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花兒
那些花兒是怎樣搖曳著撲人我的眼睛的。
一個糟老頭。守著一個栽滿花的院子。院子的大門永遠用鐵絲網綁得紋絲不動,沒見過那扇門為誰開啟過。我們只能猜測臆想,卻誰也沒有真正見到那一場又一場盛放和凋零的花事。
北邊兩間瓦房,南面兩間瓦房,中間是固若金湯的青石板圍墻,院子里一扇緊閉的獅鼻銅環(huán)大門。我們不知道老頭是從哪里冒出來的。院子正對著我們的學校。兩個掉漆的木質籃球架,就在院子下。男孩子們打籃球的時候跳起來,就看到了一院子的花。他們就驚叫著不停地跳起來。
老頭很有生意經。他賣花。賣鹽炒的葵花子,三分錢一盅。染了洋紅顏料放了糖精的水,二分錢一瓶。對象是我們這群小學生。
每個孩子朝圣般經過他的面前時,口水都要咕咚一聲。當然,能買東西的孩子并不多。
溫暖潮濕的春天,老頭就要大肆推銷他的花了。每天下午,他用剪刀剪來一籃子嬌媚的薔薇,盛放的,露珠縈繞未散的薔薇花,外形華美碩大招眼。那時我們并不知道那叫薔薇。之前在我狹窄的花常識里,只有帶著鄉(xiāng)野氣開在田埂上溝渠邊的野草花,或者水稻花、麥花、桃花、梨花。
這些花是帶著沉重使命來到這個世間的。開花只是一個并不重要的道具,生命真正要演繹的,是結果——結出比單小的花更香更有具體意義的果實。就像鄉(xiāng)下的丫頭,她們的好看難看幾乎可以忽略不計:個大,有力,發(fā)育完全,能干活,善生兒育女就行。至于一張臉,就像田埂上的野花,是一個群體概念。她們集體開花,結果,凋零,之后秋風會來收拾。我們并不稀罕這些花。
辨不出顏色的木頭校門吱呀一聲開后,孩子們魚貫而出。老頭兒和他的竹籃不知從哪兒鉆出來,守在我們干癟書包回家的必經之路。我們使勁擠著嗅著看稀奇。
問:這花結什么果子呢?
老頭驕傲地甕聲甕氣地回答:這是人工培養(yǎng)的品種。專門為開花而來,果,是不結的。
只為開花而生,不結果?!聞所未聞的事情。我們不由大為震動。生生地對老頭兒起敬。
全開的,明天也許就要凋零,一分錢一朵;半開的,二分錢一朵。
村長的女兒亞娟買得起。隊長的女兒亞琴也買得起。玻璃瓶裝了水,插上幾枝放到床頭,晚上,夢是好夢,屋子可以香上幾天。直到花謝了,她們依舊有炫耀的理由:用花汁染手指;花瓣和了明礬做成香水。而且,她們只是小范圍秘密進行,隔絕了我們張望的脖子,我們連旁觀者都做不到??傊?,因為有了這花,她們的生活仿佛變得絢爛和多姿。我們從未見識過的另一個的大門朝她們打開了。
我和宗其黃想極了要一朵這樣的花。仔細嗅嗅味道,愛不釋手地捧著。沒錢買,但我們心照不宣,我們有辦法。吃過晚飯,心不在焉地在外面瘋玩一陣,終于等來天黑。我們像兩只輕車熟路的野猴攀上老頭的圍墻。可是老頭真是刁,他像是算準誰有這份賊膽。圍墻上幾乎沒有一朵花兒,他全剪下了,那些濃郁得熏人的花朵在圍墻下放心大膽爛放。我們的收獲自然少得可憐。
有一天宗其黃告訴我,老頭的孫女在隔壁教室。芹,學習很差,性急,粗口,斤斤計較。不知道為什么,就留意起她,一段時間后立即成了形影不離的伙伴。
原來,平日他們是走另一個門的。現在,她和她爺爺激烈地吵嘴——她要為我打開那扇積滿塵土綁滿鉛絲的院門。放了學,在許多羨慕的目光下,我堂而皇之去她家,煞有介事地教她若干作業(yè);她與男孩子打架時,為她兩肋插刀。
那個老頭整日耷拉著臉,誰也不理,弓著身子,扦插、澆水、咳嗽,像一只巨大的衰老的蜜蜂在他的院子里慢慢穿梭。爬山虎、金銀花像瀑布在他頭頂無拘無束傾瀉;繡球像明亮的太陽;睡蓮安睡在豁口的陶制水缸里,像一撥一撥清涼的月光;月季、鳳仙、太陽花,是一個個美麗的仙女流落凡間;蝴蝶、蜜蜂、包包蟲在不知名的花樹間玩著千篇一律的蕩秋千。在這個狹小的院子里,我的童年因為這位不知名的老人,烙染了許多彩色飄香的記憶。
