邸曉平
(首都圖書館歷史文獻中心,北京100021)
在中國歷史上,文人是一個很有意思的群體,一般而言,他們幾乎是民族文化傳統(tǒng)的化身,或者說他們本身就是文化傳統(tǒng)的一部分。他們一方面是傳承傳統(tǒng)、形成新傳統(tǒng)的重要力量,另一方面,他們往往又是最先懷疑舊傳統(tǒng)、批判舊傳統(tǒng)進而摧毀舊傳統(tǒng)的重要力量。
文人與傳統(tǒng),向來是中國文化說不完的話題。
隋唐以來極具生命力的科舉制度,唐代以來領盡文壇風騷的江南才子,二者之間的關系,可以成為解說文人與傳統(tǒng)之間這種說不清、理還亂的關系的絕佳范例。限于篇幅,我們把范圍做一限定,集中討論明代中葉吳中文人對于科舉傳統(tǒng)的態(tài)度變化及其成因,借此揭示文人懷疑、批判而又建設、推進傳統(tǒng)的某些歷史規(guī)律。
科舉制度是中國古代很長時間里占絕對優(yōu)勢的選官制度,朝廷通過分科舉人來選取人才、任用官吏,統(tǒng)治者以此加強中央集權,擴大政權的階級基礎。這一制度最初產生于隋朝,在隋文帝開皇(581-600)年間,文帝下詔以分科舉人取代了魏晉以來的九品中正制[1]342。隋煬帝時,又置明經(jīng)、進士二科,以“試策”取士??婆e制度由此產生。此后,唐、宋的統(tǒng)治者沿用了這一選官制度,并不斷發(fā)展與完善。在元代,科舉制度有所中落,但從考試內容上看,朱熹的《四書集注》已占有重要地位,這對后來的科舉產生了深遠的影響。《明史》卷七十《選舉志》載,太祖朱元璋于開國之初即誥告天下:“自今年八月始,特設科舉,務取經(jīng)明行修、博通古今、名實相稱者。朕將親策于廷,第其高下而任之以官。使中外文臣皆由進士而進,非科舉者,毋得與官?!彪m然在明洪武六年(1373)至洪武十五年(1382)科舉曾暫停,而以薦舉代之,但洪武十五年后,又重新實行。洪武十七年(1384),朝廷定科舉程式,命禮部頒行各省,薦舉、科舉兩途并用。永樂(1403-1424)以后,科舉日重,薦舉日輕??婆e制度成為中國古代文人人生的重要組成部分,也成為中國傳統(tǒng)的重要內容,文人無不以出身科舉為榮,無數(shù)的讀書人十年寒窗,往往只為一場科舉博得功名。
自唐代以來,作為經(jīng)濟文化重鎮(zhèn)的吳中地區(qū),不僅在經(jīng)濟上天下三分居其二,而且吳中文人更成為科舉考試的主力之一。
“據(jù)《登科記考》、《宋歷科狀元錄》、《文獻通考》、《明清進士題名碑錄索引》等文獻記載,自隋唐開創(chuàng)科舉后的1300余年,全國共出文狀元596名,吳地光蘇州(含郊縣)就出文狀元45名,占總數(shù)的7.55%?!盵2]80據(jù)朱保炯、謝沛霖編的《明清進士題名碑錄索引》統(tǒng)計,有明一代共錄取進士24866人,蘇州府籍貫的進士就有1025人,占全國的4.12%[3]。上述數(shù)據(jù),足見吳中讀書人在科舉傳統(tǒng)上的雄厚實力,亦可見其對科舉之熱衷與追求。
然而,到了明代中葉,亦即科舉制度風行千余年之后,吳中文人對于科舉的態(tài)度卻由懷疑到批判,最終又開否定科舉制度的風氣之先,從而成為江南才子反傳統(tǒng)的一個重要標志。
