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永杰
(紅河學院人文學院,云南蒙自661100)
從“毒草”到“鮮花”
——《組織部新來的青年人》研究綜述
張永杰
(紅河學院人文學院,云南蒙自661100)
從20世紀50年代到21世紀初,關于王蒙《組織部新來的青年人》的評論大致可以概括為三個內(nèi)容:“反官僚主義小說”的問題小說、“青春體”的成長小說、劉世吾與林震的關系及其他。這部小說的評論以及由此展開的爭論和評價能夠帶給我們很多當代文學的信息進而勾勒出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和文化思潮發(fā)展的一幅側影。
劉世吾 林震 綜述 成長小說 官僚主義
在中國當代文學評論史中,由于特殊的政治原因和社會環(huán)境,曾一度出現(xiàn)了一種人品與作品“同步”的批評現(xiàn)象:作家的現(xiàn)實生活遭遇與作品的命運一起沉浮。王蒙及他的小說《組織部新來的青年人》就是一個典型的事例。區(qū)別于一些曇花一現(xiàn)的作家和作品,王蒙與他的這部小說在不同的歷史時期的文化環(huán)境下都一直受到評論家及讀者的熱切關注,無論是作為五六十年代的“毒草”還是八十年代的“重放的鮮花”,這部小說都能夠引起人們的閱讀興趣。小說最初以《組織部新來的青年人》①發(fā)表于1956年9月號的《人民文學》上,馬上就引起了眾人的爭議,由于最高領袖毛澤東的介入,還由于當時特殊的社會文化思潮,圍繞這部小說在當時所展開的爭議顯得很熱鬧,被后來的評論者認為是“建國以后第一次規(guī)模最大、范圍最廣、程度最烈的對文學的政治批判運動”[1]2。
但不久,這部小說就被列入向黨和社會主義猖狂進攻的“大毒草”的行列而遭批判,作者王蒙隨后也被劃為右派。1979年小說被宣布“落實政策”,重見天日,收入《重放的鮮花》一書,由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再一次受到了評論家的好評。1997年,北京大學中文系謝冕先生主持的“批評家周末”評論活動專門討論過這部作品,再一次引起了學術界對這部小說的重視。1999年《重放的鮮花》一書被評為百年百種中國優(yōu)秀圖書,進一步確立了這步小說作為當代文學經(jīng)典作品的地位。對于王蒙來說,《組織部新來的青年人》作為他小說創(chuàng)作的“處女作”②,從這里可以看出許多他日后小說創(chuàng)作的傾向來。
對“從少年時代開始投身到革命隊伍中來的知識分子”的描寫,對于青春及理想的贊頌。[2]對于文學史家及評論家來說,關于《組織部新來的青年人》這部小說的文本本身以及由此展開的爭論和評價能夠帶給我們很多關于當代文學甚至現(xiàn)代文學的信息,圍繞這些評論甚至可以勾勒出一幅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和文化思潮發(fā)展的一個側影。正如一位評論者所言:“文本背后的東西也許比文本本身更有意味”[3],目前關于這部小說的評論主要包括以下幾方面的內(nèi)容:一、“反官僚主義小說”的問題小說;二、“青春體”的成長小說;三、劉世吾與林震的關系及其他。當然,這樣的區(qū)分是為了討論問題的方便,很多論述基本上是多方面涉及的,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以后的評論,在以上幾方面都取得了突破性的進展。
