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暗潮濕的監(jiān)獄,三個衣著單薄的死囚。兩個無政府主義者和一個完全無辜的年輕人在死亡前夜思忖自我,從理智到迷失到回憶到小便失禁的混亂,在死亡的極限境遇下,所有人的種種舉動,都以一種荒誕的面目裸裎于墻內(nèi),而薩特則好像依然覺得意猶未盡,又以一種更為荒誕的方式描繪了墻外的世界,于是這部寥寥萬言的小說,其形式與內(nèi)容在近乎于鬧劇的即興表演中達成了統(tǒng)一。故事隨著伊比埃塔的笑戛然而止,而思考的帷幕卻在此時,才悄然開啟。
墻里的世界——孤獨的無主題變奏
薩特說:“如果上帝不存在,一切都是容許的,因此人就變得孤苦伶仃了,因為他不論在自己的內(nèi)心或者在自身之外,都找不到可以依靠的東西?!闭\然,作品中出現(xiàn)的人物都是孤獨的,通篇看來,小說中沒有一次真正有意義的對話,他人與“我”、他人與他人之間的交流,在此時變?yōu)榱瞬豢赡?。小說開頭部分,一次沒有詢問的審判,幾個可有可無的問題,伊比埃塔和他的同伴們被荒誕的判處了死刑。此時故事的結(jié)局似乎早已確定,所有人物都被懸置于生死臨近點,薩特用放大鏡一般的細致臨摹,將人與人之間的無法溝通描繪的淋漓盡致。這種無法溝通而導致的孤獨一半是自為的,一半是無能為力的,就好像是每個人的心里都有一面無法逾越的心墻。
自為的孤獨是一種自我的疏離,比如在小說的前半部分中,“我”對那可憐的年輕人余安一直都持憐憫的態(tài)度,“然而我卻討厭憐憫,它使我反感”;“湯姆心地善良,他想握握他的胳膊,但是這小孩猛力摔開,還擺一副臉孔”;“湯姆惋惜地走開;他原想借安慰這小孩來打發(fā)自己的時間”;湯姆被我無意發(fā)出的噪音激怒并投以仇恨的目光,每個人都主動拒絕他人的靠近。事實上伊比埃塔自始至終沒有對兩位難友抱有任何好感哪怕是單純意義上的憐憫和對階級兄弟的親切感。相反的映射入伊比埃塔感知的另兩人所表現(xiàn)出的態(tài)度同樣是自我而排他的。存在主義者們把人描繪成一種孤獨的、被拋到世界上來的生物,它唯一的出路是通向超驗的死亡。死亡前夕的憐憫與關(guān)懷顯得似乎毫無必要,人與人的互相依靠頓然變得蒼白無力,面臨死亡的仍是每個人他自己,他人只是無意義的存在。
再來看無可奈何的孤獨。這在某種程度上是因為死亡的極限境遇使然。在存在主義看來,人一旦投身于塵世,孤獨、恐懼與荒謬就構(gòu)成他的生存的基本經(jīng)驗;孤獨、恐懼一次又一次地驅(qū)使他從無個性的日常生活轉(zhuǎn)向他的最深奧的“自我”;“自我”乃是“被拋棄的”、絕望的、悲痛的、處于悲觀與絕望之中的生物。讓我們來看一看三者面對著寒冷時的不同表現(xiàn)吧,因為這在某種程度上就是他們面對死亡的反應。湯姆站起來做體操以溫暖自己,其實只是一堆肥肉在做無謂的掙扎,直至后來的小便失禁,把“我”認為是另一個人,對自己的所作所為毫無知覺。正像湯姆自己說的那樣“這就真像在噩夢里一樣,”湯姆說,“你想思索點什么,你什么時候都覺得就要達到目的了,就可以進行理解了,但思緒一下又溜走了,你再也找不到它,它丟失了”……“現(xiàn)在這件事完全不同,它突如其來,我們沒法事前有所準備?!焙髞硭绵哉Z來避免思索,這個人的崩潰意味著作為生物的人,一個曾經(jīng)迷戀過自己力量的人,在形而下的層面上尋求疏解的失敗。
