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屠云峰
(浙江工商大學外語學院,浙江杭州 310018)
作為重復的閱讀*
申屠云峰
(浙江工商大學外語學院,浙江杭州 310018)
米勒在《小說與重復》中提出的作為重復的閱讀理論的核心內(nèi)容是:由于文本中的語言符號是自我分裂的,文本本源意義又先天缺失,所以任何閱讀活動都是強行賦予文本某種意義的行為。值得反思的是,受到形而上學二元對立思想的影響,米勒的這套閱讀理論中隱藏著諸多與解構主義理論相脫節(jié)之處。
米勒 ;重復 ;閱讀理論
對 J·希利斯·米勒這位享譽世界的解構主義文學理論大家的代表作《小說與重復》歷來有兩種評價。一種認為:“這本書的成功之處在于它闡明了這些小說中為其他批評家所忽視的方方面面?!盵1]1242言下之意,該書僅是一般的小說解讀與評論而已。另一種認為:“米勒對作品進行分析的同時,常常也提出一些解構主義的理論見解?!盵2]145這暗示該書中提出的觀點是零散的。然而,我們以為米勒的這本著作有著一種內(nèi)在理論性,即圍繞“重復”這個中心提出了一種“重復”的閱讀理論。
不過,《小說與重復》應該只能算作是米勒解構主義批評生涯第一階段的總結(jié),其解構主義文論思想在此之后還有更大的發(fā)展。所以,接下來我們一方面要闡釋米勒在《小說與重復》中所展現(xiàn)的解構主義的重復閱讀理論,另一方面我們要反思米勒在此階段理論觀點中的不成熟之處。只有這樣,我們才能更好地把握這部重要著作的思想精華,也才能夠借此較為深入地理解解構主義文論思想。
“重復”是全書的中心概念。雖然每個章節(jié)的研究對象不一樣,但它像一根紅線一樣串起了各個章節(jié)。米勒對七部不同小說的研究都服務于“重復”這個理論主題。他坦承在對這些小說進行解讀時關注的是“意義怎樣從讀者與書頁上字詞的相遇中產(chǎn)生的”。[3]3而這種“讀者與書頁上字詞的相遇”恰恰就是閱讀活動最根本的現(xiàn)象。既然“重復”是全書的中心,米勒的關注點又是閱讀活動,那么“重復”就應該是米勒對閱讀活動的高度理論概括。
法國哲學家德勒茲曾劃分出兩種重復模式:柏拉圖式重復與尼采式重復。柏拉圖式重復建立在固定的原型基礎之上,世界上的萬事萬物都是對這個自我同一的原型世界的模仿,因此彼此之間具有相似性。尼采式重復主張絕對差異,世界上萬事萬物所呈現(xiàn)的相似性只不過是這種無法還原的差異所產(chǎn)生的的幻象與魅影。顯然,前者是形而上學邏各斯中心主義的體現(xiàn),后者則是反對形而上學邏各斯中心主義。而米勒認為,“雖然兩者在根本上相互抵觸,但彼此如影隨形、無法分開,每一種重復都不可避免地召喚另一種重復,如它的影子般。你無法擁有一種重復而沒有另一種重復。從這個角度看,一個文本與另一個文本的差異就在于這兩種重復模式相互交纏方式的不同而已”。[3]16具體來說,雖然兩種重復的預設是相互抵觸的,但是柏拉圖式重復是尼采式重復的基礎,而尼采式重復又反過來早已寄居在柏拉圖式重復之中而顛覆了它。顯然,這兩種重復模式相互交纏而難分難解的關系是一種反形而上學的非邏輯關系。這種非邏輯關系在文本中的表現(xiàn)就是文學文本的異質(zhì)性,而“在文學和哲學文本中的這種異質(zhì)性的理論假設就是所謂‘解構’批評形式的運作原則”。[3]17所以,米勒所謂的重復就是這兩種重復模式相互間的非邏輯關系,其實質(zhì)在文本中體現(xiàn)為既支持又反對形而上學的文本自我解構性。在這個階段,米勒對文本自我解構的論證無法令人完全滿意。他在《小說與重復》中的論證有一個套路:先論證文本的形而上學表現(xiàn),比如文本的某些方面表明文本有一個邏輯中心;然后再論證文本的反形而上學表現(xiàn),即從文本的其它方面來推出文本并沒有一個邏輯中心;然后便得出文本既支持形而上學又反對形而上學的結(jié)論。這種論證方式產(chǎn)生了這樣的問題:為什么文本的某些部分是形而上學的而另一部分不是形而上學的?若如米勒所說,“反柏拉圖主義就在柏拉圖中”,[3]16難道這種形而上學文本中的反形而上學表現(xiàn)不應該貫穿文本的全部嗎?如果按照米勒的這個論證思路,我們是否可以小心翼翼地切除雜質(zhì)部分而獲得純粹的形而上學文本或純粹的反形而上學文本呢?總之,我們認為在《小說與重復》中米勒對文本自我解構的理論說明比較雄辯,但在具體的文本分析實踐中就顯得比較機械,無法讓人相信這兩種重復形式完全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關系。這種理論與實踐之間的差距還反映在其重復閱讀理論的其它方面。
