考第一天晚上他的不老實,沖了兒子的運氣。他感到說不出的冤枉,這是一個巴掌就拍得響的事嗎?聽了兒子當天語文和數(shù)學考試的情況,你不也是手舞足蹈,歡呼雀躍了嗎?喝了一點酒,本來亢奮的男人,怎么經得起女人那只麻酥酥的手,沒有你的那只手的撩撥,我能那么沖動嗎?現(xiàn)在事出了,你就把責任忘了,往別人身上一推,上嘴唇下嘴唇一碰,你痛快了事,可你想沒想到別人的感受?那不也是我的兒子嗎,我還能不盼他好,將來也和我一樣當個鄉(xiāng)鎮(zhèn)小畜牧助理,讓你老是說我沒出息?我是不如你,你師專畢業(yè),校內校外名氣當當響,還當了中學校長,我雖說是大學漏子,但憑自己的心計,民辦老師轉正,又三躥兩跳進了鄉(xiāng)政府,好歹也是自學成才的典型嘛!你說兒子理科中化學的成績不行是我的遺傳,這點我承認,我念書的時候化學就不及格,但你說是我的不檢點影響了兒子第二天的高考就牽強附會了。也就是從兒子落榜的那天起,到現(xiàn)在有大半年了,老婆也沒回過家,也沒讓他進她們娘倆在縣城的出租屋。昨天周末,老婆破例打電話給他,讓他請兒子的化學老師吃飯,說喝酒不是你們鄉(xiāng)鎮(zhèn)干部的強項嗎?酒是喝了,但他想星期六上吳老師家里看看的愿望卻沒能實現(xiàn)。吳老師說明天真的沒空,我要回老家給母親過六十六。岳大超知道蒙族人很看重老人的六十六,老話說六十六一刀肉,當女兒的要給母親買一刀砍下去的豬肉,這一刀可大可小,全憑做女兒的心情,兒子自然不能怠慢,要擺酒設宴招待拖兒帶女回家孝敬的出門閨女。吳老師的父母沒住在兒子上班的縣城,吳老師就要回到父母住的老家,岳大超覺得這是一個靠近吳老師的機會,弄不好會讓吳老師感激得熱淚盈眶,那他就會把自己的兒子看成是他的兒子,何愁他不給兒子指點迷津呢?回到出租屋,岳大超沒和老婆說,他想把自己的想法變成現(xiàn)實再給她一個驚喜,省得讓他以為自己除了喝酒就是腦殘。第二天早晨,看著老婆失望的眼神,他默默地早早離開,可現(xiàn)在想來,這個驚喜的到來并不像想象的那么簡單。
一顆煙燃完思緒的霧,岳大超僵化的腦子漸漸有了思路。他的腳步開始向著那兩個出租三輪移動,這些人常年在街面上混,知道的肯定比別人多。
面對著剛才還是態(tài)度堅決毫無商量的他,兩個司機愣愣地打量著他。岳大超從大衣口袋里摸出紅盒的紅雙喜,又摸出紅色的打火機,他在晨曦里仔細地端詳著站在面前的兩個男人。兩個男人個頭差不多,二十左右的樣子,唯一的區(qū)別是他們的臉型體型和穿戴。瘦條窄臉的那個,連胡子都沒有幾根,三角眼睛咕嚕嚕直轉,狗皮帽子的兩個耳朵耷拉下來,使得他那原本就不敞亮的臉顯得更加狹窄,面對著岳大超熱臉遞上來的煙,瘦臉一個勁地搖頭,岳大超再往前遞,他還明顯地躲了。看來瘦臉可能是真不會,或者說警惕性很高,面對著一個陌生人毫無緣由遞上來的熱情顯然消受不起,可你總得給個話吧?岳大超等了片刻,瘦臉還是金貴得沒給他只言片語。他又把那顆漸涼的煙遞到胖臉男人的面前。這個男人開闊的臉面上,雜草叢生,不過這并不影響他那微微綻放的笑容。岳大超憑著多年的經驗,覺得僅憑人的臉面就可以判斷出人的性格,瘦臉雖說沒話,但屬于精明狡猾的那種,而面前接煙的這個胖臉應該是憨厚善良的那類。胖臉吸了一口,兩個煙柱從他那茅草堆砌的鼻孔里鉆出來,在習習的冷風里一下子飄散,問,大哥你說吧,啥事?
