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德與別林斯基關(guān)于哈姆萊特“延宕”觀點的辯析

李亞方

哈姆萊特這一人物形象在世界文學(xué)史中散發(fā)著無盡魅力。哈姆萊特的“延宕”也一直備受關(guān)注，“是莎士比亞的悲劇《哈姆萊特》評論中的一個帶有關(guān)鍵性的問題。18世紀以來，作家、學(xué)者們對這一問題作出過種種解釋”。歌德（Johann Wolfgang von Goethe，1749-1832）認為哈姆萊特的延宕是“認識責任后意志軟弱”的結(jié)果。別林斯基（1811-1848）在歌德“意志軟弱”觀點的基礎(chǔ)上進一步提出“分裂”的概念，與歌德的最終結(jié)論相反，他認為哈姆萊特在天性上是堅強的英雄。本文主要分析歌德和別林斯基對哈姆萊特“延宕”的認識和理解，探討二人觀點的異同之處，最后就《哈姆萊特》文本本身對兩位莎評家的觀點進行綜合評論。

一、歌德和別林斯基對哈姆萊特“延宕”的分析

歌德和別林斯基對莎士比亞的作品都極其熟稔且大力贊揚。歌德對文學(xué)巨匠莎士比亞有著強烈的興趣，并撰寫《莎士比亞命名日》《說不盡的莎士比亞》《維廉·麥斯特的學(xué)習(xí)時代》等與莎劇相關(guān)的文章。歌德十分推崇莎士比亞的創(chuàng)作，他認為莎士比亞對世界的感知是獨特而超越的?！拔覀冋f莎士比亞是最偉大的詩人之一，同時我們也承認，不容易找到一個跟他一樣感受著世界的人，不容易找到一個比他更高度地引導(dǎo)讀者意識到世界的人?！备璧聵O為贊揚莎士比亞對世界及人性極其敏銳的洞察力和高超的語言表達能力以及對古典主義三一律的突破，并在莎劇的影響下構(gòu)思和創(chuàng)作出重要的文學(xué)作品《葛茲》和《浮士德》。別林斯基是19世紀俄國革命民主主義批評家，也是現(xiàn)實主義莎評的代表人物之一。如歌德一樣，這位才華橫溢的文學(xué)評論家也與莎士比亞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別林斯基對這個‘偉大的不列顛人’做過不少研究……他常常借莎士比亞的作品為例說明某個文藝理論問題，用莎士比亞創(chuàng)造的形象來批判反動的和不良的文學(xué)現(xiàn)象。關(guān)于莎士比亞作品的研究，他也專門寫過一些小文章，如《安東尼與克莉奧佩特拉》《丹麥王子哈姆萊特》《莎士比亞的四幕歷史悲劇》等?！眲e林斯基借助莎士比亞的作品闡述他的現(xiàn)實主義文藝理論，推動了俄國現(xiàn)實主義文學(xué)的發(fā)展。兩人對莎士比亞的接受程度之深表明他們對莎劇有著深刻的認識和理解。而對哈姆萊特這一熠熠生輝的人物形象，二者也都提出各自獨到的見解。

“在德國，歌德是第一個分析哈姆萊特性格的人?！备璧聦啡R特的評論主要在集中在《威廉·麥斯特的學(xué)習(xí)時代》（1795）之中。他借主人公麥斯特之口表達他對哈姆萊特的認識。歌德認為哈姆萊特是在神圣但沉重的重擔下由于意志軟弱造成延宕以致最后走向毀滅。歌德認為在沒有遭遇人生變故之前，哈姆萊特“這個有趣的青年”高貴善良、品性單純，但父王的突然離去使他失去王位和恩寵，母親的迅速改嫁也使他“在活人身上得不到依靠”。這些變故給哈姆萊特帶來悲哀頹喪、窮乏虛無的感受。當哈姆萊特由老國王鬼魂得知王位更迭的殘酷真相時，這個善良正直的王子意識到自己肩負重任，并說出這段意味深長的話：“時代整個兒脫節(jié)了。啊，真糟，天生偏要我把它重新整好?！备璧抡J為“這句話是哈姆萊特全部行動的關(guān)鍵”，它體現(xiàn)出“莎士比亞要描寫：一個偉大的事業(yè)擔負在一個不能勝任的人的身上”。歌德進一步解釋道：“一個美麗、純潔、高貴而道德高尚的人，他沒有堅強的精力使他成為英雄，卻在一個重擔下毀滅了。這重擔他既不能掮起，也不能放下;每個責任對他都是神圣的，這個責任卻是太沉重了?！备璧抡J為整好一個黑暗時代對哈姆萊特而言是“被要求去做不可能的事”，哈姆萊特在“認識責任后意志軟弱”，所以他在后來的行動中“徘徊、輾轉(zhuǎn)、恐懼、進退維谷”，不斷“延宕”，最終在這個重擔下毀滅。

