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鵬杰
(蘇州大學生態(tài)批評研究中心,蘇州 215123)
筆者之所以選擇 16年前出版的一本小說進行個案研究,不僅僅是因為這部作品接受了時間的考驗成為中國文壇一道無法取代的風景線,更是因為這部作品所反映和思索的問題恰是當下社會所需要三思的問題。在當下,我們是否太依賴機器的作用而忘記了人類心靈的力量?是否只沉浸在理性思考里而忽視了非理性的涌動?理性主義主導下的工業(yè)文明為世界上大部分國家?guī)砹?GDP的增長和物質生活的豐富,然而隨之而來的貧富差距的擴大、生態(tài)環(huán)境的破壞和道德水平的不斷下滑卻又是什么原因呢?從非理性的“癲狂”角度進入到對文本的解讀中,或許能讓被理性所忽視的事實呈現(xiàn)出一角來,為當下脫離人性發(fā)展軌道的社會列車起到一點矯正的作用。
“對癲狂者來說,問題不在于他的癲狂,而在于它的瘋也是一種思想,有一個在思的‘我’”。從癲狂分析的角度看來,《九月寓言》不僅僅是一部歌頌大地,歌頌精神的小說,也是一部通過展現(xiàn)癲狂和癲狂展現(xiàn)尋找異域的書。與“癲狂”相對的理性和道德總以整齊劃一來要求人們,力圖把“癲狂”的人和行為排除在社會之外。??抡J為,理性表現(xiàn)為“秩序對肉體和道德的約束,群體的無形壓力以及整齊劃一的要求”,癲狂的人游走于理性的規(guī)則之外,游走于 (或者被迫游走于)正常人的目光之外。他們憑借生命的潮涌而行走,脫離了理性的注視。他們舉手投足并非中規(guī)中矩,而是暗合著“原始的、粗糙的前科學語言”,我們稱之為天籟之音。在《九月寓言》里,小村人白日里沉默不語焦躁不安,來自太陽的光從上而下降臨在村人的身上,這種壓迫的感覺讓人心神不寧。小村人在白日保持沉默,在理性的壓制下克制心中的躁動;當暗夜來臨時,理性的桎梏有所松懈,生命本能的力量悄然展現(xiàn)。小村人憑借打架、奔跑、做愛等偏離道德、理性的“非正常行為”尋求轉瞬即逝的異域之光,追逐體味“顯”之后“隱”的秘密。本文通過對小村人類似癲狂的打架、做愛、奔跑等行為的分析,試圖尋求異域之光如何照耀到癲狂之人身上。
打架是身體對身體的刺激,而身體——物質與精神的結合體——是人類存在于世上唯一的和自始至終的方式。在擊打這個動作中,身體會產生一種稱作痛的感受,這種感受的后面流動著一種存在的快感——因為我的身體存在于世,所以我能感受到痛楚。所以當人們在懷疑自己是不是在做夢的時候都喜歡用手狠狠掐自己一把,這一把帶來的痛楚感覺證明了一個事實:我存在!存在是一切快感產生的基礎,存在本身就是一種最大的快感。存在的快感打開了一扇通往異域的門?!皳舸颉弊屢陨眢w為現(xiàn)實存在方式的人類切實感受到了生命強力的沖動與爆發(fā),無論是打人者抑或受打者,都在身體與身體的接觸中感受到了生命存在的真實。此外,在田地勞作何嘗不是另一種“擊打”,另一種證明身體存在的方式呢?勞作是人類的身體對地球的身體 (承載生命的大地)的鞭撻,兩者在鞭撻中進行交流,互相體味對方的存在。通過“打架”,身體成為生命接通異域的通道。
除了擊打,男女之間情欲的爆發(fā)是身體證明自己存在、打開通往異域之門的另一種方式。在男女做愛的過程中,兩具真實的能夠產生快感的身體發(fā)生了接觸,呼喊、呻吟、流汗、理智消退、激情涌動,類似于痛感的快感在流淌。高潮來臨時刻,萬象歸隱,大腦中一片空白和虛無,然而虛無之中又恍恍惚惚流瀉出許多隱密的東西來,那種恍惚的狀態(tài)與老子所說的道何其相似:“道之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道德經》第二十一章)在生命潮涌噴薄而出的那一刻,理智、理性、規(guī)則、束縛徹底消隱在無邊的快感中,只留下一片虛無茫茫然,這是顯現(xiàn)之物的歸隱,異域之門在此時無聲打開,流瀉出生命的真實與隱密的快樂,身體成為樂感的源泉和創(chuàng)育的根源。
