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民族的心靈探尋

摘要:《呵嗬》是一首生命長歌，敘述了一個民族苦難的歷史。詩歌表現(xiàn)出詩人在獨特的人文地理形態(tài)中形成的渾厚、古樸、曠達的內(nèi)涵以及民族間的款款深情。

關鍵詞:李發(fā)模 詩歌 仡佬人 文化精神

由貴州人民出版社出版的長篇敘事詩《呵嗬》，是李發(fā)模先生的一部力作，是“一支歌，是仡佬人唱給山水，唱給天地，唱給古往今來的生命長歌”①。全詩分十章，五千余行，敘述了以竹為圖騰的“古老族”在遭遇到戰(zhàn)爭的創(chuàng)痛后逃進深山老林隱族埋名卻又堅強不屈的生活。作品以山蠻和水妹為主人公引出敘述線索，將仡佬族的歷史文化和民族文化融于其中，歌頌了仡佬民族勤勞勇敢、智慧曠達的民族文化精神。作為一個生活于仡佬族聚居地的非仡佬族作家，詩歌表現(xiàn)出詩人在獨特的人文地理形態(tài)中形成的渾厚、古樸、曠達的內(nèi)涵以及民族間的款款深情。

黔北地區(qū)自古以來就是仡佬先民聚居地。“蠻王仡佬，開荒辟草”，仡佬民族在這里建構(gòu)了自己的生命形態(tài)和文化形態(tài)，這些芬芳的生活和情感后來隨著各民族的遷入、戰(zhàn)爭的逼近消隱了，剩下的是一聲長長的“呵嗬”。因此，“呵嗬”是詩的起音，是仡佬民族呼喚“魂兮，歸來”的吶喊，也是仡佬民族在生命萌動中發(fā)出的第一聲嘆息，那一聲“呵—嗬—嗬—嗬—嗬—”，在黔北山水間的回蕩，喚醒了一個民族沉睡心底的文化記憶，喚回了曾經(jīng)走失的魂靈，喚響了宇宙間五光十色、豐富多彩的自由元素。仡佬人，就在這“呵嗬”聲中，艱難地行走在黔北的高山峽谷之中，并堅守著民族長期以來在生活中形成的智慧和觀念。以“和合”為核心，尋求與天地“和合”、與自然“和合”、與各民族同胞“和合”，尋找生命的“和合”、身心的“和合”。這尋找，付出了極大的代價，從竹王的產(chǎn)生到儺中的祭祀，從為節(jié)省土地而懸棺到由石板修成的“生期”，嚴峻的生存狀態(tài)伴隨著生生不息的生存追求，李發(fā)模的詩歌《呵嗬》集中地表現(xiàn)了仡佬民族之魂。

《呵嗬》不是史詩，但它敘述了一個民族苦難的歷史，這個苦難的民族是怎樣由強盛走向隱沒，而又在深層心理上保存著頑強的民族意識的現(xiàn)實。他關注的不是史書上記載的寥寥片言的仡佬族歷史，而是在民族民間文化的基礎之上，從人們?nèi)粘５男袨楹退季S方式上，去書寫一個民族歷史的變遷，去尋找一個民族深藏于心的民族意識，去悲憫一個民族生存的境遇。從這個角度來講，《呵嗬》可以算是一個民族的史詩。李發(fā)模以宏大的人文關懷、令人回腸蕩氣的詩人氣魄，對一個民族的歷史做了真誠而忠實的書寫，確實是令人感動而難以忘懷。

