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訪民間的漢調(diào)——考察“圖興漢”漢劇社

文/葉萍

票友，是“不以優(yōu)伶為職業(yè)，以道樂而學戲劇者”，出現(xiàn)于以戲曲為主要公共娛樂活動的時代。他們有別于普通觀眾和職業(yè)伶人，集群為社，以吟唱把玩、粉墨登場為樂，是中國戲曲文化龐大家族中活躍、生動而獨具魅力的文化景觀。

事物總有其與時代相吻合的歷史處境。當工業(yè)文明乃至信息化浪潮席卷中國大地，戲曲藝術(shù)逐漸被眾多的娛樂方式邊緣化時，尚在活動的票社便成為頗具探究價值的文化現(xiàn)象。在文獻當中，對票友活動較為詳盡的研究集中在國劇京劇上。漢劇雖為京劇之母，其圍堂坐鼓、業(yè)余菊班卻僅有歷史勾勒，鮮有現(xiàn)狀研究。本文以“圖興漢”漢劇社為例，力圖闡明今日的漢劇票社在逆境中得以延續(xù)的原因。

劉德保的玩票生活

劉德保，是“圖興漢”漢劇社的負責人，出生于1931年。他與漢劇的緣分，從幼年時代便開始了。

解放前，武漢市居民的業(yè)余文化活動，除了看電影就是看戲。相對楚劇而言，漢劇有一定的社會地位。居民們?nèi)粘Ｕ写e客，請看大戲（漢戲）是必備的節(jié)目。日本鬼子侵占武漢時，劉德保十幾歲，年齡尚小，居住在硚口水漢碼頭一帶。在酷愛看戲的碼頭工人的影響下，逐漸對漢戲產(chǎn)生了濃厚興趣。當年，大哥在戲園子里點油燈，劉德保便隔三岔五去“蹭戲”看，就這樣，常年的浸染，使他對漢劇詞曲了然于胸。

解放后，劉德保參加了工作，因足球踢得好，當上肉聯(lián)廠足球隊的隊長，常在各地參加比賽。工作期間，他住單位集體宿舍，離劇場較遠，交通十分不便，加上上演漢劇的劇團大為減少，僅存兩個，漢劇漸漸淡出了劉德保的生活。

重拾漢劇是1985年調(diào)到新華飯店后的事，在一些老票友的鼓動下，劉德保開始了“玩票”生活。

他最初出來玩時在不少地方唱過。上世紀90年代初的時候，硚口公園有人在玩，負責人叫肖少如，后來硚口公園被拆，漢劇迷們沒了唱戲的地方，就想把滿春路蘭紫劇社接下來。因為玩漢劇的人彼此都很熟悉，便力邀劉德保和一位名叫吳明有的老漢劇迷參加，當承辦劇社之事籌辦好之后，肖少如卻退出了。玩漢劇是要貼錢的，而劉德保和吳明有兩人無力承擔，只能另找他人參加，吳明有找了陳家軍，劉師傅找了陸林。四個人才把劇社頂起來。自此之后，劉德保一直沒有退出。蘭紫茶館被拆后，票友們轉(zhuǎn)移到琴臺文化宮的茶館，與茶館老板張永紅有了交往，之后，劇社跟隨茶館四處搬遷。

在眾多的戲迷成長經(jīng)歷中，劉德保的漢劇情緣是具有普遍性的。一個人的生長歷史，就是其成長的特定環(huán)境對他進行文化塑造的歷史。不管他愿不愿意，祖輩們的生活習慣都會影響他的生活習慣，他們的文化信仰就成為其文化信仰。在老一輩的影響下，“他就成了自己文化的小小的動物”。劉德保成長為漢劇票友，是受周圍環(huán)境的影響。盡管，在特殊年代，漢劇曾一度淡出他的生活，但由于自小打上的文化烙印，在環(huán)境條件一旦成熟時，便再次出現(xiàn)在他的生活里，從此再也無法抹去。

茶老板的漢劇情懷

因為演出場地變動的原因，筆者對“圖興漢”漢劇社的調(diào)查雖只做了六次，卻去了三個不同的地方：紅色廣場、南城巷、硚口區(qū)文化館。每次造訪，都能感受到戲迷、票友對漢劇的鐘愛與堅持。這些原本可能是素昧平生的人，不顧年事已高，因戲相聚在一起，風雨無阻，這，靠的是人緣，是以漢劇為媒介將人與人緊密聯(lián)系到一起的緣分。

