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家沖(散文)

離開老家在外奔波幾十年了，很難有機(jī)會回去。今年開齋節(jié)前，收到一張請柬：白家沖清真寺重修竣工，擬于開齋節(jié)舉行典禮，恭請光臨。老家的清真寺是百年古寺，始建于清道光二十二年（公元1842年），因年久失修，已成危房。今年縣政府撥給專修款八千元，寺管會借此機(jī)會八方集資，得三萬余元依照寺原貌進(jìn)行重修?，F(xiàn)竣工典禮，又逢開齋節(jié)，可謂老家盛事，不能不去。

貴州山高坡陡，連綿逶迤，奔騰起伏，但山與山之間或高或低形成形狀并不雷同的平地，山里人稱之為壩子、沖子。在那白云深處的崇山峻嶺間，珠江流域的南、北盤江分水嶺上，就是老家白家沖。

白家沖在貴州省興仁縣潘家莊鎮(zhèn)境內(nèi)，屬下溪村管轄，那里山明水秀，人杰地靈。寨子中長有一棵高高的金絲榔樹（學(xué)名黃櫸木），下部直徑在兩米以上，高數(shù)十米，如一把撐開的大綠傘，蔭蔽著樹下人家。寨子背靠白龍坡下的馬背梁，面對大磨嶗、小磨嶗和白家大山，左有黑巖、平頭山，右有大、小云頂，植被豐富，滿眼皆綠。一條小河源于深山澗的響水、楊桃灣，從小村中央流經(jīng)南沖河往下匯入北盤江。白家沖最為明顯的特點是，全村八十余戶人家全部都是信仰伊斯蘭教的回民，屬于哲合忍耶門宦。這個特點在黔西南，以至于整個貴州，都是很典型的。大多數(shù)人家姓白，家族譜牒記載為明代洪武年間“調(diào)北征南”徙來，其余王姓、馬姓、丁姓、張姓均為清代咸豐、同治年間遷來。

哲合忍耶在興仁縣根深蒂固。第六代教主沙溝太爺馬元章（字光烈，號禎祥，經(jīng)名利牙頓丁）于清光緒十八年（公元1892年）到縣境創(chuàng)建三家寨道堂，統(tǒng)管省內(nèi)安順、平壩、青山、白家沖等十二坊教務(wù)。道堂內(nèi)同時建有姑祖花園一座。姑祖系教主之胞妹，云南東溝（今大回村）人，幼習(xí)《古蘭經(jīng)》及四書五經(jīng)，許與哲派第五代教主馬化龍之孫馬進(jìn)城為妻。清光緒十五年（公元1889年），馬進(jìn)城因回民反清失敗后遭受酷刑，姑祖誓不另嫁，到三家寨道堂靜養(yǎng)，三十年足不出戶，不愿見大清天日。辛亥革命成功后，消息傳來，姑祖始出戶登月樓禮拜，意在趕走黑暗，迎接光明。

白家沖清清的小河，流淌著六百年來的古韻。六百三十年前的明洪武十四年（公元1381年），明太祖朱元璋為開疆拓土，遣潁川侯付友德與沐英率三十萬明軍從應(yīng)天府（今南京市）出發(fā)，征伐云南、貴州。付友德雄姿英發(fā)，懷揣臨行時劉伯溫送他的詩歌：

江南千條水，云貴萬叢山。

五百年后看，云貴賽江南。

一路浩浩蕩蕩的明軍，來到西南邊陲，駐于黔中要塞之地——安順宣尉府（明初職官襲元制，地方仍用宣尉府、宣尉司、土州、土縣等名）。安順地區(qū)的屯堡文化得以誕生，賴以當(dāng)年明軍的駐扎之功。

