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永和(廣東肇慶學院, 廣東 肇慶 526061)
鄢然的長篇小說新作《角色無界》①,僅從小說命名而言,就足以撩撥讀者的思想神經(jīng)?!敖巧备拍罹哂小胺诸悺?、“定位”和“規(guī)范”等內(nèi)涵?!靶詣e角色”的指謂,意味著一種社會倫理規(guī)范,因為“性別差異與社會文化和社會化有關,我們是按照自己社會的關于每一性別角色的行為規(guī)范去學會成為男性或女性的”②。“角色”劃分是典型的“理性”思維。理性思維是近代以來人類思考問題的重要方式之一。理性原本與人類文明與文化的啟蒙牽手相伴,而隨著社會的前行,人們發(fā)現(xiàn),“人是理性的動物”原來是人類自我的一種精神虛構(gòu)。??碌摹动偘d與文明》通過剖析話語與權(quán)力的絞纏關系,掀開了“真理”、“文明”和“理性”等“權(quán)威”話語的虛偽面紗。于是,重新挖掘被“文明”和“理性”遮蔽的精神元素,成為思想觀念的再啟蒙。從這個層面看,小說《角色無界》擔當著精神解放的意義。
米蘭·昆德拉評價西班牙作家塞萬提斯說:“一直統(tǒng)治著宇宙、為其劃定各種價值的秩序、區(qū)分善與惡、為每件事物賦予意義的上帝,漸漸離開了他的位置。此時,堂吉訶德從家中出發(fā),發(fā)現(xiàn)世界已變得認不出來了。在最高審判官缺席的情況下,世界突然顯得具有某種可怕的曖昧性;唯一的、神圣的真理被分解為由人類分享的成百上千個相對真理。就這樣,現(xiàn)代世界誕生了,作為它的映象和表現(xiàn)模式的小說,也隨之誕生?!雹劭磥?,小說的藝術生命,因分享人類的“相對真理”而存在。正是在“性別”真理日益模糊、曖昧的當下,《角色無界》以小說特有的方式,講述了一個來自藏區(qū)、有著“同性戀”傾向的女歌手(雪珠)的故事。該題材本身使作者不得不面對講故事的挑釁性。作者鄢然坦陳,她在西藏工作時曾接觸過一個喜歡摔跤、騎馬快跑的男性化女孩,再加上搜集的報刊資料,各種信息糅合發(fā)酵,激活了她的創(chuàng)作興奮點。她認為:“真實的情況是:這些人就活在我們身邊。”可見,小說《角色無界》是匍匐于地面的寫作,它浸潤著作者切身的生活經(jīng)驗,而非紙頁上的烏托邦玄想。事實上,同性戀是貫穿古今中外一種普遍的社會現(xiàn)象??傮w來看,不同的主流文化給予它不同的價值定位,開放的社會能夠使問題公開化,而保守的社會則選擇隱瞞和道德捆綁。
在精神訴求上,“角色無界”意味著“越界”,意味著對既定秩序“合理性”維度的深刻反思,它昭示了作者的精神視野與價值立場。詩人葉芝說:“看得見的世界不再是真實,看不見的世界不再是夢想?!笔郎嫌钟姓l能把所謂“此岸/彼岸”、“真實/虛幻”、“有限/無限”、“中心/邊緣”、“男/女”等截然對立的矛盾體分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兩者渾融絞纏之處又該如何勘定?誠然,“角色無界”并非宣揚人們復歸混沌、蒙昧與無序,而是召喚一種“和而不同”的新理性秩序。
從小說文本的表層看,角色“越界”,首先是戲中人物角色的“反串”。小說中,蜀劇女演員林夢影喜歡反串“小生”的角色。男女角色“反串”在中西戲劇傳統(tǒng)中是一種普遍現(xiàn)象。西方的狂歡節(jié)則出現(xiàn)許多社會角色的“反串”現(xiàn)象,其中小丑、平民都可扮演皇帝。巴赫金指出,西方狂歡節(jié)的生活是脫離常軌的生活,是“翻了個的生活”、“反面的生活”。狂歡節(jié)期間,神圣與粗俗、崇高與卑下、聰明與愚蠢等不分彼此,互相靠近。公眾的狂歡,是對某種固定秩序、制度和規(guī)范的抗辯。
