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儺的信奉與確定性的尋求

(一)

貴州是我國儺文化比較豐富的省份，也是研究儺文化較早的省份。位于貴州東北部的銅仁地區(qū)，更是儺文化集中的地方。黔東北儺文化，早已揚名海內(nèi)外，中外學(xué)者對之進行調(diào)查研究的很多。也許是該地區(qū)德江儺戲名氣大的緣故，很多研究者關(guān)注的都是黔東北的儺戲，涉及到了儺戲的淵源考察、儺戲劇目的分類與分析、儺戲音樂的研究、儺戲面具的研究、儺舞的研究、儺戲的文化內(nèi)涵的闡釋、儺戲的保護、儺戲的開發(fā)利用等。這方面的成果最多，使儺戲一度成為學(xué)術(shù)界的熱門話題。

儺戲是儺文化的一個組成部分，起先由儺戲引發(fā)的研究熱潮，后來擴展到了整個儺文化，比如儺禮、儺儀、儺神、儺舞、儺俗、儺技等。這方面的成果多是人類學(xué)、民俗學(xué)、歷史學(xué)等更多人文社會科學(xué)參與儺文化研究的結(jié)果。

黔東北土家族儺戲儺文化研究取得的成果值得肯定。但需要指出的是，不論是儺戲，還是儺文化，其存活有一個重要的基礎(chǔ)，那就是當(dāng)?shù)孛癖妼ξ變男欧?。而對巫儺信仰的研究，尤其是巫儺信仰對黔東北土家族民眾生存發(fā)展的意義和價值的研究，則是較為薄弱的環(huán)節(jié)。故此，本文不揣淺陋，談?wù)剬η瓥|北土家族巫儺信仰的一點認識。

(二)

黔東北地區(qū)，歷史上地處川黔湘三省結(jié)合部(現(xiàn)為黔、湘、渝兩省一市結(jié)合部)。烏江從南至北流經(jīng)其境，東岸屬武陵山脈，向東綿延至湘西，為典型的山地環(huán)境。群山環(huán)抱之中，居住著漢、土家、苗、仡佬、侗、滿等29個民族。其中土家族分布在德江、沿河、印江、江口、思南、松桃、銅仁市等多個縣市，是黔東北地區(qū)人口較多的少數(shù)民族。

黔東北古為蠻夷之地，生活在該地區(qū)的土家族祖先，也屬于歷史上的蠻僚之列?！短藉居钣洝分袑Υ司陀杏浭觯骸扒蒿L(fēng)俗，雜居溪洞，多是蠻僚。”從族源上看，一般認為這一帶的土家族，是當(dāng)?shù)氐耐林让?生僚、猩僚等)和巴人(五溪蠻、黔安蠻等)長期交往融合而成的一個民族。古代巴人，曾在川東、鄂西一帶建立過巴子國，并不斷向四面擴張。土家族文化與巴蜀文化發(fā)生了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到了春秋戰(zhàn)國時期，此地被楚國占領(lǐng)，受到荊楚文化的濡染。由于地理上的原因，秦國和楚國接受中原文化遠比巴子國早。戰(zhàn)國時候秦楚十分強盛，巴子國又成為秦楚爭奪的對象，這就迫使巴人四處逃散，流入黔中、湘西，并與當(dāng)?shù)赝林褡逯鸩饺诤铣山裉爝@些地區(qū)的土家族，同時也就把中原文化和楚文化帶到了這些地區(qū)，并與當(dāng)?shù)赝林褡宓奈幕Y(jié)合。

巴人歷史上“俱事鬼神”，楚人則“信巫鬼而重淫祀”。與中原文化相比，這兩種文化尤其是楚文化，信巫事神這一點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巴蜀文化與荊楚文化相互融合，形成了黔東北土家族“信巫鬼，重淫祀”的信仰習(xí)俗。正如《松桃廳志》中記載的：“人多好巫而信鬼，賢豪也所不免，頗有楚風(fēng)”。加之地處偏遠，交通閉塞，深山大澤、云煙變幻的自然環(huán)境為巫風(fēng)之盛行提供了得天獨厚的條件，信巫傳統(tǒng)就長期被保存下來。廣泛存在的巫信仰，也為后來儺在該地的繁衍生息提供了溫床。

關(guān)于儺傳入黔的路線，已故民俗學(xué)家張紫晨先生認為，宋代以后儺分東西兩條線傳播，而“西線，由秦中至荊楚巴湘，再進而為黔地?！钡陆h儺堂戲中“我祖你原是湖南、湖北人，來在云貴顯神威”的唱詞，為張紫晨先生的論斷提供了佐證。關(guān)于儺在黔東北出現(xiàn)的時間，喻幫林先生結(jié)合兩條史料進行分析，“一條是明嘉靖《貴州通志》的記載：