不斷地奔跑,無邊的黑夜,廣袤的野地,這些都是通往異域的切入點。這些動作或場域以其變動不居逐漸生成異域的景色,流浪生活是逃脫線,逃脫理性的桎梏,進入到黑夜的繁多,窺見異域的光亮。奔跑的小村人以寶駒、趕鸚和流浪人為代表,他們的特征動作就是在原野里奔跑,流浪也是奔跑,是一種慢速的長時間的奔跑。小村人在“奔跑”中追尋生命的真實,體味生命的意義。奔跑是反抗束縛展現(xiàn)自我的一種手段,是追尋自由感受生命的一種方式。只有不停地奔跑,才能體味到身體屬我的自由。它是一種敞開的生命狀態(tài),是一種與原野萬物交流的過程。奔跑的人不以奔波勞累為苦,而視其為生命存在的一種形式。自由是生命的內在追求,奔跑更是追求自由、不斷挑戰(zhàn)已有存在的較高形式。
白日,太陽高懸,發(fā)出刺眼的光線,光刺破了虛無與陰暗,帶著君臨天下的氣勢將萬物予以清晰的呈現(xiàn) (過去是陽光,現(xiàn)在加上燈光,在城市里,白日太陽高懸,夜晚也有燈光如晝,人類“暗夜權”被徹底剝奪,親近黑夜接觸異域的通道被逐漸關閉)。無所遁形的村人在光的照耀下萎靡不振。寂靜的小村除了焦躁的蟬鳴,再也沒有其他聲音,一切都顯得那么死氣沉沉,空氣中流動著一種壓抑的味道。循規(guī)蹈矩、理性、權力、規(guī)則、道德在日光的推動下結結實實壓在了村人身上。沒有光,生命就無法生存;沒有理性,社會也無法維持運轉,然而總是在生存與運轉的時刻人類感到壓抑。當生存變成對金錢、資本、權力、品位的追逐,當社會運轉偏離了保護生命存在的軌道而進入到商業(yè)、廣告、經濟的運轉渠道里,人,何以為人?毀滅荒野根基的機器在白天開進小村里,伴隨“轟轟隆隆”聲肆無忌憚地挖取地底下的“黑金”,隨之轉換成大把的金錢與無數(shù)的冒著黑煙的巨獸。禿腦工程師夾著鉛筆,在陽光的照耀下帶著“知識”的光芒走進小村,外顯的文明與理性下面掩蓋的是生命的邪惡,他用復雜勾引淳樸,用文明消解本真,誘惑了小村年輕人中最擅長奔跑的女人趕鸚,留給原始一道無法彌補的劃痕。
直到黑夜降臨,朦朧的月光播撒在原野上,小村人才會放松被繃緊的心弦,進入到一種展開的狀態(tài),“在夜晚,月色的籠罩下,人們才能從白天的社會世界中解脫,以其本來方式趨于到場,親近大地與自然,得到安定與扎實”。黑夜驅逐了白日刺目的光芒,帶給生命一種隱秘的安全感。夜晚是理性和體制的歸隱,夜晚為通向異域打開了一扇門。身體在黑暗中擺脫了白日的燥熱的壓迫,在“顯”轉換為“隱”的過程中迸發(fā)出潛在的暗流。男人沖動,女人涌動,或者在做愛的過程中熱力綻放,或者在打架的過程中以身體對身體的碰撞歌頌“隱”的自由與歡樂。生命的本能涌動,沖破了理性的束縛,權力、體制、符號在虛無與暗夜中被消解。荒野在黑暗中敞開了白日被歸隱的事物,被理性、日光、目光、權力、體制、話語所壓抑的生命,在隱秘的暗夜、在原野、在柔和的月光下得以舒展。各種生物得以在被白日的“顯”遮蓋的“隱”中翻涌出現(xiàn)。年輕人在原野上的奔跑,他們歡呼他們狂叫,他們在大地上狂奔,兩耳帶風,呼嘯而過。原野上的其他生命也加入到暗夜的狂歡里面,“千奇百怪的動物在花地里狂歡,撕咬,奔跑,互不傷害的咬架……皓月當空,動物們在花地上狂歡。這樣直至第二天凌晨,他們才斂聲息氣,隱到樹叢后面。”一個自由、歡騰、非理性、無規(guī)則的“異域”在暗夜、在荒野悄然呈現(xiàn)出來。異域的風景不屬于城市,不屬于工業(yè)文明,更不屬于形而上的哲學和超越性的惟一神,它屬于原始,是萬物之有的來源,是“虛無”、死亡、瘋癲才能觸及的場域。人類憑借“動物智慧”才能觸及到它,“自從人類有了神和宗教,有了理性,就開始了遠離動物界的遠征,以至于文明發(fā)展到這種程度——我們似乎忘了我們本來就是動物,而理性的缺失正是動物的智慧。”