岳大超到現(xiàn)在才感覺見到了親人,話沒開口,嗓子里倒先有一股咸咸的東西涌上來,眼睛里也潮濕變熱,嘴張了幾張,卻沒有聲音。胖臉男人體諒地說大哥你別著急,有什么難事了吧?看你不像俺們這里的人,別客氣,你說——
瘦臉男人也湊過來,看著岳大超,說想找親戚?你頭一回來?看來瘦臉男人早就看出了自己的心思,只是剛才岳大超下車時回絕了他的熱情招呼,不愿意再搭理他而已。
岳大超看著兩個男人并不像自己想象的那么冷漠,話匣子開始打開,他本是一個善談的人,也不缺乏察言觀色。兩位兄弟,我當著明人不說假話,我跟你們打聽一個人,他姓吳,三十七八歲,在縣高中當老師,你知道他的家在哪嗎?
男的女的?胖臉男人問。
男的。
不知道。咱這姓吳的太多了。瘦臉男人也搖頭說。
我再給你們提供一點線索,當年他是你們鄉(xiāng)第一個考上大學的。鄉(xiāng)里還給過一千元錢獎金。
胖臉男人眨巴著肥厚的眼睛,那是吳守華?
岳大超搖搖頭,他不叫吳守華,他叫吳天一。
胖臉男人和瘦臉男人同時搖頭了。瘦臉男人轉轉兩個大眼睛,你說的這個人和我們的年齡差距太大,他考大學的時候,俺們還在娘肚子里轉筋呢,不知道。你還是去問問別人吧?
岳大超并不死心,又抽出一支煙遞給胖臉男人,胖臉男人想接又好像怕燙手,一臉抹不開的樣子,說一點忙都沒幫上,還廢了你一顆煙,你還知道點別的情況不?岳大超堅持地把煙送到他的嘴邊,說多大個事兒?見胖臉又接納了他的敬意,就補充說,我還真差一點忘了,他老爹過去是鄉(xiāng)上的紀委書記,堅持原則很出名。
胖臉聽了搖搖頭。瘦臉也搖搖頭。瘦臉問胖臉,你知道鄉(xiāng)上的紀委書記是誰嗎?胖臉男人一臉茫然地說,別說是紀委書記,就是書記鄉(xiāng)長是誰我都不知道。
岳大超失望了,他真不知道這里的老百姓政治素質這么低,看來這兩顆煙還真的白發(fā)了。見岳大超悻悻地要走,瘦臉男人在背后扔過來一句話,我拉你上鄉(xiāng)政府吧?興許他們知道。
岳大超覺得瘦臉男人的話很有道理。自己下車就應該上鄉(xiāng)政府去,有這白瞎的功夫興許早問出個子午卯酉了。
就轉回身,問離這遠嗎?
瘦臉男人說不近乎。
那得幾塊錢???
瘦臉男人說給十塊得了,也算我早晨開一把和。岳大超停下腳步,心想你小子也太黑了吧?鄉(xiāng)政府不會離停車點太遠的,這點常識我還是有的。從縣城到這里才十五塊錢,如果不是著急,我也不會掏兩個人的路費到這里來,不就是差一個人那個缺德司機不走嗎?
