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衡陽聶氏家族,自清中葉至民國曾發(fā)達數(shù)百年之久,算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望族巨家”。
光緒元年,曾國藩的“滿女兒”(小女兒)曾紀芬“僅備儀仗而未用鼓樂”(因同治國喪)嫁入的就是衡陽聶家。這段基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傳統(tǒng)婚姻大致堪稱“幸福”,關于此,我在《青瓷紅釉》一書中已有分梳。曾紀芬為聶家生育了眾多的兒女,家庭生活詳情見諸《崇德老人自訂年譜》。
對于進入民國之后的聶氏家族而言,聶緝規(guī)與曾紀芬所生第四子聶其杰(號云臺,1880—1953),這位上??偵虝谝蝗螘L(1920),無疑成了這個百年巨族此刻實際上的領袖人物——如果說他的母親理所當然依舊是家族的精神象征。在二十世紀初葉繁麗華縟的上海灘商業(yè)社會中打拼,卻又不斷致力出版聶、曾兩家先德祖述之言,乃至有為家庭教育而創(chuàng)辦《聶氏家言旬刊》(曾用名還有《家聲》、《聶氏家語》等)這樣稀奇的文化產(chǎn)物,聶其杰無疑一直是這些事件真正的主持者與實踐者——此舉,確也只能發(fā)生在二十世紀前期的上海,更只能發(fā)生在這聶、曾聯(lián)姻所形成的特有的“雙料家族文化”氛圍之中。
《家聲》(《聶氏家言旬刊》前身)第一期出版于民國十三年(1924)八月三日,“發(fā)刊詞”出自聶光墀之手,其中歷數(shù)了聶氏家族出版“家刊”的過程:
憶昔民國六年夏,吾家曾發(fā)行家庭周刊一種,名曰進德周刊,其宗旨以發(fā)表個人思想、聯(lián)絡情誼,意至善也。惜同人因課務繁冗,出版僅六星期而止,越后,雖復有人提議繼續(xù)進行,迄未克如愿。七年春,光墀等乃有童子周刊之組織,九年春光地等又有仁勇圑周刊之發(fā)行。然人少事繁,亦皆等于曇花一現(xiàn)。
看來之前創(chuàng)辦家刊者均為“光”字輩成員(曾紀芬孫輩),抑或跟他們此際多半就讀大學對風起云涌的“新文化運動”感同身受有關。聶氏家族之所以如此看重此事,乃為“家人分居各地,家中情形常有隔膜之患,而同人等又多終年在校,聚首之緣既慳,感情因以日疏,兄弟姊妹轉(zhuǎn)不若校友之親密”。這樣一種“家族焦慮”,在《家聲選刊》民國十四年(1925)付有正書局出版時、近代報刊研究權威戈公振所做的“序”中,更從文化史的角度表露無遺:
海通以來,歐風東漸,國人眩于歐美國力之富,其人民生產(chǎn)力之強,又鑒于我國游民之多,一人操作所獲,多數(shù)人賴之而食。以此為舊家族制度之詬病,于是盛倡小家庭之論,又進而為家庭革命之說,此固時勢推遷之反動,而有所必至者。然天下事固未可一概而論,吾輩要當熟審中西新舊之短長得失,平心而論斷之也。
戈氏又斷《家聲》乃“聶氏一姓之定期刊物”,宗旨在“聯(lián)絡家庭之情感,而切磋其道義”,這一形式更是“在吾國為創(chuàng)見,即在歐美新聞事業(yè)發(fā)達之國,亦未之前聞(因‘西俗尚小家庭’)”。
而聶氏家族“聯(lián)絡感情、切磋道義”的方式又不止于此。
例如《聶氏家言旬刊》第一百零五期(民國十五年十月三十一日)登載了第一次聶氏家族“家庭集會”的詳細情況,具體介紹了聚會與會者、集會命名(“家庭集益會”)、定期(“星期日下午二時半”)、會所(“遼陽路崇德堂宅”)、甚至還規(guī)定了職員(“設干事一人,記錄會議言辭,執(zhí)行議定事件”)與議事規(guī)則等?;蛘?,只有設身處地回到這樣的“歷史現(xiàn)場”,我們才會依稀體會到傳統(tǒng)中國“修身-齊家”何以能與“治國-平天下”的理想構(gòu)成一種內(nèi)在的理路一致性。
