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正強,王妍妍
(南京理工大學人文與社會科學學院,江蘇南京 210094)
論中國現(xiàn)代媒介批評中的科學性視角
胡正強,王妍妍
(南京理工大學人文與社會科學學院,江蘇南京 210094)
為揭示近代報刊誕生以來,媒介批評領域存在的科學與封建迷信、偽科學斗爭的表現(xiàn)形態(tài),運用文本分析方法對中國現(xiàn)代媒介批評的具體內(nèi)容進行了梳理分析。分析認為,在紛然雜陳、眾聲喧嘩的中國現(xiàn)代媒介批評場域中,源自科學性視角的媒介批評曾經(jīng)對新聞傳播中張揚偽科學、宣傳封建迷信等與科學精神背道而馳的行為,發(fā)出鏗鏘有力的批判聲音;這種批判聲音是中國現(xiàn)代新聞傳播事業(yè)健康發(fā)展的一種積極的建構力量。
中國;現(xiàn)代媒介;媒介批評;科學性視角
新聞報道講究新奇,但對新奇的追求必須在科學精神的燭照和規(guī)約之下,不能扭曲或異化為獵奇。科學精神是一種理性思維的世界觀和方法論,它不僅是科學家在從事科學工作時所應遵循的行為規(guī)范,而且更具有普遍的社會意義。真實是新聞界的生命,真實性原則具體表現(xiàn)為新聞工作者在傳播活動中所具備的實事求是的科學精神,對所報道事實的表述、分析、提煉、概括都要有充分的事實根據(jù),要經(jīng)得起科學分析和實踐檢驗。新聞媒體和新聞工作者每時每刻都應保持冷靜分析的頭腦,不能因爭搶新聞的轟動性而犧牲科學性,必須從傳播科學思想、科學精神,給受眾的思想意識帶來積極影響的角度來報道新聞。在紛然雜陳、眾聲喧嘩的中國現(xiàn)代媒介批評的場域之中,源自科學性視角的媒介批評曾對新聞傳播中張揚偽科學、宣傳封建迷信等等與科學精神背道而馳的行為,發(fā)出鏗鏘有力的批判聲音,對中國現(xiàn)代新聞傳播事業(yè)的健康發(fā)展發(fā)揮了積極的建構作用。近年來中國媒介批評史研究逐漸有學者涉足其間,但對于從科學觀念角度展開的媒介批評內(nèi)容,目前還沒有人進行過系統(tǒng)的探討。有鑒于此,本文在搜集中國現(xiàn)代科學視角的媒介批評文本并對批評內(nèi)容進行分析的基礎上,對源自科學性視角的中國現(xiàn)代媒介批評進行一番系統(tǒng)性梳理,以期展示中國現(xiàn)代媒介批評領域中這一非常重要但卻被人遺忘的部分。
社會教育有賴報章?!艾F(xiàn)代的報紙,就是人生的地理教科書、人生的歷史教科書、社會教科書等等”[1]。鴉片戰(zhàn)爭之后,西方的學術文化開始重新傳入中國。在西學東漸的過程中,報刊作用甚巨,西方近代科學文化的很多方面都是以報刊為中介而入華土。如19世紀后期的《萬國公報》就曾介紹過大量的自然科學知識。雖然這些自然科學知識還包裹著一層宗教外衣,“將一切事物,歸功天主,蓋其本意也。惟所言萬物蕃變之故,多奇鑿可聽”[2]。這對開拓國人眼界確實大有裨益。但中國自古神怪、迷信觀念盛行,在新聞報道領域也多有表現(xiàn)。特別是中國近代報刊創(chuàng)辦之初,對新聞報道多采取“有聞必錄”原則,如《申報》的《本館告白》中指出:“凡有奇聞要事,耳目所周者罔不畢錄”,致使一些搜神志怪之事不時見諸報端,流風所染,遺毒社會非輕。從科學視角對新聞報道中張揚封建迷信、神怪靈異的現(xiàn)象進行抨擊,也就成為媒介批評領域中一項重要內(nèi)容。特別是進入20世紀之后,中國知識界漸有覺悟,科學觀念日盛,新聞界也常常以真實報道、不欺不妄為號召。如1902年《大公報》創(chuàng)刊伊始,即在《本館告白》中鄭重申明:“本館以開風氣牖民智為主義。凡偏繆,憤戾,瑣碎,猥雜,惑世,誣民,異端,曲說等,一概不錄”。這就是強調(diào)新聞報道的真、確、實、正。但觀念的變革非一朝一夕之功,現(xiàn)代中國的早期,社會上整體科學觀念薄弱,報紙上違反科學、張揚迷信的新聞報道仍然不絕如縷,媒介批評的科學視角也日漸凸顯,引人注目。
