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芳池 何麗敏(西南科技大學文學與藝術學院, 四川 綿陽 621000)
老舍的抗戰(zhàn)力作《四世同堂》是一部中國著名的現代長篇小說,作品正面描寫抗日戰(zhàn)爭,揭露控訴日本軍國主義的殘暴罪行,謳歌中國人民偉大的愛國精神。作者用生動形象、準確精練、質樸自然的語言摹寫人生、勾畫情景、表現內涵、傳達思想,其中修辭運用恰當自然,讓人過目不忘。作者通過積極的修辭手法刻畫出一系列栩栩如生的藝術形象,史詩般地再現了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中國人民與世界人民一道反法西斯的偉大歷程及生活畫卷,可歌可泣,氣度恢弘,讀來令人蕩氣回腸。
比喻是最為常見的一種修辭格,也是文學作品中常常運用的一種修辭手段。
對于比喻,我國現代文學家老舍充分肯定了它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積極作用,同時也指出比喻如果用得不恰當也會影響效果。他在《語言與風格》中說:“沒有比一個精到的比喻更能給予深刻的印象的;也沒有比一個可有可無的比喻更累贅的。我們不要費力不討好。”
《四世同堂》廣泛運用了各種修辭方法,其中“比喻之多、之精、之妙都是令人嘆為觀止的”①。但作者不隨便使用比喻,而在確需比喻的場合又能找到精彩的比喻,語言生動,形象鮮明,辛辣俏皮,愛憎流露不言而喻,讓人過目難忘。
《四世同堂》這部作品的一些比喻非常有意思,本體與喻體之間聯系的紐帶有時候十分荒唐,但作者憑借深厚的生活積累和豐富的藝術聯想,運用多種語言技巧,得心應手地將看似風馬牛不相及的東西綰結在一起,雖然“荒唐”,但卻恰當精彩,要么辛辣,要么俏皮,幽默詼諧,輕松活潑,從而也使文章顯得更加深刻和犀利。
幽默詼諧一直是老舍語言的一大特色?!八鲝堄哪氂兴枷胄院退囆g性”②,“幽默的作家必是極會掌握語言文字的作家,他必須寫得俏皮、潑辣、警辟”(《什么是幽默》),“他以哲人之笑,笑可笑之事、之人,促其改革,催其更新”③。如:
桐芳向高第傾訴說:“托生個女人,唉!就什么也不用說了!我告訴你,大小姐,一個女人就像一個風箏,別看它花紅柳綠的,在半空中搖搖擺擺,怪美的,其實那根線兒是在人家手里呢!不服氣,你要掙斷那根線兒,好!你就頭朝下,不是落在樹上,就是掛在電線上,連尾巴帶翅膀全扯得稀爛,比什么都難看!”
在老舍的筆下,自然界的萬事萬物都可化作比喻的對象,而且妥帖自然、恰到好處。把女人比作“風箏”看起來沒有任何聯系,但細細一想,這種“美”的實質就點出來了。在這種聯系中,我們看到老舍對市民進行揭露和批評的時候,用語幽默詼諧,風格含蓄雋永,字里行間總是透著一種寬厚與溫和。即便想諷刺什么,也是有條不紊,不動聲色,力量內斂,需要細細琢磨方才品出滋味。
“幽默的比喻含著同情。”④他認為幽默是執(zhí)有同情、理解之心的人運用智慧、聰明和技巧創(chuàng)造的使人發(fā)笑而富于教育意義的作品。作者寫淪陷區(qū)的孩子們遭受殘酷迫害,已經到了麻木的境地,說“學生們好似五十多根小石柱,俏皮一點說是五十多尊小石佛”;“這回登臺才能得到‘開國元勛’的資格與享受,他們像夏天糞缸里的蛆那樣活躍”。
這類比喻不少,其喻體大都是一些帶有典型地方特色的俗物,但正是這些俗物,使比喻充滿濃郁的幽默色彩,內容也更加飽滿圓潤,從而也使在人們的笑聲中活下來的帶有那個時代特色的社會生活畫卷更有韻味。近乎荒唐的比喻帶給你的是笑聲,可笑過后卻是一種辛酸,也正是這樣的比喻帶來了“黑色幽默”的無窮效果。
文學是語言的藝術,文學語言的一個本質特征就是形象和生動。老舍在《言語與風格》中說過:“小說是要繪色繪聲地寫出來,故必須生動。”
