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多數(shù)的中國讀者心目中,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的巨人魯迅的形象是不茍言笑,濃發(fā)直須,剛毅嚴(yán)肅的神情斜睨著那個罪惡的世界,他的文字也多以雜文為犀利的匕首,刺向那個黑暗的社會,更加上他的小詩《自嘲》中的“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在讀者的心目中,魯迅自己就是一個勇敢無畏的斗士。
在魯迅的雜文中,我們感受到的是魯迅自己的斗士精神:犀利,勇猛,不退縮。而在魯迅的不多的小說作品中,也塑造有斗士的形象。最震撼讀者的莫過于《狂人日記》中的狂人,此外,還有幾個類似的小知識分子形象也出現(xiàn)在他的作品中,下面就此類人物,做一些粗淺的整理。
一、小知識分子身份的“斗士”們
在魯迅所塑造的“斗士”中排第一的,當(dāng)之無愧的是《狂人日記》中的“狂人”。因為接觸了新思想,因為學(xué)習(xí)了進(jìn)化論,狂人質(zhì)疑著歷史,質(zhì)疑著這個社會,質(zhì)疑著統(tǒng)治這個社會的主導(dǎo)思想,即使是“從來如此”了幾千年,他也會大膽的喝問一聲:“從來如此,便對么”?因為質(zhì)疑,也因為他“凡是總須研究,才會明白”的精神,他發(fā)現(xiàn)了真相,發(fā)現(xiàn)了歷史是“吃人”的歷史,社會是“吃人”的社會,統(tǒng)治這個社會的思想也是“人吃人”的思想,窺見了吃人者們“獅子似的兇心,兔子的怯懦,狐貍的狡猾”的心思,周圍的人刻意遵從著“吃人”的規(guī)矩,自己的哥哥“講道理的時候,不但唇邊還抹著人油,而且心里滿裝著吃人的意思”,
甚而母親和自己也在“無意之中”,吃過“妹子的幾片肉”。真相是讓人可怕的,是讓人無法直面的,正因為如此,所有的人也刻意地回避著真相,遵從著不應(yīng)該遵從的規(guī)矩。只有狂人不僅自己直面了真相,還想讓所有的人看清真相,他勸說著自己的哥哥,“詛咒著吃人的人”,還要承受著自己也是將來的社會所不能容忍的人,自己也是“難見真的人”的巨大心理壓力。正如朱棟霖教授提到的:“狂人對他所處的環(huán)境的‘反?!恼J(rèn)識,給人們以種種神奇的暗示,引導(dǎo)著讀者看到整個老中國幾千年來宗法制度和禮教吃人的真象”。
“斗士”之二,當(dāng)屬《傷逝》中的子君,子君“分明地,堅決地,沉靜地說出來的話”:“我是我自己的,他們誰也沒有干涉我的權(quán)利”!那一瞬間的子君的無畏,使涓生愛上了子君,也是那一瞬間的無侵,使得涓生在子君離開后,在子君死后,依然難以忘記這個柔弱的女子。而子君的無畏的來源,我們可以從她與渭生戀愛時在會館里談?wù)摰膬?nèi)容窺見端倪,“破屋里便漸漸充滿了我的語氣,談家庭專制,談打破舊習(xí)慣,談男女平等,談伊孛生,談泰戈爾,談雪萊……”是涓生教給子君這些無畏的理論,只不過相比于子君,涓生只是新思想的口頭布道者,而子君卻是它的實踐者。正因為無畏,讓子君果敢地與自己的胞叔和父親決裂;正因為無晨,子君背棄了傳統(tǒng)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走進(jìn)了吉兆胡同的小屋,與涓生同居:還是因為無畏,面對世俗,面對傳統(tǒng),子君“目不邪視地驕傲地走了,沒有看見”。這種無畏,還鼓舞著涓生也“驕傲地回來”。子君作了在那時的女人不敢想更不敢做的事情,從而也成就了一個中國式的“娜拉”。