《組織部新來的青年人》這部小說在當年發(fā)表后,當時爭論的焦點包括以下三方面的內(nèi)容:一、這樣的組織部真實、典型嗎?二、怎樣看待林震和劉世吾?三、作品的社會效果是積極的,還是消極的?[1]2看得出,這種評價標準明顯的受到當時蘇聯(lián)社會主義現(xiàn)實主義文學思潮的影響?;旧峡梢苑譃橘澇珊头磳膳梢庖姟Y澇傻囊环?如劉紹棠、從維熙、唐摯等人認為小說的描寫并沒有“歪曲這個作為典型環(huán)境的黨組織”,而是“逼真的,準確地寫出了這里所發(fā)生的一切”。[1]3而反對的一方則以李希凡、馬寒冰等人為代表,李希凡認為王蒙只“完成了藝術創(chuàng)造的一半工程,在典型環(huán)境的描寫上,由于作者的過分的‘偏激’,竟至漫不經(jīng)心地以我們現(xiàn)實某些落后現(xiàn)象,堆積成影響這些人物性格的典型環(huán)境,而歪曲了社會現(xiàn)實的真實?!盵1]4馬寒冰則認為“在中央所在地的北京市的某區(qū)委的工作,簡直是一團糟,王蒙筆下的幾個區(qū)委干部,在各方面都表現(xiàn)了衰退現(xiàn)象,或者是官僚主義……是不是我們黨和國家的機關里的情況都是這樣的?是不是目前我們的參加工作較久的干部和參加工作不久的干部情況都是這樣的?顯然地決不是這樣的?!覍ν趺傻男≌f《組織部新來的青年人》,不能不認為是一部不真實的作品,也是一部不夠準確地表現(xiàn)我們時代人物的作品?!盵1]3正是由于反對一方的觀點,引起了當時最高領袖毛澤東的注意。毛澤東說“我不贊成他們的觀點。不知怎么,把我的話傳達錯了,只說他們忠心耿耿,為黨為國。我再說一遍我不贊成他們的觀點。有個人叫王明,哎,不對,叫王蒙,大概是王明的弟弟吧。他寫了一篇小說批評共產(chǎn)黨工作中的缺點。了解一下,他也是共產(chǎn)黨,好嗎!部隊幾位同志就‘圍剿’,說北京沒有官僚主義。北京怎么就沒有官僚主義?!盵4]75由于最高領袖的發(fā)言,對這個問題的爭論暫告一個階段,但實際上更大的風暴還在后面。
當時之所以給這篇小說的主題定位為“反官僚主義”,有三方面的原因。第一,受蘇聯(lián)文學的影響。當時蘇聯(lián)國內(nèi)出現(xiàn)了“解凍文學”思潮,一些“干預生活”的文學作品大行其道,《組織部新來的青年人》中出現(xiàn)的《拖拉機站站長與總農(nóng)藝師》就是這其中的一部。這股風潮吹到中國來之后,也影響了當時的文壇風氣,在社會主義現(xiàn)實主義的文學思想影響下,在毛澤東“雙百方針”的指引下,中國文壇也出現(xiàn)了一批“寫真實”、“干預生活”,揭露當時社會陰暗面的作品,劉賓雁的《在橋梁工地上》、《本報內(nèi)部消息》、耿簡的《爬在旗桿上的人》、耿龍祥的《明鏡臺》、陸文夫的《小巷深處》等,其中也包括王蒙的這篇《組織部新來的青年人》。第二,受當時戰(zhàn)爭文化思想的影響。從1942年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發(fā)表以后,文藝為政治服務的口號進一步得到明確。“當身帶硝煙的人們從事和平建設以后,文化心理上很自然地保留著戰(zhàn)爭時期的痕跡:實用理性和狂熱政治激情的奇妙結合,英雄主義情緒的高度發(fā)揚,二元對立思維模式的普遍應用,以及民族主義愛國主義熱情占支配的情緒。”[5]6一些政治及戰(zhàn)爭方面的詞匯頻頻出現(xiàn)在文藝作品及文學批評中,如“戰(zhàn)爭”、“勝利”、“失敗”、“敵我”、“會師”等,好與壞、正義與邪惡、黑與白這樣一些道德價值的評判標準也往往正式用來評價文學作品。以上兩點形成了人們特定的閱讀“期待視野”。所以,當評論者看到《組織部新來的青年人》中,熱情而天真的林震與冷漠而世故的劉世吾一同現(xiàn)身于小說中時,很自然地應用這種二元對立的思維模式來解讀這篇小說。第三,新中國成立后,過去戰(zhàn)場上敵我撕殺的斗爭更多地轉變?yōu)橐环N人民內(nèi)部的階級矛盾,其中也包括對官僚主義的批判。毛澤東雖然說要保護林震是因為他是“新生力量”,更關鍵的原因是他以一個政治家的敏銳覺察到了當時的社會生活中出現(xiàn)的某些問題在王蒙的小說中得到了揭示。所以,當馬寒冰等人說王蒙的小說描寫不真實時,毛澤東的反應才會那么激烈。毛澤東從政治的角度對這篇小說做出評價,其他的文藝工作者當然不可能有什么突破。