林夢影的“反串”演出,成為女歌手雪珠性取向“越界”的精神邏輯。雪珠偏偏喜歡林夢影“反串”的小生,包括一身書卷氣的梁山伯和風流倜儻的潘必正。在一廂情愿中,雪珠把林夢影引為精神知音。小說試圖去揭示雪珠同性戀傾向的社會原因:雪珠幼時為父所棄,被淘金的繼父孟福林帶到青藏高原“三江源”的一個偏僻村寨。童年的她目睹生活的叢生亂象:繼父的粗暴,母親的孤寂,繼父與菊花的性亂,淘金漢們的嫖賭……她周遭彌漫著污濁的空氣。更令雪珠懊惱的是,心中戀人洛桑(藏族)與牧羊女的歡娛,無情地擊碎了她編織的愛情夢。傷心欲絕的她離開西藏,走進了繁華的R城都市生活。由于蜀劇的沒落,作為蜀劇藝校老師的雪珠不得不“走穴”,以藏族歌手的身份混跡歌舞廳。即或如此,都市的滾滾紅塵并未湮滅她對真愛的渴望,她力拒金錢名利與肉欲的誘惑。此時,蜀劇演員林夢影成了她唯一的精神依憑——“沒有了林夢影,命算什么?”為了贏得林夢影的“芳心”,她毅然走上冰涼的手術臺,做了變性手術。
作為一種“性少數(shù)派”觀念,同性戀并非精神病現(xiàn)象,這一點早已得到醫(yī)學承認,但世俗的偏見和歧視卻無法消弭。雪珠的性戀“越界”也遇到了世俗障礙(連林夢影都不認同這份感情,可見雪珠純屬單戀),小說最后挑明,雪珠與林夢影竟是一對親姐妹。愛情與親情互為交織,雪珠的性戀問題又多了一層糾結(jié)纏繞。可見,雪珠形象并非一個同性戀的“共名”,如何評價獨特的“這一個”?這個問題云遮霧罩,作者似乎在暗示讀者,事情要比想象復雜得多。這反倒刺激了讀者去探詢這個生命密碼的激情,如弗洛伊德所言,“我并不想令人信服,我所希望的是激勵思考和推翻偏見”④?!督巧珶o界》關注同性戀,其實是關注人類的“精神生態(tài)”。所謂“精神生態(tài)”,是人類精神多元化的表征,它反對文化精神中“多數(shù)人的暴政”,更強調(diào)個體存在的本真意義。正是借由各種稀缺的精神個體,生活世界才顯得如此繁復多姿?!笆澜绲谋举|(zhì)是生命之流”,品讀《角色無界》,流動的文字中,有生命的在場感。
誠然,“同性戀”題材本身并不惹眼。與別的同性戀作品相比,小說《角色無界》是一個“異數(shù)”,它拋棄了《斷背山》那種沉迷于繾綣真情的唯美浪漫,更乏激情的肉欲宣泄??傮w看,小說中同性戀的成分“含量”并不高,給人的感覺更像一道清冽怡人的茶,淡而有味。一方面,“同性戀”者雪珠并未失去她本來的女性身份的認知,更沒有完全以男性身份去生活。另一方面,小說作者有意識地以其它的社會問題來稀釋、調(diào)和作品中同性戀問題的濃度。作者為了揭示同性戀的社會根由,而牽引出了別的社會問題。其中,傳統(tǒng)蜀劇及其從業(yè)人員的生存與發(fā)展,成為小說《角色無界》思考的另一個重要問題:傳統(tǒng)蜀劇的票友越來越少,劇團不得不上演“創(chuàng)新”的現(xiàn)代劇目;藝校生源不足,不得不增開影視表演等專業(yè);藝校老師走穴歌舞廳;《蜀劇藝術》改成時尚讀物《生活潮》……更可悲可嘆的是,雪珠的“媽媽”因演蜀劇,遭紅衛(wèi)兵批斗,被丈夫離棄。林夢影執(zhí)著于蜀劇藝術,為獲“玫瑰獎”,將寶貴的第一次給了渾身銅臭味的商人金安。為藝術“獻身”的林夢影在舞臺上的意外之死,是不是蜀劇行將“玉殞香消”的借鏡?被當作蜀劇苗子培養(yǎng)的雪珠,卻靠混跡于社會上的歌舞廳過活,這難道不是蜀劇的一個“黑色幽默”?