《四世同堂》就像名畫《最后的晚餐》,借助顏料的攪拌,把一個個外貌、情緒、性格、心理等各不一樣的多個人物形象神態(tài)逼真地反映了出來,只不過《四世同堂》所借助的“顏料”的主要成分是比喻。老舍的比喻在形象性方面的成就非常突出。
作品寫頭號漢奸冠曉荷,說“他是個很體面的蒼蠅,哪里有糞,他便與其他的蠅子擠在一處湊熱鬧;在找不到糞的時候,他會用腿兒玩弄自己的翅膀,或用頭輕輕地撞窗戶紙玩,好像表示自己是普天下第一號蒼蠅”。
冠曉荷自覺甘心做日本的順民、奴才、走狗,作者把他比作一只蒼蠅,非常生動,非常逼真。他不分好壞,更不知道做亡國奴是件很恥辱的事情。他甘于做日本人的奴才順民,在他的上帝日本人跟前搖尾乞憐,巴結獻媚,徹頭徹尾已經完全漢奸化了。作家沒有像其他同類題材的許多作品一樣,因其是“反面”人物而漫畫化、簡單化,而是把其作為反面“人物”的典型來寫,在一系列的矛盾沖突和情節(jié)中表現了他鮮明的性格特征,成功地刻畫了一個文藝作品中生動鮮明、并不多見的漢奸形象。
對文學語言來說,用精彩的比喻塑造人物形象時,不僅要注重外形上的相似,更要追求本質上的相通,即神似,只有做到了神似,作品形象才會生動?!端氖劳谩分校@類比喻很多。寫大赤包“活像一只雌獅”,有異曲同工之妙,從其外貌來看,因她剛燙了個“魔鬼式的頭發(fā)”,加上她那大胖身材,乍一看活像雌獅應該是很形似的。再加上她那像西太后裝腔作勢的威嚴和氣派,也使之與雌獅極其“神”似的。一個比喻,形神兼?zhèn)洌馓N俱全。
這些追求神似的比喻,既形象又生動,細細咀嚼,回味無窮,有的甚至有一種傷口撒鹽的疼痛,痛過之后,印象深刻。
《四世同堂》寫的是解放前半封建半殖民地社會,所有的比喻也就富有了那個時代所賦予的某種鮮明色彩。在半殖民半封建社會的舊中國,小康人家往往喜歡幾代人聚族而居,組織個大家庭,其中年齡和輩數最長者為一家之長?!端氖劳谩分械钠罾蠣斒且粋€擁有四世同堂之家的老壽星,他見到院子里各個“屋子里都住滿了自己的人”,“心里就充滿了歡喜”。作品生動地描寫了祁老爺的家長地位和其家族狀況,說“他像一株老樹,在院里生滿了枝條,每一條枝上的花葉都是由他生出去的”,“那時候,他是一棵正在往高大里長的樹,他算得到,不久他的枝葉就會鋪展開?,F在,兒子死了,馬上又要往外租房,他看明白這是自己的枝葉凋落”。那個年代的祁老爺認為他就是一棵大樹,全院子各屋子里的人都是由他生出來的“枝條”。兒子天佑突然死亡,就是這棵大樹的枝葉凋落。
用“生滿枝條、長滿花葉”的一棵大樹來比喻一個家族繁衍、四世同堂的大家庭,意象之間聯系自然,也切合情境,用得恰當,富有當時的社會典型色彩。祁老爺滿意、自得、驕傲、歡喜、悲傷的形象也都在這個比喻中得到突現。
祁老太爺窮苦人家出身,作品寫他平日花錢手捏得緊,說“他會像懸崖勒馬似的勒住他的錢——這是他成家立業(yè)的首要原因”。當我們知道祁家院子的每塊磚都是用他的血汗錢買下來的,就會發(fā)現,這個比喻用得多么傳神!多么精彩!因為不用“懸崖勒馬”這么大的力氣來省錢,一不小心,可能毀了整個家族!那是多么的危險。
老舍比喻的形象性還表現在他對同一事物用不同的比喻,而且切合情境,恰當自然。錢詩人被日本兵抓走后,大兒子孟石病逝,錢家無一文錢治喪,得靠親家金三幫忙時,作品對同樣是不輕易撒錢的金三爺“他忍心等著,他的錢像舞臺上的名角似的,非敲敲鑼鼓是不會出來的”,有意不問親家母經濟情況如何,等到李四爺和祁瑞宣這些鄰居中的頭面人物都來“敲鑼鼓”,他才引人注目地拿出二百塊,把自己的錢“花在亮颼的地方”。這里把用錢比作唱戲名角的出場,而同金三爺的作為又何等相配⑤。
這些比喻不計本體與喻體外形上的相似而取其神似,都寫出了本體事物的神髓,新穎生動、形象鮮明,怎能不給人深深的震撼!
