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紅的木箱,和在雜物里,堆在陰暗的墻角。上好的樟木箱子,笨重古舊,但牢靠耐裝。箱子上亮閃閃的金屬鎖扣,像旗袍襟子上的盤扣,繁復、精致,即使在十分崇尚實用的年代。也絕不只是為了讓箱子緊鎖。
我依然記得打開箱子時撲面而來的氣味。是樟木的氣味,稀罕的南方樟木,不知道父親從哪里找到這樣的木料。樟木木材細密堅硬,防蟲耐腐,且有特別的氣味。母親迷戀幾乎所有植物的氣味,在這個父親親手打制的樟木箱子里,她放進了她所認為的大部分貴重物品,過些時日打開一下,在濃郁的香樟氣味中,似乎僅為著一番憶念。衣角磨損出經(jīng)緯分明的綢緞嫁衣,奇異的是顏色依然艷麗無比;上世紀三四十年代的紅色高跟皮鞋,母親曾穿著它學跳交誼舞;的確良碎格子襯衣,可能有著特殊的紀念;粉色泡泡紗內(nèi)衣,這樣朦朧唯美的東西,令我對那個時代產(chǎn)生了一絲疑惑;一塊老得走不動了的英拉格手表,還有父親年輕時曾經(jīng)穿戴的衣物。存留時光的人,身上總有著古典的氣質(zhì),當父親最終將這些東西取出來束之高閣的時候,我看到了母親臉上的若有所失,而在父親將他的木工工具一樣樣擺進箱子的時候,我看到了他臉上同樣的神情。
箱子關(guān)閉了工具,也鎖進了一段不算短的時光。工具的意義是使用,當它無處使用時便面臨廢棄。博物館玻璃框里那些古代的器物:古老的石斧、石鏟,結(jié)滿綠銹的劍鏃、弓弩,它們都曾顯赫一時,完成了傳承和延續(xù),等待的就是消失。工具,似乎大都有著這樣的宿命。
父親當了一輩子木匠。這個樟木箱子鎖進了他所有的工具:不同性能和大小的鋸子,各種型號的推刨,還有鑿子、木銼、羊角錘、斧頭、墨斗、不銹鋼卷尺、木頭角尺、分節(jié)的竹尺、麻花鉆頭、螺絲刀、鉗子、皮膠、砂紙、各樣鐵釘、寬扁的木工鉛筆。其實,多年前,其中的一些器具就不用了,比如墨斗。父親說,墨斗是魯班的發(fā)明,那時候,開料的時候,把從斗里抽出來的墨線在木頭上一彈,木頭自然就開了。手無寸鐵的樹,不用經(jīng)受利刃的切割,這個關(guān)于墨斗的傳說著實可愛。于是,我那時就喜歡上了黑色的小茶壺一樣的墨斗。其實,我明白,在沒發(fā)明長尺之前,墨斗對于開料的作用舉足輕重,于是魯班老爺子的墨斗在木匠的工具中有了神性,成了可以避邪的器物,哪怕不用,放在工具里,看著,心里也踏實。還有皮膠,父親做活時,鐵罐里熬著皮膠,干干脆脆的皮膠在沸水里漸漸融化,然后咕嚕咕嚕冒著稠泡泡。皮膠很容易熬焦,會發(fā)出皮質(zhì)烤煳的氣味。父親說,皮膠本就是由動物的皮骨熬制。熬好的膠往往被涂抹在卯上,然后和卯一起打進鑿好的眼子。卯和眼子嚴絲合縫,是考量木匠手藝的關(guān)鍵細節(jié)之一,因為直接輔助了木器的牢靠和穩(wěn)固,皮膠的作用也顯得尤為重要。動物們吃了一輩子的花草樹木,這一下,更和木頭們?nèi)缒z似漆了。不過,后來出現(xiàn)了化學膠水,用起來更加方便快捷,而且黏性確乎更強。——新工具的出現(xiàn),不斷給父親這樣的匠人帶來涵義復雜的沖擊。
工具被鎖進了父親用它們打制的樟木箱子里,年深日久,每一樣工具也都染上了樟木的氣味吧?
