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似的孤獨心靈,別樣的寂寞人生

戴倩倩

摘 要： 《麥田里的守望者》和《圍城》里的主人公霍爾頓、方鴻漸雖生活在完全不同的世界，但面對同樣因物欲而異化的社會和冷漠而虛偽的世人，他們又有著相似的性格和孤獨人生。本文以平行研究為主要研究方法，從與他人溝通的無效性、與家庭的疏離，分析研究兩位主人公——霍爾頓、方鴻漸相似的內(nèi)心世界。

關(guān)鍵詞： 霍爾頓 方鴻漸 孤獨

美國作家杰羅姆·大衛(wèi)·塞林格的《麥田里的守望者》和中國大師錢鐘書的《圍城》這兩部小說之間的差異顯然大于它們之間的相同之處：截然不同的文化背景、故事情節(jié)和人物經(jīng)歷?；魻栴D是來自資本主義發(fā)達國家的青少年，而方鴻漸則是半殖民地半封建的落后中國的知識分子。但把兩部作品的主人公進行平行研究后，卻發(fā)現(xiàn)他們有諸多的共同之處：都面對著丑陋的世界、冷漠虛偽的世人，都在矛盾中迷失自我、尋找自我，在叛逆中對抗主流文化，但終因巨大的外部力量，以及本身性格的缺失，無奈夢想破碎，不得不在丑陋的世界繼續(xù)尷尬地生存。

毋庸置疑，霍爾頓和方鴻漸是孤獨的，只是正如“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兩人的孤獨心境也不盡相同，一個在明，一個在暗。前者的孤獨貫穿全文，寂寞、苦悶、孤獨、沮喪等字眼充斥著全文上下，猶如晴朗夜空的一輪明月，抬頭可見；而后者的孤獨感仿佛朦朧夜空中的星星，需要仔細辨認方知位置。

一、溝通的無效性

在《麥田里的守望者》故事開頭，幾乎全校的人都在球場上吶喊助威，而霍爾頓一人卻爬到高高的山頂上。他來此不是為了看得清楚，“流連不去的真正目的，是想跟學(xué)校悄悄告別”。①從這一情景可以看出，霍爾頓身上患有現(xiàn)代人的通?。喝伺c同胞的疏離。在學(xué)校，霍爾頓與同學(xué)們處處不合，總是感到與他們之間有一層隔膜，難以進行精神交流。他對整個學(xué)校失望透頂，找不到任何一點值得留戀的東西，“連外面街上都是一片死寂。你甚至聽不到汽車聲。我覺得那么寂寞，那么苦悶……”，②于是打定主意，當(dāng)晚離開潘西中學(xué)。在夜深人靜的寒冷夜晚，當(dāng)所有人都在溫暖的被窩里睡覺時，霍爾頓只身一人，無處可去，游蕩在城市街頭。這種致命的孤獨感帶給讀者的共鳴可謂刻骨銘心。圣誕節(jié)前夕，街上處處洋溢著節(jié)日的歡樂氣氛，孩子們在父母的陪同下，個個興高采烈，而霍爾頓孤身一人在街頭游蕩，極力尋求與人的溝通，以擺脫難耐的孤獨。他總試圖給人打電話，但卻沒有打給他渴望交流的琴，而和其他人的交流也總是毫無意義。他只希望能有人愿意傾聽他的談話，好好地談?wù)勊乃妓?，以及他感到痛苦、困惑的原因，但這么簡單的要求卻無人能做到。最后霍爾頓被孤獨所壓倒，痛不欲生。他情愿逃離社會，到一個沒有人認識他、他也不認識任何人的地方，從此裝聾作啞，一輩子再也不說話，“這樣就再也沒有必要同任何人進行愚蠢而無用的交談了”。③

在假模假式的世界中，霍爾頓寧愿孤獨，以出走來對抗，但當(dāng)他耐不住寂寞時，卻又前往熱鬧繁華的場所，在人群中品味孤獨?；魻栴D的這種孤獨是在繁華與喧囂中的孤獨，是在人群之中的孤獨。越是在人群中，在熱鬧的反差下越凸顯出他的孤獨。這并不是由客觀環(huán)境的隔離所造成的，而是心理上的隔離。盡管生活在鬧市中，卻得不到理解，無法與周圍的人交流和溝通，找不到心靈的朋友。這使他的孤獨成了一種刻骨銘心的痛、難以言說的苦。

