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藝靈
(集美大學文學院,福建廈門 361021)
精神分析學家弗洛伊德認為作家的白日夢是作家訴諸于語言文字的幻想。如果人們的愿望得不到滿足,那么他就會在幻想中“創(chuàng)造出一個自己的世界,或者說他用使他快樂的新方法重新安排他那個世界的事物。”根據(jù)夢的形成的特點,弗氏提出“夢的改裝”理論,有的夢“未經分析以前,也看不出竟是愿望的達成,如果我們把‘夢是需要解釋的’認為是一種夢的特征,而稱之為‘夢的改裝現(xiàn)象’”。[1]夢之所以要改裝,這是因為“夢有所‘偽裝’或‘難以認出’必表示夢者本身對此愿望有所顧忌,而因此使這愿望只得以另一種改裝的形式表達之。”[1]
正如弗氏所說:“作家的所作所為與玩耍中的孩子的作為一樣。他創(chuàng)作出一個他十分嚴肅地對待的幻想的世界——也就是說,他對這個幻想的世界懷著極大的熱情——同時又把它同現(xiàn)實嚴格得區(qū)分開來?!盵2]關于這一點,蕭乾是認同的,在《我與文學》中他曾寫道:“藝術需要想象,需要情感,那是在創(chuàng)作剎那,用以模擬、再現(xiàn)心目中的景象,而以心眼透視之”[3];想象可以“修剪、彌補、調配、轉換已有的材料”[3]。他說:“一個適當?shù)暮椭C的安排將使我們忘記了彩色和畫板,而投入超現(xiàn)實的境界。連一卷好的電影炭畫都有這本領。字典里盡有的是情景,惟一個善選擇、會安排的作者始能得到預期的效果?!盵4]他認為,真正的藝術家要懂得統(tǒng)馭和調遣自己的情感和想象,以達到預設的藝術效果。
因為童年辛酸的遭際,蕭乾沒能享受到幸福的家庭給他帶來的快樂,相反在北新當練習生之前,他的人生是任由別人擺布的,所以他心中的第一個愿望便是自由。因為自幼失怙沒有父母的疼愛,成年后的蕭乾特別夢想能有一個屬于自己的家,有一份甜蜜的愛情。愛情便順理成章地成了他的小說中的另一個母題。在他的夢的世界里,處處洋溢著熱情與溫暖的自由精神,他把失意的初戀寫成傷感的詩意長篇《夢之谷》。
年少的蕭乾曾夢想要當一個革命家,但他最終成了一個未帶地圖、自由翱翔的旅人。“對生命的渴望和自由的追求是他生活的起點,因為他相信,世上的路固然有許多深溝險壑,但人間總有流不盡的光明與溫暖?!盵5]他渴望自由,自由是他生命的最高目標。蕭乾在現(xiàn)實生活中得不到滿足,他便設法在自己創(chuàng)造的夢里通過改裝現(xiàn)實和記憶得到了某種程度的滿足。弗氏認為,作家的作品就像一個經過改裝的夢。夢的工作要通過凝縮、移置、象征和潤飾四個過程才能把夢的隱義改裝成夢的顯象。蕭乾創(chuàng)造的夢也運用了其中的手法。凝縮指夢的形成,是由相互間具有一定聯(lián)系的經驗凝縮成一個新的統(tǒng)一體,使經驗受到壓縮和聚集,形成一個完整的夢境?!啊瓉碜詮氖履s的分裂部分的超級印象通常集成一幅朦朧模糊的圖畫,就像好幾張底片被疊印在一起?!盵6]
從“籬下”和“矮檐”走出來的蕭乾,自幼嘗盡了人間苦澀的滋味,他來自社會底層,深切地懂得下層人民的疾苦,因而他要用幻想的文字為受蹂躪者呼喊。于是我們看到在蕭乾的小說中多選擇生活社會底層的小人物,而這一選擇與集中恰恰與夢的凝縮有著極為相似的共同點,將眼前的社會現(xiàn)實與往昔的童年經驗凝縮成一個新的整體而整理出來,這便是一個個充滿平等和愛的自由之夢。與蕭乾關系密切,被他稱為“姊”的冰心曾對“自由”有過這么一番論述:
“從心所欲不逾矩”,便是我和宇宙萬物應對周旋之間,無一枘鑿,無一齟齬,無一不調和,無一不愛,我和萬物,完全是用愛濡浸調和起來的,用愛貫穿連結起來的,只因充滿了愛,所以我對于宇宙萬物所發(fā)出的意念,言語,行為,一切從心所欲,又無一不含于愛,這時便是“自由”。[7]