作為一個世居少數(shù)民族，在仡佬族生存和發(fā)展的歷史中，正史對其存在狀態(tài)、風俗特征、文化面貌等各個方面的記述都非常有限?，F(xiàn)在所看到的最早的仡佬族的記錄，是《尚書》中的短短一句:“王曰，嗟我友邦冢君，御事司徒司馬司空，亞旅師氏千夫長百夫長，及庸、蜀、羌、髳、微、盧、彭、濮人，稱爾戈，比爾干，立爾矛，予其誓?！痹谶@一句中，我們只知道仡佬的祖先濮人早在商時就與中原有來往。而對這一民族的生存狀況、民族特征的介紹，在《史記·西南夷列傳》中:“西南夷君長以什數(shù)，夜郎最大……此皆魋結(jié)，耕田，有邑聚。”只言片語中，我們看到的是一個本身處于邊緣，又被敘述者邊緣化的民族，在其生存和發(fā)展過程中，不可能有著濃墨重彩的描摹。因此，在《呵嗬》一詩中，隨著那一聲“呵嗬”，首先呼喚出“阿仡啊!回來，回來吧”。呼喚在“九九八十一難”中隱去了的仡佬父親，在“色、權(quán)、利”的合謀中含恨而去的仡佬母親。接著在第二章中，詩人對天地的起源、仡佬民族“根生”進行了追尋，從竹王的產(chǎn)生，到山蠻打虎救父，從先祖的傳說，到老巖老土老屋基，都留下了仡佬族人深深的印記，都刻下了仡佬人隱隱的傷痛。

第三章敘寫了千年萬年居住的土地，在平播之役中被官府蕩為廢墟，業(yè)已艱難的仡佬民族再次向石旮旯退隱，與山水相伴而生的仡佬族，“被逼上了懸崖……”。生存的環(huán)境更加艱難了，但堅強的仡佬人卻在巴掌大的地中、在斗笠掩蓋下的地里，尋找到了生存之地，頑強而又堅韌地活了下去，在“呵嗬”聲中，樂觀地面對歲月的磨難，智慧地斗倒“野狗”的糾纏，開始了他們的生存和繁衍。

第四章抒寫了仡佬人在“祖?zhèn)鞯奶斓亍崩锔艅趧?，在大自然的恩賜中生命得以延續(xù)的生活景象。但好景不長，“山蠻家的地，被官府劃撥……/山蠻家的墳，埋祖宗的深棲/已被官府造了……/山蠻的水妹，在元宵節(jié)/又被官府無禮……”仡佬人家的苦難，化為了“一座山的血一條河的淚”，于是，土地一般本分的農(nóng)民，終于燃燒起憤怒的火星，以死作抗議，以斧頭砍平罪惡，以求得世間的“清凈”。在那沒有理講的時代，反抗帶來的是更沉重的迫害。

從第五章開始，山蠻——仡佬人在人為的禍祟下，開始了漫長的逃亡生涯，懷著對家和親人的思念，忍著撕心裂肺的痛苦，逃進了深山，在自然的庇護下才得以全身。挖過朱砂礦，煉過五彩丹，被無情地抓去“沖喜”，為僵尸舉幡引路……仡佬人歷經(jīng)千辛萬苦，為活命只能求老天睜眼。是天地收養(yǎng)了仡佬人，是自然撫慰了山蠻和水妹;是天地給予了山蠻與水妹以生命的靈性，是自然給予了仡佬人智慧的生存。因此，“一個呵嗬分太極/兩個呵嗬開天地/三個呵嗬生日月”，“呵嗬呵嗬又呵嗬”的仡佬族，在呵嗬聲中，回應歷史，生生不息。

在這十章的敘寫中，我們可以看到，李發(fā)模在敘寫一個民族的生存歷史及其所衍生的文化與文明、充分展示民族風采的同時，仡佬民族及其文化也成為他的詩歌的文化精神來源。