具有悠久歷史和文化傳統(tǒng)的中國民間信仰中包含著眾多的迷信成份。近代以降,風氣漸開,一些民間信仰開始受到越來越多的質(zhì)疑,但大多數(shù)民眾甚至各級地方官員仍然安習固常,堅守著已經(jīng)延續(xù)了幾千年的傳統(tǒng)信仰,新聞媒體上常見所謂“毒蛇大王”之類的報道即是一種。《大公報》在《說新聞紙之職分》一文中曾經(jīng)對此提出批評:
夫以毒蛇為大王,此理果足憑否?倘曰足憑,予從此緘口不復談論此事,如果不足憑,我輩新聞紙之主持筆政者,遇此等事只可視為無足輕重之列,置之不登可也。即曰有聞必錄為新聞紙之體例,登之亦屬宜然,惟似須于敘事之外加以按語,以為愚民之棒喝,以符乎開民智之宗旨,乃可不負我新聞紙之職分。若人云亦云,無所發(fā)明,有何貴乎有新聞紙,又何以稱為新聞紙能開民智,或有謂以毒蛇大王載在本欄祀典者,然我輩議論朝政之新聞紙,豈亦無所辯論,一如愚民之隨聲附和乎?我輩之爭不足貽笑,深恐以素有名譽之新聞紙,一旦于漫不經(jīng)意之中而傷損其名譽為可惜耳。
在20世紀初年,“有聞必錄”報道原則在新聞傳播領域還大有市場,但新聞界已經(jīng)隱約覺察到其弊端和危害之處,只是當時尚無更為有力、更為先進的新聞理論武器傳入,因此,《大公報》對毒蛇大王之類新聞報道的批評只能圍繞著“新聞紙之職分”來展開,商兌、建議的溫和口氣無法形成理直氣壯、義正詞嚴的駁論,這種媒介批評的力度和效果都受到很大影響。
五四前后,斗轉(zhuǎn)星移,中國的時代和思想文化環(huán)境發(fā)生了巨大變遷,中國海外留學生成倍增加,西方的科學技術由歸國留學生大量輸入,國內(nèi)思想界要求新的科學方法論的誕生,有現(xiàn)實的堅強基礎。1915年陳獨秀在《敬告青年》一文中,極力推崇歐洲文藝復興運動以來科學觀念的巨大功績,他曾說道,“近代歐洲之所以優(yōu)越他族者,科學之興,其功不在人權說下,若舟車之有兩輪焉。今且日新月異,舉凡一事之興,一物之細,罔不訴之科學法則,以定其得失從違;其效將使人間之思想云為,一遵理性,而迷信斬焉,而無知妄作之風息焉”[3]。在他及其同道的大力倡導下,“賽先生”此后迅速成為人們觀察新聞傳播進步與否的一個重要指標,倡揚科學成為報刊的一時風尚。魯迅曾對《新潮》雜志在科學知識傳播方面的作用給以鼓勵和建議式的評價:
《新潮》每本里面有一二篇純粹科學文,也是好的。但我的意見,以為不要太多;而且最好是無論如何總要對于中國的老病刺他幾針,譬如說天文忽然罵陰歷,講生理終于打醫(yī)生之類。現(xiàn)在的老先生聽人說“地球橢圓”,“元素七十七種”,是不反對的了?!缎鲁薄防镅b滿了這些文章,他們或者還暗地里高興。(他們有許多很鼓吹少年專講科學,不要議論,《新潮》三期通信內(nèi)有史志元先生的信,似乎也上了他們的當。)現(xiàn)在偏要發(fā)議論,而且講科學,講科學而仍發(fā)議論,庶幾乎他們依然不得安穩(wěn),我們也可告無罪于天下了??偠灾?從三皇五帝時代的眼光看來,講科學和發(fā)議論都是蛇,無非前者是青梢蛇,后者是蝮蛇罷了;一朝有了棍子,就都要打死的。既然如此,自然還是毒重的好?!咦约翰豢媳淮?也自然不消說得[4]。