聶家歷次家庭集會記錄表明,這種集會規(guī)模多在二三十人,不僅與會眾人熱烈發(fā)言,“老太太”(曾紀芬)更是必然告諭,且有時還有集體唱誦詩歌以表“歌詩習禮”之意。聶其杰嘗謂此會之倡辦乃“仰體慈意”即曾紀芬的心思,應不全為客氣。某次集會上聶其杰專題宣講《擇業(yè)之指導》蓋為“今歲家中有大學畢業(yè)者多人,有此問題待決,欲得老成有經(jīng)驗者之指導,俾有所率循云”,這示顯了家庭集會的另一功能意義。
《家言旬刊》上一系列翔實記載其實頗能讓我們見識傳統(tǒng)中國巨家望族日薄西山樣的沉重而無奈。例如第七次家庭集益會上,“老太太”曾紀芬對于當時勞工例假制度逐漸發(fā)達的反應就是,“練習服勞,自己受用不淺”、“我輩若不習勞。使自己能生產(chǎn),他日必有饑餓之時,悔無及已”(《聶氏家言旬刊》第一百零九期,民國十五年十二月九日)。聶其杰本人更不斷有這種表態(tài)發(fā)表:“予之意趣……身處城市不忘山林,生于富貴志在寒素。近年鑒于家風日趨于驕奢惰逸,深以為憂,勉自刻苦,期矯其弊?!?《諭兒婦書》,原載《家聲》第三十一期,轉(zhuǎn)引自《家聲選刊》)。在“改造家運之實施”(《聶氏家言旬刊》第一百二十一期,民國十六年四月六日)中聶其杰又表達了“世運多艱,險禍不測,欲免災厄,須仗修德”的愿望。在那個一切傳統(tǒng)價值都變得不確定的時代這種努力確乎難免顯出無力與驚慌,但倘若后世之人以為這只是一批乏味過時的“保守主義者”卻并不公道。聶其杰本人就曾告諭兒輩“今日時代潮流所趨,誠多偏激過正之舉,然舊有之社會情形,實亦多有不合古訓之處,有以激而致之”。
二
若要追溯聶家此種家風養(yǎng)成,曾國藩的影響毋庸置疑。但曾氏注重家族教化乃學界十分熟悉之話題,此刻我愿意將回眸的視線投向聶家自己的遠祖:那位以一屆布衣草民之《誡子書》而入《皇清經(jīng)世文編》的“樂山公”聶繼模,這個三代進士、兩代翰林、以樂善好施而聞名遠近的衡山望族的第一位奠基人。
從聶其杰兄弟這輩人上溯,聶繼模是聶家七世祖。聶繼模生于康熙十一年(1672),時為清初,在后世子孫撰寫的《樂山公事略》中,這位老人被稱為“積學能文而不應試”,生平所依無非一民間草醫(yī)身份,且曾有經(jīng)營不利、藥店被竊至于關門大吉的種種坎坷。但這位好善樂施的老人卻能夠在疫病流行之年賑濟貧民、澤被禁范(待罪囚徒),“全活甚眾”,以其盛德博學為自己以及子孫后代贏得了良好的處境乃至“人脈”——衡山縣令所謂“翁存心救人,吾無以報公,當教汝子讀書成名,即所以云報也”。在樂山公六十六歲率子入京會試、七十七歲率子入京銓選途中又屢次濟人危難、施藥療疾——于此,他的七世孫聶其杰忍不住感嘆:“放下自己要事,以救他人,最為難能?!笔黾袄先税耸鄽q之后仍為生產(chǎn)危癥深夜冒雪出診時,聶其杰強調(diào)的仍然是祖先這種“舍己濟人之心如此真切”的高風亮節(jié)。
《誡子書》具體作于聶繼模八十歲左右(書中所謂“八旬老翁”云云),信是寫給時任陜西鎮(zhèn)安知縣的二子聶先燾的,為當時陜西巡撫陳宏謀(文恭)所見,大為稱賞,至于“刊發(fā)通省官廳,以資策勉”。陳曾三評此信,初謂“表里雪亮,根底深厚,人情物理無不洞悉入微”,再謂“理足詞摯,真切有味”,更謂“只此一篇,抵過著書數(shù)十卷”。
