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士比亞悲劇《哈姆萊特》第五幕第一場的地點是在教堂墓地。觀眾往往認為“墓地”這一場的前半場與全劇沒有關系,是多余的。因為,看起來這部分確實與劇情的發(fā)展沒有什么明顯的關系,假如將這一部分刪除,也不會影響劇情的完整性。但是,也有不少批評家持反對的意見,認為這部分與全劇有關系,并給出相應的理由。索天章先生在論《哈姆萊特》時說:“可能由于我們理解不夠,認為某些段落是多余的,其實不然?!盵1](P196)確實如此。另一方面,我們看到那些持反對意見的批評家所給出的理由,也并不充分,他們缺乏對作品本身的深入理解。所以,重要的是需要領會作品、考察已有的各種觀點,深入而合理地闡釋“墓地”這一場的內涵,才能夠真正地理解它對于塑造人物、表現主題的意義,說明它的審美價值以及它與全劇的關系。
我們先來看“墓地”一場中的小丑。小丑甲問乙的問題是:“誰造出東西來比泥水匠,船匠或是木匠更堅固?”小丑乙回答說:“造絞刑架的人;因為一千個寄寓在上面的人都已經先后死去,它還站在那兒都不動?!倍〕蠹椎拇鸢甘恰熬驂灥娜耍驗樗斓姆孔邮强梢砸恢弊〉绞澜缒┤盏?。”他們的問答荒誕而機巧,細想又似乎有道理。哈姆萊特和霍拉旭上場后,小丑甲且掘且歌,斷斷續(xù)續(xù)的唱了一首滑稽而玩世不恭的歌曲。[2](P398-401)
一些批評家注意到了劇中小丑的作用。孫家琇認為哈姆萊特從掘墓人的態(tài)度領會了死亡是人生必然的終結和自然現象,感到死亡本身無足輕重,重要的是不白做人,關心自己的名聲。[3](P57)卞之琳認為掘墳人唱的民歌流露出了“人生如朝露”的感覺,表現了熱愛生活、抓緊生活的時代精神和要求。這種人生觀也影響了哈姆萊特,給哈姆萊特的下一步行動,“打穩(wěn)了哲學基礎”,因此,到下一場臨死的時候,他泰然面對死亡,又那么在乎自己的“名字”會受到“傷害”。[4](P72-74)兩位評論家的觀點基本上是一致的,也是合理的。不足的是,他們都主要是從掘墳人的態(tài)度對哈姆萊特的影響,來看這一場戲,而較少對小丑本身展露的意義進行分析。尤其沒有明確闡釋小丑的荒誕問題及答案。從劇情看,哈姆萊特只是驚奇小丑“在掘墳的時候還會唱歌”,我們看不出小丑所唱的歌曲使他特別在意。并且在小丑甲和乙問答的時候,舞臺上只有他們倆,哈姆萊特還沒有上場。所以,僅從小丑對哈姆萊特的影響這一角度看問題是不行的。
小丑的問答和歌曲看似荒誕滑稽,實則有著深長意味,有著真理性。詼諧與嚴肅往往是正反同體。索天章先生就認為,莎士比亞描寫的下層人物一般給人的印象是粗俗可笑,但是有許多一針見血的話是通過他們之口傳出來的,“尤其是他的丑角,有時成為作者的代言人?!盵1](P273)其實,這是一種具有普遍性的文學現象,許多作家就是借“小丑”或“瘋子”,傳達真知、真理。俄國批評家巴赫金就指出,拉伯雷把小丑和愚人描繪為圣徒和先知。小丑[1]擺脫了官方世界的評價體系及其嚴肅性,擺脫了個人物質私利,擺脫為家庭和個人事業(yè)斤斤計較的小算盤,故他們能夠說出真理的語言。[5](P234)