多少?你說多少?胖臉男人幾步躥到瘦臉男人的旁邊,我說二力,你小子也他媽太欺生了吧?一胯子遠的道,你要十塊,大哥,你上車,我送你去,拐個彎就到。瘦臉男人一臉的猴急,操,外地人的煙好使,我的拳頭就不好使是吧?你等著,哪天我找?guī)讉€哥們好好收拾你。胖臉男人一邊發(fā)動車,一邊呿地一撇嘴。岳大超進退兩難了,說兄弟我還是自己去吧?你們別為我傷了和氣。胖臉彎過頭,說沒事,你上來吧,一腳油的事。聽蝲蝲蛄叫還不種莊稼了?走——
岳大超坐到扣著塑料棚的車里,感覺剛才自己的判斷沒錯,自己的兩顆煙也沒白瞎。
到了鄉(xiāng)政府,岳大超沒想到出奇地順利。
讓他想不到的是,星期六鄉(xiāng)政府的辦事員還在。看起來他的年齡并不大,機靈乖巧,話語很多。沒說幾句話,他就告訴了岳大超今天不休息的原因。原來副省長要來看看烤煙市場的建設情況,鄉(xiāng)上的頭頭腦腦都到工地準備去了,要不按照自己的經驗,鄉(xiāng)政府除了星期一例會以外,其他的時間是很難找到你要找的人的。
一問說要找一個姓吳的,年輕的辦事員一口答應,有,俺們這里就盛產姓吳的。岳大超說我要找的那個姓吳的年紀可不小。辦事員說對對,是不小了,正在后邊忙活呢,走吧,我領你去。岳大超一直懸著的心稍稍放下一些,心想還真沒白來,但轉念一想,又不對。按照吳老師母親的年齡,他的父親早就退休了,怎么還在后邊忙乎呢?興許又是工作需要返聘了,也不是沒這個可能,管他呢,反正從前院到后院的距離并不遠,到那再說不遲。
穿過一道影壁墻,進了屋門,岳大超聞到了一股燉肉的香味,心想這吳書記可真能屈能伸,返聘回來到食堂做飯了?還沒等他反應過來,辦事員就對著一個低頭認真擇菜的中年男人喊,老吳,有人找你——
那個被喚作老吳的男人抬起頭來,認真地說你找我?有事嗎?
岳大超笑了,這不怪那個辦事員,怪只怪自己一時興奮沒說清楚。就忙說,對不起??!我要找的老吳比你年歲大,應該接近七十歲吧。那個老吳打了個嗨聲,又低頭去擇他的菜了。辦事員也覺得自己整得太冒失了,自己也應該問清楚再領,就又認真核實一遍:你說的那個老吳有多大年齡?岳大超說有七十歲吧。辦事員不好意思地笑了,你看這事整的?按你說的年齡那可是早退休了,不過你說他當過這里的紀委書記,我還真沒什么印象,按照這個歲數(shù),我還沒上班,他就退休了。岳大超說你是本地人嗎?辦事員邊領著他往回走,邊說就算是吧,不過我也沒怎么在家呆,小的時候在外念書,在外鄉(xiāng)干一年又挪回來,一個屯子里的人都認不全。這一點辦事員說的不假,岳大超也有這樣的體會,自己家屯子里他只認識后街的,中街和前街的人他都不怎么認識,更不用說后進來的媳婦們。這都是在外念書人的共同經歷。
這樣說著就到了正廳,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正在電水壺前接水,辦事員走過去,那個女人抬起頭來,辦事員問李大姐,你怎么回來了?李大姐說烤煙的事又和我們計生辦搭不上邊,我在那受洋罪?說著突突地喝了幾口,好像剛從上甘嶺上下來似的,說渴死我了,哎——中午啥伙食?
辦事員說大姐你先別關心伙食,你先關心關心這個同志吧!