木器廠家屬院里的木匠和木匠的家人,人人諳熟這些工具,家家都有個盛放這些工具的箱子。
那時候,城市里遍布很多工廠:塑料廠、紙箱廠、五金加工廠、針織廠、棉紡廠、毛紡廠、通用機器廠、玻璃廠、木器廠……每個工廠總是很大,長長的圍墻圍裹著的任何一個工廠都讓我們百般好奇。我們多次潛入和木器廠一墻之隔的紙箱廠,揀拾一摞摞被機器切割剩下的牛皮紙邊角料。嶄新的紙,可以像刀刃一樣割破手指。把從車間墻角流出的半凝固的膠,捏成透明的小圓球,像皮球一樣在墻上拍打。有時,一不小心,高高彈起的球竟會跳到隔壁的木器廠里。
木器廠在市中心,迎面就是城市的交通主干道。
石灰粉刷的白圍墻上不斷變換著一人來高的標語。唯其長而遠,圍墻顯出了矮小。墻上會露出一些廠里的樣子來:車間高闊的頂棚,堆積成整齊梯形的原木木垛的頂部,那棵高大的楸子樹的上半拉身子(在風里搖搖晃晃的樹葉,里面藏滿暗綠的小楸子,叫人垂涎三尺)。圍墻當然關(guān)不住工廠里的聲音:敲擊木頭的聲音,電鋸聲,大喇叭上的歌聲——馬兒啊,你慢些走啊,慢些走?!刹涣俗约海巳恕凂R加鞭。一卡車一卡車堆得高高的桌椅板凳從廠里運出?!扳彙彙保撮T的老爺子分秒不差地拉響電鈴,屋檐下黑臉的鐵鈴子震得瓦上的青草瑟瑟發(fā)抖。上班了、下班了,穿帆布工作服的工人們個個忙忙碌碌。
在城市靠東一些,母親所在的針織廠,似乎也有一樣的氛圍。大喇叭唱著激昂的歌曲,工人們?nèi)嗟?,車間廠房徹夜燈火通明。比起木器廠來,這里嫵媚柔軟得多。出入廠房的大部分是和母親一樣年輕的女工,廠子主產(chǎn)繽紛柔軟的尼龍襪子。到上世紀八十年代,女工們開始鬈頭發(fā),穿起艷麗的衣服:的卡、的確良、尼龍,還有俏麗的高跟鞋。那些女工,曾是我眼里最美麗的女人,她們穿著印有“為人民服務”幾個紅字的白圍裙,鬈曲的劉海上落著一層絨毛。車間分布在三層高的樓房里,樓房外有一枚天藍色的大別針——一個螺旋樓梯,身子從地上一直扭到三樓。漂染車間上方,終日飄著一團白棉花的云霧。
隔著木器廠家屬院的另一面墻,我的一位瘸腿姑舅哥常年穿著藍勞動布工作服,在一個油刺刺的車床前神采奕奕地切割、焊接,被機器割出的鐵絲蜷著身子纏成輕飄飄的疙瘩,在姑舅哥腳下滾蛋蛋。姑舅哥每次抑揚著身子進到我們大院時,女孩子們?nèi)杠S地圍過去,搶他手心里用鋼板邊角料壓制出的精致鉤針。
那似乎是工廠異?;馃岬臅r代。
因著父親和母親的工廠,我童年、少年的生活也因此呈現(xiàn)兩個迥然不同的背景。
和嫵媚柔軟的針織廠相比,木器廠也有它引人入勝之處。我喜歡木器廠廠院圍墻里的恢弘、粗礪,還有飄散在空氣中的木頭氣味。給我留下深刻記憶的還有場院里呈現(xiàn)出的那種殺伐之氣。
原木整齊地一垛一垛堆放在空闊的場院里,氣勢龐大。那邊,一個巨大的電鋸,正發(fā)出尖銳刺耳的切割聲。樹木們列隊等候這架張牙舞爪的電鋸的宰割,使這里有了很多悲壯的氣氛。原木被搬上電鋸臺,然后被強行推進電鋸,木屑飛濺,憂傷的木香頓時散開。刺耳的聲音是木頭對鐵的抗拒,這叫我一直感覺,樹和鐵是仇敵。但再堅硬的樹木也敵不過鐵的冷酷,不過,一些倔強的樹,樹身里也有鐵一樣愁腸百結(jié)的樹瘤,借以迎候與鐵的抗拒,有時還會打斷鐵鋸的牙齒。