冰心對“自由”的闡釋恰道出了蕭乾心中對自由的理解。蕭乾曾在1948年寫的一篇社評《自由主義者的信念》中就十分明確地總結了自己對“自由”的理解:“自由主義是一種理想,一種抱負,信奉此理想抱負的,坐在沙發(fā)上與挺立在斷頭臺上,信念得一般堅定?!彼J為:“自由主義不止是一種政治哲學,它是一種對人生的基本態(tài)度:公平,理性,尊重大眾,容納舍己。因為崇信自由的天賦性也即是反對個性的壓迫,它與任何方式的獨裁都不相容?!盵8]在這里,蕭乾非常明確地闡明了自己對“自由”的觀點,而這種觀點也同樣投射在他早期創(chuàng)作的小說中。
在蕭乾的小說中我們看到了一系列“凝縮”在社會底層的小人物,他們有自己的人生觀和價值觀,強烈渴望人與人之間的“平等”?!队∽榆嚨拿\》中的人力車夫禿劉是個勤勞、誠實、要強的硬漢子,他身體強壯,想憑借著自己的力氣實現(xiàn)掙回一輛人力車的愿望,但這個愿望卻破滅了。禿劉并不像其他人力車夫那樣被生活所迫而走上憑力氣干活的道路,他有個體面的弟弟,弟弟“不甘愿自己被人稱作先生,親哥在冒火星的太陽下拖了罵著‘孫子,快點兒拉’的人跑”。小說中有這么一段禿劉對弟弟說的話:
“你又來胡謅了。我告訴你,你別再來可憐我,給我玉皇我也不換呢。就沖這輛新車我也舍不得丟下呀。拉著人跑又低賤到哪兒去!什么‘牛馬’,都是你們耍筆桿兒的吃飽了沒得干,瞎編的。我要不把我自己當牛馬,誰敢叫我作牛馬?這年頭兒誰不是靠力氣吃飯!用手指頭比用腳鴨兒高得了多少?拿力氣換錢低賤什么?我不信。告訴媽,別以為我苦。一天三斤洋白面,一盒兒粉包煙,拉到哪兒就算家——”[9]
禿劉的這段話表明了對這份別人瞧不起的工作他有自己的價值觀,他為自己憑力氣吃飯而驕傲,這是下層人民發(fā)自內心要求人的價值平等的呼喊!《小蔣》中送牛奶的小伙計小蔣從不自卑,他與印子車夫禿劉一樣認為自己并不低人一等,他希望能通過自己的勞動過上幸福的生活,卻因為頂撞了洋廚子而被誣蔑偷喝了牛奶,最終被解雇失業(yè)了。
蕭乾在追求“平等”的深處蘊含著無限的“愛”,他“關注人與人之間的平等,對于不平等的世事生活往往表示自己內心的憤慨”。[10]《花子與老黃》中忠實的老仆人老黃從爺爺那代就來到家里,給老爺在衙門里當過衛(wèi)兵,跟著他打過庫倫,還拼了性命替老爺挨過一刺刀??梢哉f,老黃不但資歷老,而且功不可沒。盡管這樣,當老黃送少爺心愛的狗——花子去醫(yī)院而被咬后,無依無靠的老黃被連夜趕出了家門,他像“無家的游魂,被人躲著,摸著黑,背著那鋪蓋卷,拖著腳步,踱到不可知的地方去了”。在這家里,人不如一條狗,這便是老黃受到的不平等待遇?!队晗Α分械臈墜D想磨房里避雨,但長工卻因害怕?lián)稀捌圬摨偱恕钡淖锩阉s走了。可憐的瘋女人不但得不到人們的理解和同情,連人最起碼的“平等”都沒有。而《矮檐》下的窮孩子也因為交不起學費而遭受了不平等的待遇。此外,像《放逐》中為饑寒而割舍親情的寡婦和《籬下》中懦弱無能的棄婦,蕭乾對他們的同情溢于言表,同時也表達了強烈的憤慨之情。
蕭乾筆下的下層人民在對命運不屈的抗爭中總顯示出獨特的人性美,還有對人間無私的愛的溫暖的贊美?!痘h下》、《矮檐》中偉大的母親形象光彩熠熠;《蠶》中有在斷糧后健壯而倔強地充好漢似的硬撐著活下來的“蠶”;而《鄧山東》中的退伍軍人雖是個商人但從不重利輕義,當他把芙蓉糕給被罰不準回家吃飯的學生時,他說:“俺眼并沒有都長在金錢上,朋友講的是交情”,甚至當學生被齋務長毆打時,他立刻挺身而出?!队晗Α分械拈L工雖然趕走了瘋女人卻哀聲長嘆:“娘兒們長相就點兒苦命么!”面對荒誕的命運,蕭乾筆下的人物或是在抗爭中高揚人性的尊嚴與崇高,或是以無私的愛點燃人類心靈向善的圣火。他們都以自己抒情的吟唱表現(xiàn)出對自身被奴役的命運的斷然拒絕,從而超越了苦難,達到自由的彼岸,獲得了平等和愛。
造化總是愛作弄人,經歷了艱苦磨難的童年后成長起來的蕭乾雖然已變得堅強,但在內心里他永遠渴望有一個真正屬于自己的感情,夢想著有一個溫馨的家。然而現(xiàn)實終究是殘酷的,在經歷了一次次的戀愛和婚姻的失敗后,他只有將這個夢想訴諸于自己的文學創(chuàng)造之中。因此,我們才得以在他的《蠶》、《參商》、《栗子》等小說里看到那一個個并不成熟的愛情之夢,特別是以他的真實經歷寫成的長篇小說《夢之谷》。