大軍駐定，付友德遣手下各路將軍領(lǐng)兵四出，征服前朝殘余勢力和當(dāng)?shù)赝林?。一個原籍陜西平?jīng)龈疄⒙窡车奈渎詫④?，?/p>

不，名穩(wěn)寧（回族人），帶兵進(jìn)入興仁境，在巴鈴一帶與元朝右丞實卜所率之軍展開激戰(zhàn)。元軍在土地坡擺開一字長蛇陣，氣勢磅礴。明軍以牯牛陣對之也氣沖霄漢。一頭頭勇猛的牯牛入陣，將盤旋曲折的“蟒蛇”踏得支離破碎，首尾不能相顧。不穩(wěn)寧打敗實卜，實卜率兵遠(yuǎn)逃，不軍占領(lǐng)興仁全境，在小龍場筑堡屯兵。堡修成后，稱為城市。洪武十六年（公元1383年），明朝政府設(shè)千戶軍民所管轄興仁境，筑千戶所所城。較之于原屯兵堡城，新筑之所城順理成章被稱為新城，原城就成了舊城。從此，舊城與新城之名一直沿用到民國初年。1914年，新城改稱興仁（取孟子‘一家仁，一國興仁’語）?？h名一改，雖然深深地打上了儒家文化的烙印，卻標(biāo)志著徹底結(jié)束了蠻荒不毛的歷史，融入了當(dāng)代社會。

到了日子，我領(lǐng)了辦公室的同事一道驅(qū)車前往，一路經(jīng)興仁縣天馬奔騰的丫橋，再過平蒿地、接步廠、粑粑鋪、姑屯、潘家莊、下溪，沿云頂山腳的通村公路直進(jìn)，就到了白家沖。

車到小村，停在寨子腳的河沙壩里，同事們見河水清澈，鵝卵石堆滿河壩，就順著河壩往上游走，尋找可心中意的奇石。大家翻弄石頭，不時地有蟾蜍、石蚌跳將出來。水里呢，只見火麻蚌、鹽巴郎、石扁頭等魚兒游來游去。大家順河玩夠了，就進(jìn)村而去。見老家這些年確實變化很大，有了通村公路，有了自來水和電，不由得生出良多的感慨。

二十世紀(jì)六十年代初，村里只有玉禮表兄及貴華、品朝、云華等我們五人在五公里以外的姑屯小學(xué)念書。到了雨季和冬天，鄉(xiāng)間的泥滑爛路，別提有多難走了，特別是下溪亂葬崗子和潘家院兩處黃泥巴路，爛得吸腳，一不小心，就會摔得滿身是泥，滾下路基。我們只得穿上母親做的千層底布鞋，外套一雙父親打的水草鞋，才能把住滑。每當(dāng)?shù)缴侠U余糧的季節(jié)，生產(chǎn)隊是按人口分配一定的數(shù)量給一家一戶，再統(tǒng)一時間集體背糧。我們只好停學(xué)，幫助父母背糧到三十多華里遠(yuǎn)的興仁城內(nèi)的東倉去。一路順著南沖河直下，經(jīng)擦耳巖、大裂巖、小裂巖，道路曲折而狹小，再到水倒流。水倒流是這里的地理奇觀，本來南沖河是由西向東滾滾而來，到這里被大坡?lián)踝×巳ヂ?，只好調(diào)頭，沿山腳又向西而流。水且如此，人到這水倒流上坡就更困難了，平時打空手都難走，背起重重的背子可想而知有多難了。有一首民歌是唱擦耳巖的：

不會唱歌跟哥來，跟哥走迄擦耳巖。

把你耳朵擦爛了，問你二回來不來。

特別是手爬巖那一段，真是如爬天梯，難上加難。往往男人們此時會把自己一百多斤重的背子努力背上坡去，再折回身來接過我們這些小孩和婦女幾十斤的背子。上了手爬巖，直到平蒿地，才能到大路。

