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生命傷痕的淡化

周琳琳

摘 要： 沈從文的湘西小說中有一類特殊的女性群體——被侮辱被損害的妓女。沈從文有意識地為妓女鳴不平，努力挖掘潛藏于她們心靈中高尚、純潔的人性美，但他在處理此類題材時，使用的卻是男性視角，往往從男性心理入筆，忽略了更具災(zāi)難性的女性受害者。小說《丈夫》就是從男性視角出發(fā)來敘述故事，而在《柏子》中，他雖著重表現(xiàn)妓女也有人性，懂得愛，下筆卻忽略了她們賣淫的社會內(nèi)容，突出了她們的動物本能，造成了女性生命傷痕的淡化。

關(guān)鍵詞： 沈從文 湘西小說 男性視角 妓女

沈從文的湘西小說中有一類特殊的女性群體，即在舊社會普遍存在的、被侮辱被損害的弱勢群體：妓女、暗娼。一提起她們，人們總是習(xí)慣把她們同淫蕩、邪惡、骯臟等詞匯聯(lián)系在一起。她們的職業(yè)是最不道德的，但在沈從文筆下出現(xiàn)的妓女，多為只出賣肉體、不出賣靈魂的尚未完全失去人性的婦女，特別是當(dāng)她們一旦遇到對方把她們當(dāng)作人一樣尊重時。她們雖操皮肉生涯，但天真未泯，同樣也需要真誠的同情和愛戀。沈從文在很多作品中都向我們傳達(dá)，邊地風(fēng)俗淳樸，淳樸到做妓女，也永遠(yuǎn)那么渾厚?！哆叧恰冯m未出現(xiàn)妓女的形象，但在介紹茶峒的民俗風(fēng)情時，也明確指出：“由于民情的淳樸，身當(dāng)其間的不覺得如何下流無恥，旁觀者也就從不用讀書人的觀念，加以指摘與輕視。這些人既重義輕利，又能信守自約，即便是娼妓，也常常較之講道德知羞恥的城市中紳士還更可信任。”［1］即使是妓女，也保留著邊地人純樸熱烈的愛情和對待生命的莊嚴(yán)認(rèn)真態(tài)度，她們?yōu)閻勰茏龀龈刑靹拥氐呐e動；她們大多來自下層人民，為生活所迫才干此營生，所以她們原先具有的素樸人性并未完全泯滅?！版蛔邮潜百v而且骯臟的，我們都得承認(rèn)。做婊子的也就知道自己算不得人，處處容忍。在這里我們卻把婊子的偉大疏忽了，都因為大家以為她是婊子”。［2］沈從文有意識地為妓女鳴不平，努力挖掘潛藏于她們心靈中的高尚、純潔的人性美，以扭轉(zhuǎn)千百年來人們對妓女的世俗觀念。

一、男性視角觀照下的《丈夫》

盡管沈從文有意識地為妓女鳴不平，努力挖掘潛藏于她們心靈中高尚、純潔的人性美，但他在處理此類題材時，使用的卻是男性視角，往往從男性心理入筆，忽略了更具災(zāi)難性的女性受害者，流露出一種對“吊腳樓”風(fēng)味的深沉緬懷。趙園在《沈從文構(gòu)筑的“湘西世界”》中，就曾經(jīng)這樣說：

沈從文對兩性關(guān)系，幾乎始終是由男性方面估量的。因而也絕非偶然，《丈夫》寫那種生活的悲劇性，取得是“丈夫”這一視角，悲劇性首先是由丈夫的受辱感引出的。更不消說《第四》、《湘行散記·一個戴水獺皮帽子的朋友》那類作品。男主人公所以被認(rèn)為是“灑脫”，只因了他們漁色獵艷的那份本領(lǐng)。在這樣一種“人性觀察”中，女性作為現(xiàn)代意義上的“人”的命運，甚至完全不在作者的興趣范圍之內(nèi)。

沈從文使用的，是“男性中心”社會里男性觀察異性的眼光。［3］

《丈夫》的開頭部分，沈從文以他獨特的敘事口吻，描寫在一個叫黃莊的地方，因為經(jīng)濟原因，年輕的丈夫時常允許妻子離家到碼頭上去做“生意”。作者交待了他所描寫的許多年輕夫婦共有的凄慘命運后，便開始“重寫”其中某一對的遭遇：船妓老七的丈夫去探望妻子的尷尬經(jīng)歷。