在《小說與重復》中,米勒認為語言符號具有兩個基本特點:(1)符號無法抵達意義彼岸。無論是修辭語言還是概念語言,無論讀者怎樣努力,符號意義的統(tǒng)一體或意義中心始終無法真正抵達。而且,只要存在人類意識和回顧性故事講述的可能性,這種符號與意義統(tǒng)一體或意義中心的分離就已經(jīng)發(fā)生了。(2)符號自身的分裂性。符號就像是原始的細胞,一旦是自我分裂的,它就不停地分裂下去以圖獲得重新的統(tǒng)一,可結(jié)果卻是產(chǎn)生更多的進一步分裂下去的細胞。總之,可以用一句話概括米勒在此的語言觀,即自我分裂的語言符號在指向意義本源的同時又阻礙我們通向它。那么,這樣的符號特性在具體的文本中是如何表現(xiàn)的呢?
具體到文本閱讀中,米勒認為語言符號的這種自我分裂的雙重性體現(xiàn)為語言自身內(nèi)部的鴻溝,即“一個給定的詞可能具有的字面意義和修辭意義、直接意義與反諷意義之間的不同選擇”。[3]216米勒的意思是語言的意義可以區(qū)分為本義與比喻義。本義產(chǎn)生于字面指涉功能,比喻義產(chǎn)生于對字面指涉偏離的轉(zhuǎn)義修辭。雖然語言的這兩種意義功能同屬于某個語詞,但轉(zhuǎn)義始終阻止文本形成統(tǒng)一的本義,因為“轉(zhuǎn)義的游戲留下了難以被同化的意義冗余或殘余,使得意義的運動超越了任何統(tǒng)一性的邊界”[4]175。也就是說,一個文本中的詞語同時既有支持邏各斯中心主義的指涉義,又有反對邏各斯中心主義的比喻義。雖然兩種意義相互矛盾,但同屬一體而難以分開,因此文本就體現(xiàn)為自我解構了。所以,語言符號自我分裂的這個特性在理論上支持了米勒關于文本自我解構的觀點。
然而,盡管米勒關于符號雙重性的理論似乎無可辯駁,但是他將符號的雙重性在實踐中變體為詞語字面義與比喻義的關系卻頗值得反思。按照米勒此時的觀點,轉(zhuǎn)義修辭所產(chǎn)生的比喻義是對字面指涉意義的偏離,所以總是能夠阻撓統(tǒng)一意義的出現(xiàn)。但是,這個觀點若要成立就要事先預設字面指涉意義的成立。這就等于一方面建立字面指涉義,一方面又建立與之對抗的比喻義,從而出現(xiàn)了字面義與指涉義的二元對立。然而我們知道,徹底的解構主義本身就是反對二元對立的,因為二元對立是形而上學的本質(zhì)性特征。為了瓦解這種形而上學的二元對立,解構主義要努力論證字面意義自身內(nèi)部有了自我消解的力量,而不是靠其外部的力量來消解它。
除了語言符號自我分裂的雙重性外,我們在閱讀中無法抵達意義本源的另一個重要原因就是意義本源自身。傳統(tǒng)的一種觀點認為文學作品意義的本源應該是作者,作品是作者獨特自我的傳達。但米勒認為所謂自我只不過是語言功能作用的效果而已。傳統(tǒng)的另一種觀點認為文學作品意義的本源應該是外在的世界或社會,而米勒認為一切實體性的源頭都是不可靠的。他認為意義總是以語言符號的形態(tài)出場,而符號的出場意味著意義本源的缺席,這種缺席就是“經(jīng)驗、意識、觀看的死亡”。[3]167米勒通過分析康拉德和伍爾芙的小說后得出這樣的結(jié)論:“對伍爾芙和康拉德來說,光明與生活的可見世界是黑暗和死亡之不可見世界的鏡像或顛倒的重復。只有前者可見和可描繪。死亡與語言不相融合,但通過談論生活,我們可以間接地談論死亡。”[3]178這段話其實也表達了米勒自己的觀點。在他那里,意義的最終源頭就是死亡與黑暗。而語言只能間接地展現(xiàn)這個源頭。