在素稱學術之鄉(xiāng)的吳中,許多文人對于科舉不再有當初的狂熱,開始表現(xiàn)出較為游離的態(tài)度。如史鑒“守祖訓,不愿仕進,隱居著書”[4]690;著名的才子唐寅,在祝允明勸說后倒是決定參加科考,但是他說:“諾,明年當大比,我試捐一年之力為之,若弗集,一擲之耳?!盵5]604漫不經(jīng)心,仿佛視科舉為兒戲。
在吳中文人的各種文字中,可以看到他們對科舉存在、考試內容的合理性等表現(xiàn)了一定的懷疑。在史鑒、唐寅兩人背后,當?shù)乇姸辔娜碎_始了對科舉內容、形式的全方位批評。
桑悅《桂陽州新建儒學記》:“后世以空言取士,蕪本弗治,樹的甚邇。士生其間,惟四子一經(jīng)是鐫、是蠹,甚至章句初通而倫魁已得,併古之所謂末者亦不能糠秕具一二。”[6]72在桑悅看來,當時科舉考試內容已變得空泛不切實際,脫離現(xiàn)實,士子只要埋頭于四子一經(jīng),并記住、背熟,就有可能高中。于是,更多的功利者也就不再學習四子一經(jīng)之外的任何書籍,“章句初通而倫魁已得”成為并非偶然的情況。桑悅敏銳指出此一惡果——許多士子的文章“併古之所謂末者亦不能糠秕具一二”。
吳寬《舊文稿序》:“寬年十一入鄉(xiāng)校習舉業(yè),稍長有知識,竊疑場屋之文排比牽合,格律篇同,使人筆勢拘縶,不得馳騖以肆其所欲言,私心不喜?!盵7]365吳寬以為,場屋之文形式已陷入了僵化,以至于每篇應試之文的內容非常相同。格式的程式化、固定化使文章的內容毫無新意,思想也受到束縛,如此形式束縛內容,內容也陷入僵化。
祝允明更進一步,從治學角度對科舉進行批評。其《答張?zhí)熨x秀才書》云:
古之為學者何也?至于今蓋亦多變矣。其在于初,將明理修身以成已用。于時以立政安人。建之為志,行之為行,施之為功業(yè),宣之為文章,充充如也,已而日以壞且浮,大較以為人士以為人期,其身世以為人期,夫士繇是。征辟舉聘之制作于上,征辟舉聘之身起于下,其道乃是,而其實多非。自夫子之日己病之矣,逮乎 (原文缺二字),以迄于茲,寧獨為人而已乎?其間不能以縷計,波沖飚馳,顛汩繆迷,日不可支而壞焉。一壞于策對,又壞于科舉,終大壞于近時之科舉矣。且科舉者豈所謂學耶?如姑即以論其業(yè),從隋唐以至乎杪宋則極靡矣。今觀晩宋所謂科舉之文者雖至為獧澆,亦且獵涉繁廣,腐綺偽珍,紉綴扣鏤,昡曜滿眼,以視近時亦不侔矣。其不侔者愈益空歉,至于蕉萃萎槁,如不衣之男,不飾之女,甚若紙花土獸而更素之,無復氣彩骨毛,豈壯夫語哉?而況古之文章本體哉?而又況乎圣賢才哲為已之學之云哉?今為士,高則詭談性理妄標道學以為拔類,卑則絕意古學執(zhí)夸舉業(yè)謂之本等,就使自成語錄富及百卷,精能程文試奪千魁,竟亦何用?嗚呼,以是謂學,誠所不解。吾犯眾而非之,然而非有知已有所為焉,如足下之問焉,則何必語乎?是亦招尤之術也。[8]534
祝氏談到古之學者與今之學者的不同:前者是為了“明理修身”,懂得為人處世的道理,提高自己的修養(yǎng);后者則是為了應舉做官,求得自身的榮華富貴。他還一針見血地指出,造成目前這種狀況的軌跡即“一壞于對策,又壞于科舉,終大壞于近時之科舉”。祝允明還對科舉應試之文的形式內容進行評價:形式“蕉萃萎槁,如不衣之男,不飾之女,甚若紙花土獸而更素之,無復氣彩骨毛”,僵化無文采,枯槁無氣骨;內容“詭談性理,妄標道學”,空泛、空洞、空虛。