的確,這份當時被譽為“知民教士之法”的家書讓后世讀者深刻見識了傳統(tǒng)中國一個普通士人的家國責任、濟世情懷、擔當精神。老人是通達淡定的,信中第一句就是勸導兒子“在官不宜數(shù)問家事”,蓋為“道遠鴻稀,徒亂人意”,甚至為免兒子掛念,直承自己與老妻已習慣兒子常年離家,“歲時伏臘,不甚思念”;即使目前兒媳孫輩隨子赴任“未免增一番悵戀”,然“想亦不過一時情緒,久后漸就平坦”;次誡兒子目前任職之所縣小、山僻、事簡、責輕,因此“最足鈍人志氣”,要“時時將此心提醒激發(fā)”,若果“偷安藏拙”則“日成痿痹,是為世界木偶人”,老人視此為兒子“下半生事”。顯而易見,在那代人的價值體系當中,他們自然而然認定了“此身非吾有”,在父親眼里,兒子的性命乃是“民社之身”,至于對待高年父母則是“以善養(yǎng)不以祿養(yǎng)”,莫因草菅民命而使得“數(shù)千里外老人魂夢作惡”。
這封家書中談到為官應當如何避免濫殺無辜、全活百姓,則已經(jīng)遠迢迢地讓我們看到了再幾代之后聶亦峰(聶其杰之祖)處理“新寧余、李兩姓械斗案”時的“為”與“守”:其“為”,使得喪亡近兩千余命的“彌天巨案未刑一人而得了結(jié)”,蓋為“兩姓皆懲創(chuàng)已深,不堪再加刑戮”;其“守”,如此“恤民如傷”卻屢被制軍駁斥不允,但聶亦峰“抗秉至第五次堅持不移”,如此“制軍始批準”,然仍“大不謂然”,以聶為“優(yōu)容輕縱”,之后聶“閑居兩年不見制軍面”——實際就是賦閑、在官場“靠邊站”。
《聶亦峰先生為宰公牘》初刻于同治二年,曾于民國二十三年、三十二年兩次再版,“重刊略例”均出自聶其杰之手。書中刊載聶亦峰本人自敘,有謂為宦之難“惟恐上負國恩,下辜民望,玷清芬于祖父,貽惡報于子孫”,又說即使“虛心聽斷,實力講求”,也難免“清夜自思,神天可質(zhì),而信心之處即系歉心之處,暗中過失,負疚良多”。
平心而論,今日讀者尤其現(xiàn)今“為官作宦”之人實在沒有資格譏笑這樣一種不夠“現(xiàn)代性”、不夠“民主性”的傳統(tǒng)中國的清官追求——我們還根本沒有完成從“官場”到“政壇”的良性轉(zhuǎn)化。聶亦峰此種思路——上承那位著名的遠祖“樂山公”,其中包含的恰恰就是近代以來中國人在所謂“東西文化撞擊”當中越來越背棄直至湮沒不見的一個“怕”字,中國人曾經(jīng)很“怕”——而不是某些西化過度的學者先生所以為的“天不怕地不怕”。那一代中國人的“怕”不是“怕”或僅僅“怕”皇帝老兒或“頂頭上司”,尤其對于那個充滿理想精神的“士階層”而言,中國人更“怕”自己的良知,“怕”已經(jīng)深入中國民間生活的“果報”,怕“舉頭三尺有神明”的某種超越性力量(“神天”)的監(jiān)控與獎懲。
可以很確切地說,在傳統(tǒng)中國的仕宦生涯當中,以聶家?guī)资雷鎸O的經(jīng)歷而言,“好人”與“好官”之間并非隔膜乃至抵牾,二者乃是一體的,“好人”恰是“好官”的根本與保障,此即《大學》中所謂“修齊治平”的理念,“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為本”。在那個時代“義利”之辨是明晰的,也更富有權威性,“盡所當為”四字有著充分的傳統(tǒng)的依憑與高貴的力量。
然而,到聶其杰的父親聶緝規(guī),這位江南名宦就不得不留下“聶家子孫再也不要做官”的遺訓。為什么?是否因為彼時中國官場已經(jīng)惡劣到了“好人”寸步難行乃至無法生存的地步?在之后的民國,另一位湖南名宦譚延闿身上,我們已經(jīng)明顯見識到了這種“好人”與“好官”無法和平共處于一人一身的丑陋與蒼涼。