木匠的事情是改變樹的形狀。樹有樹的天命,但木匠給予這些生物以足夠的敬畏。父親車間里的一位匠人講過他家鄉(xiāng)的一處名叫白殺坊的作坊,那是個專門給樹木開料的地方。利刃過后,樹木露出雪白的肉身,有時還會滲出眼淚一樣的汁液,每次開料前,匠人們總要先莊嚴地祭祀一番行將被剖開的樹木。
父親自小在爺爺開的壽材鋪子里做棺木。每每拉大鋸開料前,也要把溫過的酒,在樹身上灑下幾點。有了這樣的儀式,父親幾乎一直對木頭充滿感情。人死了,躺在棺木里,埋入土里,木頭做了人的陪葬,人永遠欠著木頭的情。平日里,父親也盡量少給木頭釘釘子,仿佛怕木頭疼,要釘,先要用舌頭舔一舔釘子頭。
在我看來,父親的工具箱里,樣子最為特別的一樣工具是推刨。類似某樣小動物的頭,伸著下巴,豎著兩只長耳朵。和其他工具不同的是,推刨的利刃藏在底端。比起鋸子齜滿獠牙的猙獰,推刨暗藏殺機。木匠抓著它的兩個長耳朵,在木板上用力推過去,推刨頭頂?shù)淖彀屠锪⒖虝沓霭咨呐倩?。刨花在刀刃下像是疼得蜷住了身子,一朵一朵靜靜地落在木匠腳邊。
推刨一再推過,木頭露出了光滑勻細的肌膚。父親摸在這樣的木頭上的手是溫柔的,他靜靜窺看那些逐漸清晰起來的木紋。木紋是木頭體內(nèi)神秘的符號,父親粗糙的手輕輕從那些精美的木紋上摸過去,仿佛摸過去了木頭的很多東西。父親喜歡水曲柳的木紋。細密婉轉(zhuǎn)的木紋,百般不同。我想,大約因為水曲柳常站在水邊的緣故,看慣了流水,就把流水的花紋記進了心里。
像爆米花一樣,刨花美而虛空。在刨木車間里,我們在巨大而暄軟的刨花堆里玩耍,刨花飛揚,香味四散。松木的氣味果然和松籽酷似;楊木刨花散發(fā)著淡淡的苦味,怪不得匠人們不用楊木做搟面的案板;青岡木氣味清潔,很像它爽直的性格。面對我們再過分的嬉鬧,匠人們的徒弟只會壓低聲音央求:尕師傅們,饒一饒吧。我們鬧得更歡。木匠師傅于徒弟們而言,像父親一樣尊貴和嚴苛。我們的嬉鬧不會打擾木匠師傅,他們在徒弟面前始終保持著不為所動的沉默和嚴肅。在這樣一個傳承手藝的地方,工人們彼此稱呼“師傅”。于是,在我們遍布工廠的城市,很多年,人們見面時,一直沿襲著“師傅”的稱謂。木匠師傅們一絲不茍地做著手里的木活,父親說過,別看我們這些老師傅沒有文化,但個個都是工程師。規(guī)劃稍有失誤,就會浪費一塊好端端的料。師傅們的藍帆布圍裙口袋里永遠裝著一把卷尺,便于隨時掏出來度量規(guī)劃。徒弟們也學會了在耳朵上插一根寬扁的紅木工鉛筆。
車間高大,頂棚是對角的大玻璃。高高堆起的木器遮掩了正在干活的匠人。一縷縷光線里,漾著木屑。老木匠的好手藝在這里派上了用場。解放后建立的木器廠,集結(jié)了大批民間木匠。父親對自己的手藝頗為滿意,他說,在整個木器廠,他也算得上一個五虎上將。他聚精會神地鑿卯眼,拉卯。他說,眼子和卯是一對冤家,卯大了,會撐破眼子,一塊好木頭就徹底廢了;卯小了,做出的木活搖晃不牢靠。我于是知道,在學校,但凡屁股下的小木凳扭著身子吱呀吱呀亂叫,那是因為它沒遇上父親那樣的好木匠。
木器廠里大多是男人,打制好的木器最后要在油漆車間油漆。我問父親,上油漆的應該多是阿姨吧?父親得意地說,油漆車間里女人是多一些,但還是打下手:抹泥子,涂底漆,真正好的油漆匠還是男人。他說,女人天天做飯,可有名的大廚師里有幾個是女人?