米勒認為:“現(xiàn)實、真實與完滿位于鏡子的死亡一邊,而生活最多是那黑暗的現(xiàn)實之虛幻的、非實體的和碎片化的鏡像”。[3]178也就是說生活中一切鮮活的意義都只是那死亡的意義之源的虛幻反映而已。如果此說成立,那么我們不禁要問:反映意義之源的鏡子是什么?很顯然,米勒其實默認了語言文本就是那面鏡子。這也許并不錯。但是米勒給出的這個結(jié)構關系則是值得進一步討論的。依據(jù)米勒的說法,死亡 (意義的本源)與生活 (我們獲得的暫時的意義)以語言為界分居其兩端。死亡一端是無法測度的,而生活一端是可以測度的,兩者有一種非對稱的關系,因而不會形成對立的兩極而陷于二元對立之境。但是,米勒的這個結(jié)構仍然暗示意義本源居于語言這面鏡子的外部,而讀者讀出的意義其實在語言的內(nèi)部。這樣,米勒便很不巧地又落入了另一種二元對立:語言的外部與語言的內(nèi)部。而我們知道,在真正的解構主義觀點看來,正如德里達的名句“語言之外無一物”所示,我們無法真正地劃分出語言內(nèi)部與語言外部的界限,因為語言本身就是意義的源泉,死亡與黑暗也只是語言意義功能的效果罷了。我們以為,正如尼采式重復早已寄居于柏拉圖式重復之中一樣,其實黑暗與死亡也早已寄居在光明與生活之中,而語言恰恰就是兩者共同作用的場所而并非一方反射另一方的明鏡。
如果符號是自我分裂而無法指涉最后的真理,而意義的本源又闕如,那么我們是如何在閱讀中獲得意義的呢?米勒認為對此問題有三種不同的觀點。
第一種是爾夫?qū)ひ辽獱?(Wolfgang Iser)的“不確定論”(indetermination)。伊瑟爾認為,無論小說家如何努力來連接小說中的各個片段都無濟于事,最后小說仍然是無法呈現(xiàn)固定的意義。因為,文本為讀者提供的信息太少了,需要讀者用自己的創(chuàng)造活動來填補空白,這樣便允許存在不同的有效闡釋。第二種是弗蘭克·克默德 (Frank Kermode)所持的“武斷論”(overdeter mination)。在他看來,小說解讀的問題在于所給出的信息太多而不是太少,而且所給出的信息之間又有很多是相互矛盾的,讀者在作出某個解釋的時候必須將一些信息棄而不用。這樣不同的讀者便會利用不同的信息材料得出不同的結(jié)論。第三種觀點是杰弗瑞·哈特曼(Geoffrey Hartman)的“插入論”(interpolation)。根據(jù)這個觀點,閱讀就是在兩個已知點之間形成的空白處填入某樣東西,意義便自然會浮現(xiàn)。
米勒不同意這三種觀點,因為他認為這三種觀點都預設作品像七巧板一樣是由固定的成份構成的。而事實上文本是由詞語構成的,文本中語詞之間的空白只能由語詞自身來填補。但是,這種空白越填補越多,所需的語詞也就越多。究其根本的原因在于,所謂的空白不是在語詞之間而是在于詞語自身內(nèi)部。所以,世上最短小的文本也同時是既“武斷的”,又是“難以決定的”。而米勒自己所主張的是推論法(extrapolation),即從已知的一點推向未知。具體來說,米勒認為讀者在閱讀中所面對的是彼此孤立的詞語。這就是我們的已知。雖然這些詞語都彼此毫無關系,但是早已建立的句法順序的強制性力量促使讀者來聯(lián)接原本毫無關系的詞語,填充它們之間的空隙,以獲得完滿的意義。所以這些原本孤立的詞語排成一列時,意思自動就出現(xiàn)了。米勒由此得出結(jié)論:“所有的闡釋都是通過某種方式將一個符號與它前后的符號相互交叉連接來設置模式。任何闡釋都是賦予事件真實順序的人為形式。在此過程中的意義來自于一種闡釋者與被闡釋者相互作用的行為 (a reciprocal act),它們都對制造或發(fā)現(xiàn)一個意義模式起作用?!盵3]144