但中國近現(xiàn)代報刊編輯中舊式文人為數(shù)不少,報刊社會新聞中多有荒誕不經(jīng)、談狐說鬼之類摻雜其間,這些內(nèi)容在五四新文化運動之后受到了人們更為猛烈、尖銳的討伐。
新聞史學大師戈公振先生曾經(jīng)概括地批評當時報刊科學觀念匱乏令人扼腕,對社會的科學進步和發(fā)展不但無所助益,反而多有阻滯的現(xiàn)象:“從科學方面觀,可謂最無貢獻。因科學之不發(fā)達,而迷信遂益難打破。乩壇可以問政,建醮可以弭兵,野蠻時代之把戲,居然能在二十世紀之新舞臺上與人爭長短,不可嗤哉?甚至‘天皇圣明’,‘天命所歸’之文字,竟能在報紙上發(fā)表,此真足悲憤者也”[5]。1917年秋,上海中華書局陸費逵、俞復等人開設“圣德壇”,組織“上海靈學會”,并從1918年1月起出版《靈學雜志》,公開宣揚“鬼神之說不張,國家之命遂促”。這些倒行逆施之舉不僅受到了進步文化工作者理論上的批駁,而且也在媒介批評領域受到了狙擊。
“上海之鬼市”,我未看到過一次;上海的鬼報,我卻時??匆?。這里所說鬼報,并不是指那報紙是鬼所辦的,也不是說那報紙是辦給鬼看的。我只覺得在此科學昌明的世界,報紙不盡破除迷信的責任,反而時時“談神說鬼”,一煽迷信之焰,于是“鬼話”連篇,使愚夫愚婦讀之,森森然覺字里行間布滿“鬼氣”,名為“鬼報”,或者正合于“紀實”的道理[6]。
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大旗之一就是科學觀念的宏揚。經(jīng)過新文化運動的洗禮,科學觀念在中國大地上廣為傳播,深入人心,但舊的社會觀念并不會心甘情愿地就此退出歷史舞臺,它們還要掙扎,還不時以各種各樣的方式借尸還魂,向進步觀念反撲。從媒介社會責任的角度對報刊傳播的內(nèi)容提出批評,使媒介批評具有了推進社會進步的建設性品質(zhì)。
1924年7月10日,上海最老的兩份報紙,忽然同樣登出一段關于驅(qū)蚊的筆記。筆記的一段是記小鬼驅(qū)蚊:武進一個呂狀元未第時,在朱姓家教讀,夜不畏蚊。一夕,朱戚某氏宿呂榻,鬼叱為窮教官而去之;又一段是記畫圈驅(qū)蚊:張?zhí)鞄煹呐畠?嫁到一個人家做媳婦,夏日在墻壁上畫一圈,如碗大,蚊蚋盡自投其中,次晨日出,伊以袖輕拂之,又紛然散去。一稿兩投的問題,自然還是小事。而筆記里面所述的兩段軼事,都足以增長國人的迷信觀念,卻偏能同時博得兩位大主筆的青睞,則令人嗟嘆不已:“此種傳說,不但荒謬,而且陳腐,在舊時筆記小說里,不知可以翻得多少,何勞民國十三年的讀報者重行錄寄,而又何勞大主筆先生為之發(fā)排呢?迷信已誤盡中國人了!關于蚊蠅的文字,能夠從科學上發(fā)揮最好,次之從文藝上亦盡有舒寫的余地;我愿投稿人和大主筆今日都從大處著想,勿專作‘姑妄言之妄聽之’的想頭吧”[7]!這類題材出現(xiàn)在以教育社會、開啟民智自期的新聞紙上,只能說明編輯社會責任感的墮沉和扭曲。
反常是新聞的構成要素。社會新聞中有部分是報道社會和自然界中異常現(xiàn)象的新聞,對這些異?,F(xiàn)象進行報道是新聞紙的份內(nèi)之事,但中國現(xiàn)代一些報紙在報道這類新聞時,使用一些張皇其辭、似是而非的語言,不僅不能達到傳遞科學知識、增益見聞的目的,反而造成讀者思想和認識上的進一步混亂。著名新聞學者、編輯周孝庵從“精編主義”的角度,對報紙上的一些具有違反科學常識、宣揚迷信傾向的新聞文本進行個案解剖與分析,對一般編輯如何處理這樣的新聞具有示范意義。上海某家大報曾經(jīng)登載了這樣兩則新聞:
謠傳將有鬼敲門
