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潔英
(五邑大學(xué) 外國語學(xué)院,廣東 江門 529020)
模糊性法律語言語用學(xué)思考
高潔英
(五邑大學(xué) 外國語學(xué)院,廣東 江門 529020)
法律語言要求準確,然而模糊性現(xiàn)象卻大量存在。從語用學(xué)角度探討可以發(fā)現(xiàn),模糊性法律語言有法律術(shù)語模糊、形容詞模糊、語言風格模糊、法律規(guī)范的概括性要求等特定成因。模糊性法律語言在一定程度體現(xiàn)了語用的合作原則、禮貌原則等原則,在一定語境下可以增強表達效率,使法律語言更加準確。
法律語言;模糊性;語用學(xué)
法律與語言有著密切的關(guān)系。知名法學(xué)教授P.Tiersma認為:“法律就是言語的法律?!盵1]而D. M ellinkoff更指出:“法律是言語的職業(yè)?!盵2]法律語言指“在立法、司法與執(zhí)法的全過程逐漸形成的,具有法學(xué)專業(yè)特色的一種社會方言。”[3]6而“準確性是法律語言的靈魂”[4]306。然而,縱觀法律條文及司法實踐,模糊性法律語言卻客觀存在。澳大利亞和英格蘭約40%的法庭活動需要對特定立法條款的意義作出裁決;[5]美國各級法院普遍用詞典作為審理案件的輔助工具,對法律文本進行文義解釋;我國《刑法》法條運用模糊詞語約360余條,占全部條款的80%以上。[3]52法律語言模糊性,指運用法律語言時對無法準確定義、指稱或描述的事物,采用可能有多種解釋的表達手段進行表達所產(chǎn)生的效果。[4]306既然準確性是法律語言的靈魂、生命線,為什么法律語言還存在模糊性特征?語用學(xué)是研究語言使用及其規(guī)律的學(xué)科。[3]11從語用學(xué)角度探究法律語言,可以更深刻地理解模糊性法律語言。
模糊性法律語言成因復(fù)雜,既有法律語言本身的模糊,亦有法律語言使用者的心理、個人習慣及語言風格引起的模糊;既有民族、文化、政治等差異引起的模糊,亦有社會利益之爭引起的文意模糊。限于篇幅,本文主要從語用角度分析模糊性法律語言客觀存在的成因。
(一)法律術(shù)語模糊
法律術(shù)語是在法律語境下表示特定意義的詞語,法律術(shù)語是構(gòu)成法律規(guī)范的基本要素之一。按照法律語言準確性的要求,法律術(shù)語應(yīng)當語義清楚、外延明確、避免模糊,然而事實上法律語言存在不少的模糊術(shù)語。譬如“正義”(justice)。何為正義?中外沒有一個公認的標準。《現(xiàn)代漢語詞典》(第五版,2006年)將其解釋為“公正的、有利于人民的道理”;《牛津英語大詞典》(第五版,2002年)將其解釋為“The quality of being just”,而“just”指“in acco rdance w ith the p rincip les of mo ral right o r of equity”;而從法律層面看,正義是人類社會普遍認為的崇高的價值,是指具有公正性、合理性的觀點、行為、活動、思想和制度等。正義是一個相對的概念,不同的社會、不同的階級有不同的正義觀。衡量正義的客觀標準是這種正義的觀點、行為、思想是否促進社會進步,是否符合社會發(fā)展的規(guī)律,是否滿足社會中絕大多數(shù)人的最大利益??梢?正義在不同的社會、不同的國家并沒有統(tǒng)一的標準。另一個典型例子是“死亡”(death)。人究竟怎樣才算死亡?是以“腦死”還是“心死”為判斷標準?法律界并沒有完全統(tǒng)一認識。目前世界上不少國家逐漸傾向于以“腦死”為標準,但“腦死”的定義也很復(fù)雜,至少必須符合以下條件:嚴重昏迷、瞳孔放大或固定、腦干反應(yīng)能力消失、腦波無起伏、呼吸停止,而且這些癥狀須持續(xù)六小時無變化。模糊術(shù)語的客觀存在必然增加法律語言的模糊性。
(二)形容詞語模糊