不過,細究米勒的這個結(jié)論,我們不由地提出這樣的疑問:既然意義闡釋的過程是闡釋者與被闡釋者相互作用,也就是說是讀者與語言的相互作用,那么這種關系該如何來理解呢?讀者與語言是平等合作的關系嗎?若不是,誰占據(jù)主導呢?米勒對這些都未作出解釋。但是我們知道,解構主義主張意義在根本上是語言作用的結(jié)果,而闡釋學的觀點是意義出自于讀者與文本的對話。那么,米勒此處的觀點到底是解構主義的還是闡釋學的呢?我們認為,此時的米勒雖然在理論上認同解構主義的觀點,而在實踐中卻不知不覺地體現(xiàn)出了闡釋學傾向,陷入了讀者與文本的二元對立關系之中。這仍然是米勒在此階段理論與實踐相互脫節(jié)的表現(xiàn)。
以上我們只是粗線條地勾勒了米勒在《小說與重復》中提出的作為重復的解構主義閱讀理論,其核心就是:由于文本中的語言符號是自我分裂的,文本本源意義又先天缺失,所以,任何閱讀活動都是強行賦予文本某種意義的行為。我們的簡單討論也表明,在米勒的這套閱讀理論中隱藏著與解構主義理論相脫節(jié)的地方。如果從其后期的理論觀點來看,這種脫節(jié)的原因在于米勒的語言觀仍然殘留著形而上學二元主義的影響,比如他還堅持用字面義與比喻義的二元對立來進行解構閱讀。當然他在后期較為成功地作了自我糾正。比如在他后來的《語言的時刻》,他提出了語言“懸置的時刻”。[5]14至于他是如何克服這個困難的,我們將另文討論。
[1]Michael Ryan,Review of Repetition and Fiction[J]. MLN,Vol.97.,No.5,Comparative Literature (Dec, 1982):1242-1243.
[2]程錫麟,王曉路.當代美國小說理論[M].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01:145.
[3]Miller,J.Hillis,Fiction and Repetition:Seven English Novels[M].Oxford:BasilBackwell,1982:3,16,17,144, 167,178.
[4]Miller,J.Hillis,Theory Now and Then[M].Hemel Hempstead:HarvesterWheatsheaf,1991:175.
[5]Miller,J.Hillis,The Linguistic moment[M].Princ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85:14.
責任編輯:李 珂
Reading as Repetition
SHENTU Yunfeng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Zhejiang Gongshang University,Hangzhou,Zhejiang,310018)
The main idea of the reading theory proposed byMiller in his Fiction and Repetition is that both the self -division of language in texts and the a priori absence of the meaning source work together to make reading as the imposition of a given sense on a text.It iswell-worth reflecting that influenced bymetaphysical dualism hidden in Miller’:s reading theory are his self-contradictions about deconstructive theory.
Miller;repetition;reading theory
I106.4
A
1674-117X(2010)03-0106-03
2010-03-12
申屠云峰 (1975-),男,浙江建德人,浙江工商大學副教授,碩士,研究方向為英美文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