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維榕:影響孩子成長的三個系統(tǒng)

　　【李維榕簡介】
　　社會工作學碩士、臨床心理學博士，聞名國際的結構派家庭治療大師米紐慶的唯一華人入室弟子。從事心理治療二十余年，現(xiàn)為香港大學家庭研究院總監(jiān)、美國紐約米紐慶家庭治療中心督導師、美國婚姻家庭治療學會會員。李博士治學嚴謹，對東西方文化有深入了解，經常應邀至歐美、亞洲各地講學及示范治療。著有《家庭舞蹈》《家庭在哭泣》《名家治療筆記——為家庭療傷》《家庭：無形之塔》《婚姻：多人之舞》《家庭與夫妻治療案例與分析》等。
　　李維榕博士是一位享有國際聲譽的家庭治療師，對家庭教育和親子關系有深入的研究。去年，她寫的三本心理隨筆《家庭故事》在內地出版，贏得讀者的廣泛好評。日前，借李博士來上海講學之機，本刊特約記者采訪了她。
　　家庭系統(tǒng)：相伴成長
　　記者（以下簡稱記）：關于家庭教育，現(xiàn)在流行的說法是：每一個問題孩子背后都有一個問題家長。以此強調父母對孩子成長的重要影響。您同意這種說法嗎？
　　李維榕（以下簡稱李）：我不贊成這種說法，因為它只說出了部分真相，有失全面。孩子出了問題，是各種各樣的原因造成的，籠統(tǒng)地說，是整個社會文化環(huán)境的影響所致，全部責任都歸結到父母身上，顯然武斷。比如，西方的媒體上有很多文章教媽媽在孩子長大后要慢慢放手，而在中國，大家都在歌頌母愛，母親們受到這種價值觀的影響，就不知道放手比抱著更重要，愛就可能變成了溺愛，結果母愛成了孩子成長的牢獄。這就是一個社會文化環(huán)境的問題。如果把問題都歸結到家庭，歸咎于父母，很容易導致家庭成員互相埋怨、指責，無助于認識問題和解決問題。
　　記：您所從事的家庭治療，不正是在強調家庭關系的重要性嗎？
　　李：是的。近四十年來，受到系統(tǒng)論的影響，家庭治療在西方發(fā)展很快。人們意識到，個人的行為和整個家庭系統(tǒng)是互相影響的，所以要改變病態(tài)的現(xiàn)象或行為，不能只治療個人，而應該以整個家庭系統(tǒng)為對象。但家庭治療并不是包攬責任，而是把整個家庭變成治療者，即治療者通過與家庭成員的互動，幫他們創(chuàng)造一種新的可能性，共同解決問題。
　　記：在孩子的成長過程中，來自父母的影響恐怕還是最大的吧？
　　李：對幼兒來說，父母的影響當然重要，但是隨著年齡的增長，孩子的各種能力不斷增強，情況就變得復雜起來。我認為，青少年至少生活在三個系統(tǒng)中：家庭系統(tǒng)、學校（社會）系統(tǒng)和同伴系統(tǒng)。這三個系統(tǒng)有些部分是重疊的，但只關注一個系統(tǒng)是絕對不行的。在家庭系統(tǒng)中，又可以有夫妻子系統(tǒng)、親子子系統(tǒng)和同胞子系統(tǒng)。任何一個子系統(tǒng)都不是單向的，而是相輔相成，互相影響。過去，我們只強調治療個人，而沒有看到個人生活的系統(tǒng)是有缺陷的，現(xiàn)在人們又過分強調家庭的因素，而忽視個人的責任，這也不恰當。
　　記：您能講幾個案例來具體說明嗎？
　　李：好的。有一對夫妻，感情很淡漠，相互沒有吸引力，盡管生活在一起，卻很少交談。于是，他們不約而同地把目光集中在家里的第三個人，+W2dE2JT/e2FKTspNrLNMEr+YhFwz/e1ss7QRusb5V8=即兒子的身上。表面上看，他們很愛兒子，其實是無限度的溺愛，外加密切的監(jiān)視。在家里，兒子是“小皇帝”，是家庭的中心，當然也是夫妻冷戰(zhàn)的導火索；另一方面，夫妻兩人都對兒子要求非常嚴格。來咨詢的時候，夫妻兩人爭相呵斥兒子“坐直點，不要亂動”“手放下，不許亂摸”。這時，兒子已經5歲了，出現(xiàn)了嚴重的人際交往障礙，各方面的能力發(fā)展得都不好。這就是夫妻子系統(tǒng)的問題導致的親子關系混亂，如果單單治療孩子，治標不治本，起不了多大的作用；即使治療有效果，也會很快被有缺陷的家庭關系稀釋掉。