這種文化精神首先表現(xiàn)在對多層﹑多元形態(tài)的文化環(huán)境描述上。仡佬族生存的地理環(huán)境是高原丘陵地帶，有不同于中原平原的土地特點，地是仡佬族立足的空間，也是仡佬族人文化生成的場所。因此，“地”就成為李發(fā)?！逗青馈芬辉姳憩F(xiàn)的主要意象，通過“地”來表現(xiàn)詩人對仡佬民族個性的理解，通過“地”來表現(xiàn)詩人人生境界的廣大，通過“地”來表現(xiàn)仡佬人的艱難人生，通過“地”來表現(xiàn)山河大地對仡家的包容和愛護?！霸鶐r縫，堅守山地的平?！?，“仰望星空，莫如肥沃腳下的土壤”。生于斯死于斯的仡佬人，在山坳巖坎中，造就了硬朗的體魄，冶煉了剛強的性格，因此，仡佬人在這片神奇的土地上，打獵、開礦，種植、紡紗，其生活方式并非單調(diào)貧乏。他們熬煉著鮮紅的朱砂，采集可制成靛青的植物，用柞蠶的絲，織出了一幅幅精美的布。而這一切，都是大地的賜予。我們可以這樣認為，在李發(fā)模筆下，山河大地是仡佬人棲息的家園，是仡佬人智慧的源泉，同時，山河大地也是智者，它們聆聽人間的呼喊，感受到仡佬民族的苦痛，因為它是有生命的。而在這塊土地的懷抱里，生命不會因為苦難的壓迫而消逝，相反，人生境界卻因苦難而升華，仡佬的命運由此而獲得轉(zhuǎn)機，愛與健康的人格在荒涼中得以健全。干涸的心田在大地的潤澤下，頑強的生命得以蓬勃生長。

這種文化精神還表現(xiàn)在對民族精神的把握之中。仡佬族的宗教帶有原始宗教的特點，認為萬物有靈，神靈就是自然，萬物的靈魂與生命，都與仡佬族的生命相通。在日常生活中，這種崇尚“萬物有靈”的信仰更是隨處可見，上山敬山神，飲水敬龍神，行路敬土地神，犁田敬牛神，在家則敬家神——祖先，等等。對神的敬畏，是仡佬人對生命生存的理解。在這樣的生活環(huán)境下，李發(fā)模的詩歌創(chuàng)作也反映出仡佬民族對自然的態(tài)度。在詩人筆下，云貴高原的山川草木、飛禽走獸都散發(fā)著勃勃生機，它們不再是靜物，而是充滿靈性與生命活力的、激情的躍動個體，“那天，山嶺在背簍與高挑之上/朝他飛翔/他想說的話，開成滿山野花/不知該采哪朵，給這異鄉(xiāng)/想整個攤開自己，以山海的蒼茫/不知該說‘不’，還是說自己/是受傷的太陽”。作者是以景語來映襯仡佬民族苦難的精神歷程，通過凸顯山河之魂來思考仡佬人的命運，將各種景象賦予生命與人格，展現(xiàn)云貴高原山河的慷慨沉郁，它們和仡佬人的生活緊密相連。這樣，李發(fā)模的寫作就在仡佬族文化中汲取了養(yǎng)料，增加了詩的文化內(nèi)涵，從而表現(xiàn)出一個民族不屈不撓、生生不息的精神。

文化精神的第三個方面表現(xiàn)在對仡佬族民間傳說和民間歌謠的運用上。詩篇一開始，就由傳說進入到這個古老民族的心底去，揭示出這個災難深重的民族內(nèi)心深處的傷痛，“她把頭放在枕上，一顆心/仿佛放在針尖上”。當詩人描述著群峰壁立的仡佬山姿色時，他清晰地感到高山竹林間躍躍跳動的民族心臟。而《考女婿》故事的引入，則表達了仡佬人樸實、不務虛的生存哲學，這種生存哲學，反映在《石場號子》、《報路歌》中，我們看到的不僅僅是勞動的艱辛，也看到了一種詩意的生存。在大量的對民間歌謠的引用中，把這種事宜推向了極致:“水妹:一籠竹子選一根/萬人當中選一人/不選錢財和美貌/專選蠻哥合意人?！薄吧叫U:太陽落坡坡背陰/叫聲水妹放寬心/哥心好比紅太陽/昨日今天一樣明。”“哥喲哥喲沒良心，把妹拖進刺林林，石頭石頭梗腰桿，太陽太陽晃眼睛?！泵窀璧那度?，使詩一方面帶著質(zhì)樸剛健的田野之風，另一方面又讓人覺得充滿蜜意柔情，富有生活情趣。在渾樸直白的言語中，另具一種幽雅，將這山野的民族自由自在的生命活力躍然紙上。