不帶感情的比喻不是文學比喻,感情色彩不強烈的比喻不是出色的文學比喻。比喻既是塑造形象的重要手段,作者就一定要通過它來流露自己的愛憎。
《四世同堂》中老舍借富善先生之口對北京的比喻:“北平本身就是一朵大花,紫禁城和三海是花心,其余的地方是花瓣和花萼,北海的白塔是挺入天空的雄蕊!”把北京本身比作一朵花,而花心、花瓣、花萼和雄蕊則承前而來,形神兼?zhèn)?。沒到過北京的,看到這樣好的比喻,該是何等的向往!作者寫“那嫩綠的槐蟲,在細白的一根絲上懸著,絲的上半截發(fā)著白亮的光。曉風吹動,絲也左右顫動,像是晨光曲的一根弦”,陽光和煦,晨風微微,迷人的槐樹林中正在上演一曲美妙的音樂,一個小羊圈同樣也讓你忍不住欣然前往。
作品描寫日寇在天安門廣場“慶祝勝利”時,寫道,“在兩門之間的行人只能覺得自己像個螞蟻那么小”,面對高大城樓,作者將微小人群以螞蟻作比,暗含了自己對“雄偉莊嚴”的天安門的感情。廣場上的日本兵,“在天安門與正陽門的下面,是那么矮小,好像是一些小小的黑黑的寬寬的木棒子”;“臺上,那穿長袍的與武裝的,都像些小傀儡”;發(fā)威的鬼子,在高大的莊嚴肅靜的天安門前,只“好像一個猴向峨眉山示威”。
這些景物描寫中的比喻,緣情而發(fā),寓情于景,直抒胸臆,流露自然。對于喜愛的人和物,作者所用比喻總都是那么美好,而對于作者所憎惡的對象,所用的比喻又完全不同了。那位貪婪、虛榮、惡毒、無恥的胖菊子“不只是那么一塊肉,而且是一塊極自私的肉”,所以老舍先生也把她配給了臭狗屎一樣的藍東陽;而把小說最搶眼的人物、模范漢奸大赤包的眼睛比成“兩個機關槍”,把日本兵比作“短而寬的熊”,等等,因為這些角色分量太輕,作者不屑于給予嚴肅的批評,只用了這樣刻薄而俏皮的比喻,而不去作深入刻畫。
但對于大漢奸冠曉荷,除了把他比成“一個華麗但卻帶著血的玻璃珠兒”,作者更是抓住本體和喻體之間的“神似”,極其憎惡地把他說成是一只“普天下第一號蒼蠅”。對于一個反面“人物”的典型,冠曉荷在他的主子日本人面前竭力巴結獻媚的那副一覽無余的丑惡形象,作者借助幽默與諷刺的完美結合,噴射出的是激憤的烈焰,火辣辣的,如匕首,似投槍,直刺日寇漢奸的心臟!而當讀者看到這么一個從外表到內心、從行動到思想都完全漢奸化的可恥的靈魂時,也只能激發(fā)胸中無限的憤怒和極端的憎恨。
這種感情色彩強烈的比喻,意象之間意蘊深厚,因而也就獲得了一種豐厚的內在藝術力量。
《四世同堂》的語言恰似一壇老酒,歷久彌醇,芳香四溢,特別是那些恰當自然、新穎精彩的比喻,很好地體現了作家深厚的語言藝術功力,使得作品語言更加生動形象、幽默詼諧、精辟凝練,也使作品形象更加鮮明、意蘊更加深刻。
① 周關東.老舍小說比喻擷英[M].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87.
② 王建華.老舍的語言藝術[M].北京:北京語言文化大學出版社,1996.
③ 葉蒼岑.修辭基本知識[M].北京:北京教育出版社,1986.
④ 朱東潤.中國歷代文學作品選(中編第一冊)[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⑤ 寧義輝.四世同堂的語言特色[J].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學報,1987,(3).
[1] 馬爾華.論老舍作品語言的形象性[J].北京聯合大學學報,2000,(4).
[2]史承鈞等.“老舍研究”教學資料(上)[M].合肥:東方紅印刷廠承印,1984:316.
[3] 孫鈞政.老舍的藝術世界[M].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1992:208.
[4] 劉 杰.論《四世同堂》的語言藝術[J].西南民族學院學報,198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