體制內(nèi)的先鋒作家

張相寬

摘 要： 體制內(nèi)的身份和高度的責任感，使王蒙的創(chuàng)作與主流意識形態(tài)息息相關；敏感的藝術直覺和積極的探索精神，使王蒙的創(chuàng)作具有鮮明的先鋒性。直面政治身份和文學身份的微妙關系，是王蒙必須正視和解決的問題，這也使他走上了孤獨而執(zhí)著的創(chuàng)作之路。

關鍵詞： 王蒙 體制內(nèi) 先鋒性 創(chuàng)作之路

王蒙生于1934年，1948年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從上世紀50年代初發(fā)表《青春萬歲》開始登上文壇，至今筆耕不輟。共產(chǎn)黨員的身份，曾經(jīng)的文化部長，使他始終固守著主流文化意識形態(tài)的立場，但敏銳的藝術直覺又使他時時成為文學思潮中的急先鋒，引領著當代文學不斷前進。

一、“少共精神”貫穿其創(chuàng)作始終

一個人的記憶決定了他寫作的方向。王蒙12歲就參加革命，14歲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16歲擔任青年團的領導工作。同時，從23歲開始被卷入“反右”斗爭，發(fā)配到新疆，經(jīng)歷了“故國八千里，風云三十年”的政治風雨。作為經(jīng)歷撥亂反正的“歸來作家”的一員，重返文壇后的王蒙一方面表現(xiàn)那段不堪回首的艱辛歷程，一方面又充滿對國家、人民、命運的愛戀、憂思、憧憬甚或無奈和迷惘、王蒙說：“研究‘小說做法的人也許會搖頭，然而，我無時不在想著、憶著、哭著、笑著這八千里和三十年，我的小說的支點正是在這里。”［1］

王蒙的心態(tài)和創(chuàng)作，具有一種特有的光明和硬朗，洋溢著一種樂觀主義、理想主義精神，呈現(xiàn)出一種特有的明亮之色，“有著光亮的和充滿著希望、思想力量的東西”。［2］王蒙創(chuàng)作中所閃耀的這種“光亮”和“希望”，源于他與時代主流話語的“聯(lián)盟”，《布禮》曾得到胡喬木等高層人物的激賞即是一例。王蒙早年的“少共”經(jīng)歷及其日后形成的主人翁意識在上世紀八十年代特有的時代氛圍中重新被激活。

創(chuàng)作于“文革”之前的作品主要有《青春萬歲》與《組織部來了個年輕人》。當時作者作為一個年輕的共產(chǎn)黨員，《青春萬歲》主要是對青春的贊美和對新社會的謳歌，而《組織部來了個年輕人》則試圖干預生活，突破狹窄的政策圖解模式，還文學于史以本來面目，而他的這次突破也使他屢遭厄運，被剝奪了寫作的權利?！拔母铩焙?，王蒙的創(chuàng)作迎來了一個嶄新的春天，《雜色》《相見時難》《惶惑》《堅硬的稀粥》《活動變?nèi)诵巍返燃炎鲗映霾桓F。王蒙這一系列反思小說的內(nèi)核，是上世紀五十年代成長起來的青年革命作家在八十年代初期，以剛健明朗的風格和歷史樂觀主義精神反思復雜的歷史和現(xiàn)實，以構建新的自我認同。這里既有對理想信念的堅守，又有對痛苦的經(jīng)歷和新的問題的剖析，甚至也顯示了在構建新的自我認同過程中發(fā)生的自我破碎、惶惑甚至迷失。進入九十年代后，王蒙又創(chuàng)作了季節(jié)系列小說《戀愛的季節(jié)》《失態(tài)的季節(jié)》《躊躇的季節(jié)》和《狂歡的季節(jié)》，盡情書寫青春時期的憧憬和迷惘，文革時期的矛盾和痛苦以及當下的歡欣和無奈。

從《青春萬歲》到“季節(jié)系列”，記錄著王蒙“故國八千里，風云三十年”的人生經(jīng)驗：通過個人的理想激情與現(xiàn)實環(huán)境的沖突，表現(xiàn)敘述人心智成長的精神歷程，書寫著“革命人永遠是年輕”的信念，而革命、愛情、激情、理想、青春則是其敘事中的關鍵元素，少共精神貫穿其創(chuàng)作始終。

二、小說藝術的“探險家”

