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原
5月3日晨,我尊敬的老師裘沛然先生溘然仙逝。
我與裘老交往始于2006年,雖然交往時間不長,卻接觸頻繁,有一年多的時間幾乎是天天見面,幫忙做些資料整理工作。
裘老知道我是中文系出身,故此喜歡和我談詩論文,興濃之時,以手作節(jié),抑揚(yáng)頓挫,高聲吟誦。他記憶力極好,少年時讀過的詩文仍然熟記在心,有些還是較為生僻的詩歌,他都能全文背誦。每次吟完,他都會讓我用電腦中的《四庫全書》查查原文,如果一字不差,他就會帶著幾分得意的神情在那里微笑;偶有失誤之處,則詼諧地為自己開脫:“過去是過目不忘,現(xiàn)在是過目必忘。”
他晚年詩興不減,仍然喜歡作詩。我目睹過他脫口成章的捷才,也見過他字斟句酌的思量,但印象最深的,則是今年初,他在病榻作詩的情景,這也是裘老最后的詩作。
裘老身體一向很好,然而,由于種種原因,自去冬始,身體卻屢感不適,接連住院治療,就連今年春節(jié),他也是在病榻上度過,親屬和學(xué)生輪流在醫(yī)院陪護(hù)。一天晚上,我在醫(yī)院陪他。大約六點多的時候,他突然喊我,問我最近看詩沒有,詩寫得怎么樣了,聽我回答最近很忙,沒時間看,他有些不以為然,對我說:“這樣,今天晚上我們作詩吧,你做一首,我做三首。怎么樣?”
我一聽有些著急,裘老當(dāng)時的身體尚很虛弱,還不時需要吸氧,說話多些醫(yī)生都要勸阻,何況要作詩呢,還是三首。
但是,裘老脾氣很倔強(qiáng),我怎么勸也不行,還催促趕快拿紙筆。他說:“一來呢,作詩活動活動腦子,躺在這里難過;另外,更重要的,我這段時間住院,那么多的領(lǐng)導(dǎo)、朋友看我,醫(yī)護(hù)人員護(hù)理我,我沒有辦法報答,只能寫詩表達(dá)一下謝意?!?/p>
于是,就在那個春雨綿綿的晚上,在醫(yī)院的病榻上,裘老用虛弱的聲音開始口授。由于氣力不足,個別字眼無法聽清,他就抬起瘦弱的手臂,在空中虛寫。連續(xù)口授完三首之后,當(dāng)時已經(jīng)快九點鐘了,裘老帶著幾分滿意的神情說:“怎么樣,三首做完了吧,人做什么事都要下決心。”盡管如此,他仍然興猶未足,還想再繼續(xù)作一首,苦勸之下,他才答應(yīng)先睡覺,明天早上繼續(xù)。
第二天一早,他一醒來,就喊我,讓我趕快記錄新詩。原來他昨天晚上雖然口頭同意休息,實際直到心中做好了詩才真正睡去。
其后,裘老在養(yǎng)病之余,開始多次修改詩句,并且又做了一首新詩,與原來四首一起題名《病中雜感(并序)》。4月8日下午,我去裘老家中將打印好的詩稿給他送去,這也是我與裘老最后一次長談。他談興甚濃,聊了三個多小時,談了很多話題:我的論文、中醫(yī)的前途等等,他仍然有著很多的想法,還想做很多的事情,并且口頭上同意了某出版社的約稿。
記得臨走時,他像往常一樣說:“慢走,有空來玩。”沒想到這兩句再平常不過的話,竟成了我和裘老最后的交談。
行文至此,不禁雙眼濕潤,從電腦前抬起頭,卻看到了書架上的兩本書:《詩韻合璧》與《詩法入門》,這本是裘老為我學(xué)詩開的必讀的書目,“要好好學(xué)詩”,濃濃的慈溪鄉(xiāng)音言猶在耳,卻人天之隔,怎能不痛徹心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