即便在七十年代末作為“重放的鮮花”獲得新生之后,小說的主題還是被當時的部分教科書解讀為有理想有熱情的青年人林震同有官僚主義、教條主義作風和思想保守僵化的劉世吾等人的斗爭。[6]343正如洪子誠先生所言:五六十年代對小說的批評與八十年代對小說的頌揚遵循的都是同樣的批評邏輯和文學批評觀念[7]。王蒙解釋自己當時的寫作動機時說:“想到了兩個目的,一是寫幾個有缺點的人物,揭露我們工作、生活中的一些消極現(xiàn)象,一是提出一個問題,像林震這樣的積極反對官僚主義卻又常在‘斗爭’中碰得焦頭爛額的青年到何處去。”[8]顯然,人們關注的目光是聚焦于第一個問題。第二個方面,說的是青年人的成長和困惑的問題,一直到文革結束一段時間之后,才被評論者所重視。
進入“新時期”以后,隨著社會觀念和文學思潮的改變,評論者對《組織部新來的青年人》這部小說的解讀也開始發(fā)生轉變,更多的讀者將目光集中到林震以及他所代表的青春精神上。李子云在1982年用“少共情節(jié)”來概括王蒙包括《組織部新來的青年人》在內(nèi)的小說創(chuàng)作心態(tài)[2],曾鎮(zhèn)南也注意到《組織部來了個年輕人》中林震身上的理想精神與青春熱情,但還是沒有擺脫現(xiàn)實主義的美學批評標準模式。[9]18謝冕先生認為“這部小說至今還在散發(fā)著青春的芳香和色彩”,“小說帶給人們精神的震撼至今尤在,可以確定,今后依然不會消失,那種為反抗世俗清潔精神的激情,始終是文學和作家的驕傲?!盵10]董之林將《組織部新來的青年人》定位為“青春體”小說,認為“青春體小說是特定歷史年代的產(chǎn)物。它描摹了建國初期社會的青春風貌,也反映了這一時代賦予作家的諸種青春心態(tài)?!盵11]董之林認為“青春體”小說“重視對青春不成熟心態(tài)的體驗與描摹”。具體到《組織部新來的青年人》的來說,小說表現(xiàn)的是“林震在復雜的人生面前更缺少經(jīng)驗,有更多成長中的困惑和煩惱”的情形。并進一步指出:“林震作為青年人必不可少的,帶著一股傻氣、跌跌撞撞、執(zhí)著地撲向生活的那一面,在作品中顯得更生動可感,也就更能博得來自文學審美角度的認可和贊許?!毙≌f家王安憶在《心靈的世界》一書里,把讀這篇小說的感受概括為“貼膚”二字[12]31,想必是有感同身受的,這個解讀從藝術特征上點出了為什么《組織部新來的青年人》這部小說一直不斷有批評者注意的一個重要原因。
周亞瓊認為“這個文本講述的是一個剛到組織部工作的年輕人林震在1956年3月到5月間經(jīng)歷的工作與私人情感受挫的故事。”[13]這比較接近對這部小說作為“成長小說”的定義。陳思和在《中國當代文學史教程》中,將這部小說定義為“成長小說”:“從小說的文本實際來看,《組織部新來的青年人》雖然具有揭示官僚主義現(xiàn)象、‘積極干預現(xiàn)實’的外部寫真傾向,但它更是一篇以個人體驗和感受為出發(fā)點,通過個人的理想激情與現(xiàn)實環(huán)境的沖突,表現(xiàn)敘述人心路歷程的成長小說?!盵5]98在此基礎上,孫先科從精神現(xiàn)象學的層面出發(fā),從這篇小說的敘述設計與故事的基本結構入手來論述林震的精神成長內(nèi)涵。