‘除夕逐除，俗于是夕具牲禮，扎草舡，列紙馬，陳火炬，家長督之，遍各房室驅(qū)呼怒吼，如斥遣狀，謂之逐鬼，即古儺意也?！硪粭l是明嘉靖《思南府志·風(fēng)俗篇》的記載：思南鄉(xiāng)民‘信巫屏醫(yī)，專事祭鬼，客至擊鼓以迎?！陨线@兩則史料，前者泛指貴州全省，后者專指包括今思南、德江、印江、沿河等縣在內(nèi)的思南府屬各縣。將二者結(jié)合起來分析，認為明代中葉銅仁地區(qū)已有儺的活動當(dāng)無疑問?！彼€從民間儺壇法師保存的師承譜進行推斷：“若從儺壇法師保存的師承譜來看，德江吳玉賢班已傳26代，松桃田五斤班已傳28代，石阡徐法高班已傳30代……。每代以20年推算，至少在五、六百年前，儺戲在銅仁地區(qū)就很盛行。這正好與上述兩條史料相吻合。”喻幫林先生的分析是較為穩(wěn)妥的，但是他的推斷只說明明代中葉黔東北有儺的活動，還不能算是儺傳入該地的時間。儺傳入黔東北的時間因缺乏史料記載，也沒有田野調(diào)查或考古發(fā)掘出新的證據(jù)，很難做出準(zhǔn)確的判斷，目前尚無定論。但有一點是確定無疑的，那就是儺——這種由上古先民創(chuàng)造的驅(qū)鬼逐疫的儀式，本身就具有濃厚的巫色彩，它流傳到黔東北地區(qū)很容易被“好巫而信鬼”的土家族民眾接受，并在自身巫信仰的基礎(chǔ)之上進行改造，從而使之成為土家族民眾信仰的組成部分。在黔東北土家族地區(qū)，巫師參與儺活動，組織儺壇班進行法事儀式活動和儺堂戲演出，是較為普遍的。這也說明，儺傳到該地區(qū)后經(jīng)歷了與巫相互吸收、相互融合的過程。

巫信仰一直影響著黔東北土家族民眾的生活：“在黔東北土家族地區(qū)，至今保留著過社日、吃社飯、立夏吃蛋、端陽喝雄黃酒、劃龍舟搶鴨等習(xí)俗。這些習(xí)俗又反映了黔東北地區(qū)‘重淫祀’‘信巫’的文化深層意識。其核心是鬼魂觀念，自然崇拜、祖先崇拜的獨特心理?！倍鴮男欧罡菑V泛滲透到了黔東北土家族民眾生活的方方面面：“……治病、消災(zāi)、求子、保壽都要請‘端公’施‘法’，如打掃屋子要請‘端公’‘跳神’，祈保一年中無災(zāi)無難，平安無事；壯年夫婦無子要請‘端公’‘沖儺’，許愿還愿求生子：生了病要扎‘茅人’

‘沖消災(zāi)儺’，以求病愈；家里逢兇事要‘開紅山’，化兇為吉；老人生日要‘沖壽儺’，祈求高壽：‘千貴’小孩的人家(即小孩少、多病)，在小孩十二歲前要‘打十二太?！ⅰ谊P(guān)’、‘保關(guān)煞’，以保小孩過關(guān)，不受災(zāi)生病，易長大成人?！辈浑y看出，巫儺信仰在黔東北土家族民眾生活中的重要地位。我們不僅要問，巫儺信仰何以受到黔東北土家族民眾如此的厚愛?巫儺信仰對他們的生存發(fā)展到底意義何在?

(三)

馬林諾夫斯基認為“……文化根本是一種‘手段性的現(xiàn)實’，為滿足人類需要而存在……”對于黔東北土家族民眾來說，巫儺也是一種“手段性的現(xiàn)實”，他們通過信奉巫儺來消災(zāi)避難、趨吉獲福，以追求生存發(fā)展的確定性。

之所以這樣講，是因為筆者贊同杜威的一種洞見：“人生活在危險的世界之中，便不得不尋求安全。人尋求安全有兩種途徑。一種途徑是在開始時試圖同他四周決定著他命運的各種力量進行和解。這種和解的方式有祈禱、獻祭、禮儀和巫祀等。不久，這些拙劣的方法大部分就被廢替了。于是人們認為，奉獻一顆懺悔的心靈較之奉獻牛羊更能取悅于神旨：虔誠與忠實的內(nèi)心態(tài)度較之外表禮儀更為適合于神意。人若不能征服命運，他就只能心甘情愿地和命運聯(lián)合起來；人即使在極端悲苦中若能順從于這些支配命運的力量，他就能避免失敗，并可在毀滅中獲得勝利?！硪环N途徑就是發(fā)明許多藝術(shù)，通過它們來利用自然的力量：人就從威脅著他的那些條件和力量本身中構(gòu)成了一座堡壘。”