與歌德相比，別林斯基對哈姆萊特的分析更為復(fù)雜。別林斯基對哈姆萊特的評論主要集中于他的著名論文《莎士比亞的劇本〈哈姆萊特〉—莫恰洛夫扮演的哈姆萊特角色》（1838）之中。他在歌德“意志軟弱”觀點的基礎(chǔ)上提出“分裂”的概念，以此概念解釋哈姆萊特的“延宕”。別林斯基認為，哈姆萊特確實表現(xiàn)出精神的軟弱，但這軟弱只是“分裂”的過程，“哈姆萊特從斗爭中解脫了出來，就是說，他戰(zhàn)勝了意志的軟弱，因此意志的軟弱并不是基本的概念，卻只是另外一個更普遍、更深刻的概念的表現(xiàn)—這就是分裂的概念”。別林斯基提出“分裂”是指一個人“從幼稚的、不自覺的精神和諧與自我享樂走向不和諧與斗爭去的過渡，而不和諧與斗爭又是走向雄偉的、自覺的精神和諧與自我享樂的過渡的必要條件”。按照別林斯基的說法，一個偉大之人的思想成熟進程是這樣的：不自覺的精神和諧-分裂-自覺的精神和諧。“分裂”這一環(huán)節(jié)尤為重要，只有“通過內(nèi)心斗爭和自覺，擺脫不和諧的分裂”，才能達到靈魂的和諧。在別林斯基看來，哈姆萊特的“意志軟弱”和“延宕”就是他的“分裂”，是他走向靈魂和諧和精神強大的途徑。別林斯基進一步提出“一個人的精神越崇高，他的分裂就越是可怕”。所以，哈姆萊特越是軟弱延宕，越表明他的分裂之可怕，反之也就表明哈姆萊特的精神就越崇高?？傊?，別林斯基認為“哈姆萊特是一個強有力的人……他精力充沛，靈魂偉大”，因此《哈姆萊特》“這個劇本會在讀者或是觀眾的靈魂中激起這樣一種平靜的、和解的和深刻的感情”。

二、歌德與別林斯基關(guān)于“延宕”觀點的異同

巧合的是，歌德與別林斯基在分析哈姆萊特的“延宕”時都提到“軟弱”這一概念，但他們對哈姆萊特的最終定義卻截然相反。那么歌德與別林斯基在關(guān)于哈姆萊特“延宕”的分析上到底有何異同呢？

首先，二者觀點有重疊之處。他們都承認哈姆萊特行動的“延宕”體現(xiàn)出性情的軟弱。歌德說，面對一個難以勝任的偉大事業(yè)，哈姆萊特精力不足、意志軟弱;別林斯基也認同，在其行為和心路歷程上，“哈姆萊特表現(xiàn)了精神的軟弱”。

但這兩位評論家對“延宕”的成因分析、哈姆萊特天性軟弱與否以及“延宕”的最終指向提出不同的看法。

哈姆萊特為什么會延宕？歌德認為哈姆萊特肩負的神圣使命太過沉重，他的意志和能力不足以承擔這項使命，所以才“延宕”。別林斯基則把哈姆萊特的“軟弱”和“延宕”歸結(jié)于“現(xiàn)實與他的生活理想之間的不相適應(yīng)”。別林斯基認為這種“不相適應(yīng)”是“分裂”的表現(xiàn)，是走向意志強大的斗爭過程。由此可見，兩人對哈姆萊特“延宕”原因的分析不盡相同。歌德堅持認為哈姆萊特的“延宕”是因為責任過于重大、意志軟弱造成的，別林斯基則將其歸因于現(xiàn)實和理想的不相適應(yīng)，而且別林斯基認為這種“延宕”和軟弱是暫時的，不足以將其定性。