2007年1月22日，天下著小雨，好冷，我反復檢查所需的器材——攝像機、照相機、錄音筆后，便乘車趕往位于琴臺紅色廣場內(nèi)的茶館。說是茶館，卻與現(xiàn)代都市里裝修豪華的“茶坊”有著天壤之別。走進小鐵門，一條破爛狹小的通道出現(xiàn)在眼前，左邊是一排低矮的小平房，傳出陣陣麻將聲，徑直向前走，靠右是一座用油毛氈做頂、做墻，搭建起的約一百平米的簡易劇場。舞臺陳設(shè)簡陋，陳伯華當年的劇照猶如漢劇的標志，醒目地懸掛在幕布上。場后的幾桌麻將打得有聲有色，引得不少老人圍觀。

此處每周一、三、五演出，以票友們自娛自樂為主，也會定期邀請省、市漢劇團的演員來助興。票友由業(yè)余愛好者、以前的老藝人和各地縣、市退休的演員構(gòu)成。在一陣鑼鼓聲中，演出開始了，節(jié)目順序是《法場換子》、《汾河灣》和《轅門斬子》。雖為掛衣演唱，但票友頗具實力的表演贏得了陣陣掌聲。《汾河灣》中的兩位老太，據(jù)說分別是從崇陽縣漢劇團和黃石漢劇團退休的，曾是劇團的主力軍。她們原為武漢人，當年響應(yīng)號召下到地方，現(xiàn)退休后回漢定居。當天在演出時還發(fā)生了點意外，二胡師傅中午喝多了酒，在不需伴奏的間隙打瞌睡，將身旁的盲人琴師撞下臺，幸虧被人接住了頭部，才沒有大礙。小小的混亂后，演出恢復。

2007年8月15日，我再次來到紅色廣場內(nèi)，意外地發(fā)現(xiàn)鐵門被一把大鎖鎖住了。詢問中得知，此處要修路，茶館搬遷到南城巷去了。一路打探，終于找到茶館。

茶老板張永紅，是漢陽鋼廠的下崗職工。經(jīng)營茶館已有不少年頭。因為市政建設(shè)的原因，茶館搬過六次家。最早在紅色廣場內(nèi)的空地上，因衛(wèi)生大檢查而搬到了文化宮，后來文化宮改造，要修建琴臺大劇院，就搬到了漢陽公園，在漢陽公園要綠化改造時，又搬回了紅色廣場，這時是在廣場后面，靠近鐵路的地方，現(xiàn)在又因為廣場建設(shè)的原因搬到了南城巷。

剛開茶館時，就有漢戲迷在茶館里玩，時間一長，戲迷們有了搭臺唱戲的想法。張老板看到老人們愛戲，他也希望能通過“戲”來吸引客源，便修建了后來的舞臺。他說：“戲迷在茶館唱戲，茶館每天要倒貼30到40塊錢，但因為在這喝茶的老人們喜歡看戲、唱戲，我和戲迷之間也有了感情，茶館數(shù)次搬家，漢劇票友們都跟隨一起。所以，就算倒貼也希望唱戲能堅持下來?！?/p>

后來，因為南城巷茶館在居民區(qū)內(nèi)，在此唱戲有擾民之嫌，茶老板與漢劇社的緣分到此結(jié)束。經(jīng)多方聯(lián)系，“圖興漢”在硚口區(qū)文化館落腳不久，再度回到漢陽公園。

歷史的年輪總是改變事物于無形之中。漢劇在日新月異的現(xiàn)代生活中，盡失昔日的繁茂。不經(jīng)意間，前輩們熟悉的傳統(tǒng)生活模式，在遭遇西方強勢文化之時，漸失它的本來面目。而對諸如劉德保一類的老人而言，看戲就像吃飯睡覺，原本就該是生活的一部分。當外部世界的相對穩(wěn)定被打破，看戲、玩戲就成為不易之事。

現(xiàn)狀與“規(guī)矩”

“到目前為止，在武漢市能夠常年堅持演出的漢劇團體，除了省市一個半劇團外，恐怕就只有這里了?！眲⒌卤Ｏ壬囊环捳Z，道出了漢劇的萬般無奈。曾經(jīng)的“黃鶴樓漢劇閣”已散攤；2006年，由洪山區(qū)文化局組建的“振興漢劇團”，也未天天演出，只偶爾排些戲下鄉(xiāng)；武漢市的漢劇院僅剩兩家，在人民劇院一星期演兩次，觀眾不多，還不能堅持。目前，迷漢劇的窩子分布在硚口和漢陽，武昌僅存小部分，其他地區(qū)只有個別。觀眾數(shù)量大量減少，年齡結(jié)構(gòu)已經(jīng)老化。就“圖興漢”而言，最多時達到四百余人，其中，七十歲以上是主力軍，五、六十歲的是少數(shù)，五十歲的是個別，九十歲的以前有四個，2007年后僅剩一個。

