否定的精靈

關(guān)鍵詞:歌德 《浮士德》 靡菲斯特 否定

摘要:靡菲斯特是中世紀(jì)基督教語境中的魔鬼之一。文藝復(fù)興時期的馬洛在其戲劇《浮士德博士》中，把靡菲斯特塑造成了略帶悲劇性的小人物形象。歌德循著馬洛的方向，在《浮士德》中把靡菲斯特塑造成了具有積極意義的否定的精靈。靡菲斯特身上有著“拜倫的影子”，并因此獲得了肯定的價值，其最后的失敗也具有了悲劇色彩。

一

靡菲斯特是魔鬼家族的一員，然而，他卻遠(yuǎn)不像魔鬼家族中等級很高的魔王撒旦那樣輝煌。靡菲斯特名不見經(jīng)傳，全名是“靡菲斯托菲勒斯”，按希臘文是“不愛光者”，按希伯來文為“破壞者一撒謊者”。常見于中世紀(jì)民間傳說，直到16世紀(jì)中期，根據(jù)德國占星家浮士德演繹的傳說，靡菲斯特才有了名分——基督教教義觀照下的專門攫取人靈魂的惡魔。16世紀(jì)末期，英國的馬洛把浮士德博士傳說改編成同名悲劇，取得極大成功，靡菲斯特也跟著名揚(yáng)天下。17世紀(jì)，歌德在其花費(fèi)六十年心血的巨著《浮士德》中，對靡菲斯特進(jìn)行了全新“包裝”，徹底改造，至此，靡菲斯特終于家喻戶曉。

先來了解靡菲斯特在歌德之前的傳說以及在馬洛的《浮士德博士》中扮演了怎樣的角色。民間傳說中，大魔術(shù)師浮士德博士，在研究了所有學(xué)問后扔下書本，與令人討厭的魔鬼靡菲斯特簽訂協(xié)議:他可以享受人間所有的感官快樂，但靈魂必須交地獄折磨。在馬洛的《浮士德博士》中，浮士德同樣是個學(xué)問大到?jīng)]什么可學(xué)，以至于無聊的博士。于是，他想學(xué)魔術(shù)，跟魔王魯西弗訂交易:用靈魂換魔鬼24年的服務(wù)。隨后浮士德利用小魔鬼靡菲斯特的幫助游戲人生。先是惡搞羅馬教皇;又到德國宮廷炫耀法術(shù);接著在旅途中跟馬商開玩笑;最后，浮士德受邀來到萬霍德公爵府邸，以魔術(shù)博取公爵夫婦的歡心。契約臨近結(jié)束，浮士德想看看美女海倫，讓靡菲斯特把她召來。期限將至，浮士德感到恐懼和后悔，乞求憐憫，但為時已晚，靈魂被魔鬼帶往地獄。劇中，靡菲斯特只是魔王的嘍噦，時常念叨被打入地獄的不堪回首的往事，認(rèn)為生活即是地獄。他對浮士德說:“吆!這就是地獄，我可沒離開。/你以為我親見過上帝的天顏，，也嘗過天堂的永喜，/不會因被剝奪永恒的福佑，，而不為萬層地獄所苦嗎?”這些話具有警告浮士德之意。就此而言，靡菲斯特不算是壞人，而是略帶悲劇性的小人物。

歌德的《浮士德》以打賭開始。上帝心血來潮，想了解一下魔鬼們的情況，便召來他比較喜歡的小魔鬼靡菲斯特。以撒旦為首領(lǐng)的魔鬼家族自從被打人地獄后，便不準(zhǔn)隨便上天堂。靡菲斯特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面見上帝，但一開口又改不了魔鬼家族愛揶揄嘲弄的脾性，把上帝最得意的杰作“人”貶得一無是處。上帝自然不同意，舉浮士德的例子反駁。浮士德是個無所不通的博士，極其虔誠，且志向高遠(yuǎn)，埋首書齋鉆研知識學(xué)問，幾乎到了不食人間煙火的地步。然而就是這樣一個無可挑剔的圣人，靡菲斯特也要諷刺，說他不過是個自命不凡的糊涂蛋，還說只要上帝允許，他就能把浮士德引上魔鬼之路。上帝當(dāng)然應(yīng)戰(zhàn)，于是兩人以此打賭。靡菲斯特如果贏了，就可以隨便上天堂。至于輸了怎樣，無需說明，一來上帝不可能輸;二來靡菲斯特沒什么可輸?shù)?，因?yàn)橐磺卸紝儆谏系?，何況他已處于懲罰最嚴(yán)厲的地獄了。