認為小說雖然采用的是第三人稱的全知敘事,但是,作品中大量“內(nèi)聚焦”手法的運用,使小說的主觀化、心理化、內(nèi)傾化的特征非常明顯,是一種個人精神傳記的常規(guī)策略。[14]同時,孫先科還質(zhì)疑了過去將小說解讀為反官僚主義小說的二元對立的思維,認為“小說沒有設置(可能作者也無意要提供)一個雙方正面沖突的外部的統(tǒng)攝性的故事結構,作品所顯示的沖突的緊張氣氛,更多的是林震的情緒反應與心理感受,而無論是劉世吾還是韓常新誰都沒將他作為真正的‘對手’”。
在1980年出版的《冬雨》后記中王蒙這樣寫到:“小說(《組織部新來的青年人》)中我對于兩個年輕人走向生活、走向社會、走向機關工作以后的心靈的變化,他們的幻想、追求、真誠、失望、苦惱和自責的描寫,遠遠超過了對于官僚主義的揭露和剖析?!盵15]2006年出版的《王蒙自傳——半生多事》中,王蒙對《組織部新來的青年人》的夫子自道是:“(《組織部新來的年輕人》是我的詩……它也是青春小說,與《青春萬歲》一脈相承。青春洋溢著歡唱和自信,也充斥著糊涂和苦惱……青春必然成長,成長又會面臨失去青春的惆悵?!盵16]142王蒙自己的表述對青春體成長小說的解讀形成了有力的支撐。
同樣是作為“青春體”的成長小說來閱讀,但由于研究者進入角度的多樣性,使得對這一類型的研究呈現(xiàn)出多層次、立體化的面貌,極大地拓展和豐富了小說的閱讀內(nèi)涵。
在《組織部新來的青年人》這部小說中,林震與劉世吾的關系是任何一個評論者都繞不過去的話題,從人物形象的設置到各自所代表的文化特征可以進一步探討小說的藝術法則。
現(xiàn)實主義的文學評論者認為,在林震與劉世吾之間代表的是有理想有信念的年輕人與觀念保守思想僵化的官僚主義者之間的斗爭關系。而八十年代以后的評論者則多認為在林震與劉世吾之間存在著多重復雜關系,如年輕人與老年人的觀念沖突,或者是一種精神意義上的兄弟關系,或者認為林震與劉世吾是作者王蒙在現(xiàn)實生活不同階段的社會體驗在文學世界中的投射……進入二十一世紀以后,謝泳認為:如果從廣泛的政治文化和政治理想上來分析,王蒙這篇小說的主題可以概括為是黨文化與知識分子文化的沖突……這篇小說的內(nèi)在沖突是代表“組織部”的劉世吾和代表“學生”的林震。[17]這種說法的問題在于,謝泳在文中沒有對“黨文化”和“知識分子”的定義做出闡釋,認真一點說,被謝文認為是代表不同文化的有沖突的林震與劉世吾兩個都是黨員,從而導致在閱讀層面上給讀者帶來困惑。相對來說,洪子誠先生的解讀更能令人信服:“這是一個有關‘外來者’的故事,也是一個表現(xiàn)現(xiàn)代中國的‘疏離者’的命運的故事”[7]。關于“疏離者”的故事,范家進在《〈組織部新來的青年人〉當代中國的成長困惑與焦慮》[18]一文中已經(jīng)有所闡述。在這里筆者想對“外來者”的故事做一些闡釋。
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發(fā)生和發(fā)展就是在外來文化和社會思潮的沖擊和震蕩下開始的。林震所參照的小說《拖拉機站站長和總農(nóng)藝師》以及他所聽的音樂就是一種外來文化的象征。在這個意義上說,林震與劉世吾的沖突是在新形勢下傳統(tǒng)文化與外來新文化的沖突。在五十年代的爭論中,就有論者認為“我們的社會是從舊社會發(fā)展來的,它有光明面(這是主要的),但也有陰暗面”[1]3,一個社會的發(fā)展是如此,一個人的成長何嘗不是如此。劉世吾的口頭禪“就那么回事”,以及他的“時機成熟論”等論調(diào),暗示了他身上油滑和守舊的一面。