那個李大姐這才轉過臉來看看岳大超,說你有什么事?想要指標還是要工具?辦事員和岳大超都笑了,李大姐自己也好像感覺出來了,不好意思地說專業(yè)性太強啦,這么說你不是找我辦事?岳大超點點頭,我是要打聽一個人,他的兒子在咱們縣城高中教書,他也在你們鄉(xiāng)政府干過。還沒等岳大超說完,李大姐就著急地問他叫什么?岳大超一時不知怎么回答了,我只知道他姓吳。李大姐把右手的水杯子倒換到左手里,五個手指頭蜷起,一會又站起來兩個,說在我認識的人里,有五個姓吳的,按你說的年齡那應該是吳有雙和吳守城。辦事員說他做過紀委書記?李大姐搖搖頭,那就不對了,這兩個人都沒當過紀委書記。岳大超失望了。辦事員說大姐你來幾年了?李大姐說這和我的工齡有關嗎?辦事員說當然有關,不過你來的時間和我上班的時間也差不多,看來你也不一定知道了。李大姐說還真是如此,我一個外鄉(xiāng)來的,還真的和你差不多。要不問問派出所?岳大超說不必了,又不是什么要緊事,還興師動眾的。辦事員說你就是找他們,今個也沒時間,他們都到現(xiàn)場維護秩序去了。
岳大超忽然腦子一動,問你們鄉(xiāng)的畜牧助理是誰?辦事員說叫吳天迪,你認識他?岳大超想了想怎么也和這個名字掛不上鉤,只是后悔當初開會的時候沒留意,可是全縣三十幾個畜牧助理怎么能認得全呢?真是人到用時方恨少?。【瓦呑哌叢凰佬牡貑?,真的沒有別人知道了?李大姐拿手一指大廳正面的墻壁,說,在這個地方干活還敢玩虛的?偉人都不讓?。≡来蟪ь^一看墻上正中寫著四個草書大字:實事求是。
岳大超無言地笑了。
老樸,你吃的咸鹽比我們都多,我跟你打聽個人,他姓吳,他有個兒子當年是咱們這第一個考上好大學的,鄉(xiāng)上還給過他獎金?那個被稱作老樸的漢子眨巴著還算清亮的黃眼睛,不好說,我這個年歲的咱這可沒幾個考上的。
岳大超從鄉(xiāng)政府蔫蔫地出來,有了打馬回家的想法??烧l知道到了乘車站點,胖臉又讓他那半死的心起死回生了。
他到站點的時候,那個瘦臉男人不見了,那個胖臉男人還在,他的旁邊又多了兩個三輪車。岳大超打量了一下那兩個人,年歲都比胖臉要大。一個四十多歲,另一個看著要更老,如果沒猜錯的話,有五十開外。
有了剛才接觸的基礎,胖臉男人顯得很熱情。他從三輪的棚子里下來,給岳大超遞上一根煙,岳大超習慣地瞅瞅煙卷上的字,胖臉說毛煙,對付一口吧。岳大超說平時我也抽這個,這不出門辦事嘛!裝裝相。胖臉自己也插上一顆,吸一口,問咋?沒找到?岳大超說可不是。我找的那個人年歲太大了,鄉(xiāng)里沒人知道,另外今天是星期六,人也不全。胖臉說那咋整?就白來了?岳大超說還能咋整?來的時候心里也沒把握。胖臉說我再給你努力努力,要不你就白搭那兩顆好煙了。岳大超心想這個胖臉還真有意思。
聽了胖臉的話,岳大超也湊過來,看看老樸,這是個讓人看一回就會忘的人,除了眼珠黃以外,個頭和身形都屬于鄉(xiāng)下男人大眾化的那種,他就像站在地頭的玉米,和旁邊高粱地里的高粱比還是有所不同的,可是你再往玉米地里一走,他就和玉米地里的其他玉米沒什么兩樣了。聽老樸這么一說,岳大超也覺得希望不大,但再補充一點情況可也沒什么虧吃。就說吳老師這個年歲的你可能真的不知道,不過按你的年歲,他父親的情況你可能知道一些。
老樸說,你說他是干啥的吧?岳大超說他父親過去在鄉(xiāng)政府干過,當過紀委書記。老樸想了想,俺這平頭百姓,和當官的不熟,不過我倒想起一個人。岳大超和胖臉都伸長了脖子,鴨子般地等待著老樸拋出的食。
老樸說他也在鄉(xiāng)政府干過,按年歲和你說的紀委書記差不多。更重要的是他犯過錯誤,和紀委書記搭邊,備不住他興許知道。胖臉搶先遞給老樸一根煙,老樸推脫地說,別扯那用不著的,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抽煙。胖臉說我是覺得你幫了這位大哥,就等于幫了我,就把這茬給忘了,你真不抽煙???老樸說那還有假?凈整那虛的。岳大超也把遞出去的煙收回來,說,老哥你說的情況很重要,你怎么這么清楚這個人的情況?老樸又眨巴眨巴黃眼睛,我兄弟媳婦她們家族的叔叔,她們那營子里唯一一個在鄉(xiāng)政府當官的,當年我還托他給我弄過樹苗子呢。
岳大超的心又有了溫度,那就死馬當活馬醫(yī),他住在哪個屯子?
