禪宗清規(guī)在宋代完全齊備,并成為禪院的標準管理模式。清規(guī)中記載的事項也多與禮儀有關(guān),在各版本的清規(guī)中,茶湯禮無疑都是禪門禮儀中最重要部分之一。但目前的研究成果多停留在對禪院茶湯禮的考證上,本文則以宋代禪宗清規(guī)所記載的材料為基礎(chǔ),結(jié)合其他史料,考察宋代禪宗清規(guī)茶湯禮形成的條件和原因等問題。同時,就宋代禪院茶湯禮的形成,分析了其在禪宗發(fā)展史上的意義。
關(guān)鍵詞:宋代禪宗清規(guī)茶湯禮形成
作者:王大偉,1984午生,四川大學道教與宗教文化研究所博士研究生。
中國傳統(tǒng)文化自來講究“禮樂”,而“禮樂”觀念進入禪宗清規(guī),則另有一番獨特的表現(xiàn)形式?!抖U林備用清規(guī)》記載:“禪苑清規(guī),始自百丈制禮作樂。防人之失,禮以立中道,樂以導性情。香燭茶湯,為之禮;鐘魚鼓版,為之樂。禮樂不失,猶網(wǎng)之有綱,衣之有領(lǐng),提綱挈領(lǐng),使無顛亂”,“香燭茶湯”是寺院生活的最基本形式,可見在叢林中,禮的觀念已經(jīng)融入到日常生活之中。另外《禪門諸祖師偈頌》卷二也記載:“煎點茶湯,叢林盛禮”??梢姴铚Y是寺院禮儀中的一個重要方面,目前所見宋代叢林清規(guī)所記載的規(guī)約,也多與茶湯相關(guān),本文就是針對宋代叢林的茶湯禮展開的論述。
一、宋代之前僧人的飲茶風俗
寺院茶湯禮包括茶禮和湯禮兩部分,雖然是兩種禮儀,但實際上兩者在宋元清規(guī)的記載中多以相似甚至相同的程序出現(xiàn),故文本中多記為“茶湯禮”,筆者認為兩者的本質(zhì)都是寺院追求“禮”的體現(xiàn)。所謂的“茶禮”與“湯禮”名則雖分,實則同一,且形式④與內(nèi)含的統(tǒng)一性使得兩者幾乎可以放在一起討論。
此禮儀濫觴于唐,興盛于宋,至元代開始衰落,與世俗社會的茶湯禮變遷相一致,所以我們尋找寺院茶湯禮儀的形成也要先考察當時的社會背景。
朱自振先生在其《茶史初探》一書中考察了唐代興起飲茶之風的原因,并引用了《封氏見聞錄》“開元中,泰山靈巖寺有降魔師,大興禪教。學禪務于不寐,又不夕食,皆許其飲茶。人自懷抉,到處煮飲,從此轉(zhuǎn)相仿效,遂成風俗。自鄒、齊、滄、棣,漸至京開店邑。城市多鋪,煎茶賣之”的材料,他論證了唐代興起的飲茶之風與禪師的提倡有關(guān),并得出唐代茶業(yè)的顯著發(fā)展是與開元后北方禪宗興盛和禪宗倡導飲茶相聯(lián)系的結(jié)論。飲茶之風興起于南方,北方飲茶風氣的形成是在南北溝通過程中,尤其是與禪宗的由南向北傳播有關(guān)??梢娭吝t到唐開元年間,南北方就已經(jīng)形成了飲茶風氣,這也為茶湯禮儀的形成提供了基礎(chǔ)。
筆者認為世俗社會飲茶之風的盛行雖然受到禪師的影響,但禪宗飲茶之風的形成卻也與世俗社會的飲茶風氣和當時對草藥認識的不斷提升有密切關(guān)系。
據(jù)《中國風俗通志·秦漢卷》的考證:“關(guān)于茶葉的最早記載見于西漢中期王褒《僮約》,王褒規(guī)定僮的兩個任務是‘烹茶盡具,武都買茶”。從中可以看出,在西漢時茶葉已經(jīng)成為當時的一種飲料。而魏晉時期已有僧人參與飲茶,如果就僧人或寺院的飲茶風氣來說,這也是世俗社會與佛教之間關(guān)于飲茶的第一次互動,佛教接受了世俗社會的飲茶習慣,也為唐代飲茶大盛埋下伏筆。
