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馬行空獨往來——蘇軾《文與可畫 谷偃竹記》解讀

□梅向東（安康學(xué)院圖書館， 陜西 安康 725000）

李白是天上謫仙人，蘇軾是人間偉丈夫。

世人都說文如其人，讀蘇子斯文領(lǐng)略更深。一篇悼亡之作，能寫得莊諧相襯，姿態(tài)橫生，除了李白的至情至性，恐怕再無二人。可惜太白并不以散文見長，也未見其留下類似作品，雖然后人也曾夸贊李白散文清雄奔放、浪漫飄逸、以氣運詞、清麗自然，但也只有專門研究的人能領(lǐng)略得到。唯有蘇子如一座豐碑獨領(lǐng)風(fēng)騷，一篇短小的文章，令后人讀來感慨萬千。

元豐二年（1079）七月七日，蘇軾在晾曬書柬時，發(fā)現(xiàn)亡故的好友兼表兄弟文與可送給自己的一幅《 谷偃竹圖》，睹物生情，就寫了這篇雜記。文與可生前曾以這樣的竹子為題材，作畫贈與蘇軾，本文即以此畫為線索，敘述作者和文與可的深摯友誼及見物思人的悲痛，寫得莊諧相襯，情深意切，是篇典型地體現(xiàn)蘇軾行云流水、姿態(tài)橫生特點的優(yōu)秀散文。一般的懷念文章莫不以情制勝，極盡渲染之能事，目的只有一個——賺取讀者眼淚，古今皆然。韓愈的《祭十二郎文》如泣如訴；袁枚的《祭妹文》聲聲是淚；即便寂寞恬淡的歸有光的《項脊軒志》，也是嗚咽掩涕，悲不能止。

蘇子不哭。

或許天性使然。蘇子出手便突兀不凡，生面別開，他不從亡者生前的音容笑貌入手，而是由竹子的萌芽、抽節(jié)、峭拔茁壯的生長情形說起，繼而巧妙地過渡到畫竹的技巧和構(gòu)思規(guī)律，形象地闡述文與可的畫竹理論，給人以一種新鮮感。文章說文與可畫竹“必先得成竹于胸中”，畫竹以前要先把握對象的整體形象和精神實質(zhì)，做到融會于心，醞釀成熟，然后振筆直書，一氣呵成，才能生動傳神地把竹子的神韻再現(xiàn)出來。相反，如果臨時求其細(xì)枝末節(jié)，機械地一節(jié)一節(jié)畫，一葉一葉描，就無法畫活竹子。同時，用“兔起鶻落”形容藝術(shù)創(chuàng)作靈感是剎那迸發(fā)與捕捉藝術(shù)形象的神速，此類比喻生動形象淺顯透徹。這實際是主張意在筆先，反對臨畫敷衍；主張整體上的“神似”，反對枝節(jié)之間的“形似”。作者以贊同的口吻所表達和發(fā)揮的這個見解，十分精辟，不僅對整個文藝領(lǐng)域具有普遍的指導(dǎo)意義，而且“胸有成竹”已成為人人皆知的成語。一面作者接著敘說自己對文與可教給他的道理，雖然心里明白，但實踐起來也未有得心應(yīng)手，原因就在于“不學(xué)之過”，并把此畫竹方法提到哲理的高度，“豈獨竹乎”說明了這一點，最后又引用其弟蘇轍送給文與可的《墨竹賦》中的幾句話，通過《莊子·養(yǎng)生主》中庖丁解牛和《天道》中輪扁斫輪兩個典故，說明蘇轍對文與可所畫竹子的看法：庖丁解牛由于掌握規(guī)律而得心應(yīng)手，游刃有余，文惠君從中悟出了養(yǎng)生之道；輪扁造車輪，使正在讀書的齊桓公懂得了技藝只能從實踐中體會的道理，與可在畫竹中寄托的思想說明他也是一個深悟事物規(guī)律的人。作者認(rèn)為蘇轍僅得與可的畫意，而自己并得其畫法，是最了解與可的人。這一段通過敘述文與可的畫論以及功力和作者自己對此畫論的反映，非常巧妙地借蘇轍之口道出了文與可的畫竹技法已達到出神入化的“有道”境地，這不僅寫出了文與可畫技的高妙和見解的卓越，而且也道出了自己對文與可的敬仰之情和知己之感。其中有議論，有描寫，或述人之言，或直抒己見，縱橫錯落，靈活多變，顯得言而有味，情理俱諧。