老樸說好像北朝外。
那就帶我去吧?岳大超迫不及待。不過他還是沒忘問價錢,到那多少錢?
老樸說離這可不近乎,咋的也得給二十吧?
岳大超心里一激靈,這么多?
胖臉在旁邊證明,大哥這不算多,俺們鄉(xiāng)下可不比你們城里,去一趟回來可能就是空跑了,現(xiàn)在的油錢多貴呀!
岳大超心想也是,胖臉是不會撒謊的,貴點就貴點吧,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今天辦的可是關乎子孫萬代的大事。就說行??!干你們這行的也不容易,只要我把事辦成了,三十也行。老樸說不帶那么宰人的。
岳大超和胖臉握了握手,說兄弟你是好人,有緣咱們再見面,我請你喝酒。胖臉也依依不舍地說大哥我等你。
坐在老樸的車棚子里,暖暖的陽光讓岳大超的血流加快。他舔了一下干澀的嘴唇,覺得好像沒有剛才那樣疼了,此時的他就像大棚里的黃瓜,腰身硬挺了起來。也許到了那個老樸說的北朝外也可能一無所獲,但既然來了就要弄個結果,他想好多人為什么不能成為這個家那個家的,就因為在黎明的時刻放棄了努力,成為蕓蕓眾生。他岳大超這么多年的經歷就悟出了這么個理,一個男人,當你呱呱墜地,站著撒尿的就比蹲著撒尿的多一份責任,你不光是為了你自己,更多的是為別人,一代要比一代強,為了自己這一脈,哪怕前面就是懸崖,他岳大超也得大步向前。
這樣想著,溫暖地想著,三輪在老樸的駕駛下過了一個屯子又一個屯子,岳大超沒怎么注意外面,他感覺這些屯子和自己去過的屯子沒什么兩樣。
嘎地一聲剎閘,岳大超感覺好像過了一個突兀的小橋,不過他朝前面坐著,沒看真切,待他回頭看時,三輪一個急轉彎,把他的眼睛又擋了回來。岳大超看見道兩邊的平房和人字房緩緩后移,好像是要到了。再往里走,樹木比剛才路過的屯子明顯少了很多,他就覺得可笑,一個在鄉(xiāng)政府管過樹苗子的人,怎么把自己住的屯子弄得光禿禿的。
車在一棵三個人都合抱不過來的大樹底下停住了,岳大超感覺是到了。老樸從前邊下來,一瘸一拐的,好像是一只腿麻了,他挪到車門邊,拿下插棍,把塑料車門打開,岳大超明顯地感覺一股涼意鉆進脖子里,他下意識地拉拉羽絨服的拉鏈,問到了?
老樸說好像是。我也只是多年前來過一回。岳大超的心又提了起來,但既然到了,總得下車,就伸伸腿腳,走下車。道北的墻根下,幾個上歲數(shù)的老頭在那曬太陽,對于他們的到來好像沒什么感覺,只是稍微掀一下眼皮,就又閉目養(yǎng)神了。
老樸收了錢,上前問一個睜開眼的老頭,我說,老樸的聲音很大,生怕老頭聽不到,誰料那個老頭卻不樂意了,說你不用喊,我聽著呢!老樸倒弄得不好意思了,就壓低嗓門說我說大爺,這是北朝外嗎?那個老頭嘿嘿地笑了,一看你就是外地人,俺們這是外朝北,怎么變成北朝外了。岳大超也笑了,心想這個老樸看來真是不常來,連個屯子名都給弄反了,要找的那個人還指不定有沒有呢?就也湊上前,掏出一顆煙給那個老頭,老頭接過煙吸了,岳大超說我打聽一個人,過去他在鄉(xiāng)政府干過。
還沒等岳大超說出要找的人姓甚名誰,老頭就說你是找闞大山吧?他當過林果站站長,俺們屯子里多少年才出的一個干部,不過他現(xiàn)在也要糊涂了,你找他有事?