陰歷五月十一二三等日
閘北方面,近來忽有一種不可思議之謠言,謂夏歷五月十一,十二,十三,等日,入晚后,各處將有鬼敲門,屆時須緊閉家門,不可外出,如聞外面有人叫喚,亦不可開門答應,否則必將病斃云云。數(shù)日來家傳戶曉,一般膽小者,頓現(xiàn)恐慌之狀態(tài),有不少婦女輩,已預備在該數(shù)日中,于晚前買就應用物件,實行關門拒鬼,不再外出。并聞此項謠傳,南市等處,亦有發(fā)現(xiàn)云。
霹靂一聲石獅粉碎
一時又有謠言:天明每聞獅吼
前日午后一時,天氣酷熱,將浦東陸家宅后面居民俞某住屋頂上長約尺許之石獅子一只擊碎,一時觀者畢集。據(jù)該處鄉(xiāng)民云,該石獅子已歷多年,近來每至天未明時,恒聞得該石獅吼聲,大有躍躍欲活之勢,故遭雷擊云云。一般迷信者奔走相告,咸驚疑不定。
周孝庵在引述這兩條新聞后,加以評述道:“蓋近世科學昌明,迷信鬼神之說,漸無立足之余地,報紙應鄭重記載,破除迷信,而不可摭拾捕風捉影之談,大登特登。須知編輯員一時之疏忽,足以貽社會無窮之惡影響,此其一;報紙上所登載者,應為正確之事,今明知其為謠言而登載之,殊與此原則有背,此其二。故以上第一條,絕對不必刊登,第二條則只須刊登石獅觸電之事實,‘據(jù)該鄉(xiāng)民云……’以下之一段,殊屬可笑,故亦應割棄。否則,該處居民更將‘奔走相告,驚疑不定’矣”[8]。副刊編輯缺乏常識,至可詫怪。怪胎鬧鬼之事,時見記載;最無根據(jù)的劍客俠士的消息,也常有詳盡的報告。此外,中醫(yī)的神效、西人的怪事以及前清筆記中所常有的神怪記載,也無不應有盡有。如1929年4月23日上海《新聞報》即載有《廣東新會發(fā)現(xiàn)田魚寶》的消息:
新會為粵中五大名縣之一,亦山明水秀之鄉(xiāng),所產(chǎn)甜橙,著名遐邇,頃接該地友人來書言,縣城之沙堤橋河中,于四月八日發(fā)現(xiàn)田魚寶一顆,緣是地向為漁夫捕魚區(qū)域,有漁夫名鐘濂者,亦屬老顧客,是日鐘于垂網(wǎng)時,忽見千萬魚蝦,群集一處,鐘如水兜捕之,魚蝦紛紛遠躥。俄頃又聚,鐘甚以為異,乃搜撈其地,得一石,重可十斤,滌去泥污,石色淡青,鱗甲斑斑,絕類金魚。即懷之歸,越日,為某古董家以二十五元易去。事為縣教育局得悉,斷定是石為寶物,應歸公家保存。現(xiàn)正在交涉中?;伎h志,載沙堤橋,某名士曾題之曰紫水漁舟,引為新會八景之一。相傳河橋底恒有石像魚名“田魚寶”者出現(xiàn)。嗣遭漁夫識破盜去。魚蝦遂漸減少云云。則是石殆為田魚寶無疑矣。亟錄之,以待識者考證[9]。
更為荒謬與可笑的是,對這些違反科學常識的志異式報道卻偏偏要涂抹上一層科學的外衣,以達到自欺欺人的閱讀效果。鄭振鐸在《評上海各日報的編輯法》一文中,引述了上面這條消息后,加以批評道:“稍有常識的人便知道這種消息是無意識的,不足登載的,然而《快活林》的記者居然將它登載了,還要‘亟錄之,以待識者考證’!”[10]一般人都可以理解的事情,報紙編輯卻裝模作樣地擺出一副不理解的好奇神態(tài),真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其心可議,那只有被嘲笑譏諷的資格了。
中國現(xiàn)代偉大的社會病理學家、思想家魯迅先生,一眼洞穿了這些報刊在科學旗幟下販賣反科學內(nèi)容的無聊而可笑的把戲,在《中國的科學資料——新聞記者先生所供給的》一文中,不動聲色地將幾個類似的新聞標題以及報紙的評斷置放一處,沒有一句評點,卻盡情地嘲笑和暴露了其反科學的本質(zhì)。
毒蛇化鱉——“特治之以備生物學家之研究焉”。