現(xiàn)在村里的夜晚亮堂堂地放著光明，生機(jī)盎然，不像過去的夜，無聲無形，死氣沉沉。那時的照明靠葵花稈和煤油?？ǘ捠堑乩锍龅?，收了葵花后，把稈子砍下來打成捆，用石頭壓在門前的小河里泡一會兒。等到表皮泡爛后，就抓一把谷草，約表哥和表嫂表姐表妹們?nèi)ズ永锴逑?。一邊亂開山里人粗魯?shù)耐嫘Γ芬换厮垼ㄕ蹋?，一邊剝光葵花稈的表皮，再破開，把形如海綿一樣的心子捅掉，放在河沙壩上曬它幾天就可用了。那時國家根據(jù)農(nóng)忙農(nóng)閑、人口多少，發(fā)煤油票限量供應(yīng)，每月半公斤一公斤不等。為節(jié)約煤油，農(nóng)村人每日天一黑就睡覺。萬一煤油接不著下次供應(yīng)，只好燃起葵花稈將就。我們放學(xué)回到家，丟下書包就上坡幫助老人干活，或割草或砍柴或刨自留地。作業(yè)只能晚上點起煤油燈完成。多寫一會兒，老媽就喊開了：“快吹燈睡了，熬明制亮的?！倍?/p>

耽擱一會兒，話就不太好聽了，“看個啷子引紅（魂）幡。白天看啦，這個月的煤油不夠點咋個整！”

兒時的往事，歷歷在目，一輩子也忘不了。

我們先到清真寺，重修的清真寺在一彎新月下仍是兒時那古色古香的模樣。三間正房為經(jīng)房，三間廂房為阿訇住房。只是原先的磚木結(jié)構(gòu)變成了現(xiàn)今的磚混結(jié)構(gòu)，古樸之中散發(fā)著現(xiàn)代意味。稍事休息后，就領(lǐng)同事們到村莊里到處走走看看。

從舅父家門口橫過去，就是金絲榔樹生長的地方。同事們對金絲榔樹評頭論足，照了一些相片，就與我到我家原先的自留地——冬瓜林觀光。只見我與父親、弟弟那時栽的一排排楸樹、梓樹，都已長大成材，能兩人合抱了?？粗巯碌狞S土地，這是衣胞之土??！那時候在老家的山里，我們向往山外的世界、山外的高樓，所以拼命地苦苦讀書。因讀書而出山，出去后就被山擋在了外面。幾十年來時時都想回老家看看，卻又時時難找機(jī)會。原先的老房子，是兩間低矮的茅草房，隨著我們的出生與長大，越來越顯得擁擠，不夠住。父親于二十世紀(jì)六十年代，就想重新蓋大一些的房子。這冬瓜林是在半坡坡上，生產(chǎn)隊的曬壩是在河邊，每年集體分口糧，都是在曬壩里分，分的糧食又要費(fèi)力拔氣地背上半坡上的家里。父親從小是在興仁縣城里長大，就到城頭找親戚幫忙。取得城頭荷花生產(chǎn)隊的同意，并指認(rèn)了準(zhǔn)備劃給的自留地，就是現(xiàn)在縣人民醫(yī)院那一片。因為舅父與母親一代人就只有親姐弟倆，他一再挽留母親不讓搬走，就把他家位于寨子中心大園子的屋基讓了三間出來。父親就把新房蓋在了大園子，我們就在大園子生活了十多年。七十年代末，我在外工作，父母還在老家的泥土里拼命，不忍心，就把老人接到城里居住。父親倒無所謂，母親則不然，她一輩子操勞成了習(xí)慣，總是離不開土地，覺得城里無地可種，不愿清閑，時時念著要搬回老家去住。為斷了老人的想頭，就把自留地連同八十年代初分到一家一戶的責(zé)任田轉(zhuǎn)給二表弟種，連同房子也一同廉價賣給了他。

不回老家時經(jīng)常想著念著回來，真的來了，除舅父外，已無牽掛，田地房屋也與自己無關(guān)，于是心里空蕩蕩的，不可捉摸。

之后到清真寺過開齋節(jié)，傳油香，吃了念經(jīng)飯（又叫節(jié)飯），沾過好，就同大家驅(qū)車回轉(zhuǎn)了。

人回來了，老家的風(fēng)物卻時常在心里飄忽，讓人心里不是滋味?？雌饋?，老家的東西不能全丟，特別是老房子再窮也不能賣掉，一旦把它們?nèi)紥仐?，人就無根無定，心就無所皈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