聶其杰盡管秉承父訓沒有再踏入官場,其人生際遇卻很難說得上平常意義上的“順利”與“幸?!?,盡管他是曾國藩的外孫,衡陽聶氏在聶其杰出生的時代似乎也登上了這個百年望族仕宦發(fā)達的巔峰時期:其父聶緝規(guī)在晚清官場顯赫一時,歷任江南制造局總辦、上海道臺、蘇松太道、江蘇巡撫、安徽巡撫、浙江巡撫……可謂巡遍江南,一代名宦。在彼時政壇論及口碑,聶緝規(guī)有著“才大心細,精干廉明,為守兼優(yōu),局量遠大”的上佳評語。
三
聶其杰1893年中秀才,一度留學美國,回國后致力于“教育救國,實業(yè)救國”——這是那個時代特有的最強音。1904年聶其杰成為復泰公司(經(jīng)營紡織工業(yè))經(jīng)理、華新紡織局董事。1905年任復泰公司總經(jīng)理(此時聶家擁有復泰百分之六十股權)。1909年收購華新,接辦恒豐,擔任恒豐紡織新局經(jīng)理,恒豐紗廠是中國紡織界將蒸汽機引擎改為電動機之第一家。1919年聶其杰籌建大中華紗廠,1920年任上海總商會會長和全國紗廠聯(lián)合會副會長。1921年前后聶其杰還分別與人合作創(chuàng)辦了大通紡織股份有限公司、華豐紡織股份有限公司、華豐紗廠、中國鐵公司、中華勸工銀行、上海紗布交易所、中美貿(mào)易公司……。實業(yè)發(fā)展以外,1915年聶其杰創(chuàng)辦聶中丞公學(1941年更名緝規(guī)中學,1951年更名上海市東中學),1917年與蔡元培、黃炎培、張謇等人發(fā)起組織中華職業(yè)教育社,并在上海開設職業(yè)學校。
1923年建立的大中華紗廠擁有紗錠四萬五千枚,規(guī)模設備堪稱當時一流,被譽為“模范紗廠”,但也就是在這一年董事長兼總經(jīng)理的聶其杰“運氣”開始急轉(zhuǎn)直下。也許是外資入侵,也許是造化弄人,幾乎類似茅盾《子夜》中的悲劇,聶氏家族企業(yè)恒豐紗廠沒過多久至于負債六十萬銀元。1924年大中華紗廠成立一年之后就不得不以一百五十余萬兩低價賣出。1926年聶其杰退居幕后,僅僅擔任上海公共租界工部局董事和顧問。
甚至,和近代民族工業(yè)的共同命運一樣,聶家與聶其杰本人所遇的打擊與衰落并未到此結(jié)束:1927年華豐紡織廠被日本人收購,1932年中國鐵公司毀于“一·二八”戰(zhàn)火,1937—1945年間恒豐紗廠被日本軍管,1942年被迫與日本大康紗廠合辦成立“恒豐紡績株式會社”。1943年聶其杰本人又因骨結(jié)核截去半腿,從此不良于行,而他的夫人蕭氏早在1917年就已去世。
早年留美就曾加入基督教兄弟會組織的聶其杰1916年與母親、妻子一起受洗成為基督徒,這在曾紀芬《崇德老人自訂年譜》中有著甚為清晰的記載:
(民國四年)正月,與其杰及兒婦同領洗于上海昆山路監(jiān)理會。先是庚戌三月,送女其純赴滬,視其杰夫婦疾。內(nèi)侄季融邀赴杭州未果,渠常來為余說基督教真理。余深為開悟,遂有服膺之志?;叵婧髸r為親友言之,及辛亥再來滬上,感于世事日非,實由人心陷溺之故。彌以為欲救人心之迷惑當從愛人如己入手,自此益堅信力焉。
這里提到的曾季融即曾廣鐘,曾國藩次子曾紀澤第五子,他和長兄曾廣鈞之女曾寶蓀是曾家第一批入教受洗之人。
后來,聶其杰因晚年在商業(yè)上突遭巨大挫折、才由基督徒轉(zhuǎn)身成為佛教徒的。此正映襯了《紅樓夢》中瓦罐寺下那句殘忍的真理:“身后有余忘縮手,眼前無路想回頭?!碑斎唬叛錾钐巶€中曲折外人不便輕易揣度,值得玩味的倒是1942春—1943春聶其杰撰寫了《保富法》一文,先是在《羅漢菜月刊》登出,后又在上?!渡陥蟆愤B載,引起不小的社會轟動。
