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情劍川

于我而言，劍川始終是我未曾抵達時魂牽夢縈的遠方，是我抵達后流連忘返的樂園，是我離開后又始終無法割舍的地方。也許，身懷三尺劍，難敵繞指柔，面對這樣一個柔美之地，何人能夠抵擋?

事實上，劍川人從來不乏豪情，他們指點江山，縱橫捭闔。在漫漫的歷史長河中，英雄豪杰、高人逸士層出不窮，如趙藩、周鐘岳、趙式銘，乃至現(xiàn)當代從劍川走出的地方官員和軍中兒郎。劍川白族調(diào)里也有高亢激越的唱腔，響遏行云，余音繞梁。劍川人不乏豪情，他們用帶有很重鼻音的白族話高談闊論，舉杯豪飲;在劍川，即便是最具有小資情調(diào)的酒吧和茶樓，都變成了流行歌曲與白族調(diào)、洋酒和土釀共舞的娛樂場所。劍川人也從來不乏熱情，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菜上了一道又一道，酒喝了一盅又一盅，他們會盡力展示最豐富和美麗的劍川，讓你嘆為觀止。然而，我以為，劍川人最不乏的卻是柔情，是浸透在血液和生命里的那種柔情。

比之世居蒼山腳下洱海之濱的大理白族，劍川白族無論是在外貌、體型、膚色、說話的腔調(diào)、舉止上都相去甚遠，劍川海拔高，雖位于劍湖之濱卻仍嫌干燥與苦寒;劍川人膚色偏黑、高鼻深目，無論是男女體格都較為健壯;劍川人說話鼻音濃、嗓門大;劍川人表面顯得大大咧咧，不善于察顏觀色……所有這些，似乎都與柔情無關(guān)。然而，只要你領(lǐng)略了劍川歷史文化的博大精深，你便會同意這樣一個觀點:劍川人骨子里柔情萬千!

劍川石鐘山石窟的歷史文化價值我就不在這里贅述了，已經(jīng)有很多人在各種著作中作過論證，我再說也說不出什么新意來。劍川的雕刻藝術(shù)也有很多人說過，從木雕到石雕。然而，我還得說，雕刻藝術(shù)已將劍川人骨子里的那份柔情盡展無遺。

一次偶然的機會，我得以到劍川各種手工作坊和木器廠參觀，得以系統(tǒng)地領(lǐng)略了劍川木雕的風采。在獅河木雕村，我看到了木雕的繪圖，看到了格子門的半成品、成品，看到了家家戶戶都是作坊的壯觀景象。在那里，無論男女、無論老少，都可以拿起雕刀雕刻那些在我看來極為復(fù)雜的圖案。他們做得那么專注，那么認真，幾刀下去，一只傳說中的麒麟便已銜著仙草而來。再幾個起落，一朵祥云就已浮在天空中。而且，不論走到哪一家，只要是在從事木雕制作，雕刻的功夫都不賴。在格子門中，較為復(fù)雜的是多層鏤空雕?？粗粚佑忠粚又丿B而又各異的圖案，就不得不佩服劍川人心思之細、之美、之柔，怪不得劍川木雕揚名京城、譽滿華夏;而比之于那些散落在大大小小村落間的手工作坊，具有更高專業(yè)水準的木器廠就愈加令人折服了。無論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古典木雕家具，還是具有創(chuàng)新意識的木雕小件，都體現(xiàn)了“細微處見功力”。這樣，就有了北京人民大會堂云南廳中的木雕地屏“孔雀開屏”，就有了民族文化宮等多處的云木嵌石家具、門堂和木雕壁畫，就有了“釋迦牟尼佛會、云嶺群芳圖、九龍璧、張勝溫畫卷”等精品。這些作品，透視出一派深遠、空靈、莊重、雅致的意境情趣，成為中國木雕八大流派之一。面對這些有了鮮活生命的木雕作品，我似乎看到了劍川人藏在心中的深深柔情。

是的，就在劍川人樸拙與粗獷的外表下，其實是柔腸百結(jié)。正因如此，才有了令人賞心悅目而為之深深折服的木雕，那種精巧與柔美在少數(shù)民族聚居的西部高原，是極為罕見的。而劍川的雕刻之妙，卻不止于木雕，石雕也堪稱一絕。石鐘山石窟的造像藝術(shù)已引起了世界性的關(guān)注，它的歷史文化乃至藝術(shù)價值可與甘肅敦煌石窟相媲美。無論從佛教研究的角度還是從研究南詔歷史文化的角度，都為后人留下了珍貴的歷史資料。而令人驚嘆的是，在一千多年以前，就有那么精美絕綸的石雕藝術(shù)。那些石雕造像或粗獷、或雍容、或細膩、或陽剛、或秀雅，線條之流暢，構(gòu)圖之準確，氣勢之恢弘，都達到了極高水平。造像面部表情亦生動無比，或嗔、或怒、或嘻、或慈祥、或優(yōu)雅、或睿智、或平和，把世間百態(tài)融入了佛和王者的世界，怪不得金庸先生到此，也要揮毫留下了“南天瑰寶”的溢美之辭。