祝允明諸人分析對策、科舉、近時之科舉對為學所造成的不良后果,涉及面廣,也較為深刻,顯示出他們對于科舉傳統(tǒng)愈來愈強烈的懷疑。
前述祝允明諸人的言論,已經(jīng)開始由對科舉考試內容形式的懷疑,進而觸及到科舉取士的合理性。認為科舉不應成為選取人才的唯一方式,逐漸成為吳中文人的共識。許多政治地位不高的文人,更是敏銳而深刻地指出,科舉取士并不能起到統(tǒng)治者所希望的作用。這類批評實際上已經(jīng)不是單獨地對八股文這一文體程式的批評,而是對時文所代表的科舉取士制度的批評了。
陸粲《贈訓導嚴用文之官寧海序》:
夫科目之不足以盡人材也久矣,今之仕者大抵重進士,得之者侈然若有余,不得者歉然若不足。由君子觀之,直如博者之于梟。其中與否,有幸不幸耳,曾何足置欣戚于其間?而士顧以是自為輕重,世亦從而輕重之也,非惑歟?士貴有諸己,誠有諸己也,彼在外之得喪吾何知焉?[9]588
陸粲認為科考取士并不能真正發(fā)現(xiàn)人才,但由于更廣大的平民階層對進士的趨同性認識,使得眾多士子受從眾心理的影響,也把中進士與否當作衡量人生價值的最重要的標準,從而造成了“得之者侈然若有余,不得者歉然若不足”,乃至“士顧以是自為輕重”的局面。
士人們?yōu)榱俗非笸庠诘臇|西而相對放松了內在的追求,為了進士之名而放棄了對“有諸己”的追求,舍內在而求外在,舍本質而求表象。陸粲并沒有否定科舉制度,但他確實對把科舉制度作為取才唯一方式的合理性提出了懷疑。
吳寬《容感堂記》則指出:“今世以進士為榮,榮之者何?蓋進士天子之所親策問而擢之者也,及授之官秩,勞績已著,則又進之階,頒之綸音以褒嘉之,而于其上有父母又必有恩典及之,人尤以為榮?!盵10]290在他看來,今世以科舉為重,更多的是為了得到皇帝的恩典、榮寵從而光宗耀祖。有杰出的才能可以得到統(tǒng)治者的認可,本身并無錯處,但如對之過分追求必然影響世風。實際上,其時之世風確有江河日下之象。
科舉取士作為一項重大國策,關涉社會生活甚廣,王鏊指出:“夫科目之設,天下之士群趨而奔向之,上意所向,風俗隨之,人才之高下,士風之醇漓,率由是出?!盵11]485這可以說是吳中文人批評科舉的理論基礎。
黃省曾也有多篇文章談及科舉,如《仕意篇》、《詰才篇》、《語問四十章》等。在《仕意篇·上一首》中,他說:“今之張科目設舉網(wǎng)而羅天下之士果為何哉?今天下之士乳口而聲習,艸而操觚,長而依泮以求懸一名于越席之內者又何為哉?予觀乎今之天下,求士者不明夫所以求之者而示之士也應,夫求者亦不知所以求之者而為之應也。是以士日卑污而道日凐,求門愈辟而賢者不出,圭組軒符日授于人,而天下愈趨于不治也。所以然者,凡以仕意不明矣?!秉S氏描述了其時士子“仕意不明”的普遍社會狀況及原因,認為作為唯一選官方式的科舉制度對世風士風開始產生極其不好的影響。黃省曾更在其有名的《語問四十章》中對上述問題進行了剖析,指出,官員應該為民做事,而選取官員的標準也應該是看此人能否為民做事,如果能澤照百姓,即使出身于草野也可被任為公卿,如果其于民有害而無利,即使由科舉而入仕也應受斧鉞之刑,而眼前的情況則完全不是這樣,人們做官應試的目的變成了“思富其家者也”。當時朝廷在用人上存在著一種偏差,即錯誤地認為“科進者始可用也”。