小說以細(xì)膩深刻的筆致，剖析丈夫靈魂深處從麻木到覺醒的過程。雖然他在鄉(xiāng)下早知妻子做的什么生意，但耳聞目睹妻子為了幾個錢被隨便一個男人作踐蹂躪還是覺得心痛。為了擺脫這種非人生活給他精神上的痛苦，這對年輕夫婦最后毅然地離船回鄉(xiāng)了。在這里，丈夫的覺醒是朦朧的、幾經(jīng)周折的，然而，他畢竟開始認(rèn)識到自己存在的價值，爭取做一個有獨立人格的人。

然而，沈從文濃墨重彩的描寫“丈夫”面對妻子與嫖客糾纏時的“失落感—受辱感—尊嚴(yán)的找回”等一系列心理變化過程，卻無視“妻子”的辛酸。做丈夫的看到妻子為娼受凌辱，心里很不是滋味。那么，身在其中的妻子又是何等滋味呢？被生活所迫作這等事，而且還是當(dāng)著丈夫的面，在丈夫思想感情發(fā)生變化、人性復(fù)蘇的同時，恐怕妻子心里也是波濤洶涌、百感交集，但他卻對此毫無涉及。

不但沒有審視女性的心理狀態(tài)，反而在文章開頭，沈從文就帶有譴責(zé)意味地述說她們“作了生意，慢慢的變成為城里的人，慢慢的與鄉(xiāng)村離遠(yuǎn)，慢慢得學(xué)會了一些只有城里人才需要的惡德，于是這婦人就毀了”。［4］(P59)殊不知，在這種惡劣的情形中，“上了船，花錢半圓到五塊，隨心所欲的吃煙睡覺，同婦人毫無拘束的放肆取樂”，［4］(P58)身心遭受非人的摧殘，還好好保持著鄉(xiāng)村純樸氣質(zhì)和美好人性，簡直是一種奢望。而上船探望的丈夫，看到完全不同的女人，城里人的打扮，城里人的衣裳，城里人的神奇派頭，城里做太太的大方自由，卻感到極大的驚訝和手足無措。丈夫在船上，有新的客人來了，仍然要強顏歡笑和陪睡，還要去安慰討好神情落寞的丈夫。和丈夫在船上拉胡琴唱歌，卻引來胡攪蠻纏、下流骯臟的兵士，為了息事寧人，女人還是利用自己的肉體，陪兩個兵士睡覺，換來區(qū)區(qū)四張票子。兵士胡鬧完走后，“五多大娘老七都在前艙燈光下說笑，說那兵士的醉態(tài)”。［4］(P82)也許沈從文是有意襯托女人的麻木，對她的感受忽略不計。但是，任再麻木的人，恐怕在此時也不會無動于衷。在水保和巡官查船時，被告知巡官要回來過細(xì)“考察”老七，此時有一大段話描寫不諳其故的丈夫的心理，當(dāng)事人老七此時心里也一定是波濤洶涌，而他亦是一句話忽略而過：“老七咬住嘴唇不作聲，半天發(fā)癡?！保?］(P85)最后，老七能和丈夫一起回鄉(xiāng)下，繼續(xù)過貧苦不堪的生活，說明她還是能體諒丈夫的心情，這樣的女人，總不至于是像小說中所刻畫的、麻木到無知無覺的女人。

老舍的《月牙》，就是從女性視角出發(fā)，以當(dāng)事人的心理、情感發(fā)展變化為軌跡，深刻真實地描寫了一個弱女子徒勞掙扎，最終卻仍被生計所迫墮落的艱辛心路歷程。而沈從文相似題材的作品卻有意忽視更具災(zāi)難性的女性的心理感受，不能不說是一種遺憾。小說中往往因為女性視閾的匱乏而充滿了男性中心立場文化對女性的冷酷刻薄。這種簡單化的否定立場，由于放棄了對女性的悲憫，實際上也就放棄了對造成這種現(xiàn)象的男權(quán)中心進(jìn)行追根究底的批判。

二、從《柏子》看女性生命傷痕的淡化

沈從文對底層人民一直懷有深厚的感情，特別是對水手，總是滿懷同情和溫情。就像他的很多小說所述，妓女多靠商人維持生活，恩情所結(jié)卻多在水手。他寫妓女和水手的感情，簡直就是寫一種奇特而樸素的愛情。這些青年水手和小鎮(zhèn)妓女之間久別重逢的歡娛和放肆，分手時的叮嚀和盟誓，離別后的纏綿和眷戀，都不應(yīng)該僅僅看成金錢和肉體的買賣關(guān)系，而應(yīng)承認(rèn)他們由于生活遭際的相似，有著一種相互同情、愛慕和慰藉的真情實意，這正是下賤如妓女者身上所顯示的人性美。沈從文打破一切傳統(tǒng)觀念的束縛，給予她們以同情和贊美，還是頗需一番勇氣的。