法律條文對一定法律行為進行描述時,經(jīng)常用到表示程度的形容詞語。譬如我國《刑法》第21條關(guān)于“緊急避險”的規(guī)定:“緊急避險超過必要限度造成不應(yīng)有的損害的,應(yīng)當負刑事責任,但是應(yīng)當減輕或者免除處罰。”條文中表示程度的形容詞語“必要限度”,“不應(yīng)有的”,其模糊性不言而喻:什么程度算“必要限度”?怎樣的損害才是“不應(yīng)有的”?這些程度從法律條文來看是相當模糊的,需要法律工作者在司法實踐中具體問題具體分析。立法及司法中存在的類似模糊性形容詞語,如“輕微”、“重大”、“嚴重”、“惡劣”、“數(shù)額巨大”、“合理的”、“危險的”等等,因其本身具有外延上的模糊性,從而造成法律語言的模糊性。
(三)語言風格模糊
法律語言使用者為某種需要有目的地使用模糊語言,從而形成模糊的語言風格。譬如:在克林頓總統(tǒng)彈劾案的庭審中,經(jīng)過一連串緊張的提問后, Fisher律師對克林頓提出以下兩個問題:
“Do you recall app roximately w hen she was working in the W hite House as a volunteer?”
“Do you recall,though,that at some point she did receive a job that w as a paid position at the W hite House?”
Fisher律師使用模糊語言“app roximately”“at some point”提問,目的是為了緩和緊張氣氛。這實際是庭審發(fā)問有張有弛的一種技巧。模糊語言在此處起到很好的調(diào)節(jié)作用。
(四)法律規(guī)范的概括性要求
法律規(guī)范的概括性是指法律規(guī)范為一般人的行為提供了一個模式、標準或方向,它的對象是抽象的、一般的人,而不是具體的、特定的人,它在同樣的情況下可以反復(fù)適用,而不是只適用一次。[6]法律規(guī)范的概括性能在法律條文的有限性和人類社會行為的多樣性之間取得平衡,能包容各種具體的行為。譬如《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通則》第17條規(guī)定:“第十七條無民事行為能力或者限制民事行為能力的精神病人,由下列人員擔任監(jiān)護人:(一)配偶;(二)父母;(三)成年子女;(四)其他近親屬;(五)關(guān)系密切的其他親屬、朋友愿意承擔監(jiān)護責任,經(jīng)精神病人的所在單位或者住所地的居民委員會、村民委員會同意的。”該條款包含的模糊用語“其他近親屬”、“關(guān)系密切的其他親屬”雖然在一定程度上產(chǎn)生了模糊不確定的效果,但在法律條文有限、無法一一羅列的情況下,卻可以概括適合擔任無民事行為能力或者限制民事行為能力精神病人監(jiān)護人的情況,有力于對他們的保護。可見,法律規(guī)范的概括性有助于增強法律條文的包容度,給法律條文留出了靈活運用的余地,但同時也給法律實踐帶來了模糊性和不確定性。
法律語言是人們根據(jù)不同的社會文化環(huán)境、交際目的、交際對象等語用因素,在實踐中形成的一種具有特殊用途和自身規(guī)律的語言功能變體。在研究法律語言時,很有必要用語用理論對其進行分析?!罢Z義”和“語境”是語用學(xué)研究中的兩個基本概念。伯恩思(L.Burns,1991)認為,只從語義角度是不能全面地解釋模糊語言的,語用因素必須考慮,模糊性是語用的變異性,語境則是研究模糊語言的決定因素。[7]
語境,是指使用語言的環(huán)境。語境可解釋為從具體情景中抽象出來的,對話語的形式、意義產(chǎn)生影響的一些因素。它也可以解釋為語言活動參與者所共有的背景知識,這種背景知識使聽話人得以理解說話人要表達的意義。[8]筆者試以被稱為“世紀審判”(Trial of the Century)[9]的美國辛普森案(Simpson Trial)材料為語料,運用語用原則對逮捕前警方詢問辛普森和庭審中控辯雙方律師詢問證人的問答等語境中模糊語言使用情況進行研究,分析法律語言模糊性所體現(xiàn)的語言使用規(guī)律,從而更好地理解法律的模糊語言。
(一)從合作原則角度看法律語言模糊性
