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風起云涌的日子

電視里正熱播著《歷史的天空》，雖經(jīng)作家徐貴祥的改造，但他霍邱的籍貫和那些相同、相近的地名使我執(zhí)著地相信，電視里演的正是我的家鄉(xiāng)六安的故事。六安，應(yīng)該讀lù’ān。因為元朝設(shè)過六安州，所以至今還有不少老年人把到六安去說成“到六安州去”，在《歷史的天空》小說和電視劇里是把它諧音為“洛安州”的。

六安是一座古城。教育家、書法家胡蘇明先生解放前擔任安徽省立六安中學校長期間，曾為學校寫過一首校歌——《省立六安中學校歌》，歌中唱到“六中，六中，六城之北淠河東，漁歌晚唱，雙塔排空，桃花滿眼笑東風。皋陶故國，九江舊封……”歌詞中的“皋陶故國”說的是六安曾為皋陶封地的歷史，所以六安又被稱為“皋城”。皋陶的墓在六安城東，那是一個圓形的土冢，不大起眼，若不是清同治年任安徽布政使的吳坤修手書的“古皋陶墓”的墓碑，恐怕誰也不會想到這里安眠的竟是中國司法鼻祖、“上古四圣”之一的皋陶。“雙塔排空”描繪的是一北一南屹立于城內(nèi)的兩座古塔，那是古城的標志和象征，不過，我們當?shù)厝烁晳T把它們稱為南門錐子、北門錐子。北門錐子在北外街東側(cè)舊多寶庵廟內(nèi)，又叫多寶庵塔，為平面六角形樓閣式造型大磚結(jié)構(gòu)的空心塔，據(jù)說被日軍炮火所毀，九級現(xiàn)存七級。我的母校六安師范學校就在北門錐子的旁邊，她的前身就是蜚聲省內(nèi)外的安徽省立第三甲種農(nóng)業(yè)學校，簡稱“三農(nóng)”，是由著名政治活動家朱蘊山先生創(chuàng)辦的。今天翻開安徽教育史，“三農(nóng)”這顆皖西教育明珠依然熠熠生輝。

學校之義首在文化的棲息與傳播?！叭r(nóng)”的創(chuàng)辦給皖西學子吹來了一股清新的文化勁風。這股文化之風首先表現(xiàn)在新思想的學習與傳播。“三農(nóng)”努力引導學生閱讀進步書刊，大力提倡白話文，積極傳播新思想。在“五四”新文化運動的浪潮中，朱蘊山先生通過旅外同鄉(xiāng)和蕪湖科學圖書社購進了不少進步書刊，如《新青年》《新潮》《獨秀文存》《唯物論基礎(chǔ)知識》等。他還在校內(nèi)成立了“讀書會”，組織師生學習進步書刊。文化思想的傳播促進了民眾的覺醒，許多有志青年走出皖西，探索救國之路，尋求強國之道。有統(tǒng)計表明，皖西共有30 多萬優(yōu)秀兒女為新中國的誕生英勇捐軀，走出了洪學智、皮定均等108 位功勛卓著的開國將軍，金寨、六安成為全國聞名的將軍縣。這些都與上世紀初“三農(nóng)”等學校對新思想、進步文化的傳播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歡快明朗的革命歌曲《八月桂花遍地開》，就是在那個時期由金寨縣佛堂坳小學教師、共產(chǎn)黨員羅銀青創(chuàng)作的，經(jīng)陳覺民(王明的妹妹)在模范小學教唱，后來在蘇區(qū)和紅軍戰(zhàn)士中傳唱開來，至今仍為民眾所喜愛。

“三農(nóng)”的新文化鮮明地表現(xiàn)在課程設(shè)置和教育教學活動上?！叭r(nóng)”是一所四年學制的中等專業(yè)學校，在當時讀書致仕耀祖的舊風依然甚熾的社會現(xiàn)實之下，“三農(nóng)”卻開設(shè)了農(nóng)、蠶、林等“上不得臺面”的科目，這對民眾的讀書觀念沖擊之大是可想而知的?！叭r(nóng)”可以說是皖西職業(yè)教育的濫觴。教學上，“三農(nóng)”主張學、用結(jié)合，學以致用。為了使學生在課堂上所學的知識得到實踐，學校租賃了農(nóng)林實驗場100多畝，每周有8節(jié)勞作課，學生們在實驗場上邊學邊做，邊做邊學?？吹阶约涸谡n堂上學到的知識真正化作了活生生的實踐，學生們歡喜異常。