打賭后，靡菲斯特開始行動。此時的浮士德，正因窮盡了所有的知識仍無法感到快樂而焦躁，“唉，我勞神費(fèi)力把哲學(xué)、法學(xué)和醫(yī)學(xué)。天哪。還有神學(xué)，都研究透了。現(xiàn)在我，這個蠢貨!盡管滿腹經(jīng)綸，也并不比從前聰明”，“想到這一點(diǎn)，簡直令我五內(nèi)如焚。比起博士、學(xué)士、律師和教士所有這些夜郎自大之輩，我誠然要懂事一點(diǎn);沒有什么猶豫或疑慮來打擾我，也不畏懼什么地獄或魔鬼——為此我卻被剝奪了一切樂趣，不敢自以為有什么真知灼見，更不敢好為人師，去矯正和感化人類?！备∈康虏畈欢噙B死的念頭都有了，但他還是想作最后的努力，想獲得那從內(nèi)部把世界連接在一起的總的知識，為此不惜求助于魔術(shù)。靡菲斯特抓住浮士德的精神危機(jī)，引誘他簽了一紙契約:他為浮士德服務(wù)，但浮士德只要感到滿足，靈魂就歸他所有。于是，靡菲斯特幫助浮士德上天人地、穿梭時空地體驗(yàn)生活，尋找滿足感，但卻以悲劇告終。他同平民女子格蕾琴相愛，結(jié)果弄得她家破人亡，身系牢獄，遭受死刑;他歷盡千難萬險，同美女海倫結(jié)合，生了個可愛的兒子，他卻摔死了，海倫也煙消云散;最后他以殘忍的手段圍海造田，愁瞎了雙眼。聽到靡菲斯特為他掘墓的叮當(dāng)聲，誤以為是工人在熱火朝天地工作，幻想著偉大的事業(yè)，忍不住說:“逗留一下吧，你是那樣美!”隨即浮士德在滿足聲中倒地身亡。幸好靈魂沒有被魔鬼占有，而是被眾天使搶去了天堂。

二

歌德的靡菲斯特沒有了傳說中魔鬼的暴戾，也沒有了馬洛所賦予的悲劇特征，而成了有點(diǎn)可憐的喜劇角色。浮士德追求完美，極難伺候，他壓根不拿靡菲斯特當(dāng)人看，只要他想到的，都要靡菲斯特去實(shí)現(xiàn)，而且對靡菲斯特呼來喝去，動輒一頓痛罵。浮士德想追求平民女子格蕾琴也就罷了，但他競要靡菲斯特幫忙劫獄?？蓱z的靡菲斯特只是個能力有限的小魔鬼，他對浮士德抱怨:“我?guī)闳?，可我辦得到什么，請聽我說!我哪有天上地下所有的權(quán)柄?”《更離奇的是，浮士德想穿越時空與海倫結(jié)婚，而靡菲斯特這個基督教的小魔鬼根本應(yīng)付不了古希臘的“外國妖精”。然而抱怨之后還得做事。為了格蕾琴，靡菲斯特被浮士德一番折騰，自嘲道:“世上沒有什么比一個灰心喪氣的魔鬼更乏味?！睘榱撕?，從來只捉弄別人的靡菲斯特又被“外國妖精”推來搡去得捉弄了一番。但是，浮士德根本不領(lǐng)情，把所有的罪責(zé)都?xì)w在靡菲斯特頭上，不高興就罵。變著花樣罵，“騙子”、“惡棍”、“狗”、“可恨的怪物”、“糞土與火的怪物”，甚至罵他是“老鴇”。最可悲的是。唯一的報酬——浮士德的靈魂還被上帝仗勢搶走了。眾天使為了搶奪浮士德的靈魂，降了場“超魔力的大火”，燒得靡菲斯特五內(nèi)俱焚，可憐的靡菲斯特唯有哭訴:“我應(yīng)當(dāng)向誰去訴苦出怨氣?誰能為我恢復(fù)這到手的權(quán)利?這一大把年紀(jì)你還受騙，也是自作自受，你的處境才慘兮兮!我倒行逆施真夠嗆，一大筆開支白白浪費(fèi)，臉丟光;卑劣的情欲，荒謬的艷史，落到冷酷無情的魔鬼身上。老于世故的精明人竟做出了這種幼稚瘋狂的勾當(dāng)，看來最終把他控制住的那股傻勁兒并非小事一樁?！?/p>