弗氏關于夢的潤飾,是指把混亂的、不夠一致的材料進行整理,進一步條理化,使夢的顯相發(fā)展成為某種統(tǒng)一的、近于連貫的情節(jié),讓夢境變得更加完整生動,而夢的隱義則變得更加隱蔽?!拔覀兛梢院唵蔚卣f,它把那些提供給它的材料塑造成類似白日夢的東西。”[11]蕭乾營造的愛情之夢中我們能清楚地看到“潤飾”方式的運用。蕭乾“會安排他的故事,會穿插他的人物,更會點綴他的情感,抒瀉他的郁怨。一個簡單的故事卻‘裝飾’ (這兩個字是《夢之谷》全書的眼目)了許多錯綜復雜絞紛繚繞的場面?!盵12]這里提到的“裝飾”即弗氏的“潤飾”的方式。
盡管蕭乾在《夢之谷》的序中曾十分謙虛地說:“由于寫了它,在四十多年前我就判定自己沒有寫長篇的能力,我只會在一小塊畫面上勾勒,不會在認為眾多的大幅畫面上組織創(chuàng)作?!辈豢煞裾J的是,蕭乾的這部長篇小說是在騎虎難下的形勢下創(chuàng)作出來的,不可避免有許多不足之處,但正是在這樣的情況下才愈發(fā)顯得蕭乾是個很會講故事的人。一個失敗的初戀故事并不是他真正要訴說的,他是想借這個故事“控訴在那個社會里,窮人連戀愛的權利也沒有”。他憑借超凡的藝術技巧,把小說的主題“潤飾”在一個凄婉的愛情故事之中。故事的情節(jié)安排起伏跌宕,層次繁多,扣人心弦,給人以美的享受和苦的體味。
小說的開頭并沒有開門見山,而是先安排了一個序幕,那是一個精致、纏綿又略帶滄桑感的開始。故事采用倒敘方式敘述,在《序幕》中,主人公“我”以第一人稱出現(xiàn),“我”在這場愛情悲劇發(fā)生的五年之后重返嶺東。倒敘的敘述方式給小說整體籠罩上了一種追憶逝水年華的主觀色彩,同時也奠定了小說獨語式的傾述基調。光陰似箭,五年的時間飛逝,但時間并沒有帶走“我”心理的創(chuàng)痛,回憶使“我”再次沉溺在五年前的那場破碎了的夢中。小說的開篇寫道:“誰曾在紅日升到中天時分,仍呆坐在白石階上,用回憶的手捕捉半夜那個朦朧的夢呢?誰又癡得竟還在夢境里胡亂摸索?”這個在“夢之谷”里用回憶捕捉朦朧的夢的人就是初戀失敗的蕭乾。而這個故事也卻是根據(jù)他自己的親身經歷寫成。在序幕里,作者極盡自己抒情的能事,用略帶傷感而又充滿詩意的語言將我同他一起帶入他和“盈”的那個美妙卻又哀傷的“夢之谷”中。
故事從一個異鄉(xiāng)的來客初來乍到說起,不懂方言給他帶來了無盡的寂寞和苦悶,再加上失業(yè)的恐慌,他簡直就快崩潰了。終于他在一家中學找到了一個教國語的職位。對這個來之不易的機會,他十分珍惜。他想要好好表現(xiàn)一番,想通過演戲來推廣國語,然而劇團里卻沒有合適的人選當女主角。于是“我”便想到了上次替我解圍的一個女學生——盈。盈的出場是作者的精心安排,“我”在山道上偶然遇見了一個正在哭泣的小女孩,便好心上前安慰,可卻被過路人誤以為“我”欺負了小女孩,由于語言不通大家沒有弄清事情都不饒過“我”。這時從一個掛著師范徽章的女學生口中傳出了久違的鄉(xiāng)音,那聲音是“那么柔和,那么悅耳”,仿佛“由天空降下這樣一個‘知音’”,一切誤會自然因此都消除了。這個“知音”便是盈。于是“從這個早晨起,我生命的地平線上便冉冉升起了一個夢,燦爛得象火餡?!庇某霈F(xiàn)美得像個夢,那么的輕靈、飄逸和朦朧,然而不該的是“我”“忽視了中天那抹陰云,它遼遠,迂緩,卻是個險惡的埋伏”。一切安排得那么自然,讓人看不出人工的痕跡,但又朝著作者的意圖前進。這里值得一提的是,小說到了十六章《夢的黎明》才出現(xiàn)了女主人公,正是“千呼萬喚使出來”,真是吊足了讀者的閱讀胃口。而緊接著就一氣把他們戀愛的經過毫無浮文末節(jié)地寫完,筆墨之經濟可謂到了極點,但卻讓人覺得痛快淋漓,同時也博得了讀者大量的同情,真是一舉兩得。