王蒙是一個對社會轉(zhuǎn)向和社會思潮高度敏感的人，而他的創(chuàng)作都能夠和當時的社會轉(zhuǎn)向和社會思潮相聯(lián)系，從內(nèi)容到表現(xiàn)方式作出革新。王蒙是中國當代文壇上特別是當代小說藝術的“探險家”，他的小說創(chuàng)作過程實際上就是一個小說藝術的探險過程，王蒙小說藝術的每一次探險，都給當代小說帶來了新變化，他的每一次探索，都給當代小說帶來了新的影響。第一次探索產(chǎn)生了《組織部來了個年輕人》，其意義在于使小說藝術擺脫文學是政治工具的束縛，繼承和發(fā)展了文學寫人的情感世界的“五四”新文學傳統(tǒng)；第二次探索以《蝴蝶》、《布禮》等小說的發(fā)表為標志，意識流、蒙太奇等小說手法的運用使中國小說藝術走向現(xiàn)代和多元；第三次探索是以《堅硬的稀粥》等作品為代表的具有明顯隱喻、象征色彩的小說，使小說在現(xiàn)實性的基礎上獲得了豐富的文化哲學意味；第四次探索是以“季節(jié)系列”為代表的作品，創(chuàng)造了狂歡似的“雜色”文體，在敘事內(nèi)容和敘事方式上取得了成功的試驗。王蒙是當代文壇上一位特別具有創(chuàng)新性的作家，是不重復別人也不重復自己的小說藝術家。

八十年代是一個思想解放、張揚自我、眾聲喧嘩的時代，王蒙作為一個對社會轉(zhuǎn)變和藝術形式高度敏感的作家，意識到新時代可以用新形式來表現(xiàn)。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王蒙的“集束手榴彈”——中篇小說《布禮》、《蝴蝶》，短篇小說《夜的眼》、《春之聲》、《海的夢》及《風箏飄帶》，因其“意識流”手法的使用震動了文壇。王蒙的意識流小說的特點在于不重故事情節(jié)的完整性，突破了傳統(tǒng)故事情節(jié)的開端、發(fā)展、高潮、結局的線性結構，而重在表現(xiàn)敘述者及其對象的意識之流，重在想象和感覺的發(fā)揮的敘事理性和邏輯在這里缺席了。王蒙曾坦言：“我覺得隨著生活的復雜化，隨著人們文化水平的提高，它會越來越多要求多線條、快節(jié)奏的結構?！保?］我們看到，從《春之聲》、《海的夢》到《蝴蝶》、《雜色》、《風箏飄帶》，這一系列小說因其難以復制的獨特性，很難被歸類到所謂的“傷痕文學”、“反思文學”、“尋根文學”當中去。批評家用“意識流”這一概念來概括王蒙小說恰如其分。

進入九十年代后，王蒙又用狂歡化的語言敘述他的“季節(jié)系列”，表達他的“文革”情節(jié)。翻開“季節(jié)系列”，王蒙式的語言的狂歡撲面而來，那種似通非通、似連非連的句子通篇流淌。古代詩歌、政策條文、流行口號、蘇聯(lián)歌曲、民間理語等夾雜揉合在一起，比喻、象征、調(diào)侃、反諷、戲謔隨意交叉，不僅信息大，而且蘊涵豐富，構成了雜語喧嘩的多維空間。比如《躊躇的季節(jié)》中對吃西瓜的描述：“多么可愛的夏天！西瓜是上蒼的杰作，吃西瓜是夏天幸福的極致，幸福、理想、詩意與西瓜同在。在酷熱的折磨下，在煉獄的威退下，在你的呻吟和抱怨、掙扎和潦倒中，你得到了天助，得到了上蒼的恩寵，得到了一股清流，一派清新，簡直是一個嶄新的生命。既是吸飲，又是吞噬，既是收納，又是吐棄。踢里禿嚕，滴滴嗒嗒，三拳兩腳，張飛李逵，一個西瓜就進了肚。除了吃西瓜，什么東西可能吃得這等痛快！夏天吃個瓜，豪氣滿乾坤！伏天抱個瓜，清風浴靈魂！盛夏抱個瓜，飛天懷滿月！春風風人，夏雨雨人，何如西瓜瓜人！有物曰西瓜，食之脫俗塵！有瓜甘而純，食之乃羽化！清涼，甘冽，柔潤，通暢，安撫，洗濯，補養(yǎng)，透亮，如玉如珠，如液如漿，如花如鳥，如云如艘，如飴如脂，如鯤鵬展翅遨游于天地之間直到六合之外！”［4］這是錢文對吃西瓜的特殊感受，作者展開了豐富的聯(lián)想，寫出吃瓜人的快樂心境，隨意涂抹，使人進入到由多種漢語形象構成的語言的狂歡情景中。