是??!他家在哪?岳大超問。老頭說離這不遠我領你們去吧。說著,老頭慢慢地挺起身,腿腳很利落,看來他的身體狀況和他的外貌極不成比例。
見岳大超找到了地方,老樸起身要走。岳大超說老哥你等等我,萬一那個人不知道,你還得拉我回去呢?
老樸說你可得快點,我還有活呢!
慢不了。岳大超打著保票。
老頭領著岳大超到了一處院落。大門墻貼著瓷磚,很紅艷喜慶的那種,推開鐵門進去,對面是老檐出頭的舊房,一只黃毛的老狗面對著進來的人,連理都懶得理,抬眼看了一眼,就又迷糊過去了。岳大超本能地一退,老頭還是感覺到了,說不咬人,都老面乎了。接近房門,老頭就喊,大山——有人找你——
先是一個老太太端著菜碗走出來,說誰呀?接著就從屋里走出一個紅眼巴瞎的老頭,估摸著有六十多歲,他借著陽光瞅了瞅岳大超,說你找我,我不認得你?
岳大超覺得這個闞大山很可憐,就彎了身子說找您又不是找您。
闞大山笑了,說你是說相聲的?
岳大超也笑了,感覺這個闞大山還有風趣的一面,就說:您過去在鄉(xiāng)上干過?
闞大山說沒錯。
當過紀委書記?岳大超詐他。
闞大山的臉色變了,嘿嘿一笑,紀委書記我沒當過,不過紀委書記找我談過話。
岳大超小心地試探:犯事了?
貪污了三千塊錢。這事誰都知道。
就沒找人疏通疏通?
闞大山說那個老不死的,一點情面都不留。
岳大超說是哪個紀委書記?他也在你們屯子?。?/p>
闞大山說他敢,看著我都想整死他。
岳大超勸他,都過去的事了,深究著沒用。
闞大山說你找他有事?
岳大超說就算是吧!
我沒工夫搭理你。
岳大超說不找他,是找他的兒子。
找他兒子我更不知道。
岳大超一看這種情況,就順坡下驢地說那就算了。你看這事弄的,一大早就惹您生了一肚子氣。
闞大山紅著眼睛進屋了,把岳大超和那個老頭扔在了外頭。
老頭很不好意思,說這人,咋還是這樣?
岳大超沒達到目的,也沒工夫和闞大山糾纏,就退了出來。陪著的老頭一邊走一邊對岳大超說別和他一般見識,你是走啊,還是再找找?
岳大超瞅了瞅老頭,沒言語,腦子亂亂地往前走。
到了大樹下,老樸的三輪卻不見了,有人說老樸接了一個電話,撂下一句話就走了,說你告訴那個人另找車吧,我有活兒先走了。岳大超沒生氣,他很理解老樸,能把他送到這,老樸的任務就算完成了,至于等不等那是另外一碼事。他又給領路的老頭點上一顆煙,老頭說你順著這往東走吧,我好像記得吳書記住在塔營子。
岳大超懵懵懂懂地順著老頭指引的方向就走。
背后老頭還在嘮嘮叨叨:年輕人,別忘了俺們這叫外朝北,不叫北朝外,都是蒙古名,外人不好記的,下回來了記準點兒。
岳大超覺得這個老頭挺有意思。
岳大超順著公路走了很遠,路兩邊除了站崗的楊樹,就是他一個運動的活物。再走出一站地,還是沒見到村落,他有點茫然了,真不知道往下走能不能就是吳老師的家。
遠遠地,他發(fā)現(xiàn)有幾個白點兒漫上公路,接著一個黑點兒也移上來,挨著白點兒向著他這邊來了。岳大超舒了一口氣,心想總算見到喘氣的了。就腳下加速,兩只胳膊也在漸暖的晨風里左右搖擺了起來。
到了近前,岳大超才看清那個黑點兒是一個老頭,看來今天真是和老頭有緣啊!趕羊的老頭穿著一件黑大衣,外面還套了一件藍黑的坎肩,倒襯托得黑臉有點白了。老頭看見匆匆走來的岳大超,也是一愣,錯開他,往右邊去了。
岳大超送上笑臉,慢慢地掏出紅盒的煙,摸出紅色的打火機,邊往外抻煙,邊說,大爺,你早?。?/p>
老頭嘿嘿一笑,說不是我早,是它們早。岳大超順著老頭的手指一看前面的羊群,笑了,大爺您真幽默。
老頭接過煙,并沒有送進嘴的意思。說你也夠早的,看你不像俺們這疙瘩的,走親戚吧?