在唐代,茶葉因其特殊的提神、去毒等藥用價值有利于禪僧的修行而先被南方禪僧接受,之后又在陸羽《茶經(jīng)》的推動作用下,飲茶成為唐代舉國上下共行的風氣,這就為茶禮的形成提供了基礎(chǔ)。有學者認為佛教茶禮的起點為魏晉時期,筆者對此持謹慎態(tài)度。筆者認為,單就《茶經(jīng)》中魏晉時期的材料來看,茶葉作為一種飲料,它的社會地位似乎并不太高,遠沒有后期所具備的高雅文化內(nèi)含,那么要形成與之相適應的茶禮似乎也就有一定難度,茲舉證如下:
在魏晉之時,北方人因不適應茶飲料而將茶稱為“水厄”。而且當時多出現(xiàn)有關(guān)茶為一種廉價飲料的記載,“晉四王起事,惠帝蒙塵,還洛陽,黃門以瓦盂盛茶上至尊”,惠帝在當時困窘的情況下只能喝到瓦盂盛的茶,所以筆者估計茶在當時只能算比較低級的飲品。另外還有“江統(tǒng)字應遷,愍懐太子洗馬,常上疏諫云:‘今西園賣酰鸚藍子菜茶之屬,虧敗國體”,賣茶被認成“虧敗國體”之事,可見茶葉的社會地位也不會太高。而一個文士與僧人交往的例子也頗值體會:“新安王子鸞、豫章王子尚詣曇濟道人于八公山,道人設(shè)茶茗,子尚味之日:‘此甘露也,何言茶茗?”王子尚拿甘露與茶茗相對比,說明茶在當時還不是高雅和普及的飲品。
根據(jù)以上論述,保守的說,魏晉時期的茶葉作為一種飲料還處于被人們逐漸重視的階段。而佛教在當時也應該只是吸收了飲茶的風氣,在社會還沒有完全接受茶飲料的情況下,寺院中恐怕也很難出現(xiàn)完整的茶禮。所以筆者將寺院茶禮形成的時間放在唐代。
目前有關(guān)唐代寺院茶湯禮儀的記載很少,靠這些記載似乎很難還原唐代寺院中的茶湯禮儀。關(guān)于唐代禪宗茶湯禮儀的研究成果主要是靠宋代清規(guī)中的相關(guān)記載來推測唐代情況。筆者對這種推測依然持懷疑態(tài)度,以《禪苑清規(guī)》為例,其制定的年代已是北宋末年,距離唐亡已近200年,唐宋間的社會生活與禪宗本身都有巨大變化,以宋之清規(guī)揣測唐代禪宗的茶湯禮儀似乎有牽強的嫌疑。
唐代禪宗的茶湯禮儀與世俗社會一樣,多是一種愛好或待客禮節(jié)。在相對比較早的禪宗典籍《祖堂集》中,就可以發(fā)現(xiàn)這一點,試作分析如下:
1、“吃茶去”所體現(xiàn)的借茶談禪之風
茶在唐代禪僧中多是作為一種飲料使用,對茶禮的講究遠不及宋元時期,所以唐代禪僧對待喝茶一事表現(xiàn)出更多的隨意性,這種個性在趙州和尚“吃茶去”一語中得到了最好體現(xiàn)。但趙州和尚的借吃茶暗示禪機的方式在唐代也不是孤立的,早在天皇道悟(748-807)就有過類似的話:“忽于一日(龍?zhí)冻缧?問天皇日:‘某甲廁身僧倫,已果宿志,未蒙和尚指示個心要。伏乞指示……天皇曰:‘汝擎茶,吾為汝吃;汝持食,吾為汝受……”,此則材料雖未明言“吃茶去”一語,但也明顯帶有與之類似的禪意了。
比天皇晚出之云巖曇晟(782-841)的借茶談禪似乎更有禪機:“師(曇晟)煎茶次,道吾問:‘作什么?師曰:‘煎茶。吾曰:‘與阿誰吃?師曰:‘有一人要。道吾云:‘何不教伊自煎?師云:‘幸有某甲在?!?/p>
之后的洞山良價和尚(807-869)則完全道出了“吃茶去”一語:“有一僧到,師見異,起來受禮了,問:‘從何方而來?對曰:‘從西天來。師曰:‘什么時候離西天?曰:‘齋后離。師曰:‘太遲生!對曰:‘迤邐游山玩水來師曰:‘即今作么生?其僧進前,叉手而立。師乃祗揖云:‘吃茶去!”