這與其說是一種官僚主義作風不如說是一種國民劣根性的表現(xiàn)。林語堂在《中國人》一書里就把“超脫老滑”、“因循守舊”等概括為中國人的性格之一。劉世吾雖然是一個共產(chǎn)黨員,但他同樣是成長在中國大地上的,他身上難免不會有傳統(tǒng)文化的不良影響。王蒙在八十年代再次強調(diào)官僚主義的帽子與劉世吾的形象有出入不是沒有道理的,如果小說的主題僅僅是‘反官僚主義’,我本來應該著力寫好工廠里王清泉廠長與以魏鶴鳴為代表的廣大職工之間的矛盾和斗爭。但是,請看,作品花在這條線上的筆墨,甚至還沒有花在林震與趙慧文的‘感情波流’上的多。我有意地簡化和虛化關于工廠的描寫,免得把讀者的注意力吸引在某個具體的事件上。再說,作為林震的主要的對立面的劉世吾如果冠以‘官僚主義’的稱號,顯然帽子的號碼與腦袋不會符合。”[15]。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早期作品中“狂人”的形象就是一個外來者的形象?!拔也灰娝?已是三十多年”,這個在外漂泊了三十多年的狂人,以一個“外來者”的身份回到生養(yǎng)自己的村莊??袢松砩弦粋€最大的特點是能夠反思,敢于追問?!胺彩驴傢氀芯坎艜靼住?“從來如此便對么?”,這是他區(qū)別與村里人最大的思想特征,也是被村人視為狂人的內(nèi)在原因,正是這一特征使狂人對現(xiàn)實有著清醒而洞徹的認識,同時也置他于一種孤獨者的地位,“吾行太遠,孓然失其侶”。
還在20世紀80年代初期,嚴家炎先生就指出,“從整個文學發(fā)展史上看,《在醫(yī)院中》自有其不可磨滅的獨特貢獻??梢哉f,它是《組織部新來的青年人》這類作品的先驅。陸萍正是40年代醫(yī)院里新來的青年人。”[19]林震形象是狂人以及陸萍形象在新時期的一種變形和延續(xù),他們都有著類似的命運:“堅持‘個人主義’的價值決斷的個體,他們對創(chuàng)建理想世界的革命越是熱情、忠誠,對現(xiàn)狀的觀察越是具有某種洞察力,就越是走向他們的命運的悲劇,并轉而對自身價值和意義產(chǎn)生無法確定的困惑”[7]。當然,在《組織部新來的青年人》這部小說中,問題的復雜性在于,劉世吾并不是純粹在傳統(tǒng)文化中成長起來的革命者。他也曾經(jīng)作過北大學生自治會的主席,也曾經(jīng)接受過歐風美雨的熏陶③。劉世吾之所以在一定程度上成為林震的對立面,不可否認是有社會原因的,畢光明指出“在某種意義上,劉世吾是一個機器上的構件”[20],有論者直接指出劉世吾身上官僚作風的的來源是“我們政治體制中的缺陷”[21]。從中國現(xiàn)代文學發(fā)展的背景開看,在劉世吾的昨天與今天之間,在林震與劉世吾之間,依然可以看到傳統(tǒng)文化與外來文化的沖突。
楊樸在1994年發(fā)表的《深層結構與表層結構的不同意義——〈組織部來了個年輕人〉的重新解讀》中對林震和劉世吾的形象做出重新解讀[22]。楊文認為小說的主題思想可以分為兩個結構。一個是表層結構,人們從文學是生活的反映這一特定的文學觀念出發(fā),將小說的主題解讀為官僚主義與反官僚主義的斗爭。另一個是深層結構:小說表現(xiàn)的是成年人與年輕人兩種情感方式、思想方式、生命方式的矛盾。武彥君也認為,這篇小說在結構上具有兩重結構、雙重視角——顯在的和潛在的。顯在結構呈現(xiàn)的是青年人林震同區(qū)委組織部存在的官僚主義和干部思想老化現(xiàn)象的斗爭,潛在結構隱含的是劉世吾對自己的革命熱情衰退的不滿。顯在結構和隱含結構的互補互動構成了作品的隱含文本:林震實為過去時態(tài)的“少共”王蒙的象征,劉世吾則是現(xiàn)在時態(tài)中作家心靈沖突的投影,通過對自身成長鏈條上的兩個環(huán)節(jié)的描述,流露出作家在現(xiàn)實中無法使兩個自我調(diào)適合度的困惑和隱憂。