愛情是甜蜜的,徜徉于“夢之谷”的戀人,仿佛來到了世外桃源,忘卻了人世間的煩惱和憂愁。然而這份甜蜜卻沒能維持多久,為了升學“我”必須返回北京去準備,而這也正是作者為這場愛情悲劇布下的一個陷阱。正是在這段日子里,盈被劉校董霸占了。當“我”匆忙趕回嶺東并歷經波折找到盈時,一切已無可挽回?!拔摇眻?zhí)意把盈帶走,盈猶豫過,但最終她還是與“我”訣別了。與小說的前半部分相比,下半部分的節(jié)奏明顯地加快了,情節(jié)的演變一波三折,大大地激起了讀者的閱讀熱情,讓人讀來呼吸緊迫,血液沸騰。
小說的結尾,是讓讀者感到心靈顫動和煎熬的部分,這也正是作者高明的藝術表現(xiàn)力的結果。也許有人說結局太悲慘了,但從整體而言,一部作品的結局只能遵從人物命運的必然邏輯,只有這樣才能讓人覺得真實可信,若要強求一個美好的結局來個皆大歡喜的“大團圓”反而會破壞小說的整體效果。“何況,作家本有呼喚光明之心,這在全部小說的字里行間,早已表露無遺?!盵13]
蕭乾的《夢之谷》是一首凄迷哀怨的抒情詩,詩的內容并不復雜,但作者卻用自己高超的藝術技巧、獨具匠心的情節(jié)安排,將其“潤飾”得美輪美奐,讓人欲罷不能。通過“潤飾”的方式,蕭乾將他的愛情之夢呈現(xiàn)在我們面前。
至此,我們以弗氏的精神分析法來剖析蕭乾的小說,發(fā)現(xiàn)其運用了夢的工作中的“凝縮”和“潤飾”兩種方式完美地演繹了他的自由和愛情之夢。初涉文壇的蕭乾是熱情的,他的夢也許“零碎”或者“縹緲”,但我們卻從中品味到了其獨特的藝術風格。
[1][奧地利]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夢的解析[M].北京:作家出版社,1986:50,55.
[2][奧地利]西格蒙德·弗洛伊德.作家與白日夢[M]//張喚民,陳偉奇,譯.弗洛伊德論美文選.上海:知識出版社,1987: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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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傅光明,孫偉華.一個生命的夢想(代序)[C]//傅光明,孫偉華.蕭乾文藝生涯六十年.廈門:鷺江出版社,1995:8.
[6][奧地利]西格蒙德·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導說[M].倫敦:倫敦出版社,1952.
[7]冰心.自由——真理——服務[J].燕京大學季刊,1921(2).
[8]蕭乾.自由主義者的信念[C]//傅光明.解讀蕭乾.北京:大眾文藝出版社,2001:144,146.
[9]蕭乾.印子車的命運[M]//蕭乾短篇小說選.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203.
[10][日]鈴木滿子.基督教文化與蕭乾小說創(chuàng)作及思想的聯(lián)系[C]//傅光明,孫偉華.蕭乾文學生涯六十年.廈門:鷺江出版社,1995:270.
[11]孟鄰,阮素雯.都市中的鄉(xiāng)民生命——論蕭乾的早期小說[J].鄭州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9,32(3).
[12]吳小如.《夢之谷》書評[C]//傅光明.蕭乾研究專集.北京:華藝出版社,1992:220-221.
[13]鄭萍.城中的兩個世界——讀蕭乾小說的審美取向[J].遼寧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4,3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