但在我看來,木器廠還是斷斷少不得女人,有一兩個女人在旁邊,男人們立馬變得活躍起來,車間里不時爆出一陣一陣大笑,有時,父親還會吼幾聲樣板戲。和男人們穿著一樣工作服的女人們也都粗魯大方,和男人們一樣說著葷話,甚至會集結(jié)幾個女人去脫男人的褲子,木匠們在車間里被追趕得哇呀呀亂叫。
總有節(jié)外生枝的事。
那年,木器廠發(fā)生了一件命案。
夜里,有人逾墻而入,想偷財務室保險柜里的錢。他想盡辦法要砸開保險柜的鎖子,老爺子聽見了響動,但還沒弄清真相,就被小偷迅速勒死了。
案件很快破了。是廠里一個學徒。他用架子車把保險柜推到黃河鐵橋上,天色已亮,絕望的他把保險柜推入了黃河。
勒死老爺子的正是他腰間墜滿鑰匙的那根繩子。
是一個大案。隆冬時節(jié),警笛呼嘯,游街的卡車從木器廠門前經(jīng)過,工廠的人們蜂擁而出,在死刑犯游街的卡車上,五花大綁的他背著打了紅叉的牌子,臉色黃表紙一般。
他正是父親車間里一個老匠人的徒弟。
平日里,他什么都好,就是有一點,他的師傅后來說:小小年紀,睡覺總是夢魘,自己被自己嚇醒。之外,事后,老匠人在這個徒弟的工具箱里發(fā)現(xiàn)了一樣奇怪的東西,這樣東西除了給包括父親在內(nèi)的幾個老師傅看過一眼之外,他一直小心掩藏,不敢示人。唯恐給那位已經(jīng)伏法的徒弟新增罪名。
這位老匠人從此不再收徒。
幾年以后,老匠人們終于知道了,那樣奇怪的槍械一樣的東西竟然是木匠的工具,叫射釘槍。
電鋸依然轟響,廠里的人們依然忙碌。我們雖然可以比較自如地進出廠院,但天色稍暗時,因為害怕門房前那操樣子古怪在風中東倒西歪的老樹,我們逾墻而出。
父親一步也離不開他的工具箱,他專心致志地做著衣柜的四個老虎爪子,斧頭、鋸子、鑿子、銼刀、砂紙,挨個兒上場。他把木頭爪子抱在懷里,長時間一動不動地精雕細刻。四個老虎爪子,要用去很多時日。大老虎用強健有力的四肢支撐著身體,父親的家具,高大的衣柜,只靠著四個老虎爪子便威風凜凜地挺拔了起來。
木匠的很多工序無異于女人手里的活計,心思的細膩和纖巧不亞于在布上繡花。家具成型后。裝飾也是頗費心機。有漂亮木紋的塑料板出現(xiàn)了,人造的塑料板纖薄輕盈,放大和整合了各種木紋,像舞臺上聚光燈打出的特寫——心儀的東西加上了著重號。衣柜鏡子四周,父親精細地粘上這種塑料板材的邊框,并且一絲不茍讓上下左右的木紋呼應,仿佛那塊鏡子真的就是鑲進了一整塊有斑斕花紋的木料之中。還有精致小巧的沙發(fā)椅,繃沙發(fā)的布料是父親精心挑選的黑紅相間的方格帆布,座位四周,父親均勻地釘上去一圈泡泡釘子,閃閃發(fā)亮的釘蓋兒,給椅座點綴了一圈亮晶晶的花邊,很像歐洲騎士坐騎上雕花的馬鞍。
父親的勞作一貫溫情脈脈,與木頭的關(guān)系顯得親昵和曖昧——這也成了我對各類匠人共有的感覺——匠人與工具與器物,有著綿密深厚難以訴說的溫情。
工具箱里,除了推刨,擬人化的工具還有羊角錘。木匠的羊角錘很精巧,這與它的用途有關(guān),光滑的錘子用來往木頭里敲擊釘子,兩只翹起的“羊角”用來矯正錯誤——羊角錘一彎頭一抬頭,羊角的夾角從木頭里啃出敲歪的釘子。都是精細的活兒,雖然有著敲擊的動作,但絕不似掄起斧頭那般酷烈——手起斧落,利刃下的木頭立刻顯露肉身。光影下,羊角錘與木頭的結(jié)合,很有些皮影戲的味道,這使得匠人對手里的木頭有了情味。還有堅挺頑固的鉆頭,絲絲入扣、緩緩逼進,征服著即使性情最為倔強的木頭,但也有著婉約的麻花身子。