王蒙的這種改變應該與當時先鋒文學的形式實驗有關。在八十年代中后期，馬原、洪峰、劉索拉、余華等小說作家熱衷于文學形式的創(chuàng)新，使中國的先鋒文學發(fā)展到一個新的高峰。由于先鋒文學思潮的影響，王蒙也不甘寂寞，敢于用新的形式表現(xiàn)他的文革生活。

三、在政治與文學的夾縫中執(zhí)著前行

王蒙曾坦言自己與政治、革命的聯(lián)系，“我的特點就是革命”，［5］“我無法淡化掉我的社會政治身份社會政治義務”。［6］“歸來”后的王蒙一直“游走”在首都文化知識界的上層。除了“反右”和“文革”時期，王蒙一直與政治保持著密切聯(lián)系，一直是“在組織”的，是體制內(nèi)作家。

可能對一個作家而言，是不是共產(chǎn)黨員，是否擔任中央委員或部長，并不重要，但對王蒙而言，這種經(jīng)歷的影響舉足輕重。政治生活構成了王蒙八十年代的重要維面。王蒙的這種獨特的政治身份和文學身份的融合，在一定意義上決定了王蒙八十年代的“橋梁”身份，同時也進一步強化了王蒙共青團時代就已經(jīng)形成的主人意識和責任意識，“要當個和諧的因素而不是生事的因素，要當一個穩(wěn)定的因素而不是攪亂的因素”，［7］自覺“充當中央與作家同行之間的橋梁”，［8］“充當一個減震減壓的橡皮墊”。［9］王蒙這種“橋梁”心態(tài)、“橡皮墊”意識，是一般作家所沒有的。

王蒙盡管善于處理政治與文學的關系，但有時候政治與文學的微妙關系也置他于尷尬境地。王蒙處于八十年代獨特的文化氛圍中，受到左右兩種力量的“夾擊”，是在所難免的事?！白蟆迸烧J為他“右”，搞“自由化”，是“現(xiàn)代派”；“右”派則認為他“左”，已經(jīng)“官方化”，是“喉舌”。身處左右兩種力量的夾縫之中，王蒙卻不愿把自己綁在任何一方的戰(zhàn)車上，他致力于溝通、緩和、平衡乃至“抹稀泥”，這決定了王蒙陷于左右逢源、左右夾擊的處境之中。這就是王蒙作為“界碑”的窘境：“我好像一個界碑——站在左邊的覺得我太右，站在右邊的覺得我太左，站在后邊的覺得我太超前，站在前沿的覺得我太滯后?！保?0］王蒙“成了一個樁子，力圖越過各面的人，簡單而又片面的人都覺得我脫離了他們，妨礙了他們，變成了他們的前進腳步的羈絆，而且是維護了效勞了投奔了對方”。［11］王蒙的這種“界碑”感，是對八十年代以來中國知識界的某種思想真相的深刻反映。

體制內(nèi)的身份和高度的責任感，使王蒙的創(chuàng)作與主流意識形態(tài)息息相關；敏感的藝術直覺和積極的探索精神，使王蒙的創(chuàng)作具有鮮明的先鋒性；自覺的“橋梁”心態(tài)和“橡皮墊”意識，使王蒙踏上了孤獨而執(zhí)著的創(chuàng)作之路。

參考文獻：

［1］王蒙.夜的眼及其它.廣州：花城出版社，1985：275.

［2］許覺民.談王蒙近作.崔建飛編.王蒙作品評論集萃.青島：中國海洋大學出版社，2003：1.

［3］王蒙.在探索的道路上.王蒙文存.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3，Vol19：40.

［4］王蒙.躊躇的季節(jié).人民文學出版社，2000：132.

［5］楊瀾訪談錄（第9輯）.沈陽：遼寧人民出版社，2002：77.

［6］王蒙.王蒙自傳（第2部）.大塊文章.廣州：花城出版社，2007：79.

［7］［8］［9］王蒙.王蒙自傳（第2部）.大塊文章.廣州：花城出版社，2007：266，335，165.

［10］［11］王蒙.王蒙自傳（第2部）.大塊文章.廣州：花城出版社，2007：7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