鄉(xiāng)婦產(chǎn)蛇——“特識之以供生理學家之參考焉”。
冤鬼索命——“特記之以俟靈魂學家
之見教焉”[11]。
標題的類似與整飭,產(chǎn)生了額外的框架結構性意義,這種模式框架結構使得批評文本不僅形象具體,簡潔生動,而且意蘊深邃,富有意義生成的空間和張力,通過給其添加一個“中國的科學資料——新聞記者先生所供給的”這樣一個標題,仿佛在不經(jīng)意之間,就使其共同的反科學本質(zhì)特征得到淋漓盡致的展示和揭露,表面的幽默調(diào)侃卻產(chǎn)生內(nèi)在的無比辛辣的諷刺效果,使媒介批評具有了極強的戰(zhàn)斗性和藝術性力量。
1934年5月14日的《大美晚報》刊登了一則新聞《玄武湖怪人》:
為增游人興趣起見,不惜巨資。特舉辦五洲動物園。于去冬托友由南洋群島及云桂等處各地購辦奇異動物甚夥。益增該園風光不少。茲將動物中之特別者分志于次。計三種怪人。(一)小頭。姓徐。綽號徐小頭。海州產(chǎn)。身長三尺。頭小如拳。問其年已卅六歲矣。(二)大頭漢。姓唐。綽號大頭。又名來發(fā)。浙之紹興產(chǎn)。頭大如八斗。狀似壽星。其實年方十二歲。(三)半截美人。年二十四歲。揚州產(chǎn)。面發(fā)如平常美婦無異。惟無腿。僅有肉足趾兩個。此所以成為半截美人[12]。
學醫(yī)出身的魯迅,對此當然洞若觀火,了然于心。他把這段剪報寄給了《論語》編輯陶亢德,并以“中頭”之名附注按語如下:“此篇通訊中之所謂‘三種怪人’,兩個明明是畸形,即紹興之所謂‘胎里疾’;‘大頭漢’則是病人,其病是腦水腫。而乃置之動物園,且說是‘動物中之特別者’,真是十分特別,令人慘然”[11]。戲仿地使用“特別”一詞,一針見血地揭露了該新聞報道扭曲人性的反人類性質(zhì)。魯迅先生之所以將此寄給陶亢德,乃是因為《論語》從第四期起,專門增辟了一個欄目《古香齋》,刊載當時各地記述復古迷信等荒謬事件的新聞和文稿。其實這些表面荒誕不經(jīng)之事背后的道理并不深奧難懂,只是這些媒體為了行銷計,故意神乎其神、張皇其詞罷了。
魯迅的學生、著名副刊編輯家孫伏園對雄雞生蛋類的志異式新聞結尾,一般要冠上“特志之以供科學家之研究”一句,更是著文痛批道:“這句話的意思并不是真要請科學家去研究,不過是志異式新聞的一種結尾語,仿佛是‘須至志異式新聞者!’何以見得呢?因為在遠沒有科學家的古代,這種志異式的文字也早已有了,內(nèi)容完全與現(xiàn)在的志異式新聞一樣,只是結尾沒有一句‘特志之以供科學家之研究’;現(xiàn)在既有了科學家,作者明知這些怪事與科學相沖突,特此反照一筆罷了”[13]。人類有好奇的心理,那愚魯?shù)墓棠芤宦犚娭{言而深信不疑,并且連自身也不期然而然地卷入傳播謠言的漩渦,成為熱心傳播謠言的分子。就是那聰明人,也因為好奇的緣故,決不愿意將這謠言細心考慮或調(diào)查一番,使之化為平淡無奇,以為一經(jīng)揭穿便索然寡味,反不如姑妄言之姑妄聽之更有意思了。
為什么中國報紙上會出現(xiàn)這些志異式新聞?孫伏園從歷史的角度分析道:中國初有報紙之時,人們還沒有養(yǎng)成看報紙的習慣,加之那時的《申報》所謂言論也不過是勸人戒吸鴉片等一類。誰喜歡聽這種枯燥無味的說教?于是志異式的新聞便應運而生了。的確有許多人,因為要看“雄雞生蛋”的緣故,無意中看到了世界大勢,因而逐漸超脫“雄雞生蛋”這一級,變成報紙之正式的讀者了。而在報紙的編輯者這一方面,既用“雄雞生蛋”將讀者引誘上了正軌,又應將這卑陋的藥餌式的工具拋棄到九霄云外。但現(xiàn)在能夠拋棄這卑陋手段的報紙,實在是很少很少,并且變本加厲,形成了一個“特志之以供科學家之研究”的模式化結尾。