“三農(nóng)”的文化新風還表現(xiàn)在學校決策方式和師生關(guān)系上。1918年開辦不久，“三農(nóng)”就成立了教職工聯(lián)合會和學生自治會，學校決定重大問題時，都要征求這兩個組織的意見，校內(nèi)一切大事均由學生和教師代表參加議定。比之老北大學校事務(wù)皆決于教授會議的辦學風范，“三農(nóng)”還多了一重對學生意見的尊重。學校提倡教師愛護學生、學生尊敬師長的新風。教師以身作則，處處為學生表率，教師出門不坐轎，與學生同吃同住。這份行為世范的自律與民主平等的師生關(guān)系，今天想來亦讓人敬意頓生。

“三農(nóng)”的招生是開放的，招收高小畢業(yè)生和同等學歷的私塾生，“公辦”“民辦”平等，是真正的教育公平。因為是省立學校，實行公費就讀，所以，家庭困難的學生都很愿意報考“三農(nóng)”。在中國共產(chǎn)黨上的歷史上曾經(jīng)叱咤風云的王明(陳紹禹)就是因為家庭困難才報考了“三農(nóng)”，在“三農(nóng)”打開了視野，才走出了大別山的。由于學生踴躍報考，教師盡心執(zhí)教，短短幾年，“三農(nóng)”就成了當時安徽省內(nèi)著名的新型學校。

在處理學校與社會的關(guān)系上，“三農(nóng)”是主張積極融于社會，反對死讀書的?！拔逅摹边\動以后，“三農(nóng)”成立了學生自治會、讀書會等各種進步社團，辦起了平民夜校，還深入社會，組織了六安農(nóng)會，號召農(nóng)民爭取自己的權(quán)益?！叭r(nóng)”的辦學實踐可比之杜威的“教育即生活”和“學校即社會”的教育思想，頗有些儒家經(jīng)世致用之味的。1920年秋天，學校組織了愛國劇社，公演話劇(當時人們稱之為文明戲)《不平鳴》《新家庭》等。這些劇目均由“三農(nóng)”師生們自編自導自演，開創(chuàng)了六安上演現(xiàn)代戲的先河。一次，愛國劇社演出《新家庭》，六安城里一個開煙行的老板和商會會長帶著一伙暴徒前來搗亂，聲稱劇情有傷風化，要學生們停演。演員劉淠西、桂伯炎、王小瓊等質(zhì)問為什么不讓演，學生會會長翟其善(革命烈士，事跡陳列于南京雨花臺烈士陵園)向臺下高喊:“觀眾朋友們，會長不讓我們演戲，你們答應(yīng)不答應(yīng)?”觀眾齊聲吼道:“誰不讓演就打爛誰的狗頭!”煙店老板和商會會長看眾怒難犯，夾著尾巴溜走了。

“三農(nóng)”師生積極響應(yīng)五四愛國運動，在古城六安集會演說，聲討帝國主義和北京軍閥政府的賣國罪行，宣傳抵制日貨，禁止日貨買賣。1922年2月，“三農(nóng)”師生聯(lián)絡(luò)六安旅省人士，發(fā)起“驅(qū)駱運動”，將學閥、政客六安知事駱通驅(qū)逐出六安?！叭r(nóng)”師生還成功地迫使新任縣知事范梅廂撤換了教育會、勸學所、師范所的頭目，任命了高可鳴、桂月峰、王炳炎等進步人士分任六安教育會、勸學所、師范所的負責人?！叭r(nóng)”開門辦學，敢于擔當，在國家危難民族危亡之際，展現(xiàn)了知識分子厚重而堅忍的社會責任感。

有人這樣定義名校:名流掌學，名師執(zhí)教，名人輩出。用這個標準來評價，“三農(nóng)”是名副其實的名校。先說名流掌學?！叭r(nóng)”創(chuàng)辦人朱蘊山是我國現(xiàn)代著名政治活動家，老同盟會會員，民革創(chuàng)建人之一，曾與徐錫麟一起刺殺安徽巡撫恩銘。建國后，曾任民革中央主席、全國政協(xié)副主席、五屆人大副委員長。在延聘教師上，朱先生堅持選聘那些知識淵博、品行高潔之人為“三農(nóng)”的教師。他積極與皖西教育界有識之士進行聯(lián)絡(luò)，聘任在安徽公學任教的進步人士沈子修為校長，聘請留學日本的同盟會員桂月峰為學監(jiān)，錢杏邨為國文教員。朱先生為“三農(nóng)”求賢若渴，曾留下一段佳話:后來任“三農(nóng)”學監(jiān)的桂月峰先生家住金家寨西鄉(xiāng)，當時六安到金家寨尚無公路。朱先生不辭勞苦，冒著炎熱酷暑，徒步跋涉兩天來到桂家。桂、朱兩先生曾一道參加過反袁斗爭，對創(chuàng)辦“三農(nóng)”，兩人不謀而合。桂先生是欣然應(yīng)聘，朱先生是樂而贈詩——“五年不見鬢先斑，憂國情懷火一團。閉門但聞勤課讀，出門從不理衙官。家貧心苦能常樂，道梗時危豈畏艱，皖山淮水荊棘滿，愿君從此種芝蘭?！贝朔言捠谷瞬唤肫鸩淘嘞壬鸀檠诱堦惇毿愕奖贝笕谓潭陉愖〉穆玫觊T口等候的舊事來。