兩個小丑的問答到底展露了什么意義?他們的答案是說:造絞刑架的人、掘墳的人造出來的東西,比泥水匠、船匠或是木匠造的更堅固!換句話就是,絞刑架、墳墓,比房屋、船或家具更堅固。顯然,我們若真去比這些東西哪個更結實耐用,是比不出來的,會覺得這樣的比較太荒唐。不過,我們換一換思路再去想,就會觸及到一種嚴肅的意識。絞刑架和墳墓都與死亡有關,是死者的寓所;房屋、船和家具與生存有關,是生者的器具。那么,小丑的問題莫不是對生與死的隱喻式的述說和比較吧?死者的寓所比生者的器具更堅固,死比生更“堅固”[2]。死亡是必然的、不可移改的、給人強烈的觸動,是永恒的題目;生則是暫時的、易受損害的、易被忽視的、顛沛而痛苦的。
小丑的問答不是符合科學認知的推論,而是從謎面到謎底的隱喻。小丑的諧謔中暗藏了玄機。它是對人的生存之境的戲謔式揭示。
莎士比亞常常利用獨白,或者利用對話,或者偶而的只言片語,達成了對人的生存之境的深刻彰示,悲劇人物就是置身于此境之中沉吟或前行?!靶〕蟮膯柎稹边@一段正是起這樣的作用。
掘墳人在墓坑里且掘且歌,先后掘出三個骷髏[3],把它們扔到地上,骷髏里塞滿了泥土,頗為觸目。
面對此番情形,哈姆萊特痛苦的心靈又亢奮了起來。他推想死者生前是心機算盡的政客、朝臣、律師、地主,或者是最會開玩笑的弄臣;感慨和嘲謔他們死后都成了一無所能的、脫掉了下巴頦、塞滿了泥土的小小的腦殼,任放肆的工役用骯臟的鐵鏟敲來打去。接著哈姆萊特推想古代的亞歷山大和愷撒死了、被埋葬了,也化成了塵土,變成了泥巴,被人們用來塞酒桶口或填填破墻上的窟窿。
哈姆萊特的這些推想確實讓人覺得是奇思異想,而且出言不遜、褻瀆死者?;衾窬驼J為這樣想“未免太想入非非了”。哈姆萊特的言語似乎不像是出自于冷靜理智的心里,倒像是瘋人的妄言譫語。但是,只要我們不迷惑在虛妄之中、不欺騙我們自己,敢直面人世的罪惡、庸俗和虛無,哈姆萊特所說的又何嘗不可能是事實呢?“瘋子”[4]常常正是真理的宣講者,殘酷的事實令他發(fā)瘋,世故昏昧的人則常把講真話的人說成是瘋子。孫家琇先生就認為,哈姆萊特面對社會黑暗而上下求索時,有時他的“想入非非”,達到了哲理的深度。[3](P49)
正因如此,評論家們都很重視對“墓園”一場中哈姆萊特的“想入非非”進行闡釋。孫家琇說:“(這一場)借墓地骷髏撻伐政客、朝臣、訟師、地主、風騷女人等等的鉆營和無恥?!盵3](P32)卞之琳說:“哈姆萊特借墳墓里挖出來的骷髏的題目,痛快淋漓地發(fā)揮了對于社會罪惡的控訴?!盵4](P74)陳惇也認為“哈姆萊特與兩個掘墓人的插科打諢式的對話中,更是集中揭露了社會上種種不義的現象,……”[6](P124)綜觀幾位評論家的觀點,我們會看出,他們都是從批判社會現實的角度,看到了哈姆萊特對“社會罪惡”的“揭露”、“撻伐”和“控訴”。
幾位評論家的看法確實有道理,不過,他們的看法并不全面。試想,哈姆萊特嘲弄了政客、律師、地主的不義和無恥,可他并沒有說出一個詞語來“撻伐”亞歷山大和愷撒,說他們不義或無恥。那么,為什么哈姆萊特要由政客、律師、地主和弄臣推想到亞歷山大和愷撒?為什么要將他們都相提并論呢?為什么要推想亞歷山大在地下“也是這副形狀”、“也有同樣的臭味”?為什么要推想“我們將來會變成一些什么下賤的東西”?[2](P404)顯然,哈姆萊特的推想并非著意于“撻伐”不義者的丑惡、贊賞古代英雄的高貴,相反,哈姆萊特以敏感的神經意識到了世人的相同終局,這正是他“想入非非”的興奮點。上述幾位評論家只是看到哈姆萊特的話所起到的一種客觀作用,而沒有注意到他的主體意向。