岳大超執(zhí)意要給老頭點上,老頭這才看看煙卷,說這是好煙呢!看你這打扮,也是中的了的人,小車呢?
岳大超心思話,啥他媽中的了的人,是一個連老婆邊都沾不著的人,是一個苦人兒。見老頭這么恭敬自己,就把夾在胳膊里的公文包又提了提,說車在坡下邊,這塊兒的車轍太低,怕刮底盤。
岳大超說完這句話真想扇自己一個耳光,什么時候變得這么虛偽了。就打著火,給老頭點上,自己也點上一顆,說大爺塔營子離這還有多遠?
老頭一指前面還算清晰的禿山,說你看著那個塔了吧?塔營子就在它腳跟底下。岳大超仔細看了看,立著一座高塔的荒山下,還真有一個屯子,隱隱地還看見了煙筒上踅著的炊煙。
老頭說你上誰家去???岳大超說我上吳書記家,他們家在那個屯子嗎?
老頭說好像是。我不是塔營子的,是那邊丫頭營子的。你沒看著那冒煙的地方嗎?好像是家辦事的,你上那照量照量?
岳大超的心里更沒底了,看來今天真是白來了。但他還是不死心,把半盒煙遞給老頭,老頭嚇得直躲,岳大超又執(zhí)意要給,說大爺你看我也不認識路,你送我去咋樣?
老頭說我送你去了,我的這幫羊呢?咋地也比你這半盒煙值錢。岳大超也覺得這個要求太過分,不過還是把煙塞給了老頭,大步朝著那個冒煙的屯子走去。
山里的路,看著近,實際上很遠。岳大超站在坡上看著冒煙的地方離這不遠了,真的走起來卻不止二里地。他是鄉(xiāng)下人,他覺得走大道不如抄大地,如果打這里取直,就少走半里路。他決定走小路,盡管鞋要粘更多的土。
地里還立著高粱玉米的茬子,他必須撿茬子的縫隙走,就是這樣,還是把皮鞋刮了個小口。臨近屯子是一個山岡,再往下,趟過一片茅草沒想到是一大片的墳地。岳大超還是猶豫了一下,過去他就怕走亂墳崗子,怕沾點歪的邪的,可今天看來是不行了,不走這里就要走很遠的路。他的肚子也開始咕咕叫了,早晨在東門站點吃的四個包子早讓這幾里路給消耗光了。岳大超點著了一顆煙,壓壓蹦蹦跳的心,哼著不知什么名的小調,開始考慮怎么近距離地走出這些小土包。忽然一個聲音在耳邊響起,岳大超覺得這聲音挺陌生又很熟悉,他的心哆嗦了。
那個聲音說,你不要猶豫了,我知道你要到哪里去。
岳大超好奇地說你說我要到哪里去?
你要去尋找一個人。
你怎么這么神通?
我吃過的鹽比你喝過的水還多,走過的橋比你走過的路還多。你的行為已經感動了我,不過不一定感動你要找的那個人。
不試試怎么知道?