荒野在夜晚是歸隱之地,是瘋癲狂歡的地方,瘋癲正是非理性,是生命河流不受束縛的流淌。??驴疾炝睡偘d的歷史,展現(xiàn)了一直躲藏在理智、理性、規(guī)則等“顯”后面的“隱”,那是異域的信息。??抡J為瘋癲體驗被各種意象所籠罩,“人類的原始墮落和上帝的意志,獸性及其各種變形,以及知識中的一切神奇秘密。”在癲狂中人類得以一窺神奇。生命的真實是一種力量,力量涌動,不受理性束縛。它是女性每月一次的潮涌,是男性深深隱藏的雄性。它沖破鋼筋水泥的壓制,如同地底頑強冒出的一抹翠綠,那是野草,是大地深處的力量,是異域的探頭探腦。這種力量突發(fā)在暗夜與虛無之中,虛無非空,虛無只是“顯”的虛無而已,是理性、理智、規(guī)則的不在場。它給了生命的真實一塊領域,在這塊領域,生命回歸原始的純。沖動就是沖動,沒有禮義廉恥的外衣;奔跑就是奔跑,并非金銀銅牌的誘惑。真實的樂趣發(fā)生在異域,做愛的時刻酣暢淋漓,擊打的時刻全心全意,奔跑時候的無拘無束,異域中存在的真實在流淌。它被白日、理性、道德、倫理壓抑了太久,現(xiàn)在又被金錢、品位、格調所排擠,一點生命之光在重重桎梏中萎縮再萎縮,人猥瑣再猥瑣。從儒家提倡的三綱五常到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從契約到公義,生命背負了多少精神的重擔,先哲的幽靈躲在虛無之中無聲冷笑。萬物之靈長,智慧之巔峰,陷在重重囹圄之中尚不自知。惟有在暗夜,繁多的生物在通向異域的荒野中狂歡,舒展被壓抑的苦惱,體味異域的樂趣。
癲狂的行為靠著身體的真實投入到生命流淌的快感中,在那里,異域的風景若隱若現(xiàn)。而與閱讀發(fā)生接觸的人卻在接觸文本的過程里,借著詞語的癲狂發(fā)現(xiàn)遙遠的異域傳來的微弱光芒?!毒旁略⒀浴返挠迷~在很多時刻是“紛亂無序”、不合常規(guī)的。這是詞語的癲狂、雜亂、狂歡,隱含著思維的流瀉變動。隱秘之物憑借不規(guī)則而時時閃現(xiàn),在雜亂的“顯”現(xiàn)的詞語背后隱藏著“隱”的真實,大腦借助感性、靈光,切入了“顯”背后的“隱”,進入到異域。
詞語是符號,是抽象,是思維的結晶,是指代事物然而又“不像”或者說根本不是事物的存在。符號不能完全指代它想指代的,我們看到“虎”這個字,并不是看到一頭老虎或者長得像老虎的符號,而是通過思維、想象,聯(lián)想到它所指代的老虎,它只能是隱喻。借助符號的隱喻,我們加入到意義生成的網(wǎng)絡中。我們永遠也無法清楚地理解作者寫作時試圖表達的意思,這不僅僅是因為生成和接受的參與主體不同,更根本的原因還在于詞語是符號,對符號的理解永遠存在著誤差,只能通過理解符號所隱喻的意義來理解符號。隱喻的力量是如此強大,以至于我們不得不承認這樣一個事實,“作者‘已說的’和‘要說的’根本不是一回事”。說出來的是我們看到的,是我們的理解和建構,要說的卻是作者自己的心思、情趣和當時的情緒。詞語以其多變難解打消了作者和讀者溝通的努力,我們只能動著自己的心思對這些詞語探頭探腦,找尋出這些詞語屬于我們的意義來。