無論是主動利用自然構(gòu)筑堡壘也好，還是同周圍決定他命運的力量進行和解也罷，本質(zhì)上都是人類想控制自己生存于其中的世界以便控制自己的生存和發(fā)展。正如羅伯特·F·莫菲所言：“人類的歷史就是人類控制周圍環(huán)境的斗爭史?！睘榱俗陨淼纳婧桶l(fā)展，人類企圖影響和控制外界的活動從來沒有停止過。無論是險惡的自然環(huán)境還是猙獰的鬼邪神魔。人們都會采取他們認為有效的方法和手段加以影響和控制。越是人類能力所不能及，越是會激發(fā)控制的要求。在人類認識能力的局限和積極進取的意愿之下，虛幻的想象和實在的行為才融而為一，巫術(shù)是這一類現(xiàn)象典型的代表。然而，無論采取何種形式，目的只有一個，即盡量規(guī)避不確定性，尋求確定性。因為不確定，你便無法預(yù)料后果，而這帶給人的往往是一種不安全感。

對于黔東北土家族民眾來說，只要虔誠地信奉巫儺并按照相關(guān)的要求去做，就可以得到他們期望的結(jié)果，從而給其生存發(fā)展以確定性，給人以安全感。這首先表現(xiàn)在他們創(chuàng)造的儺公儺母的故事傳說中：從前放牛娃兒空閑時間就捏泥巴團團玩耍，捏成男女人樣供在偏巖石洞里，周圍插些樹枝茅花，就在前面跳耍。時間長了，想去玩其它，又怕牛吃莊稼，就交牛給泥人看管，說：“你保佑我們的牛不去吃莊稼，明天我們來祭你”。果然靈驗，兒童們玩心更大，天天如此，后被人知道，認為是怪事，有病的人家去試一試，病也治好了。后來人們就封泥人為神，請回家中供奉，慢慢地，就說男的是“東山圣公”，女的是“南山圣母”，現(xiàn)在祭神沖儺，就是敬供他們兩個。

另一種說法是：儺公(東山圣公)儺母(南山圣母)因戀愛受阻投河殉情，后來放牛娃在河邊拾到兩人頭骨，放在竹樁上供在巖洞，圍著唱歌跳舞，并說你們保佑我的牛不去吃莊稼，以后就把你們供起來，從此牛也就不去吃莊稼了。這事被村里人知道了，就將儺公儺母供奉起來，可以除病、免災(zāi)、鎮(zhèn)邪。后來，皇帝的女兒生了重病，祭祀了儺公儺母，病也好了，于是皇帝就封給儺公儺母一席之地，從此演出儺堂戲時，便在神案面前鋪上一床席子，土老師即在席子上祭祀、表演。

不管是哪種版本的儺公儺母的傳說，其核心和本質(zhì)都是一樣的，那就是強調(diào)儺公儺母的靈驗。這種靈驗，是民眾信奉的前提。也正是因為黔東北土家族民眾相信巫儺的靈驗，才會出現(xiàn)人生病時“信巫屏醫(yī)”的情況。病人家屬請土老師(又稱“端公”，是當(dāng)?shù)貙ξ讕煹姆Q呼)來到家里，土老師根據(jù)提供的線索判斷作祟的鬼神，施驅(qū)除之法迫使鬼神原形畢露，然后收囚于一小土罐，密封深葬。土老師認為患病是因喪魂落魄，或魂魄被惡鬼勾去而引起，稱之“走腳”。“走腳”者全身無力，面黃肌瘦，只有通過“定胎”才能解救。土老師畫符念咒，口銜燒紅的犁耙齒，在病者家堂屋劃一圈，然后將犁耙齒釘在圈內(nèi)，撒上灰粉，連續(xù)七天用水澆之，其意為已經(jīng)把魂魄召回釘住。若是惡鬼糾纏病人，土老師則畫符驅(qū)疫后，扎一茅人埋于后山，或用紙竹船拖到十字路口燒掉。通過土老師的驅(qū)除鬼神和召回魂魄儀式，土家族民眾認為病因已除，病就好了。

信奉巫儺不僅能治病，還能保老人長命。中央電視臺十套《探索·發(fā)現(xiàn)》欄目在2007年播出的中國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集萃《年輪》中有一期節(jié)目《鬼神之舞》，講述的是德江土家族的儺戲。其中記者與觀看儺儀式活動、儺戲表演的群眾之間有一個簡短的對話：

記者：一般什么時候這邊的人會請人演這種戲?