文化精神的第四個方面表現(xiàn)在詩人對道家精神與仡佬族“和合”文化精神的理解上。道家強調(diào)的是“出世”思想，與世無爭，仡家強調(diào)的是合作同一，和諧共生。仡佬人的自然崇拜，在很大程度上就與道家的“順其自然”有著內(nèi)在的一致，只是在仡佬人的生活中，他們更強調(diào)“和”。在李發(fā)模的詩歌敘述中，仡佬民族一產(chǎn)生，就強調(diào)“以和為善”，與天地萬物和諧相處。但從平播戰(zhàn)役后，面對災難，仡佬人一直是步步退隱，從寬田大壩一直退隱到高山石壁，從堅實的土地退隱到虛無的九重天，使他們的命運越來越面臨乖舛，不敢想象這個外有官家、內(nèi)有小人告密的民族，在這惡劣的環(huán)境中怎樣生存下去。但大自然包容了他們，他們最后也回歸于自然。從中我們可以看到，強調(diào)“和合”的仡佬民族，一方面依靠這一信念得以存活和發(fā)展，另一方面似乎其悲劇命運就在于他們與世無爭。雖然詩歌敘述他們被逼至無路可退時也會奮然反抗，因為他們追求的是“和合”而不是退隱，忍讓但并不懦弱，他們的命運充滿悲嘆但并不讓人遺憾。但是我們看到，詩人在這里實際上是用一種他者的眼光來解讀仡佬民族精神，而不是用仡佬民族文化來詮釋仡佬族的行為方式，使詩道理與事像出現(xiàn)了分裂。這種分裂，也許正是詩歌的張力所在。但后來在對其真實的生存狀態(tài)的描述中，詩人又糾正了這種偏離。從文化內(nèi)質(zhì)來看，李發(fā)模從中看到的更多的是一種與道家文化相同的出世文化。關注的是忍辱、和平和人與人之間的和平相處，關心的是從個人命運的走向中獲得人生及民族的超然，重視的是人在艱難磨煉中的自在自得。這樣，似乎又減弱了詩人對一個民族命運的哲理思考。

不管怎樣，李發(fā)模在《呵嗬》中抒寫了代表仡佬文化的大量的仡佬族民俗事像，他也從仡佬文化中獲取了巨大的精神力量。借助詩歌，詩人穿透歷史煙云的遮蔽，進入到生命、族群、人類的命運、生存的本質(zhì)等一系列哲學命題的思考，在仡佬族苦難的生命歷程中搭建起了詩人的心靈的瞭望塔，使詩不僅成為仡佬族生活、生存、生命的訴求，也給富有良知和人道的詩人內(nèi)心波瀾的平衡和支撐。對民眾的關注，對民族命運的關注，正是詩人存在的價值所在。

詩歌有十章，五千余行，如果在構(gòu)思上稍不留意，就會給作品帶來重大的缺陷。因此，在作品結(jié)構(gòu)上，“借鑒戲劇結(jié)構(gòu)方式中的‘卷軸式結(jié)構(gòu)’來表現(xiàn)和推演人物及民族精神核心。采用‘剪影式’的方法展現(xiàn)社會地域、風俗、人物畫卷，與電影藝術(shù)中的聲畫蒙太奇類似。詩人像個極為出色的電影藝術(shù)家，集取材、攝影、導演、剪輯于一身，原本零散的民族元素在詩人的重新組合和打磨后，已凝聚為一個鮮活而個性突出的民族體。仡佬族的粗獷豪邁而又儒雅智慧、勇敢堅強而又達觀樂天等剛?cè)岵男愿裢ㄟ^人物、祖訓、傳說、宗教一一得到了體現(xiàn)”②。

的確，《呵嗬》的成功，不僅表現(xiàn)出李發(fā)模對民族文化、人類命運的思考，更表現(xiàn)出他對藝術(shù)的探求又達到了一個新的高度。

注 釋:

①胡長斌:《“呵嗬”一曲天地動》，《貴州日報》，2008年5月30日。

②章聞哲:《一部仡佬族的史詩——讀長詩〈呵嗬〉有感》，《人民日報》，2009年11月8日。

參考文獻:

1.李發(fā)模:《呵嗬》，貴州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

(作者單位:遵義師范學院中文系)

編校:董方曉由貴州人民出版社出版的長篇敘事詩《呵嗬》，是李發(fā)模先生的一部力作，是“一支歌，是仡佬人唱給山水，唱給天地，唱給古往今來的生命長歌”①。全詩分十章，五千余行，敘述了以竹為圖騰的“古老族”在遭遇到戰(zhàn)爭的創(chuàng)痛后逃進深山老林隱族埋名卻又堅強不屈的生活。作品以山蠻和水妹為主人公引出敘述線索，將仡佬族的歷史文化和民族文化融于其中，歌頌了仡佬民族勤勞勇敢、智慧曠達的民族文化精神。作為一個生活于仡佬族聚居地的非仡佬族作家，詩歌表現(xiàn)出詩人在獨特的人文地理形態(tài)中形成的渾厚、古樸、曠達的內(nèi)涵以及民族間的款款深情。

黔北地區(qū)自古以來就是仡佬先民聚居地?！靶U王仡佬，開荒辟草”，仡佬民族在這里建構(gòu)了自己的生命形態(tài)和文化形態(tài)，這些芬芳的生活和情感后來隨著各民族的遷入、戰(zhàn)爭的逼近消隱了，剩下的是一聲長長的“呵嗬”。因此，“呵嗬”是詩的起音，是仡佬民族呼喚“魂兮，歸來”的吶喊，也是仡佬民族在生命萌動中發(fā)出的第一聲嘆息，那一聲“呵—嗬—嗬—嗬—嗬—”，在黔北山水間的回蕩，喚醒了一個民族沉睡心底的文化記憶，喚回了曾經(jīng)走失的魂靈，喚響了宇宙間五光十色、豐富多彩的自由元素。仡佬人，就在這“呵嗬”聲中，艱難地行走在黔北的高山峽谷之中，并堅守著民族長期以來在生活中形成的智慧和觀念。以“和合”為核心，尋求與天地“和合”、與自然“和合”、與各民族同胞“和合”，尋找生命的“和合”、身心的“和合”。這尋找，付出了極大的代價，從竹王的產(chǎn)生到儺中的祭祀，從為節(jié)省土地而懸棺到由石板修成的“生期”，嚴峻的生存狀態(tài)伴隨著生生不息的生存追求，李發(fā)模的詩歌《呵嗬》集中地表現(xiàn)了仡佬民族之魂。

《呵嗬》不是史詩，但它敘述了一個民族苦難的歷史，這個苦難的民族是怎樣由強盛走向隱沒，而又在深層心理上保存著頑強的民族意識的現(xiàn)實。他關注的不是史書上記載的寥寥片言的仡佬族歷史，而是在民族民間文化的基礎之上，從人們?nèi)粘５男袨楹退季S方式上，去書寫一個民族歷史的變遷，去尋找一個民族深藏于心的民族意識，去悲憫一個民族生存的境遇。從這個角度來講，《呵嗬》可以算是一個民族的史詩。李發(fā)模以宏大的人文關懷、令人回腸蕩氣的詩人氣魄，對一個民族的歷史做了真誠而忠實的書寫，確實是令人感動而難以忘懷。