吳中文人中與黃省曾持論相同者大有人在,陸粲《去積弊以振作人才疏》也提出并非獨有進士可用的看法:“臣聞立賢無方古之常道,我祖宗朝用人初未嘗拘泥一途,近時典選者專守資格、偏狹固滯,壞盡人材,其弊已非一日矣?!彼J為累年的積弊有數(shù)事,“其一,選用行取及奏保旌異之類專重進士。賢材何往無之,豈獨進士可用?今由此途而仕者雖或治無善狀,在上者猶護持之。昔范仲淹有言,一家哭何如一路哭,今之當?shù)涝荒畲?其人進士也,則容養(yǎng)不問,使肆于民。上不惜一路哭而惜一家之哭。其人非進士也,則指摘瑕疵,動加摧抑。人情無所慕則不能有所勉,吾既薄之,彼寧不自棄?是驅之于不善而使民受其殃也。臣謂舉人、監(jiān)生等出身者果有賢能,宜與進士兼取并用。”[12]639只重進士之名而不重其是否有才,只因進士名重而取之為官,必會造成“一路哭”的局面,使百姓陷于水深火熱之中。當政者如果對有名無實的進士護持、姑息,相應地自然就會對雖非進士而果有賢能的人采取輕質重名的錯誤態(tài)度,從而助長普通人只重求名而不思求實的不良傾向。陸粲將此列為累年積弊之第一,可見當時此種現(xiàn)象是廣泛存在的,其影響也是不容忽視的。
以上,我們從明中葉部分吳中文人對科舉制度內容和形式的批評上,從他們對科舉取士是否為取才唯一合理方式的看法上,從他們對科舉對其時世風的影響等三個方面考察了吳中文人對科舉乃至與之相關問題的認識。這些看法和認識有的是感知性的描述,有的是較為理性的分析判斷。從中,我們可以看出吳中文人多對科舉持較為明顯的批評和否定態(tài)度,而這在明中葉是具有一定的超前性的。
科舉制度自隋代開始之后,歷朝各代幾乎都將其作為主要的官吏選拔制度。從制度的意義上著眼,它自有其系統(tǒng)性、必然性和強制性。在明代中葉,就宏觀而言,科舉制度尚未進入腐朽沒落時期,仕途進身的吸引力所形成的潛意識和習慣性還是非常巨大的,而八股文就其影響來說尚處于利大于弊階段。如方苞《欽定四書文·凡例》所言:“明人制義,體凡屢變,自洪、永至化、治百余年中,皆恪守傳注,體會語氣,謹守繩墨,尺寸不踰,至正、嘉作者,始能以古文為時文,融液經(jīng)史,使題之義韻,隱顯曲暢,為明文之極盛?!泵鞔腥~的大多數(shù)士子對其是趨之若鶩的,歸有光《送王汝康會試序》云:“吳為人材淵藪,文字之盛,甲于天下。其人恥為他業(yè),自齠齔以上,皆能誦習舉子應主司之試。居庠校中,有白首不能自己者。”[13]122此種文體之束縛人的手腳、壓抑人的精神似乎很少有人在當時就敏銳地看出、認識到乃至指出,進而對之進行批評,但吳中文人中的許多人卻看到了、指出了、批評了,這不能不說他們的眼光、意識超前。
當然,對于以經(jīng)義作為科考內容,前人并非沒有批評過,如較早時薛瑄即對科舉發(fā)難:“道之不明,科舉之學害之也”[14]667,但這種批評并未形成風氣。那么,在“成弘間,師無異道,士無異學,程朱之書,立于掌故,稱大一統(tǒng)”[15]260之下,在“能文之士,率由場屋進以為榮”的狀況下,吳中文人們的這種超前意識是怎樣形成規(guī)模的呢?