另外雪峰義存(822-908)也有“吃茶去”一語:“問:‘古人道:‘路逢達道人,莫將語默對未審將什么對?師(義存)云:‘吃茶去!”
還有荷玉匡慧和尚:“報慈拈問師(匡慧):‘忽然放下掃帚時,作么生道?師云:‘大家吃茶去!”,山谷行崇和尚:“問:‘不涉公私,如何言論?(行崇)云:‘吃茶去!”
由于洞山良價、雪峰義存等禪僧與趙州和尚(778-897)的生活時代相近,那么“吃茶去”這一公案可能就并非為趙州獨創(chuàng),而是一個時代禪僧的共同話語。所以筆者認為“吃茶去”所傳達出的內(nèi)容不僅是禪宗接引學僧的方法,也加了許多生活色彩,也就是在當時吃茶已是僧侶一種
生活方式的情況下,說出這樣一語有很大隨意性,所以才在禪僧的問答過程中被隨機拈出用于表述禪機。
2、飲茶作為一種交際方式和待客方式
飲茶作為一種交際與待客方式自古使然,唐代禪僧也是如此,只是禪宗史料中記載的禪僧吃茶之事多有禪機對答內(nèi)容。
在涌泉景忻和尚的記載中有一段煎茶飲茶的對話:“有康、德二僧來到院,在路上遇師看牛次,其僧不識,云:‘蹄角甚分明,爭奈騎牛者不識何!其僧進前,煎茶次,師下牛背,近前不審。與二上座,吃茶次,便問:‘今日離什么處?僧云:‘離那邊師曰:‘那邊事作么生?僧提起茶盞子。師云:‘此猶是蹄角甚分明,那邊事作么生?其僧無對。師云:‘莫道不識。便去?!?/p>
欽山文遂和尚也曾與其他禪僧一起煎茶時對答禪語:“師與臥龍、雪峰煎茶次,見明月徼垸水。師曰:‘水清則月現(xiàn)。臥龍曰:‘無水清則月不現(xiàn)?!?/p>
夾山善會在普請后吃茶過程中的對話,更是將唐代禪僧喝茶一事的生活化表現(xiàn)的淋漓盡致:“師(夾山善會)令大眾纓地次,佛日傾茶與師。師伸手接茶次,佛曰問:‘釅茶三兩垸,意在鏗頭邊。速道!速道!師云:‘瓶有盂中意,藍中幾個盂?對曰:‘瓶有傾茶意,藍中無一盂。師曰:‘手把夜明符,終不知天曉。”
以上幾個例子都是禪僧在生活過程中的對話,無論是禪僧間在交際時經(jīng)常進行的“煎茶”,還是已經(jīng)裝在瓶中供大眾勞動后飲用的茶。都沒有發(fā)現(xiàn)比較繁復的茶禮儀。
在禪僧與俗人交往的過程中,也可發(fā)現(xiàn)飲茶作為待客方式所體現(xiàn)的隨意性:“師(大慈寰中,780-862)行腳時,三人同行,逢見女人收稻次……三人到屋里,其女見來,點一瓶茶,排批了,云:‘請上座用神通吃,三人不敢倒茶。女云:‘看老婆呈神通也,拈起盞子便瀉行茶?!?/p>
通過這些禪僧的言行,筆者認為唐代禪僧對飲茶一事更多注重茶的特點與禪意表達。我們在這些例子中,也可以察覺到禪僧在飲茶過程中所釋放的多是灑脫個性,并沒有刻意遵循某種禮儀,這與宋元清規(guī)中禪僧須恪守的茶湯禮有明顯不同,所以唐代禪林中的茶湯禮應該是一種比較松散的禮儀,至少就目前材料來看,筆者傾向于唐代禪林雖然盛行飲茶,但真正形成茶湯禮還是宋代的事。
二、禪宗清規(guī)所見的宋代寺院茶湯禮形成的原因