[23]武文指出,小說中林震與劉世吾之間“看與被看”的關系是雙向的,小說中“林震的外向的性格、蓬勃的朝氣使他的‘看——審視’構成的結構表現(xiàn)出主體強烈的主動性、主觀性,而劉世吾的穩(wěn)重深沉使他構成的‘觀察——審視’的視角相對來說被動一些,隱蔽一些,客觀一些?!边@也是后一種視角沒有被大多數(shù)評論者所注意到的原因。當然,持這種看法的不只是武彥君一人。1997年時候,陳旭光就從知識分子精神與國家意識形態(tài)的矛盾的角度來解讀這篇小說,把林震——趙慧文——劉世吾看成一個前后相續(xù)的,代表知識分子“非知識分子化”的三個系列。[24]另一位韓國的研究者樸貞姬在《命運與形式》一文中指出這篇小說的主題是“關于一個年輕人如何邁向成熟(在文本中以‘斗爭’來隱喻)的掙扎的本文”。本文中主人公所面臨是二難選擇:要么屈從于現(xiàn)實世界,要么做一個“孤獨而注定失敗的斗士”。小說的最后,現(xiàn)實與主人公達成一種和解,這是作者的安排,而不是小說藝術的邏輯發(fā)展。進而認為,小說中林震對生活的態(tài)度與現(xiàn)實中王蒙對小說形式的態(tài)度之間,有一種難分難解的關系。
比較集中地討論《組織部新來的青年人》這部小說形式問題的是童慶炳。童慶炳認為王蒙在《組織部新來的青年人》這篇小說中對中國當代小說藝術作出了如下三方面的努力:首先,敘事藝術視線的轉移,使小說藝術擺脫僵硬政治的束縛;其次,人物性格的豐富性;再次,內(nèi)視覺的敘述。[25]這三個方面對上個世紀五十年代以來王蒙小說藝術研究是一種大膽的突破。實際上,正是這些藝術上的特征,保證了《組織部新來的青年人》這部小說作為經(jīng)典文本的內(nèi)在活力。使小說具有了被不斷闡釋的可能,而這些闡釋又進一步豐富了小說的內(nèi)涵。此外,這部小說還存在著王蒙可能在寫作時都沒有意識到的一個結構上的特點。這就是周亞瓊在《穿越文本的裂縫》一文中所指出的:小說在講述林震的工作經(jīng)歷以及私人感情受挫的故事時,這兩條線索是“交叉展開的,其展開的特征是借助白天/黑夜這二項對立關系的場景分布”。周亞瓊注意到,林震組織部的工作基本在白天,而與趙慧文的私人接觸則多在夜晚。而“夜晚”這個意象,是神秘、生動、強大有力的,它能遮藏起一些東西,同時又使另一些東西不斷茁壯。在小說最后一節(jié)中,“夜晚”這個時刻巧妙地延伸向區(qū)委書記的窗口,這同時也是從趙慧文寂寞的房間通向火熱斗爭生活的窗口。敘事者以斗爭的名義讓林震、趙慧文走近,又以此名義將林震引向“領導的窗外”。[13]這是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的解釋。除小說自身的文本特征外,還有論者用不同的文藝學方法來解讀這部小說。秦為忠就從文藝社會學的角度來解讀這部小說,得出的結論是對小說中人物的一種新的認識:把劉世吾與聰敏、林震與野心、韓常新與可憐聯(lián)系起來,因而重寫出全新的意象。[26]另外,也有論者從比較研究的角度,對這篇小說與其它相關的文本進行解讀。陳南先將《組織部新來的青年人》與《拖拉機站長與總與總農(nóng)藝師》進行了比較閱讀,認為前者雖然是在后者的影響之下問世的,但同時又對后者有所超越。[27]既有縱向比較,又有橫向參考,這些解讀對于開拓《組織部新來的青年人》這部小說的藝術內(nèi)涵,總結藝術等方面的成敗得失是一種有益的探索。值得注意的是,關于《組織部新來的青年人》與劉震云的“單位”系列小說對比閱讀的評論還不多,這也是一個有意思的話題。