與霍爾頓的孤獨苦悶相比，方鴻漸的寂寞顯得朦朧而晦澀。故事里的幽默諷刺有時甚至?xí)屪x者淡忘了小人物命運的悲涼和孤獨。夏志清曾一針見血地指出：“《圍城》是一部探討人的孤立和彼此間的無法溝通的小說?！雹苓@與《麥田里的守望者》有幾分相似。

在故事開頭，回國船上，方鴻漸本買的是二等艙位，但“只有他一個中國人，寂寞無聊得很”，加上其他中國人對他“擺闊”產(chǎn)生了敵視，他便自愿放棄了二等艙。船上的中國人整日打牌賭錢消遣，方鴻漸本不愛好麻將，自然與他們產(chǎn)生了隔閡。正值孤獨之際，鮑小姐穿著性感外露，言語放肆，渾身散發(fā)著妖艷、狐媚，只輕松一句話就將方鴻漸俘虜了。爾后，他又將蘇文紈當(dāng)作了形式上的女朋友，二人出雙入對?？梢哉f，在“白拉日隆子爵號”上的方鴻漸，排解外界無聊寂寞與內(nèi)心空虛的方式，就是頻繁地與異性交往，尋求感情的寄托。而此后的方鴻漸遠沒有如此幸運了。

一回到熟悉的家鄉(xiāng)，船上的一切便恍如隔世?！吧习稌r的興奮，都蒸發(fā)了，覺得懦弱、渺小，職業(yè)不好找，戀愛不容易成就”。⑤這是方鴻漸第一次思考前途，對未知生出憂慮，也是他一人體味孤獨。接下來的日子里，方鴻漸在丈人家的銀行做事，“白天昏昏想睡，晚上倒又清醒”。坐立不安的他還頻頻生出傷春的情懷和“忽忽若失的無名悵惘”。盡管時時處處與人應(yīng)酬，稠人廣眾之中也曾拋頭露面，卻常常感受到一種難耐的內(nèi)心孤獨。而在與唐曉芙戀愛失敗后，方鴻漸的孤獨達到了極致，“覺得天地慘淡，至少自己的天地變了相。他個人的天地忽然從世人公共生活的天地里分出來，宛如與活人幽明隔絕的孤鬼，瞧著陽世的樂事，自己插不進，瞧著陽世的太陽，自己曬不到”。⑥

來到三閭大學(xué)后，置身于結(jié)黨營私、烏煙瘴氣的環(huán)境，方鴻漸不屑于拉幫結(jié)派，和趙辛楣同游離于各派系之外，于是二人成了眾人排擠的對象，就連他“在街上走，多了一個顧忌，老遠望見他們，就避開”。⑦趙辛楣走后，他更像大海里的小舟失去了風(fēng)帆，孤立無援、彷徨無助，只有與孫柔嘉相依為命，排遣孤獨。卻不曾想到流言卑鄙，他又輕而易舉地掉進了孫柔嘉早已經(jīng)撒下的溫柔大網(wǎng)，從此開始了更為孤獨絕望的生活。

在故事的結(jié)尾，方鴻漸與孫柔嘉大吵一架后，孤獨落寞地走在人漸稀少的街頭，路燈拉長的影子更顯出他一人的寂寞，連自己都覺得自己像老頭子籃里過時笨拙的泥娃娃?；氐郊依?，餓著肚子居然睡著了，只是這睡“沒有夢，沒有感覺，人生最原始的睡，同時也是死的樣品”。⑧沒有了明天的希冀，只剩下了無謂的碌碌營生，方鴻漸的人生理想、愛情、婚姻、事業(yè)全都在這如死一般的睡中結(jié)束了?！疤焐耸墙趟麄児陋毜?，一個個該各歸各的，老死不相往來。身體里容不下的東西，或消化，或排泄，是個人的事；為什么心里容不下的情感，要找同伴來分攤？聚在一起，動不動自己冒犯人，或者人開罪自己，好像一只只刺猬，只好保持著彼此間的距離，要親密團結(jié)，不是你鉆我的肉，就是我擦破你的皮?！雹徇@段方鴻漸的內(nèi)心獨白，正述說了他靈魂深處的寂寞，以及對世界、對人生希望的虛無。