《保富法》之主旨,可說就在《大學》“仁者以財發(fā)身,不仁者以身發(fā)財”一句。如今很有一批“經(jīng)濟學家”認為傳統(tǒng)“義利”之辨乃是中國無法“現(xiàn)代化”的絆腳石。沉浮商海多年的聶其杰卻犀利指出《孟子》所謂“為富不仁,為仁不富”此“富”乃指“貪財”意:為“貪財”而追求發(fā)財是能造罪的,“貪念”勢必要導致?lián)p害他人的利益幸福?!侗8环ā肺闹?,聶其杰特舉曾國藩為官做宦多年未曾在省中建一間房、未曾買一畝田為例,論證“借著政權、地位,取巧營私”之事,“小人無礙,君子不為”。
因此,《保富法》生生是在講一段“人”學:人者,仁也。
傳統(tǒng)中國所謂“三教(儒、道、釋)合一”似乎經(jīng)常會是個讓人尷尬的話題,然對人性培植卻經(jīng)常顯得極為切近實用。聶其杰總結(jié)“保富法”時有這樣一段話:
我若是存了一家獨富之心,而不顧及他家的死活,就是不仁慈、不平等到了極處。除了本人自己受到業(yè)報外,還要受到余報的支配,也就是《易經(jīng)》所謂的余慶、余殃的支配,使獨富的家敗得格外的快,使大眾親眼見到果報的昭彰,能夠醒悟?!鸱ǖ奶炖?,就在人人心中。人人感謝的人,天就歡喜;人人所怨怒的事,天就發(fā)怒。古語說“千夫所指,無疾而終”,《尚書》云“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華嚴經(jīng)》云“若令眾生歡喜者,則令一切如來歡喜”。所以欲求得福,須多造福于人,否則,佛天亦無可奈何。
這里所牽涉的概念與著述,“業(yè)果”、“報應”、“天理”、“天”、《尚書》、《易經(jīng)》、《華嚴經(jīng)》……囊括了儒、道、釋三家,但講一個做人的道理則如一。盡管在“天道”、“中和”等儒學術語摻入佛學的解釋難免顯得左右支絀,但講一個做人的道理則無二。
在傳統(tǒng)中國的民間生活中,這樣的“三教合一”毋寧說是溫暖而實效的。
《記學佛因果說》中,聶其杰記述了自己民國九年(1921)冬歐游返國,“外感歐陸戰(zhàn)后凄涼困苦之狀,歸觀北方旱災流離死亡之慘,立志持齋戒殺,蓋深信佛說因果之意”。次年(1921)在杭州西湖,聶其杰與微軍和尚之間發(fā)生了如下的對話:
(聶)佛以度眾生為志,而為僧必離世潛修,是自為而不為人也。似不若仍居市朝為利益眾生之事,如基督教之所為者為善。
(僧)潛修乃為度眾生之預備,若自己尚不明白,何以濟人?汝今自思,凡汝所為利眾之事,果皆有益于眾生者乎?凡事須究竟,勿但觀表面也。
不敢斷言,聶其杰是否是聶、曾聯(lián)姻后這個雙料名門望族子孫中最后的儒家,盡管在信仰上他選擇了佛教,但飽受上海洋場濡染、出入歐美、躬持實業(yè)的聶其杰發(fā)為言論卻確是個十足純正的儒者——即使在入佛之后,他也未曾有過“非儒”之論——除非在涉及儒家不積極主張“戒殺”時,然仍要曲意回護:“儒家以人為本位的,所以把親親仁民要緊,愛物的事放在后面了”、“忙人要緊,不暇及物”。他甚至寫過《明孔孟之道以弭階級專制之禍說》這樣直接弘揚儒家學說的文章。更在《勉為其難說》中明確宣稱自己“素來是崇拜儒教的”。《斷除習氣說》中則如此等視二教:
孔子教人篤行之前,必須先要博學、審問、慎思、明辨。如果辨不明、思不慎、問不審、學不博,卻只說我是深信篤行,這就是前頭所講的“我見執(zhí)著”了。這種事情,修善修學的人,也很多犯此病,就是意識中習氣為害,把辨別義理是非的正知見障蔽住了。所以孔子、釋迦牟尼教人都是從明字入手。大學明明德,中庸自識明,佛家重修慧求明覺,都是一個意思。這個明字,是做一切功夫的終點。