斗士之三,是《在酒樓上》一石居中見到的呂緯甫,但相對于狂人和子君而言,呂緯甫的“斗士”的經(jīng)歷卻寫得要模糊得多,沒有什么太具體的事件和語言,只是從呂緯甫自己的口中,我們知道呂緯甫曾經(jīng)“到城隍廟里去拔掉神像的胡子”,會因為“連日議論些改革中國的方法以至于打起來”,還可以從“我”的記憶中了解到呂緯甫是“敏捷精悍的”,是會從眼睛里閃出“射人的光來”的??梢栽谶@些文字中,去猜度“斗士”時的呂緯甫的光彩:熱烈、激進(jìn)、敢作敢為,如同一根芒刺般咄咄逼人,在朋友間,他是期望的所在。
這些“斗士”在那個年代里,有著驚世駭俗的語言和行為,這些都共同源于這群小知識分子對新思想、新文化的接納,他們看到了古老的中國身上的諸多的癥結(jié)(子君稍微有些不同,她的“斗爭”,更多的是源于她對涓生的“愛”),他們想改變命運(yùn),無論自己的還是民族的,也確乎為此付出了極大的勇氣,做出了巨大的犧牲。
二、“蒼蠅”式的回歸
雖然在“斗士”中,有著像《藥》、《啊Q正傳》中最終為了這個理想而獻(xiàn)身被殺頭的夏瑜們、革命黨們,但更令魯迅關(guān)注的則是像呂緯甫、子君、狂人這樣曾經(jīng)激勵過,最終卻恢復(fù)了作馴良子民的的退潮的“斗士”們。
正如在魯迅先生寫于1924年2月,后來收入《吶喊》的小說《在酒樓上》里曾有這樣一句話,“蜂子或蠅子停在一個地方,給什么來一嚇,即刻飛去了,但是飛了一個小圈子,便又回來停在原地點(diǎn)”,這句話原本是呂緯甫聊以自嘲自解的,但他們也確確地做了一只蒼蠅,飛了一圈,又回到了原點(diǎn),無論呂緯甫,還是子君,還是狂人,均如此。
呂緯甫變成了行動“格外迂緩”、“頹唐”,“眼睛也失去了精采”,花費(fèi)精力去做的是一些“無聊的”“等于什么也沒有做”的事情,諸如為幾十年前死去的,連骨骸頭發(fā)都已經(jīng)找不到的弟弟遷墳,為鄰居家的順姑送兩朵剪絨花……我們在《在酒樓上》,看到的更多的,是像蒼蠅一樣飛回原點(diǎn)之后的呂緯甫,他的“敷敷衍衍,模模糊糊”語言,他的“模模糊糊的過了新年,仍舊教我的‘子曰詩云’去”的行為,他的“我現(xiàn)在什么也不知道,連明天怎樣也不知道”,“連后一分”怎樣也不知道的生存觀。呂緯甫已經(jīng)徹底地敗下陣來,徹底地得過且過的活著,因為別人怎樣,社會怎樣,于他已經(jīng)無干,“他們的老子要他們讀這些;我是別人,無乎不可的。這些無聊的事算什么?只要隨隨便便,……”。隨隨便便,敷敷衍衍已經(jīng)成為了呂緯甫的唯一生活主旋律。
