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十一月一日,京城飛落初雪,大地一片銀白。望著漫天飛舞的雪花,讓我憶起另一個落雪的日子,并為之勃然情動。
——作者
記得,遠(yuǎn)在1982年底,我剛剛從魏家胡同的一間八平方米小屋,搬遷到團(tuán)結(jié)湖新居后不久,有一天接到了一個傳呼電話(當(dāng)時電話還沒有普及到家宅),我跑到居委會去接聽時,從那哈哈哈的豪笑聲中,已然知道是雷加了。他說他想來新居看看我,不知道我是否在家。我立刻阻攔——因為當(dāng)天天空陰霾,天氣預(yù)報中說有飛降大雪的可能。他聽后笑聲更為響亮,反駁我說:“這樣的天會朋友,才更有味道?!毖粤T,電話斷了。我的心非常不安。第一,雷加年長我十七歲,雖然北京作協(xié)會給他派車,按輩分上講,他來看我,有失禮儀綱常。第二,他已是奔往七十的老翁了,天氣這么陰冷,為慶賀我搬遷新居,萬一得個感冒什么的,不是太不值了嗎?
大約過個把鐘頭,雷加終于到了——樓下鳴響的不是汽車?yán)嚷曧?,而是陣陣自行車的鈴聲,我隔窗下望,雷老不是坐單位汽車來的,而是騎著一輛自行車來的。我忙跑下三樓去迎接。更讓我目瞪口呆的是,他的車后座上,還馱著一個小花盆,里邊開著的是一束梅花。
我說:“雷老,你這是……”
他哈哈大笑著說:“想不到吧?古人說‘梅花香自苦寒來’,為慶祝你搬離八平方米小屋,住進(jìn)新樓,半路上突發(fā)靈感,便到花店買了一盆臘梅送你,因為它可算是你的‘生命花’,祝賀你梅開二度,再紅枝頭!”
雷加的“蒙太奇”之舉,讓我久久失語。記得,我是一手抱著花盆,一手?jǐn)v著雷加登上三樓的。在攀登樓梯過程中,他不斷甩開我攙著他的手,但我死活不松開。他無可奈何地說:“行!到底是‘勞改犯’的胳膊,還真有勁!”
爬上三樓,我老母親為他沏上了一杯熱茶,他推開茶杯,拉起我老母親的雙手說:“大嫂!這么多年你受苦了。我祝賀大嫂苦盡甜來,維熙會用作品來報答你的?!闭f罷,又是一陣大笑。
這天中午我母親特意給雷老做了一頓農(nóng)家飯:稀的是玉米(米查)粥,干的是玉米餅子。這是雷老點名要吃的,正好家鄉(xiāng)送來五谷雜糧,讓雷老吃了個飽。但吃過午飯后,窗外飄起了白白的雪花。雪后路滑加上路途遙遠(yuǎn),騎著自行車來的雷加,該怎么回家?他發(fā)現(xiàn)我在窗前看雪,知道我正為他擔(dān)心,便像童年嬉戲那艘,用手指擰著我的耳朵,把我從窗邊拉回到沙發(fā)上說:“你太小瞧我雷加了吧,我受的罪沒有你多,但走過的風(fēng)雪之路可比你長——從東北鴨綠江到延安,從延安又回到東北,然后來到北京。這點飛雪正好是給我的歸程助興哩!你把你的長篇《北國草》給我簽上名,我就打道回府了!”
讓我感到為難的是,此時雪越下越大。我說我去給北京作協(xié)打個電話,讓司機來接一下。雷加連連搖手。在百般無奈之際,我選擇了騎著我的自行車送他一程。那是我終生難忘的一次雪中送友,就好像老天有意寬待雷加虐待我一樣,我的車子兩次滑倒,他卻安然地騎在車子之上。每逢我倒霉時,總是招起他的朗朗大笑,笑聲過后便是對我的戲謔:“怎么樣,‘勞改犯’,我勸老弟現(xiàn)在就掉轉(zhuǎn)車把,回你的團(tuán)結(jié)湖……”
我拒絕從命,繼續(xù)騎車送他,但是到了建外大街,還是硬被他攔住攆回來了。
“再見……”他朝我喊道。
我對他高喊:“雷老,你到家后給我打個傳呼電話,我好放心……”
將近黃昏,我終于接到他平安到家的電話。懸著的心放下了,但對雷加的好奇卻占據(jù)了我的心田。他一九一五年落生于遼寧鴨綠江畔,一九三一年九一八事變,就離開故土鴨綠江,先后在北平、上海參加學(xué)生運動,并開始了寫作和俄文翻譯工作,一九三八年到延安后,參加了中國共產(chǎn)黨;之后,他跑遍了中國的東、西、南、北、中,新中國成立前后發(fā)表了幾百萬字的文學(xué)作品。讓我更為崇敬的是,這位歷經(jīng)戰(zhàn)爭烽火考驗、新中國成立后飽經(jīng)政治運動磨礪的文壇老將,仍然質(zhì)樸如初——說得形象一點,他就像是一個永遠(yuǎn)笑對生活的老頑童。這是他文人性格的一面。另一面,雷加又是個有情有義、率真豪爽、骨骼里有著文人鈣質(zhì)的北國漢子。之所以這么說是有例為證的:記得,黨員作家在市委黨校學(xué)習(xí)期間,在一次為歷史定位的會議上,雷加扮演了“當(dāng)頭炮”的角色。會上,有人稱“‘文革’只是犯了個錯誤”。而雷加第一個反駁說:“不僅僅是錯誤,應(yīng)該說是一場民族劫難?!彼跁狭信e了許多史實——包括許多開國和創(chuàng)業(yè)的功臣在“文革”中的悲慘命運,為自己的論點作證??赡苁抢准雍臀臆|體里都有“亮實情講真話”的精神基因,我是第一個為雷加的真誠拍手叫好的。浩然在當(dāng)天為此而不快,我和雷加卻為此而成了忘年之交。