芹帶我一一識別那些花兒,背誦它們的花名。每天晚上從那個院子里出來,芹都心領神會剪幾枝含苞的薔薇給我,她眼疾手快,所有的動作都在老頭眨眼之間完成。而老頭渾然不覺。此外,她還教會了我扦插月季。
暑假里的一天,我在老頭的院子里輕手輕腳摘取一朵紅得發(fā)燙的太陽花。老人從我背后伸過手來,我嚇了一大跳——老人遞給我一個紙包,是芹的廢作業(yè)紙包的太陽花籽。
這以后,角落里的破罐破碗破瓶都成了我的花盆,夏天的每一個日子都在太陽花的開啟和閉合中明亮度過。宗其黃啊,小梅啊,亞娟,于是幾乎所有的小伙伴,窗臺上大門口都像旗幟般鮮艷明媚地開滿了鮮紅金黃的太陽花。
啊!就這樣許多年眨眼間過去了呵。記憶中的院子和老人如風塵在人世瓦解、散落、遺逝。芹已是兩個孩子的母親,還像小時候那樣快人快語,大嗓門??墒钦f到那些花,她顯然已經缺乏記憶了。
可是我卻常常憶起那些場景,那滿院子的花兒像慢慢嵌入身體深處的骨頭,使我的童年變得清晰可以觸摸。那個長滿綠樹的小村子,那個開滿鮮花的小學校,仿佛是從沒覺得消失過的昨天。就像我一生居住在那里,從未離開過。
我的敵人
收割的稻場吐著簇簇金黃色火焰。
稻子是燙人的,每抓起一把,更毛糙得手都要褪下一層皮。稻把是滾燙的火把,人被照得通體透明,臉龐通紅。人仿佛自己是一把稻谷——被大地反復搓揉和捶打。
大哥寄宿讀高中。大姐出嫁了。二姐在學校跟人打了一架,被老師罵了幾回,她賭氣,好幾天不去上學,老師沒來找她。她便被擄到這忙碌、凌亂、毫無頭緒永無止境的稻場。
我放學回家,先找吃的,鍋子空空。竹籃懸在空中,掛鉤形同虛設,摘下,數了又數,三個失去水分的馬蘭干饅頭。很罕見的,還有幾個發(fā)育不良的蘋果。吞一個饅頭,嚼一個果子,便出去玩。
收稻場時大人最忙,無暇顧及我們。倒成了我們最快活的時候,甩粗刺刺的稻草繩,兩人搖繩,其余依次跳進弧線去。手腳自由變化動作,或狂秧水,或搓稻繩,或翻連枷,大人的勞作,沒有人像課堂上授課一樣教給我們,可是一旦被推到稻場上,誰都會做得像模像樣。這就是生活吧。當一個農民,我們不是有備而來的。我們只是不由自主在被感召,或者席卷。
半夜回家,母親們還在滿場院折騰。沾滿稻草屑的母親見我吊兒郎當游蕩而歸,一臉的怒火,問我:那些果子,你全吃掉了?
我的肚子正空蕩蕩地叫喚。我想說我只吃了一個??墒怯赣H的怒目,我說:鬼知道。
我的惡劣態(tài)度馬上激怒了母親。她噌噌跑上來,用她插秧的鋼筋粗的手掌,用她一擔挑兩百斤的胳膊,使勁甩了我一耳光。
那是二十多年前,嘴硬的孩子,是一個出氣筒。挨耳光等于家常便飯。尤其是孩子比雞鴨還多的家庭,你沒法申訴,申訴就等于再去找人扇你耳光。
第二天是禮拜天,本該出現在稻場上,幫襯些下手活。我不起床。就這樣百無聊賴一直躺到中午。外面是一個各種機器叫囂和人奔走嚷嚷的瘋狂世界。
母親中午回來一趟,取水,拿干糧,順便“監(jiān)視”我一下。不知道為什么,她像瘋了似的操起長凳朝我劈頭蓋腦甩來。從她激動的語無倫次的敘述中,我知道了自己在她眼里是多么不可救藥——要給外公捎去當節(jié)禮的一盒月餅,人間蒸發(fā)了兩個。
母親大概認為我這孩子無藥可救了,她下手根本不選擇地方,我的鼻血迫不及待向前流淌。我的臉腫成豬頭。我的眼睛糊了膠水。
母親使盡了氣力也沒有撬開我的嘴,據她后來回憶說:她也心疼了。她說:你倒真像個劉胡蘭投胎的。
我不知道月餅這回事。在那個時代,雖然一個蘋果或月餅能讓人直噴口水,我的腸胃也經常對我吹胡子瞪眼,可是我小時候大大咧咧,假小子一個,神經比大拇指粗,從不曾留意家中有什么“金貴”物資。
母親又像來時那樣邁著她的八字步走了。我猜想她的心情一定很沮喪。
我流干了眼淚?;蛘哒f覺得一個人哭泣下去也沒有意思。小孩子的哭泣是需要對象的。我起來對著水缸洗把臉,試著朝水缸里模糊晃動的自己齜牙笑一笑。很丑,不好看。我接下來該干什么呢?