在哈姆萊特的推想和沉思中,他意識到了世人的相同結局便是“死亡”,化成了泥土,甚至被作了“下賤的用場”。哈姆萊特較多的是從現在的時間點上,目擊或推想一個個死去的人“現在的”、“如此的”或“可能的”形狀和下場:“現在卻讓蛆蟲伴寢,(指朝臣)……”“他(指律師)的玩弄刀筆的手段,……,現在都到哪兒去了?”“現在你(指弄臣)還會挖苦人嗎?你還會……”“現在他的腦殼里塞滿了泥土,這就算是他(指地主)所取得的罰款和最后的賠償嗎?”“愷撒死了,你尊嚴的尸體也許變了泥把破墻填砌?!盵5][7](P228-236)[2](P400-405) 在哈姆萊特捧著塞滿泥土、發(fā)出臭味的骷髏時,他看到每一個人的結局是相同的,都是“現在”“這副形狀”。不管是高貴的人,還是低賤的人,不管是高尚的人,還是卑鄙的人,偉大的人也罷,平庸的人也罷,死后一切皆為泥土而已。
在哈姆萊特的推想和沉思中含藏的一個問題,就是,人能不能超越死亡、實現超越個體有限生命的價值?靈魂能不能不朽?這個問題一直困惑著哈姆萊特。在不同時候他似乎有著不同的考慮。他有時看到反抗的價值和靈魂的不朽,有時看到的則是生存的苦難和虛無。在“生存還是毀滅”的獨白里,他認為生存是無涯的苦難,死亡是未知的噩夢;在他要“重整乾坤”的時候,他看到了個人的偉大價值;在他放棄殺死正在禱告的罪犯時,他相信地獄和天堂的存在,相信靈魂的得救和永生。在“墓園”一場,面對骷髏,他沒有仰慕和向往亞歷山大和愷撒的偉業(yè),沒有言說靈魂在肉體化為泥土后會繼續(xù)永存,他只是看到每個人的終局都是“這副形狀”。他似乎看不到個體生命超越死亡的終極意義,他的思想陷在虛無感的深淵之中。
哈姆萊特是悲觀的,還是不悲觀?我們不能因為看到他在沉思時流露出虛無感,就認定他是悲觀的,或認為他否定人生的意義。虛無感本身就是對意義的探問的表現。生命在延續(xù),就會向不同的方向探詢,每一個方向上都可能是險灘或深淵。哈姆萊特是一個人文主義者,并不僅僅因為他歌頌人是“宇宙的精華”,更重要的是因為他作為人在沉思和探問人自身、在行動。
莎士比亞是一個完美的藝術大師,“墓園”一場就較為集中地體現了他獨具的一些藝術方法,和沉潛動人的多重審美效果。
這一場的前半場中,小丑和哈姆萊特的話既有諧謔的風格,又有嚴肅深刻的內容。諧謔與嚴肅同體共存,具有雙重的審美效果,適合不同的審美傾向和審美趣味。一個觀眾,如果他喜好喜劇性的諧謔,他可以從中得到娛樂和快意,如果他傾向于嚴肅的思索,他可以被引向沉思和體悟。正如塞萬提斯所說,在一出精心結構的戲里,詼諧的部分使觀客娛樂,嚴肅的部分給他教益。
有的評論家認為,莎士比亞善于在悲劇里放進喜劇成分,用以對照,使悲劇性更突出。他們就以墓園一場為例:哈姆萊特和掘墳人在還不知道是奧菲利婭的墳頭上開玩笑,加強了他后來在知道了就是奧菲利婭的墳頭上發(fā)作的痛苦。[6]這一觀點并不完全正確,其錯誤在于他們認為哈姆萊特和掘墳人的話單純是喜劇性的,認為喜劇性的成分和悲劇性的成分是前后分開的,分屬不同的情節(jié),而沒有認識到在同一情節(jié)內詼諧與嚴肅、喜劇性與悲劇性是共存的。卞之琳就批評了這一觀點,并指出“這里也不是純粹的輕松”。[4](P72)
小丑的怪誕的問答和歌謠,哈姆萊特面對骷髏的推想,都有著民間詼諧文化的風格,他們無所顧忌、任自己的心思發(fā)揮,決沒有宗教家或道德家的腔調。小丑的“什么人造出的東西更堅固”的謎語及答案,無須邏輯學的證明。小丑掘墳時一點也不需要嚴肅行事,他唱著俚俗的歌曲,他把歌曲的一些片斷亂攪在一起,還不時夾入由于干活用力而發(fā)出的“喔”“呃”聲。哈姆萊特面對骷髏,既沒有想它們有靈魂,也沒有敬畏他們活著時的功業(yè),只是快意的嘲諷它們,嘲諷它們活著時心機算盡、煊赫一世,到“現在”都化為泥塵。我們可以想象,劇中的這些詼諧的動作,無所顧忌的言談,一定引起了觀眾的笑聲,觀眾被帶“動”了,甚至也蠢蠢欲動地想要加入到這狂歡放任的舉動中來。但許多觀眾隨即可能會沉潛下來,劇中人物的話語透射出的嚴肅問題,使他們在狂歡的隊列中放慢腳步,他們隨小丑看到了死亡的永恒、生存的易損,隨哈姆萊特似乎看到了生命的虛無。就這樣,一些問題在明澈地浮現。