從開篇看，倒不像傷情之作了，何曾有一絲傷感，哪里有一點悲愁，反而成了繪畫理論的探討和反思。蘇軾自己是畫家，也擅長畫竹，寫到這里，估計下面應(yīng)該寫他們在繪畫方面的深入交流了，或受益匪淺，或相得益彰，也是水到渠成，一氣貫之。似乎蘇子要故意彰顯個性，當(dāng)然蘇軾就是蘇軾，又怎能以常理度之。你將其看成理論，他卻要敘事了。敘事應(yīng)該要催生讀者的眼淚了，等事講完，你又得失望，你做了半天的思想準(zhǔn)備，換來卻是忍俊不禁，“噴飯滿案”。

他一反常人思維，選取了作者和文與可交結(jié)中的趣事。先寫文與可畫竹開始不自貴重，于是四方之人紛紛拿細(xì)絹登門求畫，引起他的討厭，把絹擲在地上罵道：“吾將以為襪！”要把細(xì)絹作襪穿。后蘇軾為徐州知州，蘇軾自己也是個善畫墨竹的名家，所以文與可寫信給蘇軾開玩笑地說：“近語士大夫，吾墨竹一派，近在彭城，可往求之。襪材當(dāng)萃于子矣?！迸R末還寫了一首詩，其中兩句說：“擬將一段鵝溪絹，掃取寒梢萬尺長?！边@兩句意思是將要用名絹為蘇軾畫一幅萬尺長的墨竹，蘇軾就風(fēng)趣地回答：“竹長萬尺，當(dāng)用絹二百五十匹，知公倦于筆硯，愿得此絹而已！”接著敘兩人書信往返，就是否有萬尺竹展開爭論。蘇軾證實有這樣的竹子，并寫詩曰：“世間亦有千尋竹，月落庭空影許長?！币饧丛谙胂筇斓鼗蛩囆g(shù)意境中是存在具有萬尺長氣勢的竹子的。這里蘇軾偷換了一個概念，回答得十分巧妙。所以文與可回信笑曰：“蘇子辯矣，然二百五十匹絹，吾將買田歸老焉?！遍_始要把生意介紹給蘇軾，現(xiàn)在又舍不得絹了。并把所畫

谷偃竹圖送與蘇軾，說“此竹數(shù)尺耳，而有萬尺之勢”，形容他畫的竹子形神兼?zhèn)洌瑲鈩莘欠?。這不僅進一步證明了蘇軾的竹有萬尺之說，而且也可看作是他“胸有成竹”畫論的卓越實踐，既巧妙點題，非常自然地交代了《 谷偃竹圖》的由來，又和開頭畫竹理論的敘說相呼應(yīng)，銜接十分緊湊。下面就 谷這一地名繼續(xù)寫二人信牘往來。文與可任洋州知州時，要蘇軾作《洋州三十詠》，《 谷》即是其中之一，詩云：“漢川（漢水）修竹賤如蓬，斤斧何曾赦籜龍，料得清貧饞太守，渭濱千畝在胸中?！被X龍即竹筍。“斤斧何曾赦”即把竹筍砍伐了，接著稱“饞太守”即把筍都吃了，所以說“謂濱千畝在胸中”（《史記·貨殖列傳》有“渭川千畝竹”之語）。文與可接到此信時正值與妻子在谷中“燒筍晚食”，碰巧被蘇軾言中，所以讀罷此詩句“失笑噴飯滿案”。全段寫得幽默風(fēng)趣、親切自然，而就在這些日常生活的瑣事中，在這些戲語笑言里，幾句對話，寥寥數(shù)筆，兩人神情性格便呼之欲出。文與可和作者坦率高雅的胸襟氣度，機敏，超卓的智慧才能以及二人的親密友誼，都得到了活潑而生動的表現(xiàn)。蘇子不哭，只有莞爾。