　　記：現(xiàn)代生活中，父母面臨著來自社會和工作的多重壓力，很容易連累家庭系統(tǒng)，從而使孩子成為無辜的受害者。這種情況下，如何開展家庭治療？
　　李：社會生活的壓力給很多父母帶來困擾，不僅中國內地，香港、臺灣的父母也是如此。我曾治療過一位這樣的父親，挺有代表性的。他是一家公司的副總經理，工作異常繁忙，幾乎沒有周末和假期，而且，即便他瘋狂工作，也永遠做不到完美。這樣的生活沒人能受得了，果然，他患了精神抑郁癥，嚴重失眠，幻聽，耳鳴，苦不堪言，來治療前三個月不能上班。他帶妻子和12歲的女兒一起來治療。我問坐在旁邊一聲不吭的小姑娘，怎么看待父親的狀況。小姑娘回答：“恐怕他活不了了。”那位父親很驚訝，因為他怕影響女兒，一直瞞著她。他常對孩子說：“我的事你不要管，好好讀你的書?！毕氩坏竭€是逃不脫女兒的眼睛，而且女兒也有精神抑郁的跡象，顯然是受了父親的影響。我告訴那位父親，家庭承受壓力的時候，如果每個人都默默承擔著這些壓力，就會感到很孤單，有時還會相互有怨氣；孩子年齡小，理解能力不足，你瞞著她，她就會感到困擾，為什么不敞開心扉，相互支持，團結起來共渡難關呢？我讓小姑娘走到父親面前，告訴父親他不是一個人在戰(zhàn)斗。那位父親像是突然醒悟了，抱著女兒失聲痛哭。他的抑郁癥狀不久就緩解了大半。這個案例不僅說明家庭系統(tǒng)有強大的治愈力量，而且說明孩子也可以拯救父母。
　　記：孩子拯救父母？這樣的提法很新穎。
　　李：這是事實。之所以聽上去讓人感到有些突兀，是因為社會文化過分強調父母對孩子的愛，有意無意地忽視，甚至貶低孩子對父母的愛。事實上，父母從孩子身上也學到了很多東西。有趣的是，恰恰是孩子帶領父母了解家庭以外的世界，認識新事物，因為父母很容易落伍。比如電腦、互聯(lián)網、手機，十來歲的孩子就能當父母的小老師。不是嗎？現(xiàn)代父母面臨著沉重的壓力，每個人都在爭取成功，都在想著如何解決孩子身上的問題，日久天長就會生出許多怨氣。特別是我們中國人，生活中缺少游戲，不會玩，常常忘掉生活中的樂趣，而孩子能帶我們去玩。所以，我常說，家庭系統(tǒng)是父母和孩子相伴成長的系統(tǒng)。
　　記：您剛才列舉了家庭系統(tǒng)中的諸多子系統(tǒng)，可是中國內地家庭，尤其是城市家庭只有一個孩子，沒有同胞子系統(tǒng)。這會不會是一種缺失？對家庭教育又有什么特殊的影響呢？
　　李：獨生子女家庭容易出現(xiàn)三角關系，因為孩子太重要了，而且孩子很容易承受父母之間的情緒。不過，獨生子女家庭是很普遍的，各國各地區(qū)都有，不能算是中國特色，而且，獨生子女家庭也各有各的情況，不能一概而論，關鍵是家庭成員之間的關系如何，在一起是不是快樂，能不能享受生活中的樂趣。
　　學校系統(tǒng)：教書育人
　　記：學校對孩子的成長作用重大，但在應試教育體制下，中國內地的中小學校似乎失去了一些功能。
　　李：學校是一個很重要的系統(tǒng)。很多家庭環(huán)境不好的孩子，因為碰到好的老師，也能成長得很好。也就是說，如果家庭系統(tǒng)不能改變，我們還可以從大文化的角度，幫助孩子做個人的改變。在我成長的年代，老師是一個重要的角色，幫助我渡過很多生活上的難關?，F(xiàn)在老師變成了只會教學的工具，無疑是教育的悲劇。
　　我在美國收看過一期節(jié)目，媒體采訪一位黑人校長。那所中學在紐約最貧窮的黑人區(qū)。眾所周知，紐約貧民區(qū)的學生多來自問題家庭，酗酒、暴力、犯罪，甚至亂倫是司空見慣的事。在這種家庭環(huán)境里長大的孩子很自然成為父母那樣的人，很少有翻身的機會。但是那所學校的學生很多成長為成功人士，并且專為貧民服務。記者問這位校長，用什么辦法使這些孩子改變了命運？這位校長回答：“我的理念很簡單。我對那些孩子說，我知道你們的家庭很不幸，有人酗酒，有人吸毒，有人做妓女，有人使用暴力，所有不幸的事情都可能在你們家里發(fā)生?？晌蚁胱屇銈冎溃@些不是你們的問題，而是大人的責任。但是，你們到這里上學是你們自己的責任。我會盡力幫你們改變生活的軌跡，你們自己也要盡力?！边@位校長的話讓我很感動，她說的所謂“簡單的理念”，其實是教育的理想，即教孩子怎樣做人。