我們以“趕鸚”這個詞語 (名字)來一窺隱喻所傳達的內容。趕鸚:趕,動作感非常強,趕上、趕往、趕去,兩條長腿保持行動、奔跑的狀態(tài)。一個趕字,把趕鸚運動的、青春的、生命的、甚至緊迫的、急匆匆的感受全部活潑生動地表現(xiàn)出來。而鸚,讓我們想起了學人說話、豢養(yǎng)籠中的鸚鵡,一種被人養(yǎng)來學說話,讓人類的語言——符號、理性的表現(xiàn)工具、代替動作的巧飾之物來取代鳥兒本應具有的自由飛翔輕盈起舞的姿態(tài)。趕鸚,一個女人,青春的、運動的、急迫的、愛跑的、不說話的女人,用自己奔跑的動作在黑夜中飛翔。這是異域的舞蹈,是劃過虛無的自由,她超越了被人馴養(yǎng)的小鳥。小鳥失去了飛翔的能力 (或者只是被桎梏而失去了飛翔的自由),代替的是鸚鵡學舌,學著不屬于自己的他者的語言,而這個本屬于他者的女人卻放棄了語言、放棄了符號,愿意用奔跑的自由、黑夜中的舞動來代替作為符號的語言產生的快感。這是一個反諷,還是一個嘲笑,是異域對當下世界的嘲弄嗎?語言、抽象、形而上,萬物之靈長的人類陷入到思維的困境中,全然忘記了自己原始的淳樸、奔跑的本能、動作的感染力,甚至還想到訓化他人、訓化他物 (動物)。當一切都進入到理性、規(guī)則、整齊劃一之中,異域之門也將關閉,人類將自己放逐到機器世界,放逐到邏輯思維里面,隨之被放逐的,是無數(shù)其他生命的自由和生存的家園——地球。
《九月寓言》里面的荒野是一個隱喻,指代一個“處于原生、原初、原始的狀態(tài),未經開墾的處女狀態(tài),尚未開化的野性狀態(tài),沒有精神污染的天真、純潔狀態(tài)”。生命處在這個狀態(tài)才是自由的、真實的。在小村的地基沒有被機器掏空以前,原野里雜草叢生,各種植物包括農作物瘋狂生長,野兔奔跑,麻雀此起彼伏。肥、趕鸚等小村人在荒野奔跑不息,無邊的荒野給了生命自由歡騰的空間,所有的生命在此不會受到注視和束縛,遵從自己內在的召喚而狂歡。癲狂背后是無拘無束的快活。荒野在暗夜中敞開了異域之門,生命得以進入到異域投射的光亮中,讓沉重的肉身稍作憩息。藝術作品借助詞語的癲狂,隱喻的狂歡契合進荒野,無數(shù)生命借著詞語背后的隱喻復活,叩問著被壓抑的身體,幽靈的目光在虛無中打量著現(xiàn)存的世界,游蕩不息,流動不居。
小說里的女性是另一個隱喻,代表著通往異域之門的一把鑰匙。異域屬于女性,女性以其更接近于自然的生命反抗理性的壓迫和男性的注視。在荒野里奔跑的年輕人的領袖是女性,女性秉持感性的流淌、順從生命的本能,更接近異域的入口。在生命原力催動下奔跑的女人是野性的女人,野性女人的美更能勾起生命本能的向往與沖動,當自然展現(xiàn)之姿態(tài)動作吸引了目光,體內涌動的不再是色情,而是生命質樸的沖動。那些打扮入時的女人努力把自己塑造為一件物品,所有的著裝包括化妝都是為了在商品化社會得到更多購買者的關注。比如,突出胸部的衣服并不是為了證明胸部有多大,而是這種突出恰好可以吸引下流男人的淫賤目光,那渾厚敦實的乳房現(xiàn)在卻已經統(tǒng)一被似露還掩的潔白誘惑所取代。目光被此種“突出”所吸引的男人往往披著虛偽的外衣,心中的躁動經文明的折射,便成為了所謂的品位。格調、品位是金錢理性的文化外套,資本者踩著金錢鋪就的階梯走上了社會金字塔的頂層,留下一條普世之路,任何想要上升到這種地步的個體必須踏著同樣的腳步前進,無數(shù)人就在前進的道路中徹底成為資本的奴隸。