再說余安,他的靈魂早已被恐懼的黑洞吞噬了,周遭的寒冷也并不屬于他了,為了抵抗死亡的恐懼,他竟然向那個毫無職業(yè)操守的神父告解,最終的結(jié)果可想而知,這個對于過去懵懂,對于未來憧憬的孩子,他孱弱的生命力,很好的詮釋了生于子虛,死于烏有的荒誕與無奈,他向宗教的妥協(xié),暗示了在形而上的層面上尋求出路未果。
而“我”呢?只感覺到“我”現(xiàn)在用的眼睛、鼻子、嘴巴都是另外一個“他”的,“我”并不是真的是“我”,寒冷也同時并不屬于“我”的了,身邊的一切都這么的平淡,肉體和心靈同時都麻木了。他由最初的拒絕死亡到后來的主動選擇死亡,正像他自己所說的那樣:“我寧愿去死也不愿意出賣格里。為什么呢?我不再愛拉蒙·格里。我對他的友情在這天黎明前一刻已經(jīng)消亡了,與我對龔霞的愛情、與我對生活的希望同時消亡了。毫無疑問,我仍然敬重他:他是一條硬漢。但并不是由于這個原因我準備替他去死;他的生命并不比我的生命更有價值;任何人的生命都是沒有價值的。他們叫一個人貼墻站著,朝他開槍,直到把他打死,這個人是我或是格里或是另一個人,并沒有什么不同,都是一回事。我很清楚,他比我對西班牙的事業(yè)更有用,但是,我現(xiàn)在對西班牙、對無政府主義都不在乎了:任何事物都不再有什么重要性。雖然如此,我仍然在這里,我能夠出賣格里來保全我的性命,但我拒絕這么做。這是一種固執(zhí),我覺得這的確有點滑稽?!彼^固執(zhí),即非主義,又非目標,而只是一種狀態(tài),或者說是一種性格。從“我”對死亡的認知上我們可以認為伊比埃塔是一個唯物論者,他承認意識會隨著死亡而消逝,所以他會疑惑自己不正常的思路。對于自我孤立的個體強調(diào)看似行而上但我們可以看到無論伊比埃塔如何孤獨和排他甚至最終無視情感和歷史但他終究無法擺脫自己在墻內(nèi)的存在,無法擺脫事態(tài)的發(fā)展以及客觀世界的困擾和惡意攻擊。而最終的結(jié)局就是,湯姆和余安的救生不得與“我”的求死不能形成了充滿嘲諷的對照,這種對照一方面強化了作為個體的人無法排解的孤獨感,另一方面也是人在社會中所感受到的排斥與不可協(xié)調(diào)使然。也就是我們下邊要說的墻外的世界。
墻外的世界——存在與虛無的二元無解方程
存在主義者認為:人的主觀能動性在改造世界的過程中是可以影響自我命運的,但起不到?jīng)Q定性作用,由于人本身的預見性和可知性是局限于物質(zhì)的,所以在他做出選擇的時候僅僅是指明了一個模糊的朝向,命運的發(fā)展在日后勢必受到不同客觀或不可知因素的影響而偏離本意甚至徹底改變方向?;貧w到故事中就是伊比埃塔選擇了死亡和嘲弄,但這個世界偏偏讓他活了下來并給了他自己一個最大的嘲弄。死,原能悟透一切:在人生旅途中苦苦地掙扎,到最后一切都歸于塵土,人生“如夢亦如幻”。這里,伊比埃塔似乎有機會成為一名“存在主義英雄”,然而卻終被“死亡的荒誕”所征服了。伊比埃塔最終笑出了眼淚,生的存在與死的虛無在此碰撞出了讓人啼笑皆非的無果而終,或許這個結(jié)果是我們都能夠看到卻又不愿去承認的吧,那就是荒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