美國語言哲學(xué)家Grice認為,人們的語言交流活動必須遵循合作原則,即語言交流的參與者需根據(jù)交流的目的或方向在交流過程中作出相互合作的努力。合作原則包括四條準則:數(shù)量準則、質(zhì)量準則、關(guān)聯(lián)準則、方式準則。[10]Grice的合作原則所包含的四條準則套用了德國哲學(xué)家Kant的量、質(zhì)、關(guān)系和方式四大哲學(xué)范疇體系,這種哲學(xué)淵源使合作原則具有高度的概括力。[11]263不過這些準則也常常被違反,譬如說謊就違反質(zhì)量準則。盡管人們經(jīng)常違反合作原則,但他們心目中還是在直接或間接遵守著合作原則。在法律語言交流中,語言交流參與者有意、無意地使用模糊語言,在一定程度上體現(xiàn)了合作原則。例如:
1.M r.Shapiro(counsel):Do you anticipate a samp le w ill be left for us?①
M s.Kestler(w itness):Probably not.A-gain,it is a very,very w eak,small stain.
針對辯護律師Shapiro關(guān)于能否預(yù)測有剩余樣品提供給辯方的提問,專家證人——洛杉磯警察局犯罪學(xué)實驗室主任助理Kestler作出“Probably not”的模糊回答,表明她對樣品能否有剩余的預(yù)測。為了進一步闡述她做出預(yù)測的依據(jù),她用了“it is a very,very weak,small stain.”的描述。Very,very weak和small都是模糊言語,到底樣品上的血跡有多小、多弱,Kestler沒有量化、準確地指出。事實上,她也沒有必要指出,因為語言交流的目的是她能否做出預(yù)測,她作出否定的回答并提供她的理由,語言交流的目的已經(jīng)達到,這體現(xiàn)了合作原則的數(shù)量準則。
2.M s.Clark(p rosecution):In other words,
was other testing being performed on the Bronco?
M s.Kestler:A s far as I know it w as,and then there was some indication that there was possibly another search fo r evidence that they didn’t w ant to make in the beginning and so they w ent back the second time to look at the vehicle.
是否在Bronco轎車上做進一步調(diào)查(another search fo r evidence),當時警方還沒有定論,證人Kestler不能肯定地說會做進一步調(diào)查,否則將違反合作原則中質(zhì)量準則的要求。然而某些跡象表明,當時警方將可能做進一步調(diào)查,為了說明情況,Kestler借助模糊詞語possibly使ano ther search for evidence這一命題變得模糊,向聽者表明該觀點是自己根據(jù)當時某些跡象所做的猜測。模糊詞語possibly在此幫助Kestler說出符合事實、客觀真實的話,體現(xiàn)著合作原則的質(zhì)量準則。
(二)從禮貌原則角度看法律語言模糊性
合作原則是語言交流的一條重要指導(dǎo)原則但不是唯一原則。[12]Grice的合作原則不能解釋人們?yōu)槭裁匆`反其下屬準則以含蓄地、間接地表達自己。Leech提出禮貌原則正是為了補充其不足。禮貌原則主要從語義內(nèi)容(損和惠)和表達方式(直接和間接)兩個方面來規(guī)范禮貌語言。[11]531該原則由6條主要準則組成:策略準則、寬宏準則、贊揚準則、謙虛原則、贊同原則、同情原則。[13]禮貌原則是合作原則的補益和完善、豐富和發(fā)展。
法律語言中模糊語言的使用,使得語言交流更加禮貌,這將有利于案件審理過程中控方的詢問以揭開事實真相,也有利于辯方做出符合事實的論述,使其辯護顯得較為客觀而有說服力。譬如:
3.Lange②:Were you arrested at one time for something?