孤獨。饑餓。屈辱。無法申辯。生在這個吃巴掌比吃飯多的家里遭罪,我真是倒霉。我是不是該活下去?——于是幾張喝過農藥后,慘白慘白的村人的臉在眼前交替出現。
我是不用尋找就能拿到家里的農藥的。黑色的,整瓶的,發(fā)散著劇烈異味畫著骷髏的甲胺磷就在長臺上,比兩只熱水瓶更高大結實。
我替自己倒了滿滿一紅花碗。我就這樣死去嗎?——我要再去看一眼我的父母,讓他們瞧瞧,活生生的人,片刻之后,再鞭打也不會理睬他們了。我要他們后悔自己的鞭打,后悔把這個孩子比物什還不如地踐踏,叫他們一輩子不好受。
門外連枷聲噼里啪啦叫人心亂。到處都在揚谷,我不再躲避,稻屑在陽光下閃閃發(fā)光,像沒腦袋的小蟲子到處亂撞。
父母在遠處某個場地上脫粒。他們被攪得像一團亂麻。與預期的不同,他們連正眼瞧我一下都不干。倒是我的二姐,四目交接,我捕捉到她眼睛里一絲得意。我知道,家中的碩鼠一定是她。
我無聊地穿過無孔不入的稻屑和打雷似的連枷聲,回到家,端起那一碗甲胺磷。它的氣味刺鼻,令人作嘔。我倒掉一半,加一半開水,還是一樣難聞;復倒一半,再添水……如此反復操作十幾遍,我才捏著鼻子喝下一口。
之后,直挺挺躺在床上。擺弄各種睡姿,以找到一種最好看的死相。
記得小時候曾為自己如此策劃過幾起自殺事件,均未遂。這是記憶中印象最深刻的一次。當然,除了擬自殺者本人,他人并不知道細枝末節(jié)。
那時,二姐是我的克星,我吃盡了她帶來的苦頭。她是村里的孩子王,小伙伴們跳繩、踢毽子或去摳馬蘭薺菜時,她只帶她的一幫狐朋狗友,不帶我。有時,她嫌我煩,指使小伙伴踢我肚子,絆我跟斗。
寒假暑假是叫人頭皮發(fā)怵的日子。我這個笨嘴腦子不拐彎的人常常和二姐吵嘴、打架。比她小六歲的我,常常被她打得遍體鱗傷。
等到母親從地頭回來,我剛要追著申冤,母親便表現出最大的不耐煩,有時候驅逐我一邊去。有時候干脆補上些拳腳和巴掌。
很多年以后母親已衰老如風中落葉。我慶幸我的一念之差沒有實施成功,現在得以有機會反駁她。她說:“你二姐那時候嘴甜,又識相,活又做得好。你呢,左撇子一個,什么也不幫襯,嘴倒那樣兇?!?/p>
顧左右而言其他。言下之意不明而喻。
我便戲謔她是聽信“讒言”的“昏君”。
講得多了,連我大姐也嫌我嘟囔。大姐說:姊妹都快老死了,虧你千年記著爛狗屎。
我想爭辯的,她當年也吃了二姐不少苦頭,可是我發(fā)現我什么也沒有說出來。
赫拉克利特說:真正唯一的美德是恨自我?!也恢牢矣袥]有恨過自己。
記得十七歲讀師范時買一身蘋果綠絨衣。過年回家,帶了回來。那時候二姐已經有了孩子,婚姻生活極為不順。她小產后,沒人料理,回到娘家,父母在街上賣芹菜,她自告奮勇去幫忙,因為她的伶牙俐齒和識相。我閑著無事,和同學到街上逛了一圈,發(fā)現她竟然穿著我嶄新的絨衣。站在沒膝的雪中,雪在她頭頂刺眼地飛舞。我不由大為光火,回來后對母親發(fā)牢騷,這個時候,馬上要捧鐵飯碗的我已經敢對步履不再矯健的母親說“不”了。
到了晚上,我看到那套衣服整整齊齊疊在我的床頭。第二天一早雪依舊沒有停,二姐穿著單薄的衣衫上街去賣菜。
沒過幾年,她的頭發(fā)如雪花片一樣紛紛揚揚落下,露出光滑锃亮的頭皮,很滑稽的老相。
后來她終于如愿以償圓了工人夢:進了我們村一家毛紡廠,三班倒,一天做十二個小時。
有一次和她去一家藥店,人家指著我問她:這是你女兒?