可惜的是,和雷加沒有相聚幾年,一九八五年初我就從北京作協(xié)調(diào)往中國作協(xié),相會的機緣雖然少了,但精神中樞卻仍然沒有斷肢。逢年過節(jié),我必打去電話問候不說,每每有新作出版,我不忘把書送到雷加手里,以求前輩人的指正。非常有趣的是,有一年夏天,我到北京作協(xié)辦公務(wù)順便去看望他時,陳年舊情又被點燃起來。當(dāng)天很熱,我手搖著一把紙扇解暑,那把紙扇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先是從我手中奪了過去,后又讀開了扇面的題詩:“何需惆悵惜春遲/二度梅開花滿枝/驛路風(fēng)塵化詩雨/滄桑歷盡大道直/唯求肝膽如冰雪/朝花何妨到夕拾。”讀后,他驚呼道:“哎呀!太好了,老弟,它出自哪位詩家的手筆?”
我給他來了個幽默:“你得了健忘癥了吧?是你送我的呀!”
“我?你別跟我開玩笑了,是誰寫的,從實招來!”他擰緊了我的一只耳朵。
“不是你,是雷加?!蔽乙瞾砹硕簶返呐d致。
“你……你……是拿我取笑吧?”
我這才告訴他,當(dāng)年他騎著自行車給我馱去梅花一事,被住在一樓的老報人曹爾泗隔著窗玻璃看見了。曹爾泗過去在北京日報與我是同一個編輯室的好友,被這種真情感動之余,寫成詩章——我說:“所以追根溯源,還要追到你頭上,沒有那盆冬梅,哪會有這扇面詩出籠?”
雷加哈哈大笑起來,摸摸自己的頭大聲說:“好了!我承認(rèn)我是始作俑者!”
進(jìn)入二十一世紀(jì)之后,我除了在電話中能聽到雷加的笑聲之外,與他見面的機會少多了。有一次,我打電話給他,是他家小阿姨接的,她告訴我老人雖然笑聲依舊,但已然靠輪椅行動了。情急之下,第二天我?guī)Я诵I養(yǎng)品和家鄉(xiāng)的土特產(chǎn),去佑安門大街的一座居民樓里去看望他。
我埋怨他說:“在電話中,你怎么不告訴我?”
他依然大笑著說:“現(xiàn)在是你忙我閑,不愿多占你的寶貴時間?!?/p>
“你偏偏愛和自己較勁。你還記得嗎,你在一個雪天騎著自行車……”
“現(xiàn)在怎么了?我還是騎兩輪的車子上街,不過是用手代腳而已!”說著他用兩只手,轉(zhuǎn)動開了輪椅的輪子,在客廳里繞開了圈子。
此舉急壞了給我們沏茶的小阿姨,急忙丟下杯子,跑到雷加身邊幫他推車。但雷加就像當(dāng)年推開我攙扶他的手那般,把小阿姨甩開,繼續(xù)他的輪椅運動。
這就是雷加的一幅晚年的生命畫像。他追求生活平實散淡,個性沒有一絲老革命、老作家的不可一世。用小阿姨的話說:“雷爺爺就像俺們農(nóng)村地里的高粱,長得粗壯高大,是五谷雜糧之王;可是他卻從不當(dāng)王,甘當(dāng)高粱地里的矮谷子……”
雷加打斷她的話說:“我不是谷子,我是鴨綠江邊的一粒草籽!早晚有一天,我這株野草,還要飛回到母體去的!”
當(dāng)時,我沒有仔細(xì)咀嚼雷加這句話的深層含義,直到今年春夏之交,突然接到雷加女兒劉甘栗的電話,說雷老因器官衰竭于三月十日下午病故,當(dāng)時老人剛剛過了九十四歲生辰,就猝然告別人間去了天堂?,F(xiàn)在她按父親遺囑,已經(jīng)把骨灰撒進(jìn)鴨綠江的碧水之中。
我難過之余,詢及甘栗為何報紙上沒見哪怕一個字的新聞?
她回答我說:“叔叔,你是了解我爸爸的,他一生以平民百姓自居為樂。”
我落淚了。笑聲如濤的雷加,高大威猛的雷加,走得就像今天京城漫天飛雪那般無聲無息。面對窗外銀雪,我似乎找到了他的靈魂之所在——他就是晶瑩剔透白雪的化身,魂歸鴨綠江之后,變成了鴨綠江的一絲碧浪……
原報責(zé)編 霍春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