值得注意的是，歌德與別林斯基對哈姆萊特天性的認識完全相反。歌德說哈姆萊特的“延宕”體現(xiàn)出他意志軟弱、天性不足，“沒有堅強的精力”。而別林斯基則認為“意志的軟弱，但這只是分裂的結(jié)果，卻不是他的天性所造成的”。哈姆萊特“在軟弱時也是偉大而強有力的”，因為“他的軟弱和躊躇”只是源于外部因素—“現(xiàn)實與他的生活理想之間的不相適應(yīng)”。所以別林斯基判斷，“從天性上說，哈姆萊特是一個強有力的人”。總體而言，歌德認為哈姆萊特天性不足;與此相反，別林斯基則認為其精力充沛、靈魂偉大。

對哈姆萊特天性理解的不同也導(dǎo)致二人對“延宕”意義的最終理解南轅北轍。歌德提出，哈姆萊特“美麗、純潔、高貴而道德高尚”。但這個寶貴的“花瓶”天性不足，不適合也不可能完成偉大重任，所以最終走向破碎和毀滅。別林斯基則認為哈姆萊特前期表現(xiàn)出的善良正義這些“優(yōu)美因素的集合”，只是靈魂“幼稚的、不自覺的精神和諧與自我享樂”。而哈姆萊特在復(fù)仇時表現(xiàn)出來的延宕和軟弱“是從幼稚的、不自覺的精神和諧與自我享樂走向雄偉的、自覺的精神和諧與自我享樂的過渡的必要條件”。所以哈姆萊特的“延宕”毋寧說是使他走向精神和諧的過程，這自覺的精神和諧只有極少數(shù)偉人才能達到。這樣看來，歌德與別林斯基對哈姆萊特“延宕”最終指向的理解背道而馳，一個認為使其走向毀滅，而另一個則認為走向偉大。

綜上所述，在歌德看來，哈姆萊特因神圣使命的沉重和個人意志軟弱造成“延宕”最終走向毀滅;而在別林斯基看來，哈姆萊特的“延宕”和“軟弱”是外部因素不和諧促成的，是向精神和諧的暫時過渡。哈姆萊特歷經(jīng)神圣使命的洗禮最終體現(xiàn)出天性的偉大。別林斯基從歌德的“意志軟弱”出發(fā)進行分析，最終卻給出對“延宕”及其意義以及哈姆萊特天性的不同理解，別林斯基最終解構(gòu)歌德的“意志軟弱”說。

三、對二人關(guān)于“延宕”觀點的評論

歌德和別林斯基針對哈姆萊特的“延宕”提出各自不同甚至截然相反的見解。他們這些看似抵牾的觀點是否符合《哈姆萊特》文本傳達的信息呢？

歌德的中心論點是“莎士比亞要描寫：一個偉大的事業(yè)擔負在一個不能勝任的人的身上”。有人不同意這種看法，認為劍術(shù)高超、隨機應(yīng)變、學(xué)問非凡的哈姆萊特完全可以完成父王遺愿。這就要思考歌德所說的“偉大的事業(yè)”具體所指。如果僅報父仇，毫無疑問，哈姆萊特可以勝任此事。但歌德提出“哈姆萊特全部行動的關(guān)鍵”在于“時代整個兒脫節(jié)了。啊，真糟，天生偏要我把它重新整好”這句話，這表明歌德口中的“偉大的事業(yè)”指向的是扭轉(zhuǎn)脫節(jié)混亂的丹麥。從根本上講，將一個時代扭轉(zhuǎn)絕非一人（即使是哈姆萊特這樣優(yōu)秀的人）之力能為。哈姆萊特“沒有堅強的精力”去完成這個不可能的任務(wù)，這才造成他不停地“延宕”，最終在神圣沉重的重擔下走向毀滅?！霸谘芯可勘葋喌耐鈬诺湓u論家中，歌德可以說是最早從《哈姆萊特》中揭示了全劇關(guān)鍵所在的人，他的看法基本上是符合莎士比亞的劇本原旨的?！笨梢?，歌德的觀點有一定道理。