有一回我?guī)湍赣H刮痧,她怯怯說她也想試試。我的刮痧板只是在她背上推了幾下,鍋巴似的痧塊潮涌出來,層層疊疊,很嚇人。
母親后來說:“你二姐也很聰巧的,叫她不念書,小小年紀到田里做,讓你念,我一直覺得愧對她啊。”
沒有一個人能像對待自己一樣,對待別人的生死??粗沂莨轻揍镜亩?,僅存的一茬頭發(fā)像陳舊的稻草,再也找不到稻子金子般的光澤。我心頭一陣一陣發(fā)酸。我的敵人其實不是我的敵人。
鵝老師
到處是綠茸茸的濃郁的青草香。
田埂兩旁,淡紫色的蠶豆花開了。每天早起,天邊還是不透明的黛青色,我們就到兩隔壁小公雞似的喔喔打鳴,呼朋喚友結伴上學。蠶豆花似的燈火立即噗噗地在火柴梗上跳出來,伙伴們一個個從床上魚躍而起,不一會兒,七八十幾人歪瓜裂棗般魚貫走上田埂,麻雀一樣喳喳,我們上學去了。
蠶豆是鵝老師種的。他教我們數學。田在學校附近,他順便在田埂旁排了密密的蠶豆。有人朝著蠶豆棵撒一泡尿;有人摘下一片大葉子對著不遠處的天空嗚嗚吹。有時,我們走在干涸的水溝里,采摘青青的豆莢子,擄到舌頭下,作我們無比熱愛的零食。
鵝老師不姓鵝,姓宗。大名“宗夕龍”,民辦教師。我們村校里的,不是民辦就是代課性質,村里自產自銷。常常是赤腳從地頭回來,套上鞋子,拿起本書,赤腳黃泥郎就變成了教書的先生。
記得他有兩只大眼睛,但是實在不能用“美”,像青蛙的眼睛,凸著。還真的可以和青蛙一比,上課時,眼皮底下的人在干什么,他一概不知,可是后面靠墻的,四處角落里的,你就是抓一下癢,他都能兔子似的蹦到你面前把你逮住。
記得他逮住的總是我。把上課的搗亂分子——我,拽到教室外面,然后關門大吉,眼不見為凈。其他,我就記得不大清楚了。對了,我記得他的臉漲得紅紅的,還有,把脖子伸得長長的,就像憤怒的鵝。就此,他被我這個調皮鬼稱呼“鵝老師”、“鵝拎頭老師”。我叫他鵝老師的時候,大家就笑,捧著肚子笑,學鵝的動作。
那時我讀四年級,稍作懂事的孩子突然有了自尊心這類麻煩的東西。絞盡腦汁和他對著干。
鵝老師上課是照本宣讀,布置的作業(yè)也都能在書上找到。他每天要講哪道例題、幾道課后作業(yè),都被我算計得一清二楚。他講課時,我就偷做作業(yè),他講什么我充耳不聞。往往是我正入神,他一個箭步百米沖刺到我面前,搶我作業(yè)本,我不給,兜進懷里。他沒轍,改為拽我胳膊。我抱住課桌,他拖課桌,頭往后仰,再仰,眼睛閉得緊緊的,使力。在那當兒我的手便突然松了,那邊跟拔河似的一邊倒,幾個踉蹌都收不住腳,他差點倒栽蔥。教室里哄堂大笑。
有時候,閑著無聊,我和同學對扔石子,吐口水,做鬼臉,傳紙條,或者趁鵝老師板書時下位置拍某人腦瓜,自以為神不知鬼不覺,鵝老師卻立馬發(fā)覺。有了上次的經驗,他只是拽我的胳膊,絕不拖課桌。他把我拽到哪兒,我就抱住誰的桌子不放,這樣小貓釣魚般拖累一排桌子東倒西歪,笑得大家差點兒岔氣。
勝利者自然是鵝老師。不過,我才不站在他指定的墻角下。只要不是雨天,我撒腿就跑。學校門前是露天操場,一旁,是徐舍河的支流,水花撲棱棱扇動潔白翅膀。河西邊,就是我們上學走的大田埂,周圍,鑲嵌著大片大片碧綠或者金黃的田野。
從我們的教室探頭,眼睛不用往右或者往左,直直看,就看到了鵝老師生機勃勃的稻田和自留地。課一講完,我們簌簌寫著字,老師便會不由自主地把長脖子伸得更長,直勾勾打量著那些田地,眼睛里流轉的光澤無比濕潤嫵媚。