讀者也受到蘇軾豪邁幽趣的感染，放松心情，粲然而笑了。讀蘇軾的文章本來獲得最多就是神往——恨不早生，恨不相逢，恨不親聆妙語。

用瑣事去表現(xiàn)二人友誼，懷念故人，這是文之常法，但本文妙就妙在作者剪裁功夫了得，正如其領(lǐng)悟的繪畫理論一般，作者早就成竹在胸，只截取二人書信往來，書信中只談繪畫，繪畫又只說畫竹，畫竹又落腳于 谷，看似閑瑣，然而提要鉤玄，分明氣脈中貫，法度森嚴(yán)。

最后一段才交代寫作此文的緣由。文與可死后七個月，“曝書畫，見此竹，廢卷而哭失聲”，“哭失聲”三個字寫盡了作者睹物思人的無限悲痛。

蘇子終于哭了。且是痛徹心肺的哭。

蘇軾什么時候哭過？只有在傷悼亡妻里哭過，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剛剛還是喜笑顏開，此時再也忍不住痛哭失聲了。蘇軾一生坎坷，什么困難挫折擊倒過他？沒有，從沒有過。有過痛苦，有過傷心，有過失望，有過怨懟，就是沒見這人間偉丈夫萎靡過。你剛為作者的悲痛而傷情時，他又引曹操祭橋公文的戲笑之言，又擦干了眼淚，破涕而笑了，因為生與死蘇軾早就勘破了，哪會如同等閑之人做兒女沾巾之狀呢！

如果說第一段重議論，第二段重敘述，那么這簡短的第三段，則更富有綿長的抒情意味。全文信筆揮灑，舒卷自如，張弛叵測，如同行云流水，天馬行空；文中有正論，有戲語，或引詩賦，或摘書牘，時而講瑣事，時而舉典故，機變靈活，姿態(tài)橫生?？此齐S便灑脫，縱橫變化，卻并不雜亂，散漫失紀(jì)，而且始終緊扣題目，《 谷偃竹圖》這一根紅線將顆顆珍珠串成一件精美的藝術(shù)品：先是議“胸有成竹”的繪畫理論，這是畫《 谷偃竹圖》的基礎(chǔ)；中間是敘二人的詩歌贈答，書札往來，交代《偃竹圖》的由來和有關(guān)趣事；后是寫見畫思人，抒發(fā)悲愴之情，通篇以畫相串，以懷念友情為中心，顯得形散神聚，做到了自由揮灑和謹(jǐn)守章法的完美結(jié)合。

這是一篇悼念性的文字，而前人評此作“戲笑成文”。這篇散文的主要部分確實頗多詼諧之語，寫得妙趣橫生，但唯其如此，可見出作者和文與可的“來厚無間”，而文與可一旦亡故，作者的悲痛之深也就可想而知，以喜襯悲，也益見其悲，以樂襯哀，亦更見其傷，完好地體現(xiàn)了藝術(shù)的辯證法。全文好似從作者胸中自然流出，滔滔汩汩，毫無滯礙，所用語言不加雕琢，文從字順，活潑流暢。其實蘇軾的哪篇文章又不是如此呢！正如明代王舜俞所說：“文至東坡真不須作文，只隨便記錄便是文?！钡f來容易，做到又何等艱難，非有蘇軾這般性情無以成此文，非有蘇軾這般功力也無以成此文?？磥砦恼轮溃请p修不可。

世人盡談《赤壁賦》，《偃竹圖》里藏珍珠，然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