總之,《組織部新來的青年人》從發(fā)表之日起就一直評論不斷,如果說關于林震的故事是關于個人成長的文學敘事。那么,對這部小說的評論史進行回顧和梳理則為我們描繪出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和文化思潮發(fā)展的一幅側影。
注釋:
①王蒙最初創(chuàng)作這篇小說時題為《組織部來了個年輕人》,但《人民文學》1956年在發(fā)表時將其改題為《組織部新來的青年人》。1980年人民文學出版社在出版《重放的鮮花》一書時收入該篇小說,王蒙便將其恢復為《組織部來了個年輕人》。
②此處關于作家“處女作”的定義,參照王安憶《心靈世界——王安憶小說講稿》的內(nèi)容:“我這里所說的處女作不是指第一個作品,而是指創(chuàng)作者第一階段的作品?!皇墙^對意義上的第一篇,而是指他最初的創(chuàng)作時期,指這一個時期里的作品?!睆偷┐髮W出版社,1998年1月版,第26頁。
③小說中劉世吾讀《靜靜的頓河》,喜歡屠格涅夫的小說,工作之余還看《譯文》雜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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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秦為忠.面目全非的組織部——對《組織部來了個年輕人》的解構批評[J].滄州師范??茖W校學報,2002(6).
[27]陳南先.兩朵帶刺的玫瑰——《組織部新來的青年人》與《拖拉機站長與總與總農(nóng)藝師》之比較[J].廣東職業(yè)技術師范學院學報,2002(3).
From Poisonous Plant to Flower—An Introduction to the Previous Research on the Novel The Youth from the Organizing Committee
ZHANG Yong-jie
(College of humanities,Honghe University,Mengzi 661100,China)
The literary comments on Wang Meng’s novel The Youth from the Organizing Committee mainly focus on three aspects:The characteristic of anti-bureaucracy and the growth of youth and finally the relationship be tween Liushiwu and Linzhen.Those comments together with the dispute and argument related to them outlined a development of China’s contemporary literature and literary thought.
Linzhen;survey;youth’s growth;bureaucracy
I206
A
1008-9128(2010)01-0074-05
2009-08-16
張永杰(1971—),男,云南彌勒人,副教授。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民俗學。
[責任編輯 自正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