《九月寓言》里面接近“癲狂”的詞語狂歡展現(xiàn)了隱喻的力量?!鞍d狂”的文本不是一種寧靜悠遠、意味深長的文本,它缺少理性克制下的冷靜與沉著,它不像披著文明外衣的“高雅”女人讓人只可遠觀,而像充滿野性的女人,以其本真的美站在你面前,勾引你最本能的欲望,讓你的生命回歸原始,回歸淳樸?!鞍d狂”的文本幫你突破大腦中被教導、律條束縛的重重枷鎖,遵從自己生命的律動,通過隱喻打開了一扇通往“異域”的道路。文學不再是起承轉合的八股文,而是語言的狂歡,是人物的癲狂,是詞語的涌現(xiàn),無數(shù)記憶、印象同時呈現(xiàn)在詞語的狂歡中。通過符號背后的隱喻,我們窺見了異域里意識同時排列的壯觀。在詞語狂歡里,哲學也不再是概念的組合與邏輯的推演,而是對繁多的描述。文史哲乘著夜色一起脫離了理性的注視,在異域的感召下涌現(xiàn)出生命的力量,成為增殖的世界里附隨的增殖之語。這些增殖不是類似于身體排泄物的垃圾,而是自然中增加的生命,是藝術里涌現(xiàn)的創(chuàng)造。生命無需探究也無法探究本質,生命本身就是一切,通過感官去體味,通過大腦去接受、去轉換,這樣得到的綜合感受就是生命的感受,是真實。
癲狂的行為,狂歡的詞語,打開了生命中那扇通往異域的門。借助癲狂,我們擺脫成規(guī),進入到真實而隱密的異域。
在人物的癲狂和詞語的狂歡里,時間借助瘋癲脫離了理性和秩序,進入到隱密的領域,瘋癲是作品得以進入此領域的關鍵:“由于瘋癲打斷了世界的時間,藝術作品便顯示了一個虛空,一個沉默的片刻以及一個沒有答案的問題。它造成了一個不可彌合的缺口,迫使世界對自己提出質疑?!边@種質疑來自非理性和“虛無”,是存在之初的問詢。
我們無法捕捉到《九月寓言》一系列癲狂行為和野性舉動背后的本質,或許它們之后本來就沒有本質,我們看到的就是擊打、奔跑、黑夜、做愛、荒野,以及在這一系列現(xiàn)象中若隱若現(xiàn)的異域風景。我們沒有辦法穿透現(xiàn)象去清楚地把握其“背后”的異域,只能讓思緒跟著這些現(xiàn)象一起翻滾,在起伏中承接異域的絲絲光線,光線透過裂縫時而閃現(xiàn),“隱”在我的直覺中得以澄明。對異域的澄明的感悟僅僅發(fā)生在直覺中,永遠也無法進入到理性的思維,更不可能用邏輯來劃分,它本身就是理性與邏輯的不在場,異域是逃離理性的沖動,是對機械化的恐懼。
異域里的時間并不是現(xiàn)實中直線流淌的時間,也不按照鐘表刻度老老實實呆在二十四個小時內。在異域里,時間和空間完全斷裂。愛因斯坦憑借想象看到了這一點,因此提出了相對論:速度快到夠快,時間竟然能夠停滯,莫非在光一般的速度里面,我們能夠長生不老?光的速度現(xiàn)在無法達到,但是思維的速度卻是可以跟其相媲美,上下五千年,中外無數(shù)事,這些如電一般在腦海中盤旋,誰說歷史只存在于過去?它在此時此地復現(xiàn)在我們的腦海里。這復現(xiàn)是如此真實,仿佛觸手可及,又是如此虛無,只能在想象中接觸。這樣的事件就是真實的事件,這樣的歷史觸手可及。異域里面,時間斷裂,錯綜復雜,事件和空間附著在錯綜復雜的時間上,在某一刻一齊涌現(xiàn),這是一種感性的、情感的、如音樂和文學所帶給你的感動一樣的感受。我們沉浸在這種感受里,時間似乎在飛速流淌,然而沉浸在異域里的我們卻悄然佇立,無始無終,不生不滅。這是道、是氣、是元,是薩特的虛無,是海德格爾的存在之存在,沒有最終,沒有最高,沒有本質,只有不斷變換的現(xiàn)象,只有無,豐富多彩的無,生生滅滅的無。虛無不是空,而是化生萬物的場所,是包含無限創(chuàng)生可能性的“異域”的展現(xiàn)。在那里,各種新的事物在洶涌的“道”的大海中起伏,推出一朵朵“新”的浪花,浪花轉瞬即逝,其影響卻通過涌現(xiàn)、突變、躍遷、長程關聯(lián)等過程帶給當下世界潛流洶涌,或許這就是人文學科“恢宏的弱效應”?