在小說《角色無界》精心營構(gòu)的藝術世界中,許多人偏離了正常的生活軌道,過著悖謬與扭曲的生活。在R城,林夢影心儀的精神貴族高華山,與遠在西藏的妻子長期分居,婚姻關系茍延殘喘,名不副實。文化局長林丹楠在“破四舊”的荒唐年代,狠心離棄了蜀劇演員妻子及女兒。在西藏的“三江源”村寨,粗暴庸俗的“繼父”與高貴貌美的“媽媽”極不般配。淘金漢鐵蛋因調(diào)戲阿貴的老婆菊花而被阿貴用獵槍打死,他自身也受到法律的嚴懲。淘金漢們長期與女人隔絕,為滿足性饑渴而嫖妓,結(jié)果卻染上花柳病。這些匪夷所思的生活亂象是不是“越界”的另一層隱喻意義?
概言之,小說《角色無界》的“內(nèi)存”很大,一個社會問題包孕著另一個社會問題,其中還牽涉到自然生態(tài)環(huán)境的保護。據(jù)此,我們可以把它定位為“問題”小說。與“五四”時期的“問題”小說不同的是,我們無法“小看”它,用一個“主題”去框定它的內(nèi)里精神。小說《角色無界》不是溺于感官的寫作,更非兜售女性的私密經(jīng)驗,而是竭力去發(fā)現(xiàn)惟有小說才能發(fā)現(xiàn)的靈魂圖景。
藝術的魅力,在于“有意味的形式”。小說《角色無界》采用了“越界”的敘述策略,其中暗含了作者的一種精神指向。小說不走線性敘述的尋常老路,在文本敘述進程中,小說呈現(xiàn)兩個空間場景的交迭轉(zhuǎn)換。一個空間場景是繁華的現(xiàn)代都市R城;另一個是西藏半原始狀態(tài)的“三江源”小村寨。兩處場景,兩種文明,呈現(xiàn)出城市與鄉(xiāng)村、漢地與藏地的文化分野。兩點之間的往返移動,造成一種文本敘述的內(nèi)在張力和節(jié)奏,也給小說添了一抹“神幻”意蘊,卻又不令人眩暈。中國傳統(tǒng)小說“花開兩朵,各表一枝”的敘述技巧是按住一頭,說另一頭,兩頭的時間節(jié)點基本統(tǒng)一?!督巧珶o界》與此完全不同,它的兩個空間場景并非處于同一時間的節(jié)點,而是存在明顯的倒錯。R城是小說人物活動的現(xiàn)實空間;反過來,“三江源”村寨則屬于小說人物的歷史空間。這樣,物理空間與文本空間交錯融合,故事敘述顯得搖曳生姿。需言及的是,作者并未對兩個世界人物的精神樣態(tài)作單極化處理,而是極力呈現(xiàn)其多樣的生命顏色。在喧囂庸俗的R城,也有人在頑強地抵抗著世俗物欲(如雪珠);也有人在追尋著純潔的藝術夢(如林夢影)。而在野性的“三江源”村寨,也并非都是溫婉的影像,其中除了鮮花、黃狗和花貓,還有欺詐、殺人、嫖賭……故此,現(xiàn)實世界與藝術世界似實若虛、相映成趣。米蘭·昆德拉說:“小說作為建立于人類事件相對性與曖昧性之上的世界的表現(xiàn)模式,跟極權(quán)世界是格格不入的。這種格格不入的不相容性要比一個體制內(nèi)成員跟一個持不同政見者、一個人權(quán)的捍衛(wèi)者跟一個施刑者之間的不相容性更深刻,因為它不僅是政治的,或道德的,而且還是本體的。也就是說,一個建立在唯一真理上的世界,與小說曖昧、相對的世界,各自是由完全不同的物質(zhì)構(gòu)成的。極權(quán)的唯一真理排除相對性、懷疑和探詢,所以它永遠無法跟我所說的小說的精神相調(diào)和?!笨傮w而言,小說《角色無界》的精神旨歸,即是要破除那種非此即彼的思維模式,極力凸顯人物事件本身的相對性和復雜性。
