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境界與審美境界

人存在于蒼茫無垠的宇宙中，既是卑弱渺小的，同時也是雄健宏大的?？陀^因素如身體機能、歷史局限體現(xiàn)了前者，主觀特質(zhì)如感悟思辨、體察認知體現(xiàn)了后者。前者偏重于現(xiàn)世的社會經(jīng)濟生活，后者偏重于唯美的哲理觀照生活。如果要加以區(qū)分，那便是世俗與審美的區(qū)別了。世俗者游走塵世，浮生一夢，樂不得，死于微名虛利之下；審美者超然物外，俯仰自得，天人合一，融于大塊造化之中。判別二者，最準確的概念莫過于“境界”。

一、人生境界與審美境界的同異

依照馮友蘭的觀點，人生境界可分為自然境界、功利境界、道德境界、天地境界。前二者偏重于世俗，后二者則偏重于審美了。人生境界與審美境界的相同之處在于：都是人的客觀存在的表現(xiàn)，一為無意為之，一為有意觀照。

人生境界與審美境界的不同之處在于：人生的終極目的大多指向功利，審美的最高層次卻指向超脫。證之于詩，取之于曲，往往敘事摹景為人生，慨嘆抒懷為審美，人生是大概念，包羅萬象；審美則是其中的特殊構(gòu)成部分，把心力才智全用在了對客體物象的審視中。這二者往往交融并發(fā)、互相衍生，使人生臻于圓滿，使審美趨于空靈。王國維所謂“詩人對宇宙人生之態(tài)度，須入乎其內(nèi)，又須出乎其外，入乎其內(nèi)故能寫之，出乎其外，故能觀之。入乎其內(nèi)，故有生氣，出乎其外，故有高致”。入時為人生境界，百態(tài)紛紜。萬象畢現(xiàn)；出時為審美境界，凝神思慮，暗想冥合。蘇軾《東欄梨花》中寫道：“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飛時花滿城。惆悵東欄二株雪，人生看得幾清明”。前兩句白描淡寫，素雅風姿，后兩句漸轉(zhuǎn)深沉，雋永傳神。這說明人生閱歷是審美的客觀基礎，是一切審美活動賴以開展的本質(zhì)所在，不入經(jīng)濟生活、價值觀念、理性判斷的意識牢籠，以旁觀者的身份體察著這發(fā)生的一切。

二、莊周與王國維的境界圖式

1、莊子的境界圖式

莊子追求的境界是一種詩化的人生境界，莊子所處的時代是極其動蕩的戰(zhàn)國中期，國家與個人命運的不濟，使莊子對現(xiàn)實人生的苦難有著深切的體驗，這主要表現(xiàn)在他對個體生命之有限、宇宙生命之無限和現(xiàn)實人生之桎梏的洞察，他面對大動亂時代人的苦難、憂患和自我異化，莊子“悲人之自喪”，但他沒有力量也沒有決心去實際地改變它，最終他在《逍遙游》中讓飽受苦難而無可奈何的人們著手于內(nèi)心世界的自我調(diào)整，即他常說的“游心”。如“游心于物之初”、“游心乎德之和”、“游心于無窮”。莊子想用這種辦法來消除人在現(xiàn)實社會生活中難以逃脫的沖突和痛苦，以求得人自身對世間萬物的容納。這種注重在內(nèi)心世界進行自我調(diào)整的超越方式，在莊子那里被具體描述為“坐忘”，只有超越自我與外在世界二分的“有我”之境，進入天人合一的“無我”之境，才能體會得意忘形、大美無言的最高審美境界，這也就是最高層次的天人臺一式的大美。他說：“天地有大美而不言”，這種大美、至美正是莊子所謂的圣人所達到的“天地與我并生，萬物與我為一”之境。在這種天人合一式的審美境界中，人進入了“物我兩忘”的大美之中，有限的生命與永恒的宇宙融合為一體，于是人的有限就變成了無限，這是最高的精神層面上的審美境界。在這一審美境界中，人能發(fā)現(xiàn)常人所不能見之美：在有限中發(fā)掘無限，洞察到宇宙萬物息息相通的本質(zhì)。要達到這一審美境界，人必須用天人合一的眼光來看待這個現(xiàn)實世界。

莊子不僅對個體生命懷有真摯的感情，而且由于他對大“道”的體悟與生發(fā)，他的情感似乎成了對天地萬物的真情，而不是世俗紅塵的私情。通過自身的“體道”，讓現(xiàn)實社會中的人們回到天機盎然與自然生命之道為一體的“物化”境界。莊子不僅是這一美麗的人生境界的締造者，也是這種理想境界的追尋與朝圣者。所有這一切，從審美的意義上成就了莊子式詩化的人生境界。確實，莊子所追求的個體生命的自由，從生活角度來看，是一種享受：而從人生角度來看，則又是一種審美。

2、王國維的境界圖式

從王國維的身上，我們可以看出人生境界與審美境界二者很好地結(jié)合。王國維借境界說來抒發(fā)自己內(nèi)心的孤獨和痛苦，以宣泄自己的人生苦悶。王國維將境界的內(nèi)涵首先理解成人生境界，然后再從人生境界推演到審美境界。在他的美學中，始終貫穿著將藝術作品作為人生苦悶象征與人生痛苦解脫的思想意識，這一點和前文中提到的莊子是極為相似的。