我不知道沒有一刻不折騰的我離開教室后,鵝老師的課是不是上得順暢了?但是我似乎很期盼每一天的數學課:一番短兵相接后,假裝敗陣,大步流星出教室,跑到鵝老師地里去。有時候拔下一把青苗,當哨子吹;有時候追著蝴蝶看稀奇:水稻色的蝴蝶旁若無人地停頓在空中,你望著它,它望著你。有時摘下黃瓜花,做帽子;有時候采了梨瓜使勁啃;有時候還捉蛇?!っ看?,鵝老師只能氣咻咻朝我干瞪眼。
我那時候一點不怕蛇。記得一天我和亞芬、梅芬三人拿只蛇皮袋,到地里捉了好幾條蛇。我把蛇袋子塞到鵝老師辦公桌里。忐忑了幾天,竟沒見任何風吹草動……
但是另一次卻不走運了。說出來有點不光彩。期中考卷,是鋼板蠟紙一個字一個字摳出來的,過后,蠟紙扔一邊沒人理會,我卻上心了。照道理我是不該在乎那幾個分數的啊。是在中午吃過飯后,辦公室門洞開,廢蠟紙就順手牽羊到我手里。按捺不住告訴了亞芬梅芬。之后。我破天荒考了個100分。要知道以前我頂多拿個80分就了不得了。鵝老師接連幾堂課沒有驅逐我,看我的眼光像看他的莊稼一樣嫵媚帶著水光??墒菦]有幾天,他就重新咬牙切齒了。
原來是亞芬梅芬出賣了我。這兩個叛徒,因為自己沒有考好,就報告了老師。鵝老師發(fā)了一通火,大概也想不出其他料理我的辦法,他只能哼哼唧唧重新刻了一陣鋼板蠟紙,重考了一次。難道是天要助我?我又考了個滿分!
不知道為什么,考了兩個滿分后,我像喝酒上了癮,特別想有第三個第四個100分。是特別想再看到鵝老師看我時帶水波的眼光吧。我的想法使我每一天都既興奮又忐忑。終于,有一天,亞芬無意中向我透露了一個天大的秘密:她的姐姐亞芳,有一本習題集,鵝老師每次出的考題,都是照搬上面的題目。我聽了,全身都沸騰了。亞芬把我?guī)У剿?,把那本書翻得嘩啦啦地響。響得我目瞪口呆。我像牛一樣喘著粗氣問亞芬想不想考好一點,她點頭。我們馬上成立同盟軍,她借書給我,我教她做題。
那本掉了封面的書突然變得意義非凡。它是天上掉下來的餡餅,是阿里巴巴的寶藏,不偏不倚正好砸中我這個傻瓜,啊!幸福得快要暈過去的傻瓜啊。我著了迷似的抄啊算啊,恨不得生吞活剝。每天晚上燈里的煤油都要耗掉許多,第二天鼻孔像兩口露天煤礦。
我成了真正的第一名。直到鵝老師不教我們了,周老師、培老師來教我了,我也再找不到那樣的書,甚至忘了那本書的事兒,我始終考第一名……
后來,鵝老師不教我們了。更多的比鵝老師有趣能干的老師走進我們的生活,又迅速從我們的生活里一一撤出。像記憶中的田?。合?。再后來,我從那個學校走出去,走得遠遠的,極不情愿地讀了師范,戲劇性地成了一名教師……
一晃二十五六年過去了啊。鵝老師,淡忘了。于我忙碌平庸的生活而言,他,再不重要了。
前幾天回家,母親突然說道:鵝老師,老死了,79歲,也算順頭路。
開始并沒有什么感覺,后來茫然若有所失,覺得心的一角隱痛:沒有盡頭的田埂,綠油油的稻田,拔稗子草的鵝老師,青青的豆莢,黃澄澄的梨瓜,木頭框子窗盤,還有那本不可言說的習題集,許多不相關的事物,一一在記憶里飄浮了起來。仿佛我丟失太久已經不再懷想的寶貝,隨著一場突如其來的洪水,紛沓而至……潔白浪花乍起,滿天都是……耀眼地擊打著我的眼睛。我痛得想哭。是失去親人后再不能復得的劇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