其實,恰恰是對于科舉傳統(tǒng)的熱心和投入,才使得吳中文人能夠更深切地最先體會到科舉制度的弊端。所謂如魚飲水,冷暖自知,吳中文人投身于科舉傳統(tǒng),而最終又能夠不深陷局中,達到了旁觀者清的境界。而吳中富庶的經(jīng)濟、多元的文化發(fā)展,又使得文人離開科舉之后,有著充裕的謀生環(huán)境和條件,從而能夠形成比較深刻的科舉批判,并最終瀟灑地與之保持疏離,甚至主張摧毀這一制度。
首先,個人自身的際遇以及身邊友人的際遇直接地引發(fā)了吳中文人對科舉、八股、世風、士風進行較為深入的思考。以文征明為例,他十九歲即為諸生,先后九次參加鄉(xiāng)試皆不舉,直至五十四歲時才經(jīng)推薦任翰林院待詔,官秩僅為從九品。正是這種多年科考的經(jīng)歷,使他對科考取士有了自己的認識,他在《三學上陸冢宰》中從士子增多而錄取名額減少的角度提出單純以科舉取士的教條、僵化,并情不自禁地發(fā)問:“即今人才眾多,寬額舉之而不足,而又隘焉,幾何而不至于沉滯也?故有食廩三十年不得充貢,增附二十年不得升補者。其人豈庸劣駑下,不堪教養(yǎng)者哉?顧使白首青衫,羈窮潦倒,退無營業(yè),進靡階梯,老死牖下,其不誠可痛念哉?”[16]584這種來自自身的詢問無疑是沉痛與蒼涼的。
吳中的許多文人士子都與文征明有類似的不第經(jīng)歷,王寵“凡八試,試輒斥”[17]714,錢孔周“凡六試應天,試輒不售”[18]757,桑悅“累試禮部不第”[19]380等等。這些人還僅僅是不第,有的吳中文人參加科考的遭遇則更為悲慘?!稇研翘眉肪硎庞泤且厣鷨T謝可節(jié)“嘉靖乙酉秋鄉(xiāng)試南京,群數(shù)百輩叢出棘垣扉外萬牛馬走,擁可節(jié)寸步反側行數(shù)十丈,跟及地曾不聫二三武,可節(jié)胸背抧塞,比能自展步而血結鬲臆固矣。強臥逆旅,同舍狂童亦姻子也,肆妄語自詫坐取名第??晒?jié)端直人,惡斥之。迨同舟,此狂益诪張不休,或繆侵可節(jié),可節(jié)益疾憎且憤,氣郁郁,怒乘前淤,傷其肝,歸問醫(yī)竟不可捄,冬十月二十四日死?!币驗榭瓶季怪羻拭?。唐寅雖高中解元,卻旋即在科場案中被累,“至于天子震赫,召捕詔獄,身貫三木,卒吏如虎,舉頭搶地,洟泗橫集,而后昆山焚如,玉石皆毀,下流難處,眾惡所歸”[20]221。這就使許多吳中文人對八股、對科舉的負面影響有著越來越深刻的認識。
其次,吳中文人自身所具有的文化素質使他們可以客觀而深刻地思考問題,認識問題。士子參加科考屢試不中者代不乏人,許多人堅持不懈地考下去,而不曾停下來思考科舉本身。但明中葉的吳中文人在整體上是一個素質較高的群體,他們大多出身于有一定文化背景的家庭,自小具有接觸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遺產的便利條件,先秦諸子、秦漢史傳,都對他們的成長潛移默化。入學塾之后,吳中士子也開始了對時文的學習,但與他們最初所接觸到的傳統(tǒng)經(jīng)典相比,優(yōu)劣自然就產生了。所以,吳寬“為諸生,蔚有望聞,偏讀左氏,班、馬、唐、宋大家之文,欲盡棄制舉業(yè),從事古學?!盵21]275文征明選隸學官時,“稍稍以其間隙諷讀左氏、史記、兩漢書及古今人文集,若有所得,亦時時竊為古文詞?!盵22]581有了基于最直接感知而生的好惡,自然容易產生自己的思考,兼之展現(xiàn)在他們面前的天地本就浩瀚深廣,自己的經(jīng)歷和他人的遭際,無疑又促成了他們對科舉本身的理性思考。
再次,明中葉這一特定歷史時期也使吳中文人對科舉的廣泛、深入批判成為可能??婆e制度雖然存在已久,但它的僵化和弊大于利卻是在明中葉才開始初現(xiàn)端倪的。
明之開科取士始于洪武三年(1370),此后或行或罷,至洪武十七年(1384)定為永制??荚嚳颇恳运臅褰?jīng)為主,其文字有一定程式,講究排偶,摩圣賢口吻寫作,據(jù)程朱注疏發(fā)揮,這種文體即所謂的時文、時藝,又稱八股、制藝。明初對制藝的格式要求并不十分嚴格,“不過敷衍傳注,或對或散,初無定式”[23]763,八股文處于剛剛成型、體式尚不十分嚴格的階段。胡鳴玉《定訛雜錄》卷七《八股文緣起》云:“今之八股文,或謂始于王荊公,或謂始于明太祖,皆非也。案宋史熙寧四年罷詩賦及明經(jīng)諸科,以經(jīng)義論策試進士,命中書撰大義式頒行。所謂經(jīng)大義,即今時文之祖。然初未定八股格,即明初百余年,亦未有八股之名,故今日所見先輩八股文,成化以前,若天順、景泰、正統(tǒng)、宣德、洪熙、永樂、建文、洪武,百余年中無一篇傳也?!