第五幕是全劇的高潮和結局,從掘墳人和哈姆萊特言說死亡,到奧菲利婭的葬禮,再到險惡的謀殺、復仇、意外的屠戮、陷人自害的結局。它給人的感覺是激烈的、痛苦的、陰毒的,但又是沉靜的、安詳的、明澈的。它言說死亡,也在呼吁再生的意志,其主題是毀滅、也是再生?!澳箞@”一場正是這一幕的序曲,在詼諧狂歡式的行動中呈現著這樣的悲劇審美特質,孕育著這一崇高的主題。
注釋
[1]莎士比亞戲劇中的“小丑”是藝術形象,他不是一般的日常意義上的怪人或傻子。巴赫金認為在文藝復興時代,在拉伯雷、塞萬提斯、莎士比亞的作品里都有怪誕形象,這些形象是中世紀詼諧文化的典型人物。參考《巴赫金文論選》第154頁、第103頁。
[2]堅固,莎士比亞用的是stronger這一個詞。(可參考《哈姆萊特》原著英文版。)這個詞還有多種含義:不易損壞、傷害,強烈的,有力的等。
[3]在希臘,有一位演員曾把他的頭骨獻出來,作為上演《哈姆萊特》中掘墳一景之用。(據《羅念生全集》第9卷第144頁,上海世紀出版集團。)
[4]這里的“瘋”并非一般日常所指的發(fā)瘋或病理學意義上的精神疾患,而是指一些言行瘋癲怪異,但有著敏銳深刻的思想的人。這樣的人在現實中和文學作品中都并不鮮見。索天章評論《李爾王》時說:“李爾是個真瘋,……他的瘋話充滿了深刻的真理?!保▍⒖妓魈煺轮渡勘葋喌谋瘎 ?。)魯迅的《狂人日記》也是表現這樣的人物的經典之作。
[5]著重號為筆者所加。加著重號的詞語都是朱生豪先生從原著中直譯過來的。
[6]阿達姆斯的《<哈姆萊特>詮釋》(1929)就是持這種觀點的一例。陳惇的《莎士比亞的生平及其劇作》也認為莎士比亞在一個劇本中“把悲劇因素和喜劇因素結合在一起,這也加強了情節(jié)的生動性”,并具體說到,《哈姆萊特》第五幕“就以掘墓人的插科打諢式的場面開始?!?/p>
[1]索天章.莎士比亞——他的作品及其時代[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1986.
[2][英]莎士比亞.莎士比亞全集(五)[Z].朱生豪,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7.
[3]孫家琇.論莎士比亞四大悲劇[M].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1988.
[4]卞之琳.莎士比亞論痕[M].北京:讀書?新知生活三聯書店,1989.
[5][俄]M?巴赫金.巴赫金文論選[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6.
[6]陳惇.莎士比亞的生平及其劇作[M].沈陽:遼寧大學出版社,2001.
[7]Shakespeare, W.HAMLET [Z].Beijing:The Commercial Press, 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