作為一個世居少數(shù)民族，在仡佬族生存和發(fā)展的歷史中，正史對其存在狀態(tài)、風俗特征、文化面貌等各個方面的記述都非常有限?，F(xiàn)在所看到的最早的仡佬族的記錄，是《尚書》中的短短一句:“王曰，嗟我友邦冢君，御事司徒司馬司空，亞旅師氏千夫長百夫長，及庸、蜀、羌、髳、微、盧、彭、濮人，稱爾戈，比爾干，立爾矛，予其誓?！痹谶@一句中，我們只知道仡佬的祖先濮人早在商時就與中原有來往。而對這一民族的生存狀況、民族特征的介紹，在《史記·西南夷列傳》中:“西南夷君長以什數(shù)，夜郎最大……此皆魋結(jié)，耕田，有邑聚?！敝谎云Z中，我們看到的是一個本身處于邊緣，又被敘述者邊緣化的民族，在其生存和發(fā)展過程中，不可能有著濃墨重彩的描摹。因此，在《呵嗬》一詩中，隨著那一聲“呵嗬”，首先呼喚出“阿仡啊!回來，回來吧”。呼喚在“九九八十一難”中隱去了的仡佬父親，在“色、權(quán)、利”的合謀中含恨而去的仡佬母親。接著在第二章中，詩人對天地的起源、仡佬民族“根生”進行了追尋，從竹王的產(chǎn)生，到山蠻打虎救父，從先祖的傳說，到老巖老土老屋基，都留下了仡佬族人深深的印記，都刻下了仡佬人隱隱的傷痛。

第三章敘寫了千年萬年居住的土地，在平播之役中被官府蕩為廢墟，業(yè)已艱難的仡佬民族再次向石旮旯退隱，與山水相伴而生的仡佬族，“被逼上了懸崖……”。生存的環(huán)境更加艱難了，但堅強的仡佬人卻在巴掌大的地中、在斗笠掩蓋下的地里，尋找到了生存之地，頑強而又堅韌地活了下去，在“呵嗬”聲中，樂觀地面對歲月的磨難，智慧地斗倒“野狗”的糾纏，開始了他們的生存和繁衍。

第四章抒寫了仡佬人在“祖?zhèn)鞯奶斓亍崩锔艅趧樱诖笞匀坏亩髻n中生命得以延續(xù)的生活景象。但好景不長，“山蠻家的地，被官府劃撥……/山蠻家的墳，埋祖宗的深棲/已被官府造了……/山蠻的水妹，在元宵節(jié)/又被官府無禮……”仡佬人家的苦難，化為了“一座山的血一條河的淚”，于是，土地一般本分的農(nóng)民，終于燃燒起憤怒的火星，以死作抗議，以斧頭砍平罪惡，以求得世間的“清凈”。在那沒有理講的時代，反抗帶來的是更沉重的迫害。

從第五章開始，山蠻——仡佬人在人為的禍祟下，開始了漫長的逃亡生涯，懷著對家和親人的思念，忍著撕心裂肺的痛苦，逃進了深山，在自然的庇護下才得以全身。挖過朱砂礦，煉過五彩丹，被無情地抓去“沖喜”，為僵尸舉幡引路……仡佬人歷經(jīng)千辛萬苦，為活命只能求老天睜眼。是天地收養(yǎng)了仡佬人，是自然撫慰了山蠻和水妹;是天地給予了山蠻與水妹以生命的靈性，是自然給予了仡佬人智慧的生存。因此，“一個呵嗬分太極/兩個呵嗬開天地/三個呵嗬生日月”，“呵嗬呵嗬又呵嗬”的仡佬族，在呵嗬聲中，回應歷史，生生不息。

在這十章的敘寫中，我們可以看到，李發(fā)模在敘寫一個民族的生存歷史及其所衍生的文化與文明、充分展示民族風采的同時，仡佬民族及其文化也成為他的詩歌的文化精神來源。

這種文化精神首先表現(xiàn)在對多層﹑多元形態(tài)的文化環(huán)境描述上。仡佬族生存的地理環(huán)境是高原丘陵地帶，有不同于中原平原的土地特點，地是仡佬族立足的空間，也是仡佬族人文化生成的場所。因此，“地”就成為李發(fā)?！逗青馈芬辉姳憩F(xiàn)的主要意象，通過“地”來表現(xiàn)詩人對仡佬民族個性的理解，通過“地”來表現(xiàn)詩人人生境界的廣大，通過“地”來表現(xiàn)仡佬人的艱難人生，通過“地”來表現(xiàn)山河大地對仡家的包容和愛護?！霸鶐r縫，堅守山地的平?！?，“仰望星空，莫如肥沃腳下的土壤”。生于斯死于斯的仡佬人，在山坳巖坎中，造就了硬朗的體魄，冶煉了剛強的性格，因此，仡佬人在這片神奇的土地上，打獵、開礦，種植、紡紗，其生活方式并非單調(diào)貧乏。他們熬煉著鮮紅的朱砂，采集可制成靛青的植物，用柞蠶的絲，織出了一幅幅精美的布。而這一切，都是大地的賜予。我們可以這樣認為，在李發(fā)模筆下，山河大地是仡佬人棲息的家園，是仡佬人智慧的源泉，同時，山河大地也是智者，它們聆聽人間的呼喊，感受到仡佬民族的苦痛，因為它是有生命的。而在這塊土地的懷抱里，生命不會因為苦難的壓迫而消逝，相反，人生境界卻因苦難而升華，仡佬的命運由此而獲得轉(zhuǎn)機，愛與健康的人格在荒涼中得以健全。干涸的心田在大地的潤澤下，頑強的生命得以蓬勃生長。