霍爾頓、方鴻漸的孤獨寂寞雖各有特征，但在異化的世界，他們都得不到世人的理解，更談不上被社會所接納了。缺乏與他人真誠的交流，只得獨自地消遣寂寞，唯有忠誠而沉默的影子與之相伴。

二、對家庭的疏離

霍爾頓、方鴻漸，在對待家庭的態(tài)度上，都共同表現(xiàn)出疏離、排斥與逃離。

在《麥田里的守望者》中塞林格并沒有花太多筆墨描寫霍爾頓的家庭關(guān)系。從故事中，我們得知這個經(jīng)濟富足的中產(chǎn)階級家庭，能為霍爾頓提供一切他所想要的物質(zhì)滿足，比如文中提到，霍爾頓曾借給室友斯特拉德萊塔和詹姆斯·凱瑟爾衣服穿，他所用的也是高級的真牛皮手提箱。但物質(zhì)的豐富并沒有帶給霍爾頓精神的幸福。從故事中，我們不難還原出霍爾頓的家庭氛圍，自私而冷漠。

霍爾頓在三天的流浪生活中，一直在逃離家庭。他偷偷溜回家探望妹妹菲苾，碰巧父母從舞會歸來，他便趕緊躲進了壁櫥，然后悄悄溜走。顯然，他與父母的關(guān)系已形同陌路。在這樣一個名存實亡的家庭里生活，他自然得不到任何真正的關(guān)愛，也感受不到家庭的溫暖。父親在故事中從未露面，雖身為律師，但在霍爾頓眼中，就是一個十足的偽君子，“打高爾夫球，打橋牌，買汽車，喝馬提尼酒，擺臭架子”。⑩在妹妹菲苾得知霍爾頓又被學(xué)校開除了時，她一直重復(fù)著“爸爸會要你的命”這句話?？上攵?，他平時對兒子的教育就是數(shù)落痛罵，根本沒有關(guān)愛。他早就一手安排好了兒子的前途，上貴族學(xué)校，一心只想讓他進耶魯大學(xué)或者普林斯頓大學(xué)，培養(yǎng)他成為資本主義的接班人，卻絲毫不關(guān)心他內(nèi)心的真實愿望?；魻栴D在父親面前勢必唯唯諾諾、畏畏縮縮，更談不上打開心扉了。而在霍爾頓想象的未來世界中，他對父親角色的定位就隱約透露著他對父愛的渴望：“我們?nèi)绻撕⒆樱桶阉麄兯偷绞裁吹胤讲仄饋?。我們可以給他們買許許多多書，親自教他們讀書寫字?！眥11}而母親老是說著言不由衷的話，嘮嘮叨叨，對兒子漠不關(guān)心。買了嶄新的冰鞋作為禮物，結(jié)果卻買錯了，兒子要的是跑刀，她買了花樣刀。連兒子真正想要的東西都搞錯了，這樣的母親不了解兒子，更從未想過要去理解兒子。她能做的只有滿足兒子物質(zhì)上的要求，根本沒有關(guān)心他的精神世界。身為父母，在兒子出現(xiàn)問題之后，他們沒有用家庭的溫暖去感化他，用父母的愛去關(guān)懷他。在這般自私、冷漠的家庭中生活，當(dāng)然體會不到溫情，霍爾頓隱忍著精神的折磨，只有不停地逃離、出走。

與霍爾頓相比，方鴻漸生活的家庭散發(fā)著沉悶的封建腐朽氣息，讓人窒息。從小生長在舊式大家庭，方鴻漸卻并不擅長那一套繁文縟節(jié)，帶新媳婦回家也未能參透二老的意愿向他們行叩頭大禮。雖然方鴻漸對父親方遯翁表面上還算尊敬、聽從，但父子關(guān)系卻并不親密。他寧可父親生氣擺擺家長的威嚴架子，也受不了他那可笑的幽默。文中還借孫柔嘉之口一語道出了他在家庭中的地位：“你雖然是大兒子，我看你的父親母親并不怎么溺愛你?！眥12}