鳖櫻孜湓凇度罩洝分姓f“經(jīng)義之文,流俗謂之八股,蓋始于成化以后?!盵23]763陳登原《國史舊聞》第563條“八股文”引顧炎武語后加按語曰:“四書疑者,亦是敷衍傳注,初不限以對偶,然自洪武至成化,縱有經(jīng)義,初非八股?!斯晌囊菨u次演變而來,即顧氏以為始于憲宗成化,亦大體然耳?!笨梢?八股文的定式是在明代中葉形成的,此前,經(jīng)義已要求用古人語氣,但尚未成為定式。在此時期之前,人們對科舉考試并不十分排斥,畢竟它可以從一定程度上體現(xiàn)個人才學;此后,八股既已被命定為科考的文章形式,并逐漸僵化,其弊端逐漸顯示。
最后,明中葉吳中文人對科舉制度的認識還有著深層的地域原因。明代中葉商品經(jīng)濟的發(fā)展,尤其是江南地區(qū)商品經(jīng)濟的發(fā)展,為吳中文人自由選擇自己的人生道路、客觀看待周圍的一切提供了更大的可能性。
經(jīng)濟基礎影響意識形態(tài),吳中地區(qū)是明代商品經(jīng)濟發(fā)達的地區(qū),大多數(shù)文人的物質生活比較有保障。這樣,人們的視野和心理空間也就更為廣闊,從而具有更大的自由度來安排自己的生活;在日常生活用度相對有保障的前提下,在精神領域也就具有了更高的自由度。此時的吳中經(jīng)濟,已經(jīng)和傳統(tǒng)的農業(yè)經(jīng)濟有了很大差別,帶有濃厚的商品經(jīng)濟色彩,這樣的環(huán)境與其他地區(qū)相比、與此前的吳中相比,都是不同的。
商品經(jīng)濟既然活躍,市民、平民階層的地位也相對提高。生活于其中的人的主觀自由度自然更大。事實上,在這樣一個經(jīng)濟發(fā)達的大背景之下,吳中文人多數(shù)保持著個體的獨立,他們大多數(shù)靠自己的一技之長過著自我放任的閑暇生活。如邢量“隱居葑門之東,以醫(yī)卜自給,”[24]443錢榖“尤攻繪事……卿士大夫得其寸楮尺幅,愈于百鎰千縑”[25]839-840。文征明、沈周、唐寅等吳門畫派中的人物,也都可以憑借其聲譽和高超的畫技來維持生計而不必有求于人,從而使自己可以過著一種從容不迫的生活。以他們的自身修養(yǎng),也很容易識別傳統(tǒng)經(jīng)典和其時趨于僵化的時文的差別,相對寬松的經(jīng)濟為他們選擇科舉以外的道路又提供了可能,于是他們可以冷靜、客觀地看待科舉制度,并發(fā)表自己的看法。
如此,吳中特定的經(jīng)濟環(huán)境和文化背景,使得明中葉的吳中文人比較前衛(wèi)地對科舉進行懷疑、批判并最終采取了疏離態(tài)度。同樣,當年也正是這一群體,成為了科舉制度的獨領風騷者。吳中文人對于科舉的態(tài)度的變遷,可以說是中國傳統(tǒng)文人對于中國傳統(tǒng)態(tài)度的縮影。而正是這種變遷,不斷推動著中國傳統(tǒng)革故鼎新,永遠保持著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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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楊循吉.蘇州府纂修識略[M]//四庫全書存目叢書.濟南:齊魯書社,1996.
[20] 唐寅.與文征明書[M]//唐伯虎全集:卷五.北京:中國美術學院出版社,2002.
[21] 錢謙益.吳尚書寬[M]//列朝詩集小傳:丙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59.
[22] 文征明.上守溪先生書[M]//文征明集:卷二十五.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
[23] 顧炎武.日知錄:卷十六[M]//四庫全書:第858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
[24] 吳寬.家藏集:卷四十八·書隱者邢用理遺文后[M]//四庫全書:第1255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
[25] 皇甫汸.皇甫司勛集:卷五十一·錢居士傳[M]//四庫全書:第1275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