這種文化精神還表現(xiàn)在對民族精神的把握之中。仡佬族的宗教帶有原始宗教的特點，認為萬物有靈，神靈就是自然，萬物的靈魂與生命，都與仡佬族的生命相通。在日常生活中，這種崇尚“萬物有靈”的信仰更是隨處可見，上山敬山神，飲水敬龍神，行路敬土地神，犁田敬牛神，在家則敬家神——祖先，等等。對神的敬畏，是仡佬人對生命生存的理解。在這樣的生活環(huán)境下，李發(fā)模的詩歌創(chuàng)作也反映出仡佬民族對自然的態(tài)度。在詩人筆下，云貴高原的山川草木、飛禽走獸都散發(fā)著勃勃生機，它們不再是靜物，而是充滿靈性與生命活力的、激情的躍動個體，“那天，山嶺在背簍與高挑之上/朝他飛翔/他想說的話，開成滿山野花/不知該采哪朵，給這異鄉(xiāng)/想整個攤開自己，以山海的蒼茫/不知該說‘不’，還是說自己/是受傷的太陽”。作者是以景語來映襯仡佬民族苦難的精神歷程，通過凸顯山河之魂來思考仡佬人的命運，將各種景象賦予生命與人格，展現(xiàn)云貴高原山河的慷慨沉郁，它們和仡佬人的生活緊密相連。這樣，李發(fā)模的寫作就在仡佬族文化中汲取了養(yǎng)料，增加了詩的文化內(nèi)涵，從而表現(xiàn)出一個民族不屈不撓、生生不息的精神。

文化精神的第三個方面表現(xiàn)在對仡佬族民間傳說和民間歌謠的運用上。詩篇一開始，就由傳說進入到這個古老民族的心底去，揭示出這個災難深重的民族內(nèi)心深處的傷痛，“她把頭放在枕上，一顆心/仿佛放在針尖上”。當詩人描述著群峰壁立的仡佬山姿色時，他清晰地感到高山竹林間躍躍跳動的民族心臟。而《考女婿》故事的引入，則表達了仡佬人樸實、不務虛的生存哲學，這種生存哲學，反映在《石場號子》、《報路歌》中，我們看到的不僅僅是勞動的艱辛，也看到了一種詩意的生存。在大量的對民間歌謠的引用中，把這種事宜推向了極致:“水妹:一籠竹子選一根/萬人當中選一人/不選錢財和美貌/專選蠻哥合意人?！薄吧叫U:太陽落坡坡背陰/叫聲水妹放寬心/哥心好比紅太陽/昨日今天一樣明?！薄案鐔迅鐔褯]良心，把妹拖進刺林林，石頭石頭梗腰桿，太陽太陽晃眼睛?！泵窀璧那度?，使詩一方面帶著質(zhì)樸剛健的田野之風，另一方面又讓人覺得充滿蜜意柔情，富有生活情趣。在渾樸直白的言語中，另具一種幽雅，將這山野的民族自由自在的生命活力躍然紙上。