在他們的意思,以為世界上有科學家,是專備研究“雄雞生蛋”、“母豬三足”等等用的。其實科學家如果要來研究你們這些古怪玩意兒,世界上早就沒有科學家了。神飛先生在《游三貝子花園雜感》中有一句話說得真刻:“你們都回去,把四腳豬看明白了,再來看三腳豬”。不錯,如果把普遍的學問都研究好了,喜歡看看這些古怪東西,也并不是一定不許他們。不過待一明白了四腳豬,對于三腳豬便決不會看得上眼,那時早已知道這只是特殊的事情,一種生理上的殘廢罷了。報紙上常有“特志之以供科學家之研究”這句話,果不當他是刻板的結尾語,卻是確有這個意思的,那便越顯得這個民族內(nèi)沒有真的科學家[13]。因此,所謂的“特志之以供科學家之研究”,孫伏園戲謔地說:最好是改作“特志之以供野蠻民族學者之研究”或“特志之以供瘋狂心理學者之研究”更為恰切!一語道破所謂“科學”的反科學本質(zhì)。
大眾傳媒以文本的形式為受眾接受。表面上看,傳媒的文本只是一個自足的系統(tǒng),其實,大眾傳媒不只是文本,它還是一個與外部世界的政治、經(jīng)濟、文化等體制結成多重關系的社會機構。傳媒的信息服務功能不可否認,但這種服務不能妨礙媒介所有者意識形態(tài)的表達需要?!皥蠹埲粼谏贁?shù)資本家的獨占之下,所謂言論自由,便將無所用之,資本家決不許有與其利益相反的議論;在這里,或者廢除評論,完全成為一種商業(yè)機關,表示其所謂中正公平的態(tài)度,否則,或竟發(fā)揮其反動的言論,藉著獨占的勞力而左右一切”[14]。很多看似平常的新聞現(xiàn)象,其背后往往隱藏著不為人所察覺的意識形態(tài)。新聞傳播在報道封建迷信、反科學內(nèi)容的時候,往往還隱藏著轉(zhuǎn)移人們視線、消弭人們對現(xiàn)實社會不滿情緒的“安全閥”作用。20世紀60年代,歐洲大眾傳媒的批判學派曾經(jīng)在討論文化工業(yè)命題的時候?qū)Υ擞枰越衣逗团小ky能可貴的是,早在20世紀30年代,中國部分知識分子在開展媒介批評和社會文化批評之時,就已經(jīng)觸及到這一問題,并且發(fā)出了與歐洲批判學派殊途同歸的聲音。謝六逸曾經(jīng)不滿地指責報紙不敢直面社會的黑暗:“看報紙的人的頭腦浸潤在戰(zhàn)爭、奸殺、盜竊、娼寮、酒食、冠蓋往來、買辦暴富里面。一切受苦受難之聲音,是永遠和中國的閱報者絕緣的”[1]。魯迅先生更是一針見血地指出,這不過是一種“幫閑法”而已,幫忙、幫兇和幫閑有時候并沒有多少質(zhì)的分別;張揚封建迷信、偽科學的新聞報道,往往抓住新奇、反常的某一點大做文章,仿佛趣味橫生,至少也無傷大雅;其實,在某種意義上與幫兇無異;因為用這些海式有趣的內(nèi)容填塞讀者的大腦,只會使嚴肅的內(nèi)容減少力量:“開心是自然也開心的。但是,人世卻也要完結在這些歡迎開心的開心的人們之中的罷”[15]。而這正是這些幫閑性報刊的可恥、可惡與可怕之處。對新聞傳媒及其傳播現(xiàn)象作出這樣的認知和解讀,確實給人耳目一新、入骨見髓之感,有助于揭穿傳媒僅僅是提供信息服務的社會公器的神話,與后來的意識形態(tài)分析頗有異曲同工之妙。