目前所見的最古清規(guī)是成書于北宋崇寧二年(1103)的《禪苑清規(guī)》,其中詳細記載了寺院中的茶湯禮。從這部清規(guī)到元代《敕修百丈清規(guī)》,寺院中各種活動所需要的禮儀幾乎都有茶湯相伴。而且茶湯禮也與禪僧的生活緊密相關(guān),成為考驗禪僧是否懂禮的重要標準,禪僧在茶湯會中的座次也是僧人地位的標志,從這些都可以看出茶湯一事在宋時已完全成為禪門禮節(jié)。目前關(guān)于寺院茶湯禮的研究已有一些成果,筆者通過閱讀相關(guān)史料,也發(fā)現(xiàn)了一些問題。
在論述這些問題之前,首先需對寺院中“湯”的情況作一點說明。
1、宋代寺院中的湯
前面所述,宋元寺院中的茶湯禮包括茶禮與湯禮兩部分,但湯禮因年代久遠且與現(xiàn)代生活多不相符,很難于體會??上驳氖?目前關(guān)于唐宋社會生活和寺院清規(guī)中描繪的“飲湯”與湯禮等事已有學者作過一些考證,這使得我們可以概見當年飲湯風俗之貌。從筆者目前掌握的資料來看,關(guān)于寺院“湯”方面的研究成果,主要有臺灣中研院史語所劉淑芬研究員的《(禪苑清規(guī))中所見的茶禮與湯禮》、《“客至則設(shè)茶,欲去則設(shè)湯”一唐、宋時期社會生活中的茶與湯藥》《唐、宋寺院中的茶與湯藥》,蘇諾博士論文《古代保健“茶湯”的醫(yī)學史研究》,黃杰《論宋人湯詞與熟水語》等。這些論文中都涉及到了唐宋時期的“湯”,基本觀點相似,都認為唐宋時期寺院中的湯為類似于世俗社會中的養(yǎng)生湯藥。
飲湯之所以進入寺院并成為茶湯禮的一部分,應該與宋代社會飲湯成風有關(guān),在筆者看來,這也是寺院與世俗社會生活互動的一個方面。進入宋代,禪宗的原創(chuàng)性降低,寺院在將飲茶之風輸入社會后,社會的風氣也會隨之進入寺院。相關(guān)考證,禪僧的飲湯多是在世俗社會興起啜湯習俗后才開始的,那么這也是在禪宗原創(chuàng)性降低的背景下,接受世俗生活的一個體現(xiàn),也是寺院與世俗兩個圈子飲茶習俗互動的折射。
2、宋代禪宗寺院茶湯禮形成的原因
筆者根據(jù)相關(guān)材料提出自己的推論。此禮儀的形成除了受宋代社會嗜茶之風影響外,還應有以下原因:
(1)“吃繁去”公案影響下的禪門整體崇茶之俗。
趙州和尚“吃茶去”這一公案對禪宗的影響可以用“曠日持久”來形容了,時至今日,佛門談起禪茶一節(jié)也幾乎都會提到趙州吃茶的故事。在宋代,對“吃茶去”的引用與參悟也到了一個高峰。據(jù)筆者統(tǒng)計,僅《景德傳燈錄》中的“吃茶去”(噢茶去)一語就有22處,《古尊宿語錄》中有29處,在宋法應集,元普會續(xù)集的《禪宗頌古聯(lián)珠通集》中,僅評頌趙州“吃茶去”的詩偈就有31個之多,如《禪宗頌古聯(lián)珠通集》卷20:“趙州有語吃茶去,天下衲僧總到來,不是石橋元底滑,喚他多少衲僧回。(汾陽(善)昭)”,“見僧被問曾到此,有言曾到不曾來,留坐喫茶珍重去,青煙時換綠紋苔。(投子(義)青)”,“此間曾到不曾到,人義人情去喫茶,院主不知滋味好,卻來爭看盞中花。(佛國(惟)白)”,“趙州有語喫茶去。明眼衲僧皆賺舉。不賺舉未相許。堪笑禾山解打鼓。(云峯(文)悅)”。
這些材料無不證明了“吃茶去”對宋代禪僧的深刻影響,而這種影響逐步深入到生活中并與真正的飲茶生活相關(guān)聯(lián)后,禪僧也就很容易把祖師“吃茶去”一語神圣化、公式化與禮儀化?;蜓灾?宋代禪寺中的茶湯禮很可能是禪僧在過分推崇“吃茶去”公案后,表現(xiàn)出的將飲茶賦予過多含義的結(jié)果。