石鐘山石窟畢竟更多地屬于歷史，屬于過去的輝煌。而離劍川縣城不遠的滿賢林千獅山，則集中地展現(xiàn)了當代劍川石雕藝術(shù)成果。近年來，習慣用雕刻來傾訴自己萬縷柔情的劍川人在這座叫滿賢林的小山上依山雕琢了1200多個石獅子。這些石獅子因石而成，依石取勢，或行或走、或立或臥，有的高大威猛、有的憨態(tài)可掬、有的作勢欲撲，有的相擁嬉戲。形神俱佳，堪稱一絕。難得的是這些因石而成的石獅雖刻在不同材質(zhì)的頑石之上，卻精雕細琢，纖毫畢現(xiàn)，展現(xiàn)了劍川人精湛的雕刻水平。走在滿賢林的小徑上，我常想，劍川人已將自己的歡笑、自己的眼淚、自己的憧憬、自己的憂傷凝結(jié)在這些作品上，他們有著一顆萬般柔情的七竅玲瓏心。

如果說雕刻藝術(shù)展現(xiàn)了劍川人內(nèi)在的柔情，那么劍川白族調(diào)就是他們外在情感的流露。劍川調(diào)聲名遠播，名揚海內(nèi)。著名的電影《五朵金花》里那個劍川小伙子阿鵬，就是通過對歌的形式尋找意中人金花的。而一年一度的劍川石寶山歌會節(jié)，則把對歌這種形式推向了頂峰。就官方而言，舉辦歌會節(jié)是為了擴大知名度，打造旅游品牌。而對于劍川民眾來說，石寶山歌會是白族傳統(tǒng)的情人節(jié)。在這樣一個令人心醉的節(jié)日里，無論是情竇初開的少男少女，還是雞皮鶴發(fā)的老叟老嫗，只要你愿意，都可以對歌表達對戀人的思念。也可以對歌尋覓自己的意中人。在歌聲的海洋里，情投意合的情侶相攜相擁著步入愛河，沐浴著愛的雨露。劍川人的多情與浪漫由此可見一斑。

當然，劍川民歌的豐富性和多樣性代表了整個白族民間文學的魅力。僅民謠部分即有“喬后山后曲”、“上蘭楊柳曲”、“東山打歌調(diào)”、“花柳曲”及許多類型。而其中如《黃氏女對金剛經(jīng)》這樣的白族敘事長詩可以說是白族民歌中的上乘之作。而純粹的劍川白族情歌小調(diào)，則是至情至性的口頭傳承文學。有一首叫《小心肝》的情歌，凡是白族人居住的村寨，幾乎家喻戶曉，只要能說白族話的，都可以哼上兩句。而有一首情歌這樣唱:“多時不見妹子面/以為花朵已開艷/以為才是花骨朵/不敢來相見/石寶山上花盼水/石寶水與花相戀/泉水澆開紅山茶/花開紅艷艷。石寶山上郁金香/小妹你家在哪方?/臥蠶眉毛丹鳳眼/紅花白衣裳/愿變成你窗前鏡/愿變成你灶后缸/愿變十五三更月/夜夜照妹窗?！边@樣美麗的調(diào)子，展現(xiàn)了劍川白族的智慧和真性情，不僅是白族民歌中的精品，就是和優(yōu)秀的漢族情歌相比，也毫不遜色。當然，這里抄錄的是翻譯成漢語的文字，如果能聽到原汁原味的白語對唱，那才叫有韻味。

劍川情歌，將劍川人的柔情萬縷一唱三嘆地流淌出來。在劍川，無論男女老少，大多數(shù)人都能唱調(diào)子，就像很多人都會木匠一樣。當我漫步在劍川的街道上或是村鎮(zhèn)田野中，耳畔總會傳來帶著幾分野性卻又情感熾烈的白族調(diào)。時而高亢遼遠，時而低回盤旋，時而歡悅快意，時而如泣如訴。這些調(diào)子總是與我不期而遇，令我心靈為之顫栗，讓我重新審視自身的生存意義。和劍川的朋友們喝酒，他們也會在酒意闌珊時唱起情歌，唱得回腸蕩氣，唱得酣暢淋漓。令我在一瞬間羨慕他們生存的灑脫與無羈。其實，他們在內(nèi)心中并不是永遠無羈的，我最終還是品出了情歌里的韻味，總有幾分憂傷與無奈。那是滿目的柔情啊!

是的，高原的滄桑磨礪著劍川人的意志與品格，使他們呈現(xiàn)出了一種陽剛的豪放與粗獷。被這種陽剛包裹著的，卻是一種浸透了生存本真的柔軟。在詩性與智性的共存中，他們用自己獨有的方式面對這個斑斕的世界，任塵世的浮華來來去去。多少年了，劍川，依然從容地走在滿目柔情之中。

責任編輯 楊義龍