近來，隨著“黃鶴樓漢劇閣”和硚口菊班的散班，票社人氣漸旺。蹣跚而行的“圖興漢”，憑借著系列舉措，在風雨飄搖中堅持下來。

訂“規(guī)矩”

獲得觀眾的支持和信任，是票社得以維持的基本手段。從漢口轉(zhuǎn)到漢陽來時，劇社在觀眾中曾宣布了三條“規(guī)矩”：

第一條：堅決不收觀眾的錢。

劉師父對此的解釋是“：玩漢戲人的脾氣是有傳統(tǒng)的，就是又臭又硬。雖說環(huán)境不蠻好，但是硬得很，不找哪個要錢，要贊助。我們覺得有能力玩就玩，要不就不玩。我們接觸的漢劇圈子基本上都是這樣。以前有個在票界滿有威望的票友叫菊長壽，得知有一個票友唱戲找人要錢，便找人傳話說‘哪有票友興找人要錢的道理’，以后這個傳統(tǒng)就這樣傳下來了?！?/p>

第二條：不收會費。整個劇社的運轉(zhuǎn)主要靠“茶資”和劇社負責人的資助。

第三條：請大家監(jiān)督，保證不在中間賺一分錢。

俗話說“無規(guī)矩不成方圓”。

上述條例的頒布，用無形的紐帶將票社和觀眾連接在一起，結(jié)成一個值得信任和可以信任的集體。票社負責人通過“條例”，提前預設(shè)了成員們值得期待的行為，明確了權(quán)責，從而獲得成員的認同感和歸屬感；戲迷、觀眾在“條例”中看到了自我強制的約束力量——“義”，便萌發(fā)了“信”。以“義”取“信”，票社的穩(wěn)定得以鞏固。

求“和平”

劉德保在介紹劇社的情況時說“：為了維持劇社的和平與安定，戲迷和專業(yè)演員中愛生事端的人（這樣的人是少數(shù)）‘，圖興漢’就不請他們唱，不和他們玩”。“求和”是漢劇社的經(jīng)營思路。“和”的思想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精神內(nèi)核?！昂蜑橘F”是對“和”的思想的最精確概括。“和為貴”不僅對“和”進行價值認定，強調(diào)了“和”的基本狀態(tài)，還含有對“求”的思考。在漢劇社的上述舉措中，“和”并不是毫無原則地妥協(xié)退讓，一味的講和，而是在如何“求”上下功夫。在現(xiàn)實的人際交往當中，并非每個人都懂得“和”的重要性，人們總是竭力去支配他人的言語及行為或試圖制造混亂和矛盾?！皥D興漢”便通過排開異己，建構(gòu)和諧的環(huán)境，獲得生存之道。

靠“互助”

英國詩人多恩曾說“人非孤島”；荀子在《荀子·王制篇》中云：“人，力不若牛，走不若馬，而牛馬為用，何也？曰，人能群，彼不能群。”這說明，人是群居的動物，也是社會化的動物，人的社會化過程，也就是他或者他們同一定的人、群體、組織發(fā)生這樣或那樣聯(lián)系的過程。在相互關(guān)系當中，常以多種多樣的形式存在，“互助”便是其中的一種。

在對“圖興漢”的調(diào)查當中，筆者看到，“互助”不僅體現(xiàn)在票社成員間、票社與茶館間，還表現(xiàn)在票社與國家院團成員間。

2007年1月19日，新年將至，室外落葉凋零、寒風蕭瑟，紅色廣場茶館內(nèi)卻充盈著洋洋喜氣，“迎新春聯(lián)歡會”即將開始。漢劇社的人比平時多出近一倍，整個場子已是座無虛席。在問候、嬉笑、閑談中，老人們正期待著演出的開始。與往日不同的是，這次演出極少有票友湊興，大部分演員來自武漢市漢劇院，有程良美、何自馨、熊國強、朱勇、黃彥安、李青、童德望、蘆玉華、陳建平、單青、劉敏、畢魏然、鄢昌林等。上述人員有的已經(jīng)退休，有的剛畢業(yè)不久，年齡層次涵蓋老、中、青，以中青年為主。其他如王斗是洪山區(qū)文化館業(yè)余漢劇團演員，劉林生是武漢市藝校教師，顏曉菊是崇陽縣漢劇團退休演員，琴師陳志生、戚茂盛、吳鐵生都是武漢漢劇院退休的。