小說的時間敘述也打破了物理時間的限制。它并未按照傳統(tǒng)前后相繼的時間順序來敘述故事。作者以雪珠在R城歌廳的演出生活作為故事的開頭。這可謂中間切入,開局突兀,然后往時間的兩端開掘,一端滑向現(xiàn)實,另一端回溯歷史。這樣一來,故事敘述在現(xiàn)實與歷史交替中演進,時空跨度大,卻并不零亂,情節(jié)鏈條緊扣,讀之,頗感平順暢快??傮w上看,奇幻的時空組合,織就了小說別開生面的文本結(jié)構(gòu)。
作為一種敘事藝術,小說的形式技巧必然受到敘述視角的規(guī)約?!督巧珶o界》總體上采用第一人稱敘述視角,這意味著敘述者力圖退出文本,讓讀者直接感知小說人物的內(nèi)心。由于作品是以視角人物的精神存在來解釋世界,所以很容易拉近讀者與視角人物的距離,從而引導讀者將自己與視角人物融凝為一。比如,“我”(雪珠)被繼父狠狠地扇了一個耳光之后,小說文本寫道:“我哭著跑到母親的身邊。母親呻吟著從地上立起身子,伸出雙手把我擁進懷里,嘴里不住地重復:‘我的紅紅,我的孩子?!弊x到此處,“我”和母親的悲愴人生,不禁讓人唏噓感喟。當然,第一人稱敘述作為“半知”視角,在故事敘述中有其拘囿之處。理論上,敘述者“知道”的應該和作品人物“知道”的一樣多。但是,作者通過巧妙地調(diào)整視點,繞過第一人稱敘述的障礙。比如,小說講述雪珠、林夢影和林丹楠之間的關系時,出現(xiàn)了視角“越界”。小說以第三人稱敘述方式(上帝的視角)講述林夢影:“林夢影對自己的個人問題并不著急。到目前為止,她的心思一直在演戲上,雖然有過戀情,卻如大江東流去……”小說文本介紹雪珠的情況時寫道:“而雪珠,父親林丹楠從藏北草原帶回來的那個假小子打扮的姑娘,雖然沒有同他們一家人住在一起,她還是待她親如姐妹。那一年父親帶著雪珠出現(xiàn)在她和張姨的面前時,是多么令人吃驚啊?!憋@然,這里的敘述視角又變成了小說人物(林夢影)。總體而言,視角的越界并未破壞小說敘事的和諧韻致,相反,一些情節(jié)枝蔓卻被簡縮到極致,從而大大推進了小說的敘述速度,為有“嚼頭”的內(nèi)容騰出文本空間,實有“影燈漏月之妙”。
文體似乎也是“無界”的。作者鄢然“僭越”文體的律令清規(guī),施展自己劇本寫作的特長,以“千里群龍,一齊入?!钡膽騽⌒问绞丈饭适碌慕Y(jié)局。在雪珠夢幻般的想象中,小說主要人物在林夢影倒地的舞臺逐個登場亮相,其中大多貼上了動物形象的標簽:黑頸鶴(母親)、癩蛤?。值らC犬(高華山)、獅子狗(艾麗絲)、大灰狼(金安)、駿馬(黑馬)、波斯貓(咪咪)、烏鴉(弗洛伊德)、百靈鳥(紀德)……這些標簽恰是他們的精神影像。人與動物的精妙組合,也給讀者帶來“半魔幻”的藝術快感。小說最后以詩性的筆調(diào)寫道:“我看見我的靈魂化作了一股旋風直沖云霄,我的肉身和林夢影的肉身化作了兩只蝴蝶,從那墳墓中飛了出來,向著化為黑頸鶴的母親消失的天邊追去。在天空中,我聽見有人在唱:梁?;鞅纫眸B,從今后生生死死永不離?!薄扒K奏雅”,即或是夏日的一場春夢,其斑斕的色彩,也給了我們些許的精神撫慰。
[1]鄢然.角色無界[M].拉薩:西藏人民出版社,2008.
[2][美]麗莎·斯岡茨尼、約翰·斯岡茨尼.角色變遷中的男性與女性[M].潘建國等譯,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88.
[3][捷]米蘭·昆德拉.小說的藝術[M].董強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4.
[4][美]J.韋克斯.性,不只是性愛[M].齊人譯,北京:光明日報出版社,19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