異域之趣,除了生命之自由 (僅此一項的吸引力就強大無比),也在于其無法觸摸的內容,只能憑借詩歌和藝術、生命的流淌、熱力的涌動、高潮的歡樂、癲狂、突發(fā)的靈感、飛來的想象,憑借她偶爾的敞開,在理性歸隱的一刻才能觸摸到它的一角。它神秘、潛隱、變化無常,無限地吸引著我們,如同老子的道:“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強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遠,遠曰反?!?《道德經》第二十五章)又如同薩特所指的虛無,什么都沒有,又產生著一切,“自為顯現(xiàn)為起源于存在內部的一個細微的虛無化;而這個虛無化足以達到自在的極度動蕩。這種動蕩,就是世界”。異域里面,所有在理性、白日、光線、體系內“顯露”的事物都遭到排斥,留下一片“顯”的缺失和虛無。然而這卻是“隱”的世界,潛意識的涌動,超語言的涌動,文學藝術借助想象瞟見了異域里面流瀉的一絲光芒,因此才能特別的燦爛動人,觸摸你心底自己都意識不到的那根弦,才能成為抵抗專制、抵抗壓迫、抵抗整齊劃一的一塊不倒的陣地。
文學藝術的優(yōu)勢在于能夠憑借感性和想象切入通往異域的道路,汲取異域的力量來展現(xiàn)“隱”的存在?!毒旁略⒀浴返娜宋锎蟛糠痔幵诎d狂的邊緣,文本里面詞語不受控制隨意跳動,小說里的時間更是錯綜復雜,前前后后無數(shù)的記憶一擁而上,不是排成一行呈線性出現(xiàn),而是環(huán)繞著涌現(xiàn)在腦海中。每一個事件都是真實的,每一個時間點都是中心。一幅幅畫面轉換著切入到時間,流動的不是畫面而是整個事件。在異域里,時間完全不受邏輯的支配,時間只是印象 (它也只能是印象),你可以任意支配印象,也可以任意支配時間。因此,《九月寓言》里面的事件才會團團圍繞,糾纏交錯。通過閱讀文本感受這些癲狂的人物、跳躍的詞語、錯綜的時間,筆者彷佛嗅到了作者寫這些文字時高度活躍的感性意識——處在類似癲狂狀態(tài)的大腦打破了理性的桎梏,承接著異域的光:各種印象摻和著,時間不斷地起伏而出,如同沸騰的巖漿或開水咕咕冒出來的泡,感受和印象不受束縛爭先恐后變?yōu)槲淖?。這是異域的光召喚出來的文字,是原始的生命狀態(tài)和荒野的本真狀態(tài)的噴涌而出。這些文字和感受是頭腦中的記憶的真實再現(xiàn),是你在“顯”的世界無法看到,但在“隱”的世界里又能還原成真實的真實。借助這種癲狂,我們才得以一窺異域的面目。感謝文學藝術家,讓我們在被理性和符號控制的世界里能夠借助隱喻看到異域的光亮,那里,生命的靈光在閃耀!
人類在癲狂中脫離文明的束縛和理性的壓制,抵達原始的淳樸,那是一個變動不居的讓人瘋狂、沉醉的異域,那里充滿了生生死死、此起彼伏的生命轉換,火一樣的情欲和狂歡,不斷的奔跑與流浪。每個動作、事件都偏離了理性的凝視,進入到重疊的時間之中。生和死在轉化,萬物生于虛無歸于虛無。癲狂是生命本真狀態(tài)的展現(xiàn),在這種狀態(tài)中生命從異域汲取力量,展現(xiàn)自我。
藝術作品的存在之所以能夠超越時間的打磨而流傳,原因之一就在于其內在力量的強大,各個時代的人都感同身受。這種力量訴諸于癲狂,展現(xiàn)為異域之光,影響到我們潛在的心理結構。這是榮格的集體無意識,也是文學的“恢宏的弱效應”,在快餐化、體制化的文學風氣流傳的今天,這種瀕于“癲狂”的文學或許會對僵化的文學體制起一點矯正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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