文化精神的第四個方面表現(xiàn)在詩人對道家精神與仡佬族“和合”文化精神的理解上。道家強調(diào)的是“出世”思想，與世無爭，仡家強調(diào)的是合作同一，和諧共生。仡佬人的自然崇拜，在很大程度上就與道家的“順其自然”有著內(nèi)在的一致，只是在仡佬人的生活中，他們更強調(diào)“和”。在李發(fā)模的詩歌敘述中，仡佬民族一產(chǎn)生，就強調(diào)“以和為善”，與天地萬物和諧相處。但從平播戰(zhàn)役后，面對災難，仡佬人一直是步步退隱，從寬田大壩一直退隱到高山石壁，從堅實的土地退隱到虛無的九重天，使他們的命運越來越面臨乖舛，不敢想象這個外有官家、內(nèi)有小人告密的民族，在這惡劣的環(huán)境中怎樣生存下去。但大自然包容了他們，他們最后也回歸于自然。從中我們可以看到，強調(diào)“和合”的仡佬民族，一方面依靠這一信念得以存活和發(fā)展，另一方面似乎其悲劇命運就在于他們與世無爭。雖然詩歌敘述他們被逼至無路可退時也會奮然反抗，因為他們追求的是“和合”而不是退隱，忍讓但并不懦弱，他們的命運充滿悲嘆但并不讓人遺憾。但是我們看到，詩人在這里實際上是用一種他者的眼光來解讀仡佬民族精神，而不是用仡佬民族文化來詮釋仡佬族的行為方式，使詩道理與事像出現(xiàn)了分裂。這種分裂，也許正是詩歌的張力所在。但后來在對其真實的生存狀態(tài)的描述中，詩人又糾正了這種偏離。從文化內(nèi)質(zhì)來看，李發(fā)模從中看到的更多的是一種與道家文化相同的出世文化。關注的是忍辱、和平和人與人之間的和平相處，關心的是從個人命運的走向中獲得人生及民族的超然，重視的是人在艱難磨煉中的自在自得。這樣，似乎又減弱了詩人對一個民族命運的哲理思考。

不管怎樣，李發(fā)模在《呵嗬》中抒寫了代表仡佬文化的大量的仡佬族民俗事像，他也從仡佬文化中獲取了巨大的精神力量。借助詩歌，詩人穿透歷史煙云的遮蔽，進入到生命、族群、人類的命運、生存的本質(zhì)等一系列哲學命題的思考，在仡佬族苦難的生命歷程中搭建起了詩人的心靈的瞭望塔，使詩不僅成為仡佬族生活、生存、生命的訴求，也給富有良知和人道的詩人內(nèi)心波瀾的平衡和支撐。對民眾的關注，對民族命運的關注，正是詩人存在的價值所在。

詩歌有十章，五千余行，如果在構(gòu)思上稍不留意，就會給作品帶來重大的缺陷。因此，在作品結(jié)構(gòu)上，“借鑒戲劇結(jié)構(gòu)方式中的‘卷軸式結(jié)構(gòu)’來表現(xiàn)和推演人物及民族精神核心。采用‘剪影式’的方法展現(xiàn)社會地域、風俗、人物畫卷，與電影藝術(shù)中的聲畫蒙太奇類似。詩人像個極為出色的電影藝術(shù)家，集取材、攝影、導演、剪輯于一身，原本零散的民族元素在詩人的重新組合和打磨后，已凝聚為一個鮮活而個性突出的民族體。仡佬族的粗獷豪邁而又儒雅智慧、勇敢堅強而又達觀樂天等剛?cè)岵男愿裢ㄟ^人物、祖訓、傳說、宗教一一得到了體現(xiàn)”②。

的確，《呵嗬》的成功，不僅表現(xiàn)出李發(fā)模對民族文化、人類命運的思考，更表現(xiàn)出他對藝術(shù)的探求又達到了一個新的高度。

注 釋:

①胡長斌:《“呵嗬”一曲天地動》，《貴州日報》，2008年5月30日。

②章聞哲:《一部仡佬族的史詩——讀長詩〈呵嗬〉有感》，《人民日報》，2009年11月8日。

參考文獻:

1.李發(fā)模:《呵嗬》，貴州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

(作者單位:遵義師范學院中文系)

編校:董方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