而子君最終也未能逃出傳統(tǒng)與父權(quán)制度為女性框定的圈子。某利,意義而言,子君雖然在喊出“我是我自己的”這樣具有新思想、新文化的時代女性的最強(qiáng)音,但她的骨子里、血液里,仍是一個傳統(tǒng)的封建湯液里浸泡長大的女性,當(dāng)她以世人驚駭?shù)男袨楂@得了“愛”之后,走進(jìn)了吉兆胡同后,子君就已經(jīng)回歸到了傳統(tǒng)的女人的角色:生白爐子、煮飯、蒸饅頭、養(yǎng)油雞、養(yǎng)小狗,一遍一遍地重溫與涓生戀愛時的語言和情節(jié)。愛情、家庭與丈夫成為子君生活的全部,子君“竟胖了起來”,“終日汗流滿面,短發(fā)都粘在腦額上;兩只手又只是這樣地粗糙起來”,還會在涓生失業(yè)時變得“怯弱”和“凄然”。所以,涓生覺得自己不再在子君身上看到他曾愛過的子君的影子,覺得子君甚至?xí)侠鬯那靶校顾荒軣o牽無掛的做事,說出了“我已經(jīng)不愛你了”時,子君只能崩潰。子君是為了愛情犧牲了親情,愛情是她終極一生所追求的目標(biāo),而現(xiàn)在愛情的失去,子君的世界只能毀滅。魯迅在1923年12月26日在北京女子高等師范學(xué)校文藝會上的講演中就曾明確地指出:“娜拉或者也實在只有兩條路:不是墮落,就是回來”。中國式的“娜拉”子君也無法更改這樣的命運(yùn)劫數(shù),她回到了她曾勇敢地離開了的父親的家,而且死了。子君早就死了,只不過經(jīng)歷了精神上的死和軀殼的死亡而已。
在《狂人日記》中,從狂人的十三則日記中,似乎看不到狂人的退縮,到文章的最后,狂人都在呼喊的是“救救孩子……”。但回到摘抄的狂人日記之前,有一段所謂的編者的類似序言的文字,在那里可以獲得一個信息:旁人眼里是“瘋子”的狂人“然已早愈,赴某地候補(bǔ)矣”。這時的狂人,已不僅是簡單的撤退,不是像呂緯甫那樣的敷敷衍衍地回避,也不是子君那樣的一死了之,狂人的“斗爭”不僅失敗了,放棄了,而且他重新加入了“吃人者”的隊伍,只有這樣,他才獲得社會的認(rèn)同??袢说耐督?,比起子君和呂緯甫,更讓人覺得可怕。正如魯迅在《狂人日記》的結(jié)構(gòu)中的一個很巧妙的用心:序言用的是文言文,而狂人的十三則日記則是白話文。因為在那樣的社會,文言文才是“正統(tǒng)”的所在,正常的表述應(yīng)該是文言文,而“瘋子”的世界是一個用白話文所鑄造的世界。魯迅式的譏諷與嘲弄盡在其中了。
面對狂人、子君、呂緯甫們的失敗,魯迅不是沒有心理準(zhǔn)各的,甚至可以說魯迅是早就預(yù)知的,魯迅說過“中國太難改變了,即使搬動一張桌子,改裝一個火爐,幾乎也要血;而且即使有了血,也未必一定能搬動,能改裝”。因為中國已經(jīng)是一間會把人悶死的“鐵屋子”;因為“群眾——其實是中國的,——永遠(yuǎn)是戲劇的看客”。面對“斗士”所作的一切,“犧牲上場,如果顯得慷慨,他們就看了悲壯劇;如果顯得觳觳,他們就看了滑稽劇”。因為這種麻木、冷漠、孤獨(dú),子君們只能從“斗”的熱切、希望,洗滌為無奈和絕望,只能從“斗士”變回了“蒼蠅”,甚至還要去后悔飛了的那一圈的沖動。
也正是這樣的苦境中,只有魯迅能真正成就為“斗士”。他深知這里面的艱辛與痛苦,他雖然無奈著,失望著,但他還是在斗爭著,因為他的吶喊,是為了“聊以慰藉那在寂寞里奔馳的勇士,使他不憚于前驅(qū)”。而且他更清醒地知道,一記很大的鞭子“總是要打到”中國的背上,“這鞭子總要來”,“總要打到的”,因此他更堅持著,直到他生命的終結(jié)。這也是他之所以是魯迅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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