(2)“茶宴”習俗在寺院中的異化。
茶宴本是世俗社會中的習俗,但就相關(guān)的論述與筆者所見的材料,也僅知有茶宴一事而不得其詳情。概括起來,茶宴多是與普通宴會相對的,一種素淡并有雅致情調(diào)的,類似于宴會的聚會形式。茶宴多舉行于素質(zhì)較高的文人之間,這種習俗也進入了禪林,并發(fā)生許多異化。茶宴在唐時是為代酒宴的一種祭祀與飲宴形式,是以茶的素雅之意取代酒的世俗味道,尤其是《三月三日茶宴序》則更體現(xiàn)了文人之間的清雅之趣,還如《文苑英華》中有鮑君徽的《東亭茶宴》:“閑朝向曉出簾櫳,茗宴東亭四望通,遠眺城池山色里,俯聆弦管水聲中,幽篁引沼新抽翠,芳槿低楣欲吐紅,坐久此中無限興,更憐團扇起清風”。這種宴會正是追求雅致生活的文人或修養(yǎng)較高者所向往的,多發(fā)生于文人之間也是茶宴的一個特點。茶宴也有在寺院中舉行的情況,如唐李嘉祐的《秋晚招隱寺東峰茶宴送內(nèi)弟閻伯均歸江州》:“萬畦新稻傍山村,數(shù)里深松到寺門,幸有香茶留釋子,不堪秋草送王孫,煙塵怨別唯愁隔,井邑蕭條誰忍論,莫恠臨岐獨垂淚,魏舒偏念外家恩”。筆者認為在寺院中舉行茶宴是士大夫茶文化擴大化的一個表現(xiàn),唐代正處于佛教鼎盛時期,僧侶階層的文化素質(zhì)普遍較高,僧人與士人交際酬唱的事例不勝枚舉,但僧人由于不能飲酒,故他們在與士大夫接觸時,茶無疑成為最好的替代品。而士大夫多也愛茶的清新脫俗,所以寺院中舉辦的茶宴,本質(zhì)上也是士大夫茶文化的一種變形。
佛教的“茶宴”在禪宗中卻被改換了面目,筆者發(fā)現(xiàn)宋代禪宗中的“茶宴”多被稱為“茶筵”。如《景德傳燈錄》卷24:“(清涼文益)初開堂日,中坐茶筵未起,四眾先圍繞法座”,《佛果圓悟禪師碧巖錄》卷5:“投子一日為趙州置茶筵相待,自過蒸餅與趙州”等。而在宋代《禪苑清規(guī)》等清規(guī)中,也多有關(guān)于“赴茶湯”、“特為茶湯”之事,筆者認為,無論是茶湯會還是“茶筵”,實際上都是唐宋時期世俗社會茶宴的一種異化,而且所謂的茶湯會與“茶筵”也并無本質(zhì)上區(qū)別,分析理由如下:
首先我們可以從《禪苑清規(guī)》中發(fā)現(xiàn)寺院的茶湯會并不是單純的喝茶啜湯,而是有“茶藥”相配。如:“左手請茶藥擎之,候行遍相揖罷方吃。不得張口擲入,亦不得咬令作聲。”這與俗世茶宴中有食物配茶如出一轍,同時也與上文所引義青為趙州置茶筵,過蒸餅相待一事符合,那么也就表示在宋代禪寺中,飲茶湯的同時進食物應該是普遍現(xiàn)象,這種邊飲茶邊進食的方式與世俗“茶宴”是沒有本質(zhì)區(qū)別的,不同之處就在于寺院中將如何進食也囊括進了禪寺茶湯禮儀中,更強調(diào)這種茶湯會的禮儀象征意義。
其次,禪寺中“赴茶湯”、“特為茶湯”等事與世俗社會中的“茶宴”,實際上具有相同的功能,也既是交往聚會的作用。
我們今日所見的《禪苑清規(guī)》等清規(guī)中記載的都只是在茶湯會要注意的禮節(jié),但實際并非僅僅如此,這種茶湯會不可能除了“此日點茶(或云此日點湯)。特為某人,茶粗,坐位不便,下情無任感激之至”等客套言語外別無他話。事實上,茶湯會恰恰是僧人之間交流學習的最好場合,從禪宗的其他史料中所見的事例恰可補清規(guī)記載之不足,如:
《如凈和尚語錄》卷1:“臘八上堂,六年落草,野狐精跳出,渾身是葛藤。打失眼睛無覓處,誑人剛道悟明星,清涼恁么贊嘆,喚作知恩報恩,其或不然。年年臘八一甌茶,禮拜燒香鈍置他”,此例當為臘八節(jié)時寺院所舉行的茶湯會,從中可見宋時的茶湯會也有講法活動,并不僅是清規(guī)中所記的程序化語言。
《嘉泰普燈錄》卷1:“筠首座者(嗣石門徹)太原人也,自至石門,逾三十年,叢林慕之,有僧請喫茶次,乃問:‘如何是首座為人一著子?曰:‘適來猶記得云:‘郎今又如何?曰:‘好生點茶來!”此例當為某僧為筠首座設(shè)的“特為茶湯”,在“特為茶湯”活動中也有禪話交鋒,不是完全的主客互相客套。
《法演禪師語錄》卷三:“結(jié)夏日上堂云:‘孟夏漸熱,伏惟首座大眾,尊候萬福,卻似夾竹桃花錦上鋪花,遍地花莫眼花,每年事例不用張查,下座人事,巡寮喫茶”。結(jié)夏與解夏都是禪院一年中最重要的活動,《禪苑清規(guī)》等清規(guī)中對結(jié)夏與解夏時的茶湯禮儀無不有專門的敘述,如:“堂頭、庫司、首座次第就堂煎點,然后堂頭特為知事、頭首,請首座、大眾相伴”,宋惟勉的《叢林校定清規(guī)總要》則規(guī)定的更為詳細:“四月十二、或十三日齋退,寮首座寫狀,請閻寮特為湯,安排照牌,仍請維那、諸侍者相伴。知客、浴主雖不赴,亦當去請,但送湯而已。方丈湯,寮元當親自送去。諸寮送湯,須照舊例。至晚,安排照牌,先就眾寮內(nèi)特為夏中執(zhí)瓶盞兄弟喫湯,請寮長相伴;次排大眾照牌,鳴寮前板,眾集,寮主副寮行禮。如知事特為,新到一同。湯罷,打退座板,維那謝湯,寮元便出寮門右邊接住持。知事頭首外寮人人,卻建楞嚴會,寮主舉經(jīng)回向而散”,結(jié)合法演禪師語錄的話語和清規(guī)的材料,實際上就還原了一個完整的結(jié)夏茶湯會過程。從中可以發(fā)現(xiàn),在這一整套的禮儀程序中,不僅有程序化的各種活動,也有禪師間的付囑,所以筆者認為這才是茶湯會的真正過程。
綜合以上材料,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唐宋禪寺中的“赴茶湯”或“茶筵”同樣是與交際聚會活動相關(guān)的,這與世俗社會的“茶宴”在本質(zhì)上有著相同的功能。只不過因禪寺特殊的空間環(huán)境,使得禪寺非常注重禮節(jié),也就形成了清規(guī)中所規(guī)定的繁瑣的禮儀程式。
至于為什么禪宗選擇“茶筵”而非“茶宴”,如果我們結(jié)合禪宗清規(guī),這個問題也就不難理解了,根據(jù)《說文解字》的解釋:“宴,安也”;“筵,竹席也”。實際上,“筵”也被引伸為位次秩序,而位次問題則又是禪寺活動中非常關(guān)注的問題之一,如:“院門特為茶湯,禮數(shù)殷重,受請之人,不宜慢易。既受請已,須知先赴某處,次赴某處,后赴某處。聞鼓板聲,及時先到,明記坐位照牌,免致倉惶錯亂。”除此處提到的坐位照牌外,幾乎所有的清規(guī)也都附有位次圖,明細標明住持、知事僧、普通僧眾的位置,僧侶在赴會前要先知會自已所處的位置,如果走錯或沒有按規(guī)程行動皆是不合禮儀的行為。