而別林斯基作出的“現(xiàn)實與他的生活理想之間的不相適應(yīng)”這一解釋也有一定的根據(jù)性。哈姆萊特這個善良正義的年輕王子，認為人應(yīng)正直公義，愛情應(yīng)純潔忠貞。但是他親歷的現(xiàn)實并非如此—克勞狄斯為一己之私進行謀害，母親守寡不到一月迅速改嫁。哈姆萊特所處的現(xiàn)實和他的理想之間有很大差距。相對于歌德提出的哈姆萊特能力不足以挽救整個時代這個說法，別林斯基則提出哈姆萊特天性上精神強大。劇本表明哈姆萊特即使經(jīng)歷情人奧菲利亞落水身亡、自己被流放等挫折后，他在面對強大的克勞狄斯時依舊保持理智和勇敢，甚至在中毒將亡之際還拔劍刺向克勞狄斯，選擇與敵人同歸于盡。這充分表明哈姆萊特確實是一個“在軟弱時也是偉大而強有力的，因為一個精神強大的人，即使跌倒，也比一個軟弱的人奮起的時候高明”。別林斯基的分析也符合文本指向。不過別林斯基提出的“一個人的精神越崇高，他的分裂就越是可怕，他對自己的有限性的勝利也就越是輝煌，他的幸福也就越是深刻和神圣”這種說法帶有一定的個人色彩。這是因為“這篇文章寫在別林斯基的思想產(chǎn)生危機的年代，文中不免有著唯心主義的觀點”。

關(guān)于“延宕”的原因，哈姆萊特本人在劇中也有具體說明，“重重的顧慮使我們?nèi)兂闪伺撤?，決心的赤熱的光彩，被審慎的思維蓋上了一層灰色，偉大的事業(yè)在這一種考慮之下，也會逆流而退，失去了行動的意義”。這表明哈姆萊特自己也意識到他過多的思慮遮蓋住勇敢的行動。對此，英國浪漫派莎評家柯勒律治（Samuel Taylor Coleridge，1772-1834）說哈姆萊特是“思想的巨人，行動的矮子”，其“延宕”是思辨大于行動造成的。其次，哈姆萊特還受到悲觀的宿命論思想影響，“無論我們怎樣辛苦圖謀，我們的結(jié)果卻早已有一種冥冥中的力量把它布置好了”?？梢哉f哈姆萊特“多思和悲觀的特征弱化和消磨了他的堅強和理性”。此外，哈姆萊特對“理想的追求導(dǎo)致對于價值的渴望先于對丑惡的復(fù)仇”，所以“對于絕對價值的追求和渴望，導(dǎo)致他不斷地思考與尋找一個能夠體現(xiàn)絕對價值的機會，最終造成了行為上的延宕”?？偟膩碚f，哈姆萊特的延宕是多種因素造成的，既有他思想性情的內(nèi)在原因，也有社會環(huán)境等外部原因。而歌德和別林斯基都只是針對其中的一方面提出自己的合理看法。

總之，歌德認為哈姆萊特是由于個人意志軟弱，不足以擔當重整乾坤的重任而“延宕”，最終走向毀滅;別林斯基在“意識軟弱”說的基礎(chǔ)上提出“分裂”的概念以解釋哈姆萊特的“延宕”，他認為“延宕”是哈姆萊特“分裂”的過程，幫助其從不自覺的精神和諧走向自覺的精神和諧，最終成全他的偉大天性。別林斯基以歌德的觀點為基礎(chǔ)但最終解構(gòu)歌德的“意識軟弱”說。這兩種不同角度的解釋都具有一定的合理性。經(jīng)典真實地呈現(xiàn)人性的復(fù)雜，對這種復(fù)雜之理解和論說的豐富多樣就不足為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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