盡管寒風透過毛氈吹冷了室內(nèi)的空氣，耳旁還時而會響起隆隆的火車聲，但漢劇票友們的興致絲毫未減。有的情不自禁小聲跟唱，有的閉目細細聆聽，有的還會議論哪個唱的好，每到精彩處陋室里便響起熱情的掌聲。不身臨其境很難想象，被大多數(shù)人遺忘的“戲”給老人們帶來了怎樣的歡愉。整個演出在程良美的表演中達到高潮，在觀眾意猶未盡的掌聲中落下帷幕。

演出結(jié)束后，是一次宴會。人員包括“聯(lián)歡會”演出人員、“圖興漢”負責人、經(jīng)常來此捧場的老藝人和戲迷。劉德保對此的解釋是：“一年到頭，漢劇院的演員、老藝人和常來的戲迷對‘圖興漢’的幫助也蠻大，今年票社收入有些節(jié)余，請大家一起吃個飯，表示點心意，聯(lián)絡(luò)聯(lián)絡(luò)感情?！?/p>

從此次活動的籌辦可以看到，雙方合作應(yīng)該是由來已久的，彼此關(guān)系相當熟絡(luò)。筆者還了解到：平日里，“圖興漢”會定期請漢劇院的演員來演出，一為助興，二為提升人氣。漢劇院的演員則不計報酬欣然前往。漢劇院有演出時，“圖興漢”保證活動時間不與他們相沖突，有時還會組織大批票友前去觀看。對漢劇院而言，“圖興漢”的戲迷是可貴的資源，他們帶給專業(yè)演員的不僅是票房，更是一絲心靈的慰藉。

“圖興漢”與漢劇院，通過“投之以桃、報之以李”的交換行為，在艱難的處境中，尋求自我生存空間的最大化。由此可見，互助是人際交往中重要一環(huán)，它表現(xiàn)出彼此依存、相互幫助、互惠互利，以達到某種需要的行為特征。上述互助行為在表象上似乎出于對“利”和“益”的需求，但究其原因，真正的源頭在于演員、票友們對漢劇的共同堅守。

劇社的日常運轉(zhuǎn)

漢劇社與茶館在一起已經(jīng)有七八年的時間了，多年的相處和配合，關(guān)系極為融洽。茶館里搭建的舞臺和使用的基本設(shè)施，包括音響、話筒等都是茶館張老板配備的。劇社演出時票價兩元，茶館按人頭每人收取茶費五角。每天固定的支出包括文武場面140元，漢劇院的演員來此演出的費用每人30－40元，此外，還有一些以前靠這吃飯的漢劇老藝人，也會相應(yīng)地給點報酬。當劇社的支出大于收入時，漢劇社的負責人會自掏腰包，分攤費用。一般而言，每個人一年大概貼1500－2000元。四個人就是六七千塊錢。比如，2007年1月22日這天，收入132元，支出170元，貼了38元。

作為武漢市唯一一家能堅持演出的票友社，“圖興漢”漢劇社的存在是不平凡的。雖然沒有當今娛樂世界的商業(yè)運作、沒有楚劇藝人為生存的四處奔波、沒有政府國家的包辦扶持；但劇社負責人的慷慨解囊、茶館老板的鼎立支持、大批漢劇老戲迷的癡迷追捧，以及漢劇院眾多演員的精誠合作，讓漢劇有了一塊暫存的空間。這里沒有利益紛爭，有的只是對漢劇的熱愛。原本是素昧平生的人，因為漢劇而有了更多的交際和往來。無論是從漢劇社訂立的“規(guī)矩”來看，還是劇社與漢劇院的相互配合，這一切都是源于對漢劇的熱愛。如果說，人緣超越了血緣、地域的限制，將人與人的關(guān)系定格在身份、地位、角色、共同興趣、愛好等因素上。那么，此處的人緣便源于人們對漢劇深沉的愛，有了這份愛，才能看到漢劇在逆境中的堅守。令人心憂的是，戲迷的年齡結(jié)構(gòu)已經(jīng)老化，隨著年事已高老人的漸漸離去，漢劇的路還走得下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