聶其杰在《家言旬刊》上另有一文《與某侄論新舊文化書》,談到“凡屬學問,總以良心安穩(wěn)和實際受用為目的,不是拿來逞口才爭意氣的。所以孔子說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這為己的意思就是使良心安穩(wěn)實際受用。反面說,若于事理不求其愜心貴當,但逞口辯爭意氣勝人為止,那就是為人了”:
我說現(xiàn)今世界有一個致禍亂的大根原,就是理論家太多,人人都要發(fā)明一種新理論,說是古人太糊涂,要照我這樣方對。于是要把這理論來推翻旁的理論,如果行不通,就要用武力犧牲些人命也要行行看?!F(xiàn)在的理論家理想之多,自信力之強,正好比王安石一樣。學堂里教的是理論,文化家經(jīng)濟家講的是理論。遇著一個新理論就奉為至寶,就拿來攻擊古人,不曉得這個至寶再過幾年又要被后人痛罵也要被古人暗笑。
中國文化教義是從哲學上立根基,中國哲學是以盈虛消長因果循環(huán)為主腦,所以東方教義多在此點注重,以調(diào)和情感為目的,以節(jié)制欲望為方法。西方文化是從科學推演的,科學是有進無退,一往直前,他認為世間上各項事業(yè)的失敗都由于科學不到家的緣故,若是科學完密,就必然有成無敗,所以獎勵人盡量的發(fā)展欲望,同時增進物質(zhì)的便利來滿足我們的欲望。欲望不能人人滿足就要靠武力來維持。凡有阻擋我們的欲望的事物必須用科學物質(zhì)來幫助武力,要勝過這些阻撓為止,所以西方最重視的是機關槍和飛機戰(zhàn)船。
這幾十年前說的話,即使十分樸素,于今也不能說毫無偏頗(例如西方是否如今還是最重視“機關槍和飛機戰(zhàn)船”),然合理竟然大于偏頗,讓我們今天這些日日叫喊“東西文化”理論翻新的學者先生仍然大有可以慚愧的余地。有意思的是,聶其杰這段話主旨與梁漱溟出版于1922年的《東西文化概觀》觀點頗有相近之處,可見“新文化運動”前后這一類持論其實頗不寂寞。
關于“自由獨立”,聶其杰認為時下青年單純追求“物性自由”(“物質(zhì)方面講自由獨立”,也可說“外面的自由”,包括法律上政治上經(jīng)濟上)而忽略“心性自由”(“精神方面講自由獨立”)屬于對自由不曾“徹底研究”:
個性與孔孟及陸象山所講的自由獨立的意思相同,若認為發(fā)展個人的特性或發(fā)展性欲就大錯了。所以要真正的保存和發(fā)展“個性”是要從節(jié)制性欲用功,就是要從飲食男女上節(jié)制。這就是古圣人制禮立教的深心。
現(xiàn)在的時代是千年一過的時代,這種時代正好試驗我們的才智。因為現(xiàn)在的學說,新鮮奇怪,凡是我們幾千年來所認為好的,他們說是萬惡,我們幾千年來所認為壞的,他們以為極善。這個當口,沒有見識的人,就跟著人瞎追。若是真明白的人,就應該平心靜氣,開亮了眼,打清了算盤,來定個自己的主見,不把多數(shù)人道聽途說的言談、似是而非的理論,來做個我的指南針,庶幾像孔子所說的,“眾好之,必察焉,眾惡之,必察焉”,“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但是這不是容易做到的,必須又要照孔子所說,“博學之,審問之,慎思之,明辨之,篤行之”,若是能照著這五句做去,自然不會胡亂跟著人狂言瞎跑了。
這篇出于告誡年輕人“理論與人事實驗之不能相同、群眾運動多數(shù)心理的不盡對”的文章主要討論了“某侄”針對“舊文化”的幾點批判。也許今日讀者會看著聶其杰此種言論過于呆氣,或許還會有人將其中年商業(yè)挫折歸因于其不能“與時俱進”——然不著邊際的“與時俱進”其實多是一種缺乏根基的過程而已,輕飄驚慌,沒有篤定的方向感。“返本出新”其實更是一個恰當?shù)倪x擇。