　　
　　中國的老師在教育理念上有崇洋媚外的毛病，動不動就說“現(xiàn)代教育觀念”，或某某學派的學說，其實，中國歷代教育家都以“教書育人”為行為準則。很完善的理念，很優(yōu)良的傳統(tǒng)，現(xiàn)代教育為什么要廢棄呢？教育有所偏廢，學生的人格就會有所偏廢，道理很簡單，后果很嚴重。
　　記：厭學、早戀、網癮，是孩子身上最令老師頭疼的問題。有這些問題的孩子，被人們稱為“問題少年”。您認為學校應該怎樣幫助這樣的孩子？
　　李：如果想真正幫助這樣的孩子，就要首先弄清楚孩子問題的根源。厭學、早戀、網癮是文化環(huán)境和教育體制的問題在孩子身上的體現(xiàn)。這是大多數教育界人士的共識。解決文化環(huán)境和教育體制的諸多問題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但我們起碼可以善待受到壞影響的孩子。我們的許多家庭和學校，往往只能接受一個聽話的孩子，對于有自主意識，又有叛逆沖動的孩子，總是重復又重復地使用一些明知無效的老方法，比如對厭學的孩子施以停課懲罰，正中孩子下懷；再比如孤立、打擊早戀的少男少女，正好讓他們惺惺相惜，同病相憐；等等。
　　老師如何對待有問題的孩子，是衡量其教育水平的標尺。行為治療學派做過一項有趣的研究，發(fā)現(xiàn)孩子未來的成就高低，在小學、初中階段就基本決定了，即聰明的孩子越來越聰明，落后的孩子越來越落后。決定因素是老師與學生的關系質量。聰明的孩子容易教，給老師很大的滿足感，而老師對孩子的認可，對孩子是一種鼓舞，啟發(fā)孩子有更佳表現(xiàn)。這種互相牽引的推動，像無言的舞蹈。同樣，難教的孩子令老師泄氣，老師對提不起勁的孩子當然更是沒有推動力，因此，成功的孩子越是成功，失敗的孩子越是失敗，循環(huán)互動。
　　同伴系統(tǒng)：人生彩排
　　記：最后，讓我們來看看同伴系統(tǒng)在孩子成長過程中起著什么樣的作用。
　　李：所謂同伴，即玩?；锇椤＞裰委熃缬幸粋€流派，叫生物動力學，創(chuàng)始人是亞歷山大?魯宏。他從人的個性形成及身體語言的角度來看待心理問題。魯宏說：“人的個性就像樹的年輪，是一圈又一圈地發(fā)展出去的。嬰兒的一圈，代表愛與享受；孩童的一圈，代表創(chuàng)作與幻想；少年的一圈，代表玩耍及嬉戲；青年的一圈，代表情愛及探索；成年人的一圈，則象征現(xiàn)實與責任。一個完全的人，要具備上述所有特征，缺一不可?！比绻说膫€性“年輪”哪一圈未完成，被壓制了，這個人的個性就會負傷，形成缺陷。而最容易失去或被壓制的，是玩耍及嬉戲這一圈，因為一般家庭及學校，都是不鼓勵孩子玩耍的。成年人用什么來壓制孩子呢？很簡單，很順手，把他們正在發(fā)展的現(xiàn)實和責任那一圈過早地套到孩子身上就行了。而玩耍不足的孩子，未來將有大問題。
　　記：玩耍，真的那么重要嗎？
　　李：是的，真的非常重要。兒童的學習，大部分是在玩耍中進行的。心理學家約翰?馬理做過這樣一個有趣的研究。他觀察未成年的猴子，發(fā)現(xiàn)他們整日在籠內相互嬉戲打鬧，不知疲倦，長大后都很正常。于是，他找來一批新小猴，分成兩半，一半仍舊集中養(yǎng)活在籠內，任其玩耍，另一半單獨關在別的籠內，不讓其有機會與同伴玩耍。小猴長成大猴，馬理發(fā)現(xiàn)它們有重大區(qū)別：有同伴玩耍的猴子，一切正常；沒有同伴的猴子，整日呆呆傻傻，有的甚至失去求偶本能和生育能力。馬理的結論是：玩耍，是小猴的成長方式，是它們未來生活的彩排。人也是這樣，沒有經過彩排期的孩子，一樣會呆若木雞。我和許多同行都發(fā)現(xiàn)，很多有行為障礙的人，都是不懂玩不肯玩的人，就像馬理的猴子。
　　【編輯：陳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