愛慕虛榮的方遯翁，帶領(lǐng)了大批親朋好友前往車站迎接榮譽歸國的博士兒子，聽到眾人的附和稱贊，做父親的沾沾自喜，虛榮心得到了極大的滿足，顧影自憐般地寫日記，用皮里陽秋的筆法記錄下一言一行，還展示給到訪的朋友，從各個方面證明自己高人一籌，為的是讓天下后世知道他如何教子有方。未爭得兒子同意，他就滿口替他應(yīng)允了給學(xué)校作演講的事宜。一方面是出于虛榮、好面子，顯示家學(xué)淵博，一方面封建家長制的專橫霸道在他身上也得到了極好的表現(xiàn)。

再來看看家人之間的感情。方鵬圖對哥哥方鴻漸的評語居然是“傻瓜”一個，因為他和周家鬧翻了，現(xiàn)在點金銀行發(fā)達得很，方鵬圖打著共同發(fā)達的如意算盤，希望將來可以合股投資。兩位弟媳之間本來彼此攀比、暗爭激烈，但孫柔嘉來后，對她充滿了敵意和誹謗，二人為著共同的敵人竟然“舊嫌盡釋，親熱得有如結(jié)義姐妹”。{13}間接耳聞了弟媳的閑言惡語后，方鴻漸發(fā)出這樣的感慨：“一向和家庭習(xí)而相忘，不覺得它藏有多少仇嫉卑鄙，現(xiàn)在為了柔嘉，稍能從局外人的立場來觀察，才恍然明白這幾年來兄弟妯娌甚至父子之間的真情實相，自己有如蒙在鼓里?！眥14}這里的真情實相，便是金錢、利益。親人之間如此，親家之間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方家和孫家彼此瞧不起對方，交換過鄙視，背后都嫌對方不闊，誰也不滿意誰。孫家對女兒的事情冷漠得幾于放任，對女婿的態(tài)度更是客氣得疏遠。

在表面井然有序的封建秩序下，仍掩蓋不了丑陋的勾心斗角。在這樣的封建家庭中，一跪三叩首的禮數(shù)已壓得人喘不過氣來，而兄弟、妯娌之間，搬弄事非、惡語相向更是家常便飯，父愛、母愛的神圣完全在拜金主義中溶解消失了。生活在這樣的家庭，方鴻漸只有不斷地逃離，從國內(nèi)逃到國外，從上海逃到長沙。

與他人溝通的無效性，與家庭親人的疏離、排斥，注定了霍爾頓、方鴻漸的人生之旅孤獨而寂寞。他們就像泥濘沼澤中的困獸，周圍卻擠滿了好奇、冷漠的看客。他們得不到世人的理解，更談不上與他們成功的交流。就算偶有一兩個精神慰藉，但也無法改變他們的寂寞人生，這一悲涼的事實。

注釋：

①杰羅姆·大衛(wèi)·塞林格著.施咸榮譯.麥田里的守望者.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01：5.

②同上：67.

③同上：262.

④夏志清著.論錢鐘書的小說.張泉編.錢鐘書和他的《圍城》——美國學(xué)者論錢鐘書.北京：中國和平出版社，1991：43.

⑤錢鐘書.圍城.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91：29.

⑥同上：105.

⑦同上：249.

⑧同上：335.

⑨同上：199.

{10}杰羅姆·大衛(wèi)·塞林格著.施咸榮譯.麥田里的守望者.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01：228.

{11}同上：263.

{12}錢鐘書.圍城.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91：300.

{13}同上：294.

{14}同上：296.

參考文獻：

［1］江磊.文人與無路可逃——淺論錢鐘書與《圍城》的悲劇性.湖北經(jīng)濟學(xué)院學(xué)報，2008，（4）.

［2］杰羅姆·大衛(wèi)·塞林格著.施咸榮譯麥田里的守望者.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01.

［3］陸文虎.“圍城”內(nèi)外——錢鐘書的文學(xué)世界.北京：解放軍出版社，2004.

［4］錢鐘書.圍城.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91.

［5］邱玉敏.在尷尬的東西方文化夾縫中——方鴻漸生存悲劇成因探析.濟南大學(xué)學(xué)報：2004，（1）.

［6］吳其南.圍城修辭論.北京：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2005.

［7］尹德翔.論《麥田里的守望者》主人公霍爾頓·考爾菲德.外國文學(xué)評論，1988.7.

［8］張泉.錢鐘書和他的《圍城》——美國學(xué)者論錢鐘書.北京：中國和平出版社，19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