四
以鎮(zhèn)壓“拜上帝”的太平天國而造就終身事業(yè)的曾國藩的不少后人卻均成為上帝的教民,包括他的滿女兒曾紀芬,這確近乎近代中國命運的一個文化寓言。由曾紀芬本人口授、聶其杰擬稿的《老太太覆美友賈太太書》(《聶氏家言旬刊》第一百三十七期,民國十六年九月十日)甚至告訴我們,她的母親即曾國藩夫人歐陽氏就是個佛教徒:
吾母為佛教信徒,禮佛甚虔。予亦自幼受其影響。予出閣后,因子女多病,亦引動佛教之信仰。蓋佛教專言唯心感應之理,而夙業(yè)所致之魔障痛苦,亦能藉至誠大善之心力以消之,如戒殺、放生、持齋、禮佛、布施、救苦之類是也。予遵而行之幾四十年。諸子女幼時亦以因果之書為之講解。近年雖頗信造物一神之說,實仍賴此因果感應之教義植其根基,而回想前數(shù)十年所信仰奉行者,實于深心確有實效,而西方輸入之學術思想多有弊害。
曾紀芬這段自述清楚表明,她從來不曾覺得佛教因果感應之理是她轉(zhuǎn)而侍奉上帝的障礙——這一定大大出于不少激烈的動輒排斥“異教徒”的信眾意外,抑或再一次證明了“大拼盤”式的中國文化的包容能力。關于這一點曾國藩的曾孫女曾寶蓀也有說明:“我家祖訓,不信僧道……卻有幾點例外。我們家每年吃素四天……這幾天全家上下都吃齋,聽說是文正夫人所許的愿?!痹鴩救送砟暌彩亲x過佛典的,只是中堂大人似乎佛緣甚淺,沒什么感覺而已。當然,我要提醒列位看官,對于此種“代筆”文章,我們不能盡道其誣卻也不能盡信其實——虔誠的佛教徒聶其杰在這封寫給西方友人的書信中顯然摻入了不少自己的觀點。此函接下來又寫道:
近日小兒其杰有見于此(筆者按,即所謂“西方輸入之學術思想多有弊害”)常發(fā)揮中國古訓著為論說,欲矯正一時之謬誤思想,并刊印家庭旬報,已四年矣。去秋遷入新居以來,小兒逢星期開家庭會,為家人演說,大抵皆古人治家修身之名理,而于文正公嘉言懿行三致意焉。每次集會家人到者平均二十余人。每次講演均有記錄,刊入旬刊?!诵⌒⊙⑽吹菆蟀l(fā)行,惟友人輾轉(zhuǎn)傳布而流通者,現(xiàn)每期印一千八百余份也。
更為有意思的還有,曾紀芬這封信函發(fā)表于《聶氏家言旬刊》第五輯,此時聶其杰已放棄基督教轉(zhuǎn)而信奉佛教,作為聶氏家族此刻實際上的“家長”他甚至每周一次都要舉行家庭佛學會,在聶家營造了一種濃厚的“辟耶弘法”的佛教氛圍?!堵櫴霞已赃x刊》所載家庭聚會記錄曾紀芬每次都是出席者之一。不過,民國十六年(1927)三月初八日開始聶其杰主持的“家庭佛教會”,曾紀芬是不參加的??梢韵胂?,這位早年信奉佛教竟而轉(zhuǎn)投“外道”的母親一定是“背教者”(相對于基督教)聶其杰的重點勸化對象。資料所限,我們已經(jīng)很難知道這位寬厚的老祖母對基督教的教義理解究竟到了一個什么水平,但“因信稱義”,她的虔誠與堅持是毋庸置疑了。有趣的就在她身處兒子所營造的濃厚的佛教氛圍中似乎不覺其宗教生活有任何滯礙,亦佛亦耶、亦耶亦佛地安穩(wěn)祥和走完她九十二歲高齡的生命。傳統(tǒng)中國充分拓展與發(fā)達人情需要的“家族生活”,在某種程度上提供了“類宗教性”,猶如強調(diào)“親親”的儒家教化在傳統(tǒng)社會生活中一直在承荷某種宗教功能,此有別于其他文化模式。也許,進入近代之后,眾多大家族生活與家族文化不可避免的沒落與傾頹正刺激他們對于宗教生活的向往并積極參入,曾紀芬和聶其杰的宗教選擇可以作為例證的。這確實值得比較宗教學家耐心思考的問題:中國文化之“愛的能力”暨其包容性,究竟如何豐富豁達又必然有其限度與依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