靡菲斯特最后的這段話充滿喜劇色彩，但絲毫沒有幸災(zāi)樂禍的意思。歌德改變了以往浮士德故事的結(jié)局，也顛覆了靡菲斯特傳統(tǒng)的負(fù)面形象，在笑聲中對靡菲斯特進(jìn)行了肯定，這當(dāng)然不只是在結(jié)尾博人一笑的緣故。事實(shí)上，在整個戲劇中，歌德已經(jīng)賦予了靡菲斯特一些積極的品行。浮士德走出書齋，初涉世俗生活，胡子拉碴，形象不佳，心里非常自卑，“在人面前我覺得自己十分渺小;我總是非常尷尬?！泵曳扑固匕参克?，“我的朋友，這一切都不必多說;只要你相信自己，你就會懂得怎樣生活”，簡直就像一位慈父。在“海倫的悲劇”中，海倫幻象消失，只剩衣衫，靡菲斯特急切地交代他，“緊緊抓住給你剩下的這一切!絕不能放松衣服!妖魔們已經(jīng)拉住衣角，很想把它搶到地府去。緊緊抓住!它雖不再是你失去的女神，卻很神圣。請利用這高尚的不可估量的恩情飛升:它會載你脫俗超塵，迅速升人太清，只要你持之以恒?！比绱烁挥谌饲槲兜年P(guān)切，哪像出自魔鬼之口?

然而對靡菲斯特來說，有點(diǎn)好心腸還遠(yuǎn)遠(yuǎn)不夠，做點(diǎn)好事說點(diǎn)好話，也不足以抵消他所做的為非作歹之事，更遑論改變形象。真正改變靡菲斯特的是對其本質(zhì)的重新定位?！陡∈康隆返闹黝}是肯定永不滿足、不斷向上的精神。浮士德是這種精神的體現(xiàn)，他所追求的總的知識只屬于上帝。浮士德追求的意義則象征著對上帝的無限接近。上帝最后派天使把他的靈魂接上天堂，就是對他一生追求的肯定。但又是什么推動他歷盡艱難終成正果?不是親人的鼓勵，而是靡菲斯特的惡行。靡菲斯特自稱是“否定的精靈”，這一點(diǎn)沒錯，只是他的每一個否定，都讓浮士德走向否定之否定的肯定。浮士德就這樣在否定中上升，而靡菲斯特則成了“總想作惡、卻總行了善的那種力量的一部分”?！白鲪盒猩啤本褪敲曳扑固氐恼嬲举|(zhì)。靡菲斯特對浮士德的意義，可以通過浮士德的話看出來，他感謝帶來靡菲斯特的地精，“我現(xiàn)在才意識到，天下沒有什么讓人覺得十全十美。在這種使日益接近諸神的狂喜中，你給了我一個伙伴，我已經(jīng)再也少不了他，雖然他冷淡而無恥，使我在自己面前自輕自賤，只言片語就把你的恩賜付諸流水?！备∈康率冀K在反抗靡菲斯特，對靡菲斯特提出的觀點(diǎn)都持反對態(tài)度，但最終還是按靡菲斯特的路子走，而這正是他前進(jìn)的最好方式。

其實(shí)，靡菲斯特的本質(zhì)和作用，在戲劇開篇就已經(jīng)定了調(diào)?！短焯眯蚯分?，上帝說:“我從不曾憎惡過你的同類。在所有否定的精靈中間，促狹鬼最不會使我感到累贅。人的行動太容易松弛，他很快就愛上那絕對的安息;因此我愿意給他一個伙伴，刺激他，影響他，還得像魔鬼一樣，有創(chuàng)造的能力?！边@才是最中肯的評價。全劇落幕，驀然回首，一切早有安排。