如《叢林校定清規(guī)總要·特為小座湯》一節(jié)中詳細說明:“安排照牌作三筵,仍安第一、第二、第三座。名字牌,令人易見,庶臨時不致錯亂”,同是這個清規(guī),在“夏前特為新掛搭茶”一節(jié)中:“照牌,依戒臘排坐位。設(shè)照牌于法堂西畔,五山及諸方頭角,當排座首,及次位,首座相伴”,我們從這幾則材料就足以看出禪寺選擇“茶筵”的原因了,“筵”字更全面的體現(xiàn)了宋時禪僧注重茶湯會位次的心理。就清規(guī)所見,起碼自宋起,禪宗就已經(jīng)非常注重禮儀,而茶湯禮無疑也是寺院生活中最大的禮儀之一,《叢林校定清規(guī)總要》中記有:“自古茶禮最重,有謝茶不謝食之說”,禪僧注重茶湯禮,自然也會把這個禮儀細化、強化,乃至于茶湯會的位次也成為禪僧非常關(guān)注的問題。所以將世俗的“茶宴”變換為“茶筵”,也正是在用詞上體現(xiàn)了禪院茶湯禮的這個特點。
綜上所述,我們總結(jié)如下,宋代禪林之所以興起了獨特的茶湯禮儀,一方面是由于追古頌古、參話頭之風的影響下,禪僧對“吃茶去”這一公案的推崇,希望在飲用茶湯過程中也可以參透禪關(guān)。另一方面是世俗社會“茶宴”風氣影響下,導致叢林中形成了“茶筵”這一生活方式,又因寺院獨有的神圣空間性和對禮儀秩序生活的向往,使得本來多為禪僧對答參悟的“茶筵”,逐漸演化為禪院中非常重視的茶湯禮。
在宋代茶湯禮形成的過程中,我們也可以發(fā)現(xiàn),世俗生活與寺院生活在互動的過程中已經(jīng)明顯模糊,既有寺院對世俗的影響,更有世俗生活融入寺院的情況。正因為宋代完全形成了完備的禪寺茶湯禮儀,就標志著禪寺飲用茶湯之風達到了頂端,而這種集合了佛教與世俗兩種禮儀特點的禪門盛禮,同樣在宋代被日本吸收并形成日本茶道,筆者認為這也可視為宋代禪門茶湯禮達到高峰的一個標志。
三、結(jié)論
筆者梳理了宋之前飲用茶湯之風,乃至于宋代禪宗茶湯禮形成的原因,我們從中可以發(fā)現(xiàn),世俗社會與寺院在茶湯習俗上一直處于互動狀態(tài),只不過這種互動的結(jié)果是:世俗社會將茶湯普及到社會的各個角落并成為全社會的共同愛好,同時因受教育程度和階層的不同形成了不同的茶湯習慣與文化。而寺院卻將飲用茶湯的習慣融入對秩序生活和禮儀生活的要求上來,到宋時最終演化成為禪林的一大禮儀。而此禮儀的象征性逐漸大于其實際意義,乃至于茶湯一事不僅可以體現(xiàn)僧侶在叢林中的地位,甚至也是考察僧侶舉止是否合“禮”的試金石。于此可見,世俗與寺院在飲用茶湯的習慣上,是從最初的互相影響而逐漸走向兩端,也既是世俗社會在普及飲茶的過程中,逐漸市民化與大眾化,而寺院卻因其越來越要求對禮儀的恪守而顯得愈發(fā)高峻。但這種高峻卻是在“禪道爛熟”的背景下完成的,同時也在宋代市民社會的影響下,宋代禪僧的生活難免日漸“淪俗”,禪僧對茶湯禮的強化實際上也是“追禮”與“淪俗”折衷的結(jié)果,既是對世俗生活的妥協(xié),又是維持禪宗修行模式的需要。
(責任編輯:黃夏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