老人1：在過去，你如果精神不好，你許愿給他，他就好了。

記者：為什么要請先生來?

老人2：因為他老了，不安逸，請神保他。

老人1：你許愿給他，他就能夠保命。

從兩位老人的回答中，我們不難看出，他們認為老人過壽，舉行沖壽儺并演儺戲，就能夠“保命”。巫儺能夠保命，在我們看來無疑是癡人說夢、荒誕不經(jīng)，而他們卻言之鑿鑿、確信無疑。并且，在黔東北土家族民眾看來，巫儺能帶給他們的還遠不止這些。

除了治病、保壽，其他如打掃屋子時請土老師跳神能保一年中無災(zāi)無難，平安無事；壯年夫婦無子請土老師許愿還愿以求生子：家里逢兇事要請土老師“開紅山”以化兇為吉；“干貴”小孩的人家(即小孩少、多病)，在小孩十二歲前要請土老師“打十二太?！?、“跳家關(guān)”、“保關(guān)煞”，以保小孩過關(guān)，不受災(zāi)生病，順利長大成人等，均是黔東北土家族民眾求助巫儺之表現(xiàn)。不同的問題均向巫儺求助，是因為他們相信巫儺能帶給他們確定的結(jié)果——消災(zāi)避難、趨吉獲福。行動的選擇受到文化的深刻影響：“信仰對于那些相信它們，并按照它們行事的人來說就是完全的真理?！鼻瓥|北土家族民眾對巫儺的信奉也是如此。

正是因為黔東北土家族民眾相信巫儺能夠帶給他們想要的結(jié)果，能夠帶給他們確定性，能夠給他們以安全感，所以才會在生活中時時遵守巫儺的禁忌，在需要的時候請土老師舉行儺儀、表演儺戲。在某種程度上，巫儺信仰組織了黔東北士家族民眾之現(xiàn)實世界并賦予它以意義。正如馬林諾夫斯基指出的“標(biāo)準(zhǔn)的和傳統(tǒng)的巫術(shù)并非他物，乃是一種制度。這種制度將人心加以安排、加以組織，并使它得到一種積極的解決方法，以對付知識及技能所不能解決的難題?！比绱苏f來，巫儺信仰是黔東北土家族民眾為擺脫生存和發(fā)展的羈絆所作出的努力與抗?fàn)?。盡管這種努力與抗?fàn)帉τ谒麄冇龅降臑?zāi)難本身沒有什么真正的作用，甚至無濟于事，但巫儺信仰至少使他們獲得了精神上的勝利，帶給黔東北土家族民眾更多的是心理上的滿足、解脫和慰藉。由此而論，巫儺信仰在意識的深處，在精神上給黔東北土家族民眾以確定性，給他們以安全感，使之在艱苦險惡的生存環(huán)境和福禍難料的人生旅途中，能夠有面對的勇氣和信心。在筆者看來，這是巫儺信仰之于黔東北土家族民眾最重要的意義和價值。

(四)

綜上所述，在相當(dāng)長的歷史時期內(nèi)，巫儺信仰是黔東北土家族民眾積極調(diào)適自己以達致身心安適的一種“有效”手段。他們通過信奉巫儺以消除不安全感，追求生存發(fā)展的確定性。在某種程度上，巫儺信仰組織了黔東北土家族民眾之現(xiàn)實世界并賦予它以意義。這是巫儺信仰之于黔東北土家族民眾最重要的意義和價值。

然而現(xiàn)在，巫儺信仰對黔東北土家族民眾的這種意義和價值正在急劇萎縮乃至面臨完全喪失的境地。仍然信奉巫儺的是村寨里上了年紀(jì)的老人，而這些老人也越來越少?？茖W(xué)知識的傳播在相當(dāng)程度上破除人們的迷信思想，這本是一件好事。但對于巫儺信仰甚至整個巫儺文化來說，卻意味著滅頂之災(zāi)。在黔東北土家族民眾中，越來越多的人不再相信巫儺的靈驗，自然也不再信奉巫儺。對于他們來說，巫儺不再像從前那樣能夠給他們的生存發(fā)展帶來確定性和安全感，也不再是他們調(diào)適自己以達致身心安適的“有效”手段，取而代之的是科學(xué)知識。巫儺信仰對于黔東北土家族民眾的這種意義的喪失，正是其在黔東北土家族地區(qū)面臨生存危機的根源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