“三農(nóng)”校長教育家沈子修先生畢生從事教育工作，有著豐富的教學和治校經(jīng)驗，在安徽教育界享有較高的聲望沈先生主張學生關(guān)心國家大事，奉行陶行知教、學、做合一的教育思想。在“三農(nóng)”時，沈先生拓地70余畝為農(nóng)、林場，極力推行民主治校，成立學生會組織。沈先生生活十分儉樸，但對有困難的教師或?qū)W生則慷慨相助，并將自己的財物典當、變賣，捐獻給學校。建國后曾擔任過安徽省人民政府副主席，省政協(xié)副主席、民盟安徽省副主任委員。

再說名師執(zhí)教。由于朱蘊山先生的苦心選聘，“三農(nóng)”教師多系教壇名流，或思想進步的新派人物，如國文教員錢杏邨(即現(xiàn)代著名文學理論批評家﹑文學史家﹑作家阿英)、總務(wù)主任兼農(nóng)林業(yè)管理學教員江伯良、英文教員蘇章云、數(shù)學教員晏榮伯、經(jīng)濟學教員李晴峰、體育教員沈碩亭、村政建設(shè)教員樂天宇等等。

學監(jiān)(教導主任)桂月峰，曾留學日本，1918年應(yīng)朱蘊山之約到六安籌辦“三農(nóng)”。桂先生將家中租田押金全部捐贈“三農(nóng)”，作為建設(shè)基金?！叭r(nóng)”創(chuàng)辦人之一的教育家劉希平，曾留學日本，回國后國民政府擬委其為安徽司法籌備處處長、高等檢查廳廳長，但他堅辭不就。他矢志教育，和朱蘊山、沈子修一起在六安籌辦“三農(nóng)”。后來，劉希平為創(chuàng)辦南京新民中學，典當家產(chǎn)，連日用衣物也變賣殆盡，終因積勞成疾溘然辭世。

以上僅舉其大要者。從學生來看，“三農(nóng)”從1918開辦，到1930年停辦，雖然時間只有11年(1926年停辦一年)，但卻為皖西培養(yǎng)了培養(yǎng)了一大批革命志士、國家建設(shè)人才，其中很多人在土地革命戰(zhàn)爭時期擔任黨、政、軍高級干部。僅大別山革命歷史陳列館陳列的革命烈士，就有數(shù)十位“三農(nóng)”師生，如一門四烈士的桂月峰先生和他的三個兒子:桂伯炎、桂尊農(nóng)、桂尊林，諸佛庵兵變的領(lǐng)導者劉淠西等。

“三農(nóng)”的前身是清代的賡飏書院，由清代抗英名將劉耀椿捐俸銀1600兩修建而成。“三農(nóng)”的后繼者就是我的母校六安師范學校。與六安師范學校一墻之隔的就是六安市第一中學，六安一中的前身是安徽省立六安中學，而省立六安中學的前身也是賡飏書院。一墻隔兩校，而兩校又同宗同源，實為趣話佳事。城北多舊事，事事關(guān)學校。

在“大風起兮云飛揚”的風云變幻之際，朱蘊山先生和他的同道者們在“三農(nóng)”演繹的城北舊事，展現(xiàn)了一代知識分子的價值追求和救國夢想，昭示了上一代知識分子的教育理想和人格魅力。當思緒飄轉(zhuǎn)家鄉(xiāng)，我仿佛看到自己站立在母校的小橋上，吟哦著胡蘇明先生寫的《省立六安中學校歌》:“……溯回往跡，三教武功，承前啟后在吾躬。宏開校宇，翼德振風，弦歌講誦，樂也融融，士十隹器識學惟通?！宋奈灯?，嘉木蔭濃，教育建國盡厥功?！?/p>

(作者單位:江蘇江陰市英橋國際學校)

責任編輯李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