王國維首先強調(diào)的是人生境界的高低，人生閱歷的深淺直接決定了審美活動中審美對象境界的高低。這一思想在《人間詞話》中表述得很強烈，王國維認為境界這一概念之所以超越傳統(tǒng)的興趣與神韻之類，是因為境界深入人性與人生的底蘊，是人的靈魂的自然流露。他之所以倡導境界說，包含著替自己、也替當時的中國人在新舊更迭的時代尋找新的人文精神的內(nèi)涵，他強調(diào)一切物事如過眼云煙，惟有真正的審美主體才能以其心靈內(nèi)在修養(yǎng)對審美對象進行境界的升華，從而達到人生境界與審美境界在最高層面的共通與共鳴。

王國維在他的《人間詞話》中，明確將人生境界與文學藝術作品的審美境界等同起來，他曾經(jīng)說過“古今之成大事業(yè)、大學問者，必經(jīng)過三種之境界，”他借用宋詞來形容這三種境=界=

“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耙聨u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贝说诙骋病！氨娎飳にО俣龋仡^驀見，那人正在，燈火闌珊處?！贝说谌骋?。此等語皆非大詞人不能道。然遙以此意解釋諸詞，恐為晏、歐諸公所不許也。

王國維在這里將古今成大事業(yè)與大學問者。與三種人生境界聯(lián)系起來，認為必須經(jīng)過三個階段，這三個階段也就是三種境界。值得注意的是，他在這里強調(diào)的是，審美境界的高低與做大事業(yè)、成就大學問一樣，是依賴人生境界中整個心胸人格的升華而成就的。王國維的美學思想中充滿著濃烈的生命體驗色彩，充滿著人生苦悶與沉郁之感，有著拂之不去的惆悵與凄迷，與他整個人生觀與審美觀中的悲劇情結(jié)相呼應。

三、意境對道的詩學延承

1、道的哲學意蘊

張少康在談論莊子文藝思想時指出：“因此關鍵不在于是否人工制作，而在于創(chuàng)作主體的修養(yǎng)能否達到在精神上與“道合一的問題”。此語可謂是深中肯綮，入木三分，指明了莊子精神得失之所在，不是關注具體形象的文辭修飾，而是體察事理的哲學意蘊。文藝元素為輕，哲理思辨為重。輕名相，重本質(zhì)，崇尚天真自然，樸素無華，反對繁麗淫巧，肆意渲染。魯迅也曾對莊子評述道“著書十余萬言，大抵寓言，人物土地，皆空無事實”，可見他的側(cè)重點是在“道”，而非具體可見的他物。莊子《秋水》篇中甚至說：“可以言論者，物之粗也，可以意致者，物之精也”。否定了言辭的表達功能，徹底進入了“獨與天地精神往來”的哲學境界。

2、意境的文藝特質(zhì)

如果說莊子的境界是哲學之境，人生之境。那么王國維的境界則是典型的詩意之境，文學之境，這在人間詞話中得到了集中體現(xiàn)?！凹t杏枝頭春意鬧”、“云破月來花弄影”，用“鬧”和“弄”二字使境界生發(fā)的淋漓盡致?！皷|坡之詞曠，稼軒之詞豪”是在熟讀作品的基礎上論述二人的整體風貌，可以視為作家論?！霸~之《雅》、《鄭》，在神不在貌。永叔、少游雖作艷語，終有品格。方之美成，便有淑女與倡伎之別?！边@些話看似論述文理思路，實則為文藝探究，取譬設喻，評定前人。王國維絕無莊子得意忘言式的絕對超脫風格，但他洞悟莊子絕圣棄智似的沖破世間羅網(wǎng)的手段，并始終在文學范疇內(nèi)發(fā)揮意見、確立言說。

3、王國維對莊子的大膽揚棄

王國維美學是在對中國傳統(tǒng)美學熟知的基礎上借鑒西方哲學所形成的獨特產(chǎn)物，深得華夏美學的精髓，深受道家思想渲染，特別是深受莊子啟發(fā)。以《人間詞話》論之，“詞以境界為最上。有境界，則自成高格，自有名句。”正與莊子千縈百轉(zhuǎn)，反復闡述的“道”字是一樣的道理，核心概念不同，一為明言道，一為托詞論境，如此而已。

王國維對莊子的揚棄宜分別探究，所謂揚是指兩人均重意輕神，把事物的弦外之音、味外之旨看作是第一義，一詞一句，文法程式看作是第二義；所謂棄是指王國維別開生面、自成一路，以文學家的眼光評判作品，解讀人生，構(gòu)造屬于自己的獨特空間，從而走出了哲學的樊籬，進入了文學殿堂。這是對莊子美學的一次成功移植，在融入西方元素的基礎上使其獲得新生，即為成一家之言。這樣的發(fā)展過程中，審美上升成為了主流，而人生則后退成為了背景，意境所指正是如此。

概括的說，人生境界是主客體交融發(fā)生的原始狀態(tài)，混沌一片，莫可名狀，以哲學為其統(tǒng)帥。審美境界是主客體分離獨立的二元狀態(tài)(主體開始有意識地觀察客體)，主體生情，客體生境，與王國維之說相似。人生大于審美，審美高于人生，人生是審美的顯現(xiàn)空間，審美是人生的高級體驗，互為依存，相輔相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