因為現(xiàn)在的人很難被感動。
沒關系。因為我來的時候就模棱兩可。
你的付出不一定就有回報,即便你兒子飛黃騰達,你依然還是你。你也會和我們一樣悲涼寂寞。
但至少現(xiàn)在還不是。
那你走吧!你不必擔心驚動我們,我們也都曾是和你一樣忙碌的人,你不會受到為難,我們會給你閃開一條道的。
岳大超試試走了幾步,心跳真的不那么劇烈了,腳步也穩(wěn)健了許多。穿過幾個土包,反而輕松多了,想想事情也不過如此,死人有什么可怕的,可怕的實際上是活人,躺在這里的,也不乏爭名逐利之輩,陰險狡詐之人,可他們現(xiàn)在卻默默無語,和那些不如他們的人一起變糞變土,他們也可能像自己一樣為兒女拼搏,為家族的榮譽而戰(zhàn)過,但他們到頭來又得到了什么?這樣一想岳大超覺得人活著其實真的很偉大也很可憐。
闖過墳地,又上了一個山岡,往坡下一瞅,冒煙的地方其實在屯子的東頭,還有幾百米的距離。他跺跺腳上的土,把胳膊下夾著的公文包拿在手里,他覺得吳老師真的就在這個屯子,在吳老師出生的屯子里走,是不能給吳老師跌份的,但又不能過分,以免讓屯子里的人犯尋思。
岳大超終于來到那處冒煙的院落。大門是鐵管焊的,好像多年沒刷,都露出里面的底漆了,大門墻也是磚套里鑲的青石,雖然不新,但也沒什么破綻的地方,門是敞開的,院子里的土地上有明顯的掃帚印,看來是早晨掃的,房子是老式的平房,綠色的水刷石暗淡發(fā)黑。一個老太太彎腰在地上尋著什么,見有人進來,屋子里走出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問你找誰?
岳大超說這是吳天一老師的家嗎?
女人說他是我的弟弟,你是?
岳大超的心這回徹底落地了??烧覍α说胤健>驼f我是他的朋友,我是來給老人祝壽的。老壽星在哪?
女人指指那個彎腰的老太太,娘,有人來看你。老太太回過身,腰卻依舊是彎的,看來老太太是駝背了。見岳大超向她鞠躬,老太太努力地抬臉一笑,沒那么多說道,來了就好,快上屋。大弟在哪?老太太問那個女人。
女人忙喊,大弟——有人找你——
一會兒,一個扎著圍裙,手里還攥著黑乎乎豬蹄的男人從東房山子跑過來。一看岳大超,男人愣了——
大哥,怎么是你?你怎么來了?
岳大超迎過去,面前過來的這個男人還真是昨天一桌喝酒的吳老師。岳大超太激動了,他把手里的公文包一扔,就跑了過去,伸出兩只大手,去抓吳老師的黑手,吳老師想扔掉手里的東西,卻又好像不知放到哪里,說大哥你等我洗洗手,岳大超哪顧得上這些,兩只大手緊緊地箍住吳老師抱著豬蹄沒處放的兩只黑手,說兄弟,大哥可找到你了——
吳老師的黑手在岳大超的大手里動了動,大哥,我不是不讓你來嗎?我連班上的同事都沒說,我還怕人找我,我都關機了。
岳大超說你有這么大的事,哥不知道就算了,但知道了能不來嗎?
吳老師激動了,哽咽著說大哥你真能,你是怎么找到這的?
岳大超也嗓子發(fā)疼,只要你哥要辦的事,沒有辦不成的。
哥,你是第一個來我家的家長,沒說的,你的兒子,今后就是我的兒子。
兄弟,你的老人今后就是我的老人。岳大超說吳書記呢?
我爹去年沒了。吳老師說我打算把我娘接到城里去,可我娘對我爹有感情,非得在老宅子里守我爹三年。
岳大超說兄弟我想哭,說著松開手抱住吳老師的身子,吳老師把黑乎乎的豬蹄扔在地上,也緊緊地抱住岳大超,說大哥,我也想哭。
兩個大男人在兩個女人面前搭成了一個人字脊,脊身的兩邊不停地在抽動,就有一些叫做眼淚的東西,從不同顏色的房檐上撲簌簌滑落下來……
責任編輯 卓 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