從近代報刊誕生以來,科學與封建迷信、偽科學的較量始終是中國新聞傳播發(fā)展史上的一條基本線索。兩者的交鋒不僅表現(xiàn)在報刊傳播的內(nèi)容上,也表現(xiàn)在媒介批評領域。五四前后以《新青年》為代表的進步報刊對以靈學會為代表的封建迷信與偽科學勢力的聲討和批判是其中的一個高潮。20世紀70年代末至90年代末長達20年的圍繞人體特異功能、風水文化的拉鋸式持久戰(zhàn),是又一次高潮。這充分說明中國社會和中國文化中科學精神的匱乏,也證明雖然已經(jīng)進入21世紀,但在中國社會中科學教育和科學啟蒙仍然還是一項十分必要、格外重要的戰(zhàn)略性任務。大眾傳媒承擔著傳播知識、啟迪民智的作用,媒體在報道新聞時必須秉持客觀、認真、負責的精神,高舉理性、科學的大旗,旗幟鮮明地反對一切形形色色的迷信和偽科學??茖W只有在與迷信的斗爭中才能建立自己的尊崇地位,而科學與迷信的斗爭在各個意識形態(tài)領域和理論里廣泛存在,媒介批評亦概莫能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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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cientific perspective of Ch inese modern media criticis m
HU Zheng-qiang,WANG Yan-yan
(School of Humanities and Social Sciences,NanjingUniversit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Nanjing 210094,Jiangsu,China)
Since the emergence ofmodern newspapers,there is always consist of science and feudal superstition and pseudo-science in the field ofmedia criticis m.The authors use content analysis to show the specific content of Chinese modern media criticism by the scientific perspective.The paper finds that in the divergent voices of the Chinese modern media criticis m field,the scientific perspective of media criticis m hasmade a strong and sonorous criticis m to the act of promoting pseudo-science and feudal superstition in the news communication.The authors point out that this criticis m has played a positive and constructive role in the healthy development of Chinese modern press.
China;modern media;media criticism;scientific perspective
G20
A
1671-6248(2010)01-0111-06
2009-08-19
江蘇省哲學社會科學基金項目(06JSDXW001)
胡正強(1965-),男,江蘇睢寧人,教授,文學博士,碩士研究生導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