三

在靡菲斯特身上，有著歌德同時代浪漫主義詩人拜倫的影子，他也因拜倫的悲劇人生而具有了悲劇色彩。

在《浮士德》中，最能讓人想到拜倫的是歐福里翁。在“古典悲劇”中，浮士德與海倫結(jié)合，生下歐福里翁。這個古典主義(海倫)和浪漫主義(浮士德)的結(jié)晶，似乎生來就蹦蹦跳跳，有強(qiáng)烈的向上的沖動:“現(xiàn)在讓我跳，/現(xiàn)在讓我蹦!/整個太空再高再高，/也要筆直往上沖:/我情不自禁，/我欲罷不能!”他還著迷戰(zhàn)爭:“你們夢想和平時光?/誰想做夢，就去夢想!/戰(zhàn)爭就是標(biāo)語!/勝利!一直喊下去?！?福里翁越蹦越高，最終在飛翔的幻覺中摔下山崖。這個精力充沛、永遠(yuǎn)向上、向往征戰(zhàn)的少年，活脫脫就是拜倫的影子。很多研究者都相信拜倫就是歐福里翁的原型，這也得到了歌德的肯定，他說:“拜倫無疑是本世紀(jì)最大的有才能的詩人，他既不是古典時代的，也不是浪漫時代的，他體現(xiàn)的是現(xiàn)時代。我所要求的就是他這種人。他具有一種永遠(yuǎn)感不到滿足的性格和愛好斗爭的傾向，這就導(dǎo)致他在密梭龍基喪生?！备璧逻€說:“當(dāng)時發(fā)生的事件才使我想到用拜倫和密梭龍基作為此詩的結(jié)局?！笨梢姲輦悓Ω璧滤a(chǎn)生的影響。

然而，與其說拜倫像歐福里翁，不如說像靡菲斯特。拜倫素有“撒旦詩人”之稱，這一榮譽(yù)全拜英國桂冠詩人羅伯特·騷塞所賜。1821年，騷塞對當(dāng)時英國詩壇一批激進(jìn)的年輕詩人進(jìn)行了猛烈批評，稱他們?yōu)椤叭龅┡伞保l都知道他是在攻擊拜倫。因?yàn)椋瑤啄陙?，拜倫以其塑造的一系列黑色英雄人物而大獲成功，都是極富魅力而又完全孤立的人物，被傳統(tǒng)社會放逐，甚至遭到通緝，精神無比高貴，行為卻不甚檢點(diǎn)，所有這些特立獨(dú)行都使他們?nèi)找媸桦x大眾。他們是受傷的，也是高傲的。他們感到受傷，意識退縮，陷入沉思;但他們內(nèi)心的痛苦從未全部說出，而是在高傲的、嚴(yán)峻的和莊重的態(tài)度中部分地表達(dá)出來。他們是墮落的，并因?qū)Υ嬖诘耐纯囿w驗(yàn)而放大了他們的墮落。他們對現(xiàn)狀并非完全否定，但也不隨波逐流，而是徘徊在嚴(yán)酷的默許和不能滿足的背叛之間。

拜倫本人傳奇式的生活為他詩歌中的主人公提供了最好的摹本。拜倫有著高貴的血統(tǒng)，但性格孤僻，落落寡合，不被容于英國上流社會，被迫遠(yuǎn)走希臘，最后病死他鄉(xiāng)。他短暫的一生就是一部傳奇。最神奇的是他天生跛足，而民間傳說中的魔鬼的腿也是有問題的，如歌德的靡菲斯特怎么也變不掉他的“馬腳”，他自嘲地說:“至于馬腳嘛，我雖然少不了它，可它往往讓我在大庭廣眾中丟丑;所以多年來我像許多青年人一樣用起了假腿肚?！痹谒羞@些傳聞中，拜倫被日益妖魔化，但他從不辯解，相反有時似乎還在有意地推波助瀾，他的逸聞軼事并沒有敗壞他的詩歌，相反由于風(fēng)格上的吻合，反而強(qiáng)化其詩歌的神秘感和吸引力，也增加了拜倫本人的聲望。

拜倫對各種非議毫不在乎，因?yàn)閷懽鲗λ懈匾囊饬x:尋找自我。對拜倫來說，自我是分裂的，本真的自我迷失在虛幻的自我中，寫作就是要實(shí)現(xiàn)本真自我的解脫，他曾說:“我信手涂鴉唯一的、全部的、真實(shí)的動機(jī)，不過是為了從‘我自己’中退出‘我自己’，出版則是同一目的的延續(xù)。”拜倫相信，正是這種痛苦的緊張感和從中解脫的欲望使他成了一位作家?！靶攀滞盔f”一詞表明了拜倫的敏感與自嘲，他真的相信他的詩歌作為一種行為形式能夠把他從自身解脫出來嗎?拜倫最終在希臘頗為戲劇性的死亡，對此給了否定的回答——他沒有像人們想象的那樣，如浪漫主義英雄一樣戰(zhàn)死，卻被一場瘟疫奪去了生命。無論拜倫有多么勇敢的心，也無法逃脫自然的法則，一如靡菲斯特?zé)o法逃出上帝的手掌心。當(dāng)人們從拜倫身上看出靡菲斯特的時候，靡菲斯特身上也投射了拜倫的影子，并從拜倫身上獲得了肯定的價值，這使得靡菲斯特最后的失敗也具有了崇高的悲劇色彩。

(責(zé)任編輯:水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