馬路上開始蓋起鱗次櫛比的樓房,高大的樓房把我們暢闊的木器廠家屬院壓迫得局促逼仄。夜晚。腳手架上明晃晃的大燈泡照亮了工地,也照亮了我們大院。所有人都感到了周遭氣勢洶洶的變化。燈光里,孩子們滿院子亂竄,心里涌動著莫名的激動。匠人們聚成一團,抽著煙卷,話題不再只是一成不變的木匠活和手藝。腳手架忽高忽低變幻著燈光,院中間的老槐樹灑下一院子不安寧的碎影。很晚了,父親還坐在我家小院的葡萄架下,嘆息著他栽種了多年的葡萄樹大約會壽命不長。
果然,大院很快就要消失,家家開始忙著整理,準備搬進院外那幢就要粉刷一新的樓房。
我們多么歡欣鼓舞,方便干凈的樓房,獨門獨戶,有廁所,有自來水,小窗戶上掛上好看的綠綢子。夜晚,寧靜安謐,窗外掛滿星星。但總能聽到父親深深的嘆息。父親打制的家具在夜半發(fā)出“啪”“啪”的炸裂聲,開裂的地方正是他精心對接粘合木紋的地方。滿身的小口子,父親心疼地摸著家具,感慨他的這些心愛之物因為接不到地氣而受傷。那個高大的四個老虎爪的衣柜,在往我們所住的五樓搬運時,父親的四個徒弟滿頭大汗小心翼翼,還是崴傷了一只老虎爪子。
我們住到了高高的樓上,腳下的木器廠一覽無余。現(xiàn)在,它也開始變得局促不安了。
惶惶不安的還有父親這樣的老木匠,時事變化那樣迅捷,老匠人們做夢都想不到的新事物一樣趕著一樣。
幾年過去了。
嘭嘭嘭嘭,射釘槍的聲音蒙蒙的,但堅定得有些霸道。父親已經(jīng)有多年不做木匠活了,射釘槍成了最風光最招搖的工具,任何一處打制家具的地方,遠遠的就能聽見射釘槍欲蓋彌彰堅定霸道的射擊聲。
很多工具已無處可用,老木匠的工具一樣一樣被塵封在了工具箱里。
父親說,先前的木質(zhì)老器物,甚至在木身里看不見一丁點兒金屬銳器,包括那些高大威嚴的古殿堂,也全靠木楔子的卯合結(jié)構(gòu)。金木水火土,金克木,果然成了木頭的宿命。沉重的射釘槍,確乎像武器一般,匠人把它扛在肩上,將槍口緊緊貼在木頭上,“嘭”,瞬間,釘子射人木頭深處,沒有絲毫猶豫。且那聲音是密集的,機關(guān)槍一般掃過,木頭上看不見一點釘子的身影,深深地嵌入,只留密集的微小的釘孔。沒有硝煙,匠人也沒有絲毫的疼痛和憐惜,槍械的聲音高高掩過了釘子射進木頭身體時木頭的呻吟。
木匠和木頭沒了直接的關(guān)系。
木器廠萎縮了,廠門變得小而再小,再小也足夠運出成摞的家具復合板材。如果不是那個寫著廠名的模樣滄桑的木頭廠牌,人們幾乎看不出這就是當年名噪一時的木器廠。場院里那個終日叫囂的大鐵鋸沒了,原木垛沒了,大楸子樹沒了。車間成了精巧的樓房,里面只完成簡捷的加工和組合。那個充滿元氣木屑飛舞清香四溢的大場院里站起了一幢幢樓房,木頭們給人們讓開了地方。
木器廠和木頭還有親密關(guān)系嗎?有一天,父親一個過去的徒弟對父親說了件匪夷所思的事:這么多年了,你也不去廠子里轉(zhuǎn)轉(zhuǎn),現(xiàn)在,廠里的木頭越來越少了,你猜一猜,人們每天睡覺離不開的床會變成什么樣子?父親一臉狐疑——是水床啊,水和木頭有哪門子關(guān)系?往一種柔軟結(jié)實的材料里注滿水,人趟在水床上,床徹底依舊了(依舊:方言,歸依、歸順的意思)人的身體,那個舒服啊……
原刊責編 張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