《柏子》同樣是多情水手和多情妓女的故事，作者以同情、憐憫乃至頌揚的筆調(diào)描繪那用全身心回報多情水手的多情妓女的身影。水手柏子把在船上辛苦勞作得來的錢，大多花在妓女身上，然后回到船上出苦力。沈從文一開始便“信筆”寫出了柏子寧可忘卻的事情：河流上的兇險，工作的艱辛，微薄的報酬，還有生命的脆弱，等等，但船一靠岸，這一切都煙消云散了。柏子的目的地是河街小樓，“紅紅的燈光下有使柏子心開一朵花的東西存在”，［5］(P67)那就是吊腳樓的妓女。這篇小說表明了沈從文對純潔的人際關(guān)系和素樸民風(fēng)的偏好，但他一味地、滿懷溫情地敘寫水手和娼妓的互相眷戀、款款深情，盛贊那些娼妓、水手的寬厚、多情，也流露出一種對“吊腳樓”風(fēng)味的深沉緬懷。

在描寫人的本性時，他反對把人僅僅寫成具有動物的欲望，但自己又易犯此病。他寫妓女，雖著重表現(xiàn)她們也懂得愛、有人性，但有時下筆則忽略了她們賣淫生活的社會內(nèi)容，突出了她們的動物本能?！栋刈印分校藢Υ采系陌刈硬粺o贊嘆的稱之為“?！?，文中津津樂道地寫道：“柏子只有如婦人所說，粗鹵得同一只小公牛一樣。到后于是喘息了，松弛了，像一堆帶泥的吊船棕繩，散漫的擱在床邊上。”［5］(P71)而婦人“望到他這些行為發(fā)笑”。［5］(P71)而未刪節(jié)的版本更是有大量挑逗性的描述。再如《廚子》中的青年妓女二園，作者寫她被蠻橫人物欺凌時的辛酸流淚，可是同時又忽視了妓女作為社會的人是有思想感情的（盡管被扭曲和壓扁），只著眼她的“動物性”，并用了如下字眼來形容：“她的身體原是仿照到一種畜生造成的?！保?］(P93)“這女人全身壯實如母馬，精力彌滿如公豬，平常時節(jié)不知道憂愁，放蕩時節(jié)就不知道羞恥?！保?］(P93)“每逢一個寬大胸膛壓到她的胸膛上時，她照例是快樂的?！保?］(P94)至于其中那七十七歲的、干癟枯干了還要找一個馬夫鬼混的鴇母，以及《湘行散記·辰河小船上的水手》里那個追逐年輕結(jié)實的水手的老妓，似乎只表現(xiàn)出一種旺盛的動物欲望。殊不知妓女賣身，強顏歡笑的背后流淌著多少血和淚。

正因為從男性視角出發(fā)來敘述故事，沈從文的小說忽視了更具災(zāi)難性的女性的心理感受，造成了女性生命傷痕的淡化。

再如《湘行散記·一個戴水獺皮帽子的朋友》，描繪了一個行伍出身，有著豐富的人生經(jīng)驗，性格又豪爽直率的旅館老板，作者以贊賞的筆觸表現(xiàn)他既粗獷又頗懂藝術(shù)的性格。但是，作者同時又十分贊嘆他在女人身上的豐富經(jīng)驗：“他懂得多哩，只要想想，人還只在25歲，就有一百多個婦人在他面前裸露過胸膛同心子，這是一個如何豐富嚇人的經(jīng)驗！”［6］十年之后，他還要繼續(xù)糟蹋一個只有十五六歲的雛妓以滿足獸欲，這本身是一種荒淫無恥的生活，是人類社會的丑行，它并不表現(xiàn)人物的豪爽性格，而作者卻不加分辨，也用來作為贊美此人富有人性的一個依據(jù)，這不是對人性的真實描繪，而是對現(xiàn)實生活的歪曲。這種歪曲忽視了女性的心理感受，從而造成這些在沉重生活中無奈墮落的女性生命傷痕的淡化。

參考文獻(xiàn)：

［1］沈從文.沈從文小說選［M］.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1：243.

［2］沈從文.沈從文選集（第四卷）［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3：214.

［3］王珞.沈從文評說80年［G］.中國華僑出版社，2004：387，388.

［4］［5］沈從文.沈從文別集·丈夫集［M］.長沙：岳麓書社，1992.

［6］沈從文.沈從文別集·湘行集［M］.長沙：岳麓書社，1992：15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