Simpson:No.I mean,five years ago we had a big fight,six years ago.I don’t know.I know Iended up doing community service.
Lange偵探在提問中使用模糊言語for something,使得提問更委婉,從而減少負面提問“是否曾被逮捕”對被提問者的損害。同時for something顯得探員提問比較隨意,暗示探員不確定辛普森是否曾經(jīng)被逮捕過。模糊言語fo r something的這些特殊效果使得辛普森更容易接受“是否曾被逮捕”的提問,有利于他交待事實。模糊言語for something在這里的使用體現(xiàn)禮貌原則的策略準則。
4.Vannatter③:OJ,w e’re go t so rt of a p roblem.
Simpson:Mmm hmm.
Vannatter:We’ve go t some blood on and in your car,w e’ve got some blood at your house,and so rt of a p roblem.
Simpson:Well,take my blood test.
Vannatter偵探告訴辛普森,警方似乎發(fā)現(xiàn)一個問題。模糊言語sort of的運用,淡化了“警方發(fā)現(xiàn)一個問題”這一命題的確切性,使其變得模糊起來,避免辛普森對該發(fā)現(xiàn)過于緊張,為下一步審問做好鋪墊。Vannatter偵探接著說,警方發(fā)現(xiàn)辛普森轎車里外及他的住所處都有血跡,這似乎是一個問題。Vannatter偵探再次用sort of來淡化“這是一個問題”的確切性,暗示警方雖然發(fā)現(xiàn)辛普森轎車及住所的血跡,但這些發(fā)現(xiàn)對偵破案件可能有價值也可能無意義,表現(xiàn)出說話者傾向于辛普森、同情辛普森。事實上,Vannatter偵探并不是傾向、同情辛普森,這僅僅是他的一種審問技巧。Vannatter偵探巧妙地利用模糊言語sort of增強偏向、同情辛普森的效果,以贏得辛普森的信任,爭取得到辛普森的配合,進而愿意提供血液做測試,為偵破案件提供證據(jù)。Vannatter偵探對sort of的巧妙運用,體現(xiàn)了禮貌原則的同情準則。
精確性和模糊性是法律語言的兩個重要特征,兩者的關(guān)系是辯證統(tǒng)一的。精確性是法律語言的靈魂與生命,但法律語言中并不排斥模糊詞語,因為模糊詞語在一定的語境下可以增強語言表達的效率,使法律語言更加準確。然而,模糊性法律語言容量非常大,成因復(fù)雜,筆者主要探討了模糊性法律語言存在的語用成因。通過引用經(jīng)典案例,筆者從語用學(xué)角度分析模糊性法律語言,研究發(fā)現(xiàn):模糊性法律語言在一定程度上體現(xiàn)著語用學(xué)中合作原則、禮貌原則等重要原則。掌握模糊性法律語言的這些規(guī)律,對分析司法實踐案例以及恰當使用模糊性法律語言都是很有意義的。
(本文寫作得到五邑大學(xué)外國語學(xué)院趙真教授、田在原教授的悉心指導(dǎo),特此致謝。)
注釋:
①以下語料均來自互聯(lián)網(wǎng).網(wǎng)址:http://walraven.org/ simpson/ph_jun30.htm lhttp://www.law.umkc. edu/faculty/p rojects/ftrials/Simp son/OJSstmnt.htm l
②Lange偵探為洛杉磯警察局辛普森案的主要調(diào)查員之一。
③Vannatter偵探為洛杉磯警察局辛普森案主要調(diào)查員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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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朱 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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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系江門市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規(guī)劃課題項目“司法語境中模糊話語研究”(批準號:2009C28)階段性成果,并獲五邑大學(xué)青年基金項目“從語用學(xué)角度論法律英語的模糊性”(批準號:Q 728)資助。
高潔英